“快點！”

我并沒有在催促身后的某個人。

登山真的挺費勁的，走了一個多小時我已經快體力透支了，但是每跨一步臺階，就越是覺得勝利在望，而且基于自己不服輸的心理，我總是咬牙走在那個人前面。

四周的環(huán)境沒有變過，一直都郁郁蔥蔥的樹林，但是聽不見鳥叫，偶爾有風吹動樹枝發(fā)出“沙沙”的聲音，我并不覺得愜意，有的只是無盡的汗水浸濕我的皮膚。溫度不算特別高，但是太陽很大，縱使穿著短袖覺得涼爽，某處暴露在外的肌膚卻被曬得滾燙。

身后的那個人踉踉蹌蹌地跟上來，拽住了我的手，我順勢拉了她一把，我們一同站在古寺面前，享受短暫喜悅的心情。

這次來這里的目的很明確。我和阿缺談過了，他告訴我這里的山上有一座寺廟，寺廟里面有一位修行多年的僧人，不如趁著暑假的機會來這里清靜清靜。阿媛是我的女友，這幾天我和她都有空，不如說是很閑，就一同來這里了，剛靠近大門我就被古寺的那種氛圍所感染，想要拿出畢恭畢敬的模樣，同時肅清我心中的雜亂，讓自己看起來像一個真正的修行之人。但是阿媛例外，她所表現出來的，是一種初來乍到的歡悅，在我眼里就像異端，可我寧可把她比作充滿好奇、活蹦亂跳的小兔子，盡管這樣聽起來十分奇怪，可依然愿意強壓某種可恨、可笑的偏見，去承認阿媛就是那樣一個自然而又無邪的人。

大門是敞開的，踏入后我四處尋找僧人的身影，一眼掃去，寺院里到處都是青松，在最中央栽著一棵巨大的樟樹。高大的石墻，聳立的建筑，走著走著就到了深處，我沒有忍住就用手去碰了碰掛在檐下的燈籠，沒有想到它就這樣墜落了，“啪嗒”一聲，它發(fā)出了它應該有的聲音，我有些手忙腳亂，抬頭缺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

阿缺小心翼翼地從前方虛掩著的門后出現了，先是一只手扒拉著門，再之后探出腦袋，見狀后他突然露出了厚重的笑容，五官揉皺在一起，我感到既熟悉又差異。

“阿缺，你怎么在這里？”我高聲地問他，山中回聲四起。

他像是沒聽見，可依然沒有停下手頭上的動作，只見他慢慢邁出了左腳，其次是半邊身體，最后我看見他的一身袈裟，我覺得更加震撼了。

“這么早就來啦？”阿缺面不改色地說道。

我則是說不出話來，呆呆地看著他。

“阿明，其實我沒有告訴你，我就是那個高僧，你不會覺得不行吧?！彼麘蛑o地說道，我只覺得那是半分無法理解的話語。

“說實話吧，我是想個時間和你一起度過的，沒想到得用這種理由，我知道你這幾年壓力很大，所以我們老朋友見面，我選擇了這種比較特殊的方式?！卑⑷蓖蝗簧袂閲烂C，和我鄭重地解釋起來。

說實話我的疑惑消散了，并且對阿缺表示由衷的傾慕，一方面是他能夠耗費精力來為我們創(chuàng)造這一次獨特的再會，另一方面是他竟然能夠輕而易舉地扮演住持這一角色，我對阿缺更加敬重了，甚至有些望而生畏，在我的印象中，他是一個極善言辭的人，再各個方面都能做到完美，我一直因為有這樣的一個朋友而感到欽佩和焦慮，另外一方面不如說是對無能的自己感到憤怒和悲哀，可再怎樣埋怨自己也無濟于事，我只能把這種心情發(fā)泄到阿缺身上，從某天以后我對他充滿了無窮無盡的羨慕。

阿缺把我們領入了正堂，隨性地介紹了寺廟里的情況后，就開始帶著我和阿媛周游，一兩個小時后這種活動便結束了，期間我和阿缺、阿媛三個人邊走邊聊，快到黃昏落日，我已經答應了阿缺在這里住上幾天，主要是考慮到我們朋友之間太久沒有見面。

