頂尖中學的新老師，也許是還沒畢業(yè)的實習生

老師，這個教育環(huán)節(jié)中繞不開的角色，越來越難做了。

當大量“非教學任務”、學生的心理問題、還有無法調和的家校矛盾，在日常的校園里越來越普遍時，老師們的話語空間被壓縮得越來越窄。

而另一方面，有限的教師編制與接連不斷的入學潮，也暴露了很多學校師資不足的結構性困境。

這種情況下，像花妹這樣毫無經(jīng)驗的實習老師就被推上了講臺。

面對意料之外的繁多工作與模糊的就業(yè)承諾，這個倉促站上講臺的“新老師”窺見了更多行業(yè)底色。

講臺上的老師，還是學生

第一次以教師身份站在講臺上，花妹緊張到不敢直視學生們的眼睛。

那是新初一的開學第一課，沒有任何彩排，她手忙腳亂地從電子教學屏的一端跑到另一端，像是背書一樣，花妹迫切地想要把所有備課內容都展現(xiàn)出來。

學生們坐在臺下，安靜地盯著這位過于年輕的新老師，一聲不吭。他們才剛剛升入這所全市頂尖的中學，從教室環(huán)境到課堂內容，一切都是新鮮的。

對還在讀研二的花妹來說，這一切也是新鮮的，而且過于“新鮮”了。暑假前，她來應聘“實習老師”的崗位，“如果其他老師有事的話，你們就幫他代一下課”，負責面試的老師和她介紹說。但現(xiàn)在，她成了初一某班唯一的語文老師。

如今回想起來，那場面試更像是課間十分鐘的一場師生談心。老師問花妹有沒有教學經(jīng)驗，她說沒有，支教和家教都沒有；問她想不想以后留校做老師，她說想，但至于這所學校的情況，花妹忙著期末也沒來及做攻略，只知道在市里數(shù)一數(shù)二，甚至在全國也排得上名。

對面的老師嘆了口氣說：“好了，我要去上課了，你把身份證號和銀行卡把號發(fā)給我，就可以走了?！?/p>

直到暑假結束，新學期課表排出來了之后，她才發(fā)現(xiàn)，自己這個毫無經(jīng)驗的實習生，即將在之后的一個學期當中，以老師身份獨自面對40多位個性迥異的學生。

關于如何上好一堂課，她的教學經(jīng)驗和剛拿到手的教材一樣空白。

花妹一度以為，自己是憑運氣找到的實習，但實際上這種情況并非孤立。隔壁班的小劉是和她同批招進來的實習生，面試時也沒有問到教育學知識、教材熟不熟等問題，反倒是讓她評價一下自己的性格，至于教師資格證，也是默認她們都有了。

如此信任，可能是因為花妹和小劉都就讀于同一所師范類重點高校。在班級群當中，她們經(jīng)?？梢娺@樣的消息：“XX中學急招實習生老師，有意愿的同學今天聯(lián)系！”“X中XX分校急需初中代課老師，有興趣的速發(fā)簡歷?！?/p>

這些急招實習的學校往往都是極為重點的中學，甚至是全國數(shù)一數(shù)二的頂尖中學。當學校里的老師不夠時，同樣是全國重點的師范類高校，就是一個極佳的招聘渠道。

招來新人后，年級組長總會鼓勵大家：“教初一，以你們的知識是絕對夠用的，你們目前要做的就是把他們的習慣培養(yǎng)好。”但對于花妹這樣的實習老師來說，后者正是一個巨大的挑戰(zhàn)。

學校一般都會給新老師配備一個“師父”，也就是有著豐富知識儲備的老教師，可以在教學經(jīng)驗上給新人一些指點。但對于課本以外的突發(fā)情況，縱使師父們有再多的經(jīng)驗，實習老師也只能自己邊摸索邊實驗。

花妹的“師父”是個德高望重的女老師，教齡已經(jīng)有三十年了。有一次，花妹苦惱班上有學生總愛上課說話、還不服她管教，師父建議“可以讓全班每人寫一個妨礙自己學習的同學名字”。

師父說她之前有個徒弟就這樣做的，那個被揪出來的同學意識到大家都這么討厭自己后，真的痛改前非了。但師父也提醒，這個方法有很大的風險，“如果控制不好，就會成為一場鬧劇。孩子們可能會公報私仇，甚至會寫上老師的名字。”

這讓花妹更為糾結，因為她在班上最缺就是威信。作為一個還沒畢業(yè)的大學生，很多時候花妹都要假裝自己是一個成熟的大人，才能在學生面前樹立教學威嚴。

她所教的那個班，班主任是一個嚴肅的男老師，幾乎從來都不笑。不僅學生都怕他，連花妹自己也怕，每次看到班主任的消息，她心里都會緊張一下，“就像小時候老師把你叫到辦公室里問話的感覺一樣?！?/p>

