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重陽晚會中，有尚慧敏老師的摩登伽女，唱惜年華一段，深得尚派三昧，不愧尚氏后人。我不由得想起20多年前，和西安幾位朋友探討尚先生此戲的經(jīng)歷--早些年的西安是尚派窩子，有許多精研尚派藝術(shù)的好手。家中亦存留比目魚、摩登伽女、綠衣女俠等戲的本子。近來找出重新翻看，往事在目，別有感觸。舊友今幾不在耳。 摩登伽女為清逸居士所編，此居士本為清遜帝之叔，于劇學一道，造詣深厚。此戲取材于楞嚴經(jīng)，講述阿難遇缽吉蒂本事。摩登伽為印度之一種姓，又稱旃荼、羅種，于佛國之中，不持五葷三厭之戒，異奉他教，以殺生為榮樂。佛教目之為惡，使之另居一處，以屠劊為業(yè)，凡入市必持竹木之幟作別。其族有中年婦人名摩登尼夫人者，精通妖術(shù)，善拘人魂。其女摩缽吉帝（蒂），待字閨中，與佛弟子阿難尊者有一段因果，終皈三寶。劇目安排如下：設(shè)道場如來宣佛法，行乞食阿難了孽緣。強守家規(guī)忍心迫女，羞為賤業(yè)執(zhí)意違親。波斯匿王思親設(shè)醮，文殊大士率眾應(yīng)齋。旖旎井邊汲泉灌花，奔波道中乞水療渴。動春心托身誠有意，持戒律閉目竟無情。迎入掖廷比丘說法，潔治齋供眷屬聆經(jīng)。露衷情求娘成好事，憐弱質(zhì)為女設(shè)良媒。誦娑毗迦羅咒號召魔將，持拘尼陀花斗鎮(zhèn)厭神壇。遣群魔飛符攝魂魄，摘舍利幻術(shù)助妖嬈。身在叢林忽逢綺障，心縈古井陡亂性真。憫癡情有心慰嬌女，償夙愿如意得郎君。彩鳳雙飛迢迢莫達，靈犀一點脈脈難通。文殊現(xiàn)身救護尊者，普賢急難變化丑僧。有價春宵幾毀戒體，無邊佛法警遏淫心。旃荼羅族功敗垂成，波斯匿王興師討逆。佛力高深群魔懾服，摩登識悔一意皈依。仗持慧劍斬斷情絲，宣講楞經(jīng)同登極樂。劇目安排，佛典甚多，穿插奇巧，奪人之目，旨喝世人，無背禪宗。 開幕前兩場，佛陀說法，諸圣來儀，悉受三寶。此處極為震撼，有四沙彌、八大金剛、十大仙（天行、地行、飛行、通行、游行、道行、空行、照行、精行、絕行）、八大菩薩（文殊、普賢、觀自在、除蓋障、慈氏、地藏、金剛手、虛空藏）四云童悉數(shù)登場，念南無無量壽如來，起海笛排子清江引，各報名號，各安引子，為一過場；后佛陀頭頂金翅大鵬上，八天龍、十仙、八菩薩、八金剛、阿難、迦葉、目蓮、須菩提、四云童隨侍，佛唱粉蝶引，隨后與眾說法，文殊師利代眾請教，佛唱吹腔。此處詞句，化自經(jīng)文，十分典雅。如：大道初成遍大千，無邊功德妙莊嚴。慈航普度超塵界，極樂清涼九品蓮。吾乃釋迦牟尼文佛是也，今日大眾咸臨，宣示深奧，無得無說，無修無證，妙凈明心，普渡一切眾生，咸登彼岸。嘆蕓蕓眾生，不證菩提，皆由貪嗔癡愛所悟。今愿渡化群倫，均得妙悟，大開方便之門，善哉?？嗪ＣＣ?，回頭是岸。蓮臺不遠，近在心間。今日為諸會中，宣示深奧妙言，發(fā)起無量意，了解真空妙諦，無生即是長生，指迷寶筏，全在慈悲。爾眾比丘可能參悟否？莊嚴妙圣，難能可貴。后阿難向佛問法，佛指示其一段因果。恰逢波斯匿王為父營齋，佛命阿難次第行乞，以全因果，阿難領(lǐng)法旨，眾倒脫靴排子下。頭二幕，尚先生安排穿插甚多，佐以滿臺燈火，燦然奪目，以示無量佛國之殊勝，很有看點。 話表兩頭，且不論佛弟子如何，單論摩登伽夫人，思及佛教目旃荼羅族為惡，本族申目長者與如來斗法落敗，心懷忿恨，要用法術(shù)絕此教生路。怕一力難支，喚出女兒缽吉蒂，要傳她法術(shù)。缽吉蒂念夢江口上：情脈脈，幽怨鎖眉尖。明鏡不窺心里事，春風秋月度年年。玉貌為誰妍。尚先生此處家居女郎打扮，一派嬌憨之色，不時流露幾綹愁容。摩登伽夫人告知缽吉蒂：本族女兒年長之時，要學幻術(shù)，至街上迷亂諸人，取其金錢度用。