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馬藍--【英】阿拉斯泰爾·雷諾茲

第一個星期后,人們開始駛離小島。泳池周圍的觀景臺一天比一天空曠。大型游船向星際太空返航。藝術狂人、解說員和評論家們在威尼斯收拾行囊。他們的失望如瘴氣籠罩在潟湖之上。
????????我是少數(shù)幾個留在穆爾耶克(Murjek)的人之一,每天都會回到觀景臺上。我會看好幾個小時,水面反射的顫動的藍光讓我瞇起眼睛。齊馬臉朝下,蒼白的身影悠悠地從池子一端游到另一端,或許會被誤認為是一具浮尸。當他游動時,我在想該如何講述他的故事,誰會為此買單。我試圖記起工作過的第一家報社的名字,那還是在火星上。他們不像一些大買家出手那么豪爽,但我打心底喜歡這個主意,故地重游。已經(jīng)過了太久了。我詢問AM,希望它能喚起我對那家報社的記憶。從那之后有這么多……我估計有幾百家,但什么信息也沒有出現(xiàn)。我又打了個哈欠,才想起前一天就把AM解除了。
“嘉莉,你要靠自己了,”我大聲對自己說,“開始習慣吧?!?/p>
池子里,那個身影游完了整條賽道,開始轉身游向我。
兩個星期前,我坐在午間的圣馬可廣場上,看著白色小雕像在白色大理石鐘樓上滑行。威尼斯上空塞滿了船只,船舷挨著船舷。它們的船腹縫合成巨大的發(fā)光板,調(diào)成與真實天空相匹配的顏色。這景象讓我想起了前擴張時期的一位藝術家的作品,他擅長玩弄令人眼花繚亂的透視和構圖把戲。無盡的瀑布,交錯的蜥蜴。我在腦中構想出一個形象,向飄忽不定的AM查詢,但它無法檢索到這個名字。
我喝完咖啡,強打起精神準備買單。
我來到這座白色大理石般的威尼斯,是為了見證齊馬封山之作的揭幕。我對這位藝術家感興趣多年,希望能安排一次采訪。不幸的是,人群中的其他數(shù)千名成員也有同樣的想法。反正什么競爭對我來說也不重要了:齊馬從來都沒有回應過。
服務員把一張折疊的卡片放在我的桌子上。
我們被告知要去穆爾耶克,一個大多數(shù)人從未聽說過的水世界。穆爾耶克唯一的名聲,是它擁有第一百七十一個已知的威尼斯的復制品,也是僅有的三個完全用白色大理石渲染的威尼斯復制品之一。齊馬選擇在穆爾耶克展示他最后一件藝術品,也是他離開公共生活的隱退之地。
懷著沉重的心情,我打開卡片準備結賬。那并不是預想中的賬單,而是一張藍色的小卡片,上面印著細金斜體字。那種藍色調(diào)正是齊馬精確自制的粉海藍??ㄆ菍懡o我的,嘉莉·克萊,上面說齊馬想和我談談揭幕式的事。如果我有興趣的話,兩小時后到里亞爾托橋報到。
如果我有興趣的話。
卡片上規(guī)定,不能帶任何記錄設備,甚至連紙筆都不能帶。像是捎帶提起,卡片說賬單已經(jīng)付過了。我差點就想再點一杯咖啡,記在同一張賬單上。差一點,但并沒有。

當我提前到達橋頭時,齊馬的仆人就在那里。機制復雜的霓虹燈在機器人人形身體的曲面玻璃后跳動。它弓著腰,說話非常溫柔:“克萊小姐,既然您到了,我們便出發(fā)吧?!?/p>
機器人送我到一條通往水邊的空中樓梯。我的AM跟在身后,在肩上飛舞。一臺傳送機懸浮在水面上一米高的地方等待著,機器人把我扶進了后艙。AM正準備跟著我進去,機器人舉起警告手勢。
“恐怕您得把它留下了,不能帶記錄設備,記得嗎?”
我看著那只金屬綠的蜂鳥,努力回憶上一次離開它無微不至的照看是什么時候。
“讓它留下來嗎?”