“那么其他的僧人呢？”我隨意地問了一句。

“這座廟說實話沒有什么人愿意來光臨的，本來就沒有多少人在打雜，一到暑假也就都各回各家了?！卑⑷币荒樀钠届o，可我越發(fā)覺得這所古寺是我心之所向的地方，也許這座寺廟對于別人來說本身就不具有意義，可若是我把它捧為至寶，那么我就獨享了一份完珍，寺廟也對我這一個人存在了巨大的價值，另外，我也更加覺得阿缺是我所無法觸及的人，他一定和寺廟里的人有所瓜葛，要么他的父親是這里的高僧，要么他的父親的父親是這里的高僧，再不然，就是他的叔叔，他叔叔的叔叔，如此往復，一定有一個人將他們聯系在了一起，我覺得這樣的阿缺讓我敬佩，敬佩到一種病態(tài)的地步，也因為這個，我從他說完話的那一刻起就無法直視他了，直到他再次主動和我搭話，我才又重新獲得了那種權利。

阿缺帶著我來到了住所門口，這里的每一座建筑看起來都別無二致，尤其是對我這種不怎么去寺院里的人來說，我也沒有詢問過多關于這座住處的來歷，便領著阿媛進去了，可阿缺卻制止了我，告訴我這里是阿媛住的地方。

“我先把阿媛安頓好，等會再帶你去你住的地方。”阿缺向我解釋，即使我已經了解到事情應該就是這么回事，可我依然被他的這種行為感動了。

黃昏了，赤紅色的落日像油漆一樣鋪滿了西半邊的天空，我盯著它發(fā)呆，那像是我從來沒有見過的壯美景象，與此同時我站在那一片天空下的古寺之中，多少有一些肅然起敬，就好像在見證著某種儀式的誕生一樣，我和古寺融為一體了，我擁有著前所未有的崇高，我甚至可以抬首挺胸地和阿缺說話了。就在我還在那呆呆地立著的時候，阿缺已經從房間里出來了。

“怎么樣，漂亮吧？”阿缺拍了拍我的背，剛才的自信心又被壓了下去，籠罩我的只有岑寂，我一下子心灰意冷了，阿缺還是略勝一籌，他完全掌控了我的心智，他知道我在想些什么，甚至那種下流到極點的想法也會被他從我內心的最深處挖掘出來，我覺得有些反胃和惡心，另一方面也警醒了我，我身處寺院，應該時刻保持清靜的內心，這一點一比較就知道我不如阿缺了。我就應該只是贊嘆大自然的美妙，我應該去稱贊那美得窒息的天空。

“是啊，真美?！?/p>

我不知道我為什么要抬起頭，應該是一種條件反射，我重新看向了那一處夕陽，可惜已經大半邊入山了，只有一小部分逃出來的光被我的眼睛捕捉到了。夜幕即將落下，我跟在阿缺后面感覺腳步輕飄飄的，只有某幾個瞬間我覺得我像是為了自己而活。

走了一小會就到了，阿缺幫我把所有都安排好了，然后他告訴了我他住處所在的位置。

“我知道第一次來山里的寺廟住心情有些激動，我建議你先自己冷靜冥想一會兒，我在正堂等你，歡迎你等會來找我。”他說著說著露出了一個俏皮的表情。

冷靜冥想，聽起來倒是有些奇怪，但是在寺廟里，這種環(huán)節(jié)就被賦予了神圣的性質。

安靜，靜得嚇人，我其實有些后悔的，我知道我不該這么想。我大腦里無數的東西正在運轉。他走后我把視線轉向了窗外無垠的漆黑。今天因為特殊原因，地鐵到了晚上六點以后就不再開向這里了。在這里清靜身心也只是我的某個借口而已。