花妹常常感覺，自己就是教師團隊里的一個無名小卒。她在帶語文早讀的時候，數(shù)學老師總會不打招呼就直接進來，抱著一大摞卷子坐到講臺上，邊改邊叫學生上來訂錯?！斑@樣一來，學生們都會很緊張，就沒有人在認真讀書了，我早起來帶的語文早讀就廢了。”

但她也不敢說什么。在這些老師面前，花妹覺得自己都有可能是隨時被叫到講臺前訂錯的學生。

當老師越來越難了

把毫無準備的實習老師推上講臺，在這背后，暴露出頂尖中學正在面臨的結構困境——大批學生正在涌入師資緊缺的中學。越是好學校，學生越多，來不及招募和培訓新老師，實習老師便成了應急的選擇。

阿美在同市的另一所重點高中教語文，入職這三年，她對學生數(shù)量的變化深有體會：“最早一個年級只有5個班，下一屆就變成8、9個，再往后變成了11個班，到現(xiàn)在我們這一屆已經(jīng)有15個班了?！?/p>

不僅班的數(shù)量變多了，而且班上的學生數(shù)量也變多了。最早為了保障教學質量，一個班人數(shù)也就在30左右，但是現(xiàn)在每個班至少40個學生。

這不僅是一所學校存在的問題，放眼全國，阿美的觀察也有跡可循。2022年，國內的初中減少了391所，但初中階段的招生數(shù)卻增加了25.94萬。僅僅是北京，升入初中的孩子就比上一年增加了1.3萬，入學人數(shù)在增長，學校的總數(shù)卻在減少，班額增大也是必然結果。

但學校們不會為了應對一時的“入學潮”就擴大教師的招聘數(shù)量。一方面是長遠來看，出生率整體是下降的，當下的“入學潮”只是一場短暫的繁榮；另一方面，能給的教師編也沒有那么多。

這種情況下，招收不需要給編制的實習老師正是應急的最優(yōu)解。

在花妹教書的年級和學科，正式老師和實習生的比例達到了1:1，每個正式老師帶兩個班，實習生每人帶一個班。這個安排下，還有學校對升學率的考慮，“重點班不會讓實習老師帶，我們只會帶普通班。”

而對于學校來說，即使招到了實習生，對于有可能產(chǎn)生的師資變動也不得不提前規(guī)劃。比如在花妹的學校，所有已入職的女老師都需要報備近一兩年是否有備孕計劃。因為這涉及到一個班的師資組合：假如班上有一個老師計劃懷孕，那么她就不能當班主任，這個班上的其他老師也都得是近期不打算懷孕的老師。

除此之外，和教學不相關的大部分雜活也都攤派到了實習老師頭上，包括：試卷的排版印刷、組織各項學生活動、編輯運營公眾號、帶領學生們參加比賽……因為他們“年輕、有精力、學習能力強”。

像花妹這樣的實習生，不僅要承擔日常的教學任務，同時還兼任副班主任，需要帶領學生參加校運動會和課外拓展實踐活動，這些都是老師們眼里的“苦差事”。那次運動會，所有的實習老師都被要求作為副班主任陪同班級一起參加，他們和班上的學生們一起，就是在太陽底下暴曬了一整天。

沒過多久，學校又迎來一場教學檢查，這種表演任務再一次分給了實習老師。那晚回到宿舍，她仿佛又變回了一個趕著做課堂展示的大學生，幾乎熬了一個通宵。

但忙里忙外，當花妹問到關于實習老師畢業(yè)后是否可以留校任職的問題，學校那邊給出的回答只是“不要著急，教師編的名額每年都不確定，還得看機遇?！?/p>

最讓新老師們感到頭疼的，還是面對復雜的家校關系。頂尖中學往往對家長的意見極為重視，在阿美教書的學校，就有專門的反饋渠道，家長可以直接向校方反映老師的問題，很多新老師也因此收到過家長的質詢。

阿美的同事就經(jīng)歷過一次荒誕的事情。那天，她發(fā)現(xiàn)班上有個孩子沒有好好吃飯，出于對孩子身體的關心，她把情況反映給了家長。但孩子卻因為老師和家長的過度關心表現(xiàn)出了逆反心理，結果，家長立刻反過來投訴老師：“你挑撥了我們的親子關系，我們現(xiàn)在的家庭矛盾都是因為你造成的，你撒謊，你對你的話不負責任?！边€責令學校立刻撤換一名新的班主任。