“它在這里很安全,等天黑后您回來再把它領走?!?/p>
“如果我說不呢?”
“那恐怕就不能和齊馬見面了。”
我感覺那個機器人不會在這里待一下午等我的答復。可一想到要離開AM,我的血液就開始凝固。但我太想得到這次采訪,以至于可以接受任何事情。
我告訴AM在那里待著,直到我回來。
順從的機器閃著金屬綠光從我身邊掉轉離去,那就像看著自己的一部分飄走一樣。玻璃船體包裹著我,一股脫韁般的加速度前進著。
威尼斯在船只下方傾斜,向地平線飛馳遠去。
我發(fā)起一個測試查詢,要AM說出我在哪顆星球慶祝的七百歲生日。什么信息也沒有返回。我已經(jīng)超出了查詢距離,只能靠自己飽經(jīng)風霜的記憶力。
我向前傾了傾身子。“你可以告訴我這是怎么回事嗎?”
“恐怕他沒有告訴我,”機器人說,在后腦勺上做了一個表情,“但如果您覺得不舒服,我們隨時可以返回威尼斯。”
“暫時沒事。還有誰得到了藍卡待遇?”
“據(jù)我所知,只有您?!?/p>
“如果我拒絕了呢?你是不是會去問別人?”
“不會,”機器人說,“但讓我們面對現(xiàn)實吧,克萊小姐。您拒絕的可能性很小?!?/p>
我們繼續(xù)飛行,傳送機的沖擊波在船身后的海面挖出一條發(fā)泡的通道。我想到了用一支畫筆在大理石上劃過濕漆,露出底下的白色表面。我拿出齊馬的邀請函,對著前方地平線,試圖判斷那種藍究竟更接近天空還是大海。在這兩種可能性中,卡片閃爍不定。
齊馬藍。那是一種精確的色彩,是由科學上的角度和強度來定義的。如果你是一名藝術家,可以根據(jù)這種規(guī)格混合出一批齊馬藍。但從來沒有人用過齊馬藍,除非他們正在對齊馬本人致敬或置評。
當齊馬出現(xiàn)在公眾視野中時,他已經(jīng)是獨一無二的了。他經(jīng)歷了激進的改造程序,使他能夠在沒有防護服保護的情況下忍受極端環(huán)境。齊馬外表是一位身材勻稱、穿著緊身衣的男子,直到你走近了,才會發(fā)現(xiàn)那衣服其實是他的皮膚。這種合成材料覆蓋了他整個身形,可以根據(jù)心情和周圍環(huán)境調(diào)制出不同顏色和質(zhì)感。如果社會環(huán)境需要,它可以近似于衣物。當他希望體驗真空時,皮膚可以承受壓力,并使其硬化以保護他免受氣體巨大的擠壓。除了這些改進,皮膚還向大腦傳達全方位的感官印象。他不需要呼吸,整個心血管系統(tǒng)已經(jīng)被閉合循環(huán)的生命維持機制所取代。他不需要吃喝,不需要處理身體的廢物。微小的修復機器在他身體里群集,讓他可以忍受能在幾分鐘內(nèi)殺死一個普通人的輻射劑量。
有了能夠抵御極端環(huán)境的強化身體,齊馬可以自由地去他想去的地方尋找靈感。他可以在太空中自由漂流,凝視恒星的面孔,也可以在灼熱峽谷中游蕩,在那顆星球上,金屬像熔巖般流淌。他的雙眼被攝像頭取代,對寬幅的電磁頻譜敏感,通過復雜的處理模塊連接到他的腦中。一個通感橋使他能夠聽到視覺數(shù)據(jù),就像欣賞某種音樂,能看到聲音就像一首驚心動魄的色彩交響樂。他的皮膚能如天線般工作,讓他對電場變化敏感。當這些還不夠的時候,他可以接入任何數(shù)量的伴生機器數(shù)據(jù)源。
鑒于這一切,齊馬的藝術毫無疑問充滿獨創(chuàng)性且抓人眼球。他的風景畫和星場有一種高度狂喜的品質(zhì),充斥著流光溢彩又令人震驚的色彩和眼花繚亂的透視技巧。這些作品以傳統(tǒng)材料繪制,但規(guī)模巨大,很快就吸引了一批重要的買家。有些作品被私人收藏,但齊馬壁畫也開始出現(xiàn)在銀河系各地的公共場所。這些壁畫寬達幾十米,但細節(jié)卻直達視線的極限。大部分壁畫都是一次性畫完的。齊馬不需要睡覺,所以他不間斷地工作,直到一幅作品完成。