缽吉蒂聞之羞容滿面，正色拒絕。摩登伽仿照柳迎春訓薛丁山，訓女說：為娘有幾句言語，兒且聽了：（原板）我族中舊風俗難以更變，況我兒似嬌花美麗容顏。轉(zhuǎn)秋波能媚取金錢億萬，從此后尋快樂日日添歡。缽吉蒂聞之搖頭，亦以原板回之：女兒身如白玉豈肯輕賤，笑娘親說此話令人羞慚。倘若是得佳婿與兒為伴，那時節(jié)自能夠奉養(yǎng)慈顏。摩登伽夫人不許：（散板）旃荼羅女甚微賤，貴人懶與結(jié)姻緣。不肯從俗立志愿，恐誤芳春似水年。缽吉蒂接快板：脈脈含情羞滿面，一腔幽怨鎖春山。（三句改搖板）藉此提壺花叢去游玩，且將倩影照清泉。此處處理極為有趣，母從俗勸女為惡，女不應(yīng)之，對答幾段唱腔節(jié)奏處細合乎情理。唱至得佳婿時，缽吉蒂忽覺把自己心事唱出，表情由正色化為羞澀，羞答答的一低頭；唱至藉此句時，拿出準備好的花桶，以輕盈的臺步蹦跳而下--此處學話劇，為京劇傳統(tǒng)臺步所無有。 缽吉蒂汲水，以內(nèi)倒板接慢板上：艷陽天氣融和杏林煙潤，野鳥啼山花放美景良辰。落紅陣芳草叢蝶衣麗粉，春光好春風蕩萬種愁人。此四句腔移自祭塔、玉堂春。后接唱尚迷耳熟能詳之惜年華一段，尚先生有唱片留下，只少了四句：縱生成桃李容無人識認，華貴族釋教子誰與聯(lián)姻。至井邊擲金繩清泉汲引，擊動了水面上萬縷浮云。此時阿難尋水而來，向缽吉缽施禮。缽吉蒂此時正有心事，頭看向井里，聽到聲音慢慢的轉(zhuǎn)頭，突然發(fā)現(xiàn)此人容顏俊美，不由得暗自失神。二人互通所來，缽吉蒂將小女兒姿態(tài)收好，以一種大方的儀態(tài)與阿難交談，雙眸不時異彩連連。阿難背立候水，缽吉蒂偷看其背影，不由得臉飛紅云，嘴角微翹：阿難尊者，只因你：（二六）豐神瀟灑非凡品，一旦投緣巧遇君。（三句轉(zhuǎn)搖板）手捧清泉君請飲--缽吉蒂雙手捧水，阿難俯身而飲，缽吉蒂向左一看，再向右一看，阿難飲完收手掩笑--須報奴家點水恩。對阿難表白，說到動情之處，向阿難彈水，笑意盈盈。阿難正色拒絕，缽吉蒂再三懇請，嬌憨無比。阿難以佛法宣之，雙目緊閉，不聽她言。缽吉蒂見阿難如此作為，不由得暗吟道：呀……柔腸展轉(zhuǎn)千般恨，要使阿難亂性真。暫時告別重來相認，奴情愿將此身侍奉貴人。相認一句，尚先生安排一十三咳腔，表示心思百轉(zhuǎn)，雙眸大膽地盯著阿難，忽而一笑，退后，輕輕斜了阿難一眼，就此下場。缽吉蒂知道苦求無用，只有求助娘親，施展法術(shù)，才能成就愿望，故而開心而返。 缽吉蒂回到家中，相勸母親作法。此幕唱腔甚多，情態(tài)細膩，十分好看。缽吉蒂唱散板春愁漠漠奈何天上，動情又扭昵地向母親匯報井邊奇遇。摩登伽夫人見女兒情狀，故意相吊。說：你回來就沒有事啦。缽吉蒂心里一急，顧不上羞澀，一個小叫頭：哎呀娘親！女兒因愛阿難，要--摩登伽夫人趁機問：要怎樣？“要、要、要將兒的終身許配于他！”摩登伽以阿難身份為由拒絕。缽吉蒂接唱原板驀然間巧相逢井邊遇見幾句。摩登伽唱快板：疑心只把瞿曇念，怕他不肯結(jié)鳳緣。華貴子弟任挑選，何必與他結(jié)姻緣。屢次受到拒絕，缽吉蒂情緒激動地唱出快板：華貴青年兒見慣，俗骨生成惹人嫌。既得阿難來會面，五百年前自有緣。女兒再三以死相逼，摩登伽終于同意，要用先梵天娑毗迦羅幻術(shù)神咒拘阿難魂魄，使其迷戀女兒。二人同下互唱四句：今夜三更設(shè)祭壇，要與阿難了夙緣。梵天大咒施神幻，一笑拈花惹春山。尚先生在這里的表演，有些潑辣旦的意味。前后反差很大，既有羞澀，又大膽示愛。受到母親拒絕，他哭鬧不已，一心尋死，整個臺上熱鬧極了??有很強的戲劇張力。后來二人登壇施法，二人著法衣，場上設(shè)置一壇，四角飾以骷髏，上魔王群魔。