明明是善意的提醒，卻成了矛盾的導火索。年輕的老師們被困在學校和家長之間，既捧不穩(wěn)“鐵飯碗”，也無法施展自己的教育理想。

一學期有什么用

回到教學現(xiàn)場，最重要的問題還是如何與學生打交道。

花妹的師父總結過一個經(jīng)驗：“如果學生字寫的比較小，那可能這個孩子的心理就比較敏感，需要多注意?！眲側肼毜男吕蠋焸冇捎诮?jīng)驗所限，在面對學生時會更加小心翼翼。

有一次，花妹在監(jiān)考時，看見一個學生作弊，她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不把他當眾叫起來，因為“怕傷孩子的自尊心”。而對于那些不認真上課的同學，花妹也只敢抓很調皮的男生當?shù)湫停瑢τ谡f小話卻又“臉皮薄”的女同學，她一般都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因為擔心“學生受批評之后，心理會產(chǎn)生一些影響”。

她希望自己作為老師，能給學生們起到好的影響，但作為實習老師，她還拿捏不準影響是怎樣起效的。

學生往往是一面折射社會與家庭環(huán)境的鏡子。去年，中科院心理研究所發(fā)布了一份關于青少年心理健康狀況的研究報告。雖然和前兩年相比，孩子們的抑郁風險在數(shù)據(jù)上降低了，但仍然占到14.8%，在這其中，家庭因素密切相關。當老師們在學校處理學生問題時，面對的往往是一整個家庭的問題。

花妹就遇到過一個棘手的問題。那天，她在班上表揚了所有考試90分以上的同學，結果下課后立刻被一個孩子追問：“老師，我媽媽說我也考了90分，為啥你不表揚我？”

再次核查了孩子的分數(shù)后，花妹確認他只考了68分。她猜想，應該是孩子的家長提前登錄了成績系統(tǒng)，為了不打擊孩子，騙他說上了90。但顯然，家長把道德難題留給了老師——“我到底要怎么做，才能既保護孩子的自尊心，又不破壞家長謊言背后的善意？”

而阿美則遇到過更為糟糕的情況。她班里有一個孩子，常常吞吃大量的胃藥來故意傷害自己，因為孩子希望“我如果真的病倒了，就可以去醫(yī)院住院了，這樣爸爸媽媽就能真的關心關心我了?！?/p>

她也跟孩子的家長了解過情況。父母兩人是名校畢業(yè)的研究生，給了孩子非常優(yōu)渥得到物質生活，但因為性格相沖，在家里總會因為小問題吵得不可開支。孩子在目睹了父母吵架后，心中十分痛苦，也只能在和老師阿美談心的時候才能傾訴出來：“我跟同學在一起就非常快樂，但周末回家都很痛苦，我不想跟爸媽在一起?！?/p>

對于大部分的老師來說，現(xiàn)在的他們既像是“保姆”，也是“心理醫(yī)生”。承擔了如此重要的角色，卻并沒接受過嚴格意義上的崗前培訓。

在阿美印象里，三年前她剛入職的時候，有一周的時間用來參加各種講座和會議中。講座上會有代表教師發(fā)言，也會派發(fā)一些教學工作手冊，但內容基本都是大而化之的教育空話——“強調愛，強調關心，強調師道”。講座結束之后，新教師們還要提交兩千字紙面材料作為培訓感悟。

但對于阿美來說，當她面對每個性格各異的學生時，這些培訓的作用幾乎為0，“等你到現(xiàn)實工作中遇到具體問題時，那些大而化之的道理早就忘得一干二凈了，你還是不知道怎么做，一切都得自己摸索?！敝钡浆F(xiàn)在，阿美都時常會有一種無力的感覺。

眼下，教學日歷即將翻來12月，這個學期也來到了尾聲?；民R上也就要結束這一份實習工作，從老師的身份變回一名學生。

她想起自己在教師節(jié)時，收到過一張來自學生的賀卡，上面寫著：“希望跟您度過快樂的三個春秋?！笔掷锬弥@張卡片，花妹感到很是心虛：“因為我真的就是臨時上崗，他們可能也不知道我只帶一個學期?！?/p>

但她從來沒跟學生們提過這件事。因為同事提醒過她：“如果學生知道你只帶一個學期，他們在課上會不那么專注，作業(yè)也是隨便應付應付就行了?！?/p>

“實習老師”終究也只是一個講臺上的替補演員，花妹知道，無論自己與這批孩子建立了多么深厚的情誼，時間一到她就得離開。而學校關于教師編那充滿不確定的入職承諾，讓她也不得不考慮換一座城市就業(yè)。

那這一批可愛的學生到底之后誰來接手呢？學校也沒有一個明確的安排。有的說會把他們轉到另一個校區(qū)去上課，也有說借調新的老師來接手，這都是花妹打聽到的消息。

老師和學校，似乎都在走一步看一步。

作者??啾老師??|? 內容編輯??百憂解??|? 專欄編輯??劉葉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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