這些壁畫無疑令人印象深刻。從構圖和技巧的角度來看,它們極其輝煌。但也有一些凄涼和令人不寒而栗之處,它們是沒有人類存在的風景畫,除了藝術家本人的隱含視點。
這么說吧:它們雖然很好看,但我不會掛在家里。
顯然,并不是每個人都同意,否則齊馬也不會賣出那么多作品。但我不禁想知道,有多少人買這些畫是因為他們對藝術家的了解,而不是因為作品本身的內(nèi)在價值。
這就是我第一次關注齊馬時的背景。我把他歸為很有趣但俗氣的藝術家之類里,如果他或他的藝術發(fā)生了其他事情,也許值得一說。
有些事情確實發(fā)生了,但過了一段時間才有人注意到——包括我在內(nèi)。
有一天,在經(jīng)歷了比往常更長的醞釀期之后,齊馬推出了一幅與眾不同的壁畫。畫上是一團旋渦狀的、星星點點的星云,從一塊無空氣的巖石視角瞭望開去。一個藍色的小方塊棲息在畫面中遠處一個火山口的邊緣,擋住了星云的一部分。乍一看,好像畫布被刷成了藍色,齊馬只是留了一小塊地方?jīng)]有畫。正方形沒有實體感,沒有任何細節(jié)暗示它與景觀或背景的關系。它沒有投射出陰影,也沒有對周圍的色彩產(chǎn)生影響。但是,這個方塊是有意義的:仔細觀察表明,它確實是在火山口的巖唇上畫的。它意味著什么?
方塊只是一個開始。此后,齊馬對外發(fā)布的每一幅壁畫都包含了類似的幾何形狀:正方形、三角形、矩形或一些類似的形狀嵌在構圖的某個位置。很久以后,才有人注意到,每幅畫中的藍色的深淺都是一樣的。
那就是齊馬藍——和金字卡片上的藍色是同款。
在接下來的十幾年里,抽象形狀變得更加主導,擠壓了每幅作品構圖中的其他元素。宇宙遠景最終變成了狹窄邊界,框住了空白的圓形、三角形、矩形。他早期作品中標志性的繁復筆觸和厚涂顏料層,被如鏡面般光滑渲染的藍色所取代。
散客買家被抽象的藍色形式嚇倒,對齊馬敬而遠之。不久之后,齊馬推出他的第一幅全藍壁畫。這幅壁畫大到足以覆蓋一棟千層樓房的立面,許多人認為這是齊馬能做到的極限。
他們錯得不能再錯了。

我感覺傳送機的速度慢了下來,我們正在接近一座小島,這是所有方向上唯一可見之物。
“您是第一個看到這個的人,”機器人說,“有一塊失真的屏幕擋住了來自太空的視線?!?/p>
這座小島大約有一千米寬。低矮呈龜形,被一圈窄窄的淡色沙子環(huán)抱著。在靠近中間的地方,它上升為一座稍稍突出的高地,上面的植被已經(jīng)被清理成一塊大致呈長方形的區(qū)域。我看清了一小塊平放在地面上的藍色反光板,周圍似乎是一組層層疊疊的觀景臺。
傳送機舍棄了高度和速度,晃晃悠悠地往下飛,停在觀景臺所圍成的區(qū)域外。它停在一座低矮的白色卵石道的小屋旁,降落時我并沒有留意。
機器人走出機艙,把我從傳送機上扶下來。
“齊馬馬上就到了?!彼f完,回到傳送機上,消失在空中。
突然間,我感到非常孤獨,非常脆弱。一陣微風從海上吹來,把沙子吹進我的眼里。太陽正向地平線爬去,很快就會變冷。就在我開始感到心慌手癢的時候,一個人從小屋里走了出來,急促地搓著手。他順著一條鋪滿石子的小路向我走來。
“嘉莉,很高興你能來。”
當然是齊馬,那一瞬間我覺得自己很傻,還懷疑他是否會露面。
“嘿。”我蹩腳地打招呼。
齊馬伸出了手。我握了握,感受到人造皮膚略帶塑料的質(zhì)感。今天它是一種黯淡的錫灰色。
“我們?nèi)リ柵_上坐坐吧,看看夕陽不是很好嗎?”