在漆黑里，漆黑正在不停地擴張，我坐在臺燈前許久，可依然無法釋懷。

我站起身去找阿缺，依稀摸清楚了廟里的路，很容易就找到了正堂，我遠遠地看見阿缺盤腿坐在那里，就像在等待著什么，時而眉頭緊皺，時而舒展，有些焦躁的樣子，我這才意識到他也許一直在等待著我，我為我的遲鈍而感到自責。

我和他聊了很多曾經聊了無數遍的東西，我一直保持著謙卑的態(tài)度，大多是時間我都點頭表示贊同，漸漸地話題變得更加開朗起來，我們拋開了以前的陳詞濫調，開始聊一些前所未有的東西。我告訴他我很敬仰他，他露出驚愕的表情，諸如此類?？晌乙琅f沒有勇氣說出很多東西，在我心中阿缺的形象變得更加高大，他變成了一個更加亦師亦友的存在，在諸多個小時的交談之后，我們雙方都獲得了巨大的愉悅。我最后問了他一個問題。

我故作低聲地問：“如何停止人與人之間的比較?！被蛘哒f，我如何不因為其他人比我出色而感到自卑，當然后面那句話我沒有勇氣說出來。

“說難也不難，說簡單也不簡單，慢慢地你就明白了，差不多很晚了，你我都回去休息吧?！?/p>

我不停地思索那個答案，憂心忡忡地尋找著回住所的路，半途中我遇見了阿缺白天所在的那一座建筑，門已經緊閉，可是好奇心驅使著我去一探究竟。阿缺不住在這里，那么他為什么會出現在這里呢，帶著這種疑問我靠近了，巨大的黑棕色木門像巨人一般擋在我的面前。黑云密布陰風陣陣，我跑到屋子一側的窗戶旁，發(fā)現竟然可以推開。我猛地一用力就打開了。我的喜悅正在被放大，其實我知道的，我捕捉到了，阿缺那個躲閃的表情，就在他剛剛出來的那一刻，他從正前方的那扇門出來，他眼里帶著某種欺瞞，我全都看見了，那個時候我只是將信將疑，可是這種疑慮在這種陰森的環(huán)境下逐漸被放大，我?guī)е鴰缀醪B(tài)的心理，想要揭開阿缺那不為人知的陰暗。我不應該為此感到悲哀，這是一種值得贊美的舉動，接近于探索真理的先驅者。

我狠狠地推開了窗，翻躍了進去，迎面而來的卻是一種奇怪的味道，這種味道直逼我的心臟，讓我不寒而栗，走著走著，我的腳踩到了某些柔軟的東西，我的恐懼瞬間被放大了數十倍，我知道那是種不詳，可我依舊低頭用手起摸了一下，像是摸到了一張人臉，伴著腥臭味，我可以直接確定我腳旁之物到底是什么，那是令人害怕的、令人作嘔的東西，我的心在砰砰直跳，我的確做到了，我做到了巨大的揭示。我將阿缺的這種行為曝于光天化日之下。我在人格上取得了勝利，沒錯，阿缺是一個殺人犯，十足的殺人犯，沒錯，接下來我還要再去確認那一點，就是最關鍵的那一點，

我快步走向窗，又翻了出去，把一切復原之后，我直步走向阿媛的住所，到了門口后，依舊是一片漆黑，依舊是窗戶，我一下子沖了進去，里面伴隨著某種尖叫，可我已經顧不得那么多了，我的興奮已經到達極點了，我沖上樓打開了燈，只看見床上衣衫不整的兩個人。阿缺和阿媛一臉驚恐地瞪著我。

我滿意地笑了，這就是我所要看到的，我的心沒有在作痛，我只是得到了我要的。我看著阿缺不斷放大的悲鳴，我越來越笑得猖狂，我想指著他大罵，各種不堪的詞語從我的嘴里冒出，我可以說他早就窺視阿媛很久了，可我不能這么做，我這么做就贏不了，可我就那樣站著，竟然什么都做不出來，復雜的情緒開始占據上風，我知道里面有痛苦和悔恨，我應該馬上逃跑的。

理性告訴我應該這么做，可我已經沒有理性了，我?guī)е偪裉隽舜巴?，狂奔向遠處，消失在了夜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