摩登伽持符念咒，缽吉蒂拈花而舞，起昆曲排子，拘阿難魂摘其舍利子，阿難入魔，自寺顛狂至井邊，魔王作各種身段，種種繁雜，不再贅述。 缽吉蒂以法術(shù)成就心事，作艷妝唱慢板對寶鏡四句。阿難受魔拘至，被缽吉蒂語言打動，正要鴛帳同寢，忽然醒悟，哭求缽吉蒂放過自己。缽吉蒂辯解情愛，唱南梆子：君不見諸天上欲界五淫，忉利天相愛戀不異凡塵。夜摩天共勾抱為共本性，兜率天執(zhí)素手兩意才親?；瘶诽煜鄬ν煌毒壒舱恚於嗫鞓费劢莻髑?。想世尊在當年婚配曾定，貴人你并非是作俑之人。悉達無有天倫性，羅睺他是何許人？繾綣幽情春心謁引，學一個夜摩天相抱之情。此段唱腔，新腔迭出，神情多變，真可謂之精品。阿難被他辨倒，正要同入羅帷，普賢尊者忽化現(xiàn)丑僧瘋顛而至。缽吉蒂喚來母親，知曉此人乃世尊如來派至解救阿難，二人喚來魔兵，換武裝追殺而出。波斯匿國王亦派兵而至，雙方混戰(zhàn)。國王不敵魔兵，文殊尊者化現(xiàn)相救，并言世尊法駕將至，果然如來同眾法王離了蓮臺，一齊來到，渡化群魔。這一段節(jié)奏緊張，雙方斗法斗武，有各種道具，眼花繚亂，魔王持法寶打如來，被如來以大法力化劍為蓮--此處設(shè)計最顯精彩，魔王突然將武器高高拋下，眾僧眾持花而上，令人拍案叫絕。 如來救出阿難，為了讓缽吉蒂皈依佛法，省悟紅粉骷髏，以大法力現(xiàn)青年老去，骷髏幻戲之境，警示缽吉蒂。缽吉蒂悟道，唱二六：人生夢幻今參透，紅粉朱顏變骷髏。鏡里空花難永守，愿皈三寶待清修?；ㄩ_花落難長久，月白風清水自流。般若優(yōu)曇皆悟透，愛欲癡情一筆勾。隨即禮佛道：伏念弟子，乃旃荼羅族，蒙佛子指破迷途，猶如甘露浸心，醍醐灌頂，弟子恭敬合掌，歡喜贊歡之曰，真極樂世界也。弟子愿獻舞蹈一番，以答報我佛化育我旃荼羅族恩澤也。此時尚先生穿西洋小蓬裙，在西洋樂的伴奏下，跳英格蘭交誼舞，印英文名THE ENDING gIBL，BARN DANCE，周旋折旋，無不中節(jié)。據(jù)說楊寶忠也曾換上西裝，拉小提琴伴奏，為時人所稱。 此劇排演后，毀譽咸半。有人批評尚小云：素以老派青衣正宗稱之，此戲南派痕跡甚重，正道恐及亂矣；有人說演印度國中之事，穿西洋服飾，配角全如印度阿三，是掛羊頭賣狗肉；有人說在佛前大跳艷舞，違背此劇勸人戒淫之旨，諸如等等，不一而足。我是不同意的。尚先生對待此戲極慎重，大段唱腔，皆從規(guī)矩，創(chuàng)造新腔，亦有法度，化自南天門、玉堂春、祭塔、二進宮等戲的腔很多。至于服飾，尚先生在南京路綺華公司親自選購，斥資八千金。剛剛出場，著蓮色裙，露肘，鬢綴綠羽一束，甚為清麗雅致；后數(shù)易其衣，有金碧輝煌者，有綺羅隱約者，有可怖森羅者，有秀美潔白者，不一而足。文殊執(zhí)劍救阿難一場，缽吉蒂著素衣，擲出彩絲一道，忽為佛劍所斷，萬縷情絲，即成虛妄，即更舞裙，佛前獻舞，極為美麗，收到琳瑯滿目的效果。所跳之舞，身姿舒展，因得證慧果，有大快樂，以此愉悅諸人，并非色情之謂。后來倒是某大膽坤伶以此劇為噱頭，自己請宋遇春攢了一個本子，號稱尚小云親授，大賣特賣風情耳。著西洋服裝，為一新奇，亦為好看。京劇服飾本不以寫實為傳統(tǒng)，亦可說得通。作西洋舞亦然。 佛教聯(lián)合會，聽說尚小云排演此戲，一開始持反對態(tài)度，因為天蟾曾經(jīng)排了一個叫釋迦牟尼佛的劇目，不甚佳妙，聯(lián)合會以為瀆犯菩薩。如此先例，佛教聯(lián)合會對摩登伽女也深表懷疑。直到最后一往觀之，深受折服，以為暗合本旨，便不再反對了。尚小云與荀慧生48年左右在津?qū)ε_，尚貼摩登伽女，荀如臨大敵，怕他四大名旦之英名付于流水，貼出紅娘迎戰(zhàn)，后來上座與尚家差不了多少，才長舒口氣--時人評四大名旦競爭心亦不小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