“很好?!蔽彝狻?/p>
他背對著我,向小屋的方向出發(fā)。他走路的時候,肌肉在錫質(zhì)肉體下彎曲、鼓脹。背上皮膚有鱗片般的光澤,仿佛鑲上了反光的馬賽克片。他美得像一尊雕像,健壯得像一只豹子。他是一個英俊的男人,即使在變形之后,但我從來沒聽說過他有情人,或者有任何形式的私生活,他的藝術就是一切。
我跟在他身后,感覺尷尬,口舌笨拙。齊馬領著我進了小屋,穿過舊式廚房和休閑室,里面擺滿了上千年歷史的家具和飾品。
“旅途怎么樣?”
“還好?!?/p>
他突然停下,轉身面對我:“我忘了確認……機器人堅持要你留下你的AM——記憶助手嗎?”
“是的?!?/p>
“很好,我想要交談的人是你,嘉莉,而不是什么代理記錄設備。”
“我?”
他臉上的錫色面具形成了一個疑惑的表情:“你會多音節(jié)單詞嗎,還是說你還在努力?”
“呃……”
“別緊張?!彼f,“我不是來考驗你,或羞辱你,或類似的事情。這不是一個陷阱,你也沒有任何危險,你會在午夜前回到威尼斯的。”
“我沒事。”我控制住自己,“只是有點頭暈。”
“好吧,你不該會這樣。我絕對不是你見過的第一個名人,不是嗎?”
“嗯,不是,但……”
“人們覺得我很嚇人,”他說,“他們終究會克服,然后覺得自己大驚小怪。”
“為什么選我?”
“因為你一直在很友善地請求采訪?!饼R馬說。
“認真點?!?/p>
“好吧。雖然你確實在友善地請求采訪,但有些事情不止于此。這些年來,我很喜歡你的很多作品。人們常常相信自己能開誠布公,尤其是在臨近生命的盡頭時?!?/p>
“你說的是退休,不是死亡?!?/p>
“無論哪種方式,都是要退出公共生活。你的文章在我看來一直是真實的,嘉莉。我不知道有誰宣稱你的文字有失實之處?!?/p>
“這種情況時有發(fā)生?!蔽艺f,“這就是為什么我總是確保有一個AM在手,這樣就沒有人可以對說過的話提出異議?!?/p>
“這對我的故事不會有影響?!饼R馬說。
我精明地看著他:“還有別的原因,不是嗎?一些其他原因讓你把我的名字從帽子里拉出來?!?/p>
????????“我想幫你?!彼f。

大多數(shù)人談到他的藍色時期,指的是那些無比巨大的壁畫時代。我說的巨大是真正的巨大。很快,那些壁畫已經(jīng)大得足以使建筑物和民用空間相形見絀,大到從外太空的軌道上都肉眼可見。在整個銀河系中,二十千米高的藍色薄片聳立在私人島嶼上,或從風暴肆虐的海面升起。費用從來都不是問題,齊馬有許多彼此競爭的贊助商,他們爭相支持他最新最大的創(chuàng)作。這些板塊一直在增長,直到它們需要采用懶人技術的復雜機械裝置來支撐它們抵御重力和天氣。它們穿透了行星大氣層頂部,刺入太空。它們?nèi)峁獍l(fā)亮,彎曲成弧形和扇形,觀眾的整個視野都被藍色浸透了。
此時齊馬已經(jīng)聲名顯赫,即便對于那些對藝術興趣寥寥之人也是如此。他是制造巨大藍色結構的怪異賽博格(半機械人)名流,他從不接受采訪,也不暗示藝術中的私人含義。
但那是一百年前的事了,齊馬甚至還沒有遠程完工過。
最后,這些結構變得過于笨重,無法在行星上得到空間支撐。齊馬輕率地進入星際空間里,鍛造出寬達一萬千米的巨大的、自由飄浮的藍色薄片。
現(xiàn)在他不再用畫筆和顏料進行工作,而是用采礦機器人艦隊撕開小行星,為他的創(chuàng)作提供原料。整個恒星經(jīng)濟體相互競爭,以接納齊馬的作品。
也就是在那個時候,我重新對齊馬產(chǎn)生了興趣。我參加了他的一次“包裝月球”的表演:把整個天體圍在一個有蓋的藍色容器里,就像把一頂帽子放進盒子里。兩個月后,他把一顆氣態(tài)巨星的整條赤道帶都染成藍色,我當時也在場。六個月后,他改變了一顆掠日彗星表面的化學反應,使它在穿越整個太陽系的過程中拖上一條藍色彗尾。但我并沒有接近我想要的故事。我不斷地請求采訪,又不斷地被拒絕。我只知道齊馬對藍色的癡迷一定有更多的原因,而不是單純的藝術奇思。如果不了解這種癡迷,就沒有故事,只有逸事。
我不寫逸事。
所以我一直等了又等。然后——像其他數(shù)百萬人一樣——我聽說了齊馬的最后一件藝術品,于是來到了穆爾耶克的假威尼斯。我并不期待采訪,或者任何新的見解,我只是必須到場。

我們穿過滑動玻璃門,踏上陽臺。兩把簡單的白椅擺在一張白色桌子兩側。桌子上擺放著飲料和一盆水果。在沒有圍欄的陽臺之外,干旱的土地陡然傾斜開來,可以看到一望無際的大海。水面平靜而誘人,低垂的太陽像一枚銀幣倒映在水面上。
齊馬示意我坐在其中一張椅子上,他的手在兩瓶酒上猶豫不決。
“紅的還是白的,嘉莉?”
我張了張嘴,似乎想回答他,但什么也沒說出來。一般來說,在提問和回答之間的那一瞬,AM會默默地引導我選擇兩個選項中的一個。沒有了AM的提示,我的思緒就像是陷入了心理停滯。
“紅的,我想?!饼R馬說,“除非你強烈反對。”
“我并不是自己不能決定這些事情。”我說。
齊馬給我倒了一杯紅酒,然后舉起杯對著天空檢查純凈度?!爱斎徊皇??!彼f。
“只是這對我來說有些奇怪?!彼f,“不應該這么奇怪,這是你幾百年來的生活方式。”
“你是說,相對于自然的方式?”
齊馬給自己倒了一杯紅酒,但他沒有喝,只是嗅了嗅酒花。“是的。”
“但對出生一千年后還活著的人來說,并沒有什么自然之道,”我說,“我的有機記憶在七百年前就達到了飽和點。我的腦袋就像一間家具太多的房子,想把東西搬進去,就得先把東西搬出來?!?/p>
“我們先回到酒的問題?!饼R馬說,“通常情況下,你會依靠AM的建議,不是嗎?”
我聳了聳肩:“是的?!?/p>
“AM會不會總是建議兩種可能性中的一種?比如說,總是紅葡萄酒,或總是白葡萄酒?”
“沒那么簡單?!蔽艺f,“如果我對其中一種有強烈的偏好,那么,AM總是會推薦一種酒而不是另一種。但我不喜歡那樣,我有時喜歡喝紅酒,有時喜歡喝白酒。有時我不想喝任何一種酒?!蔽蚁M约旱木趩蕸]有那么明顯。但在精心設計的藍卡、機器人和傳送機的戲法之后,我最不想和齊馬討論的就是我自己不完美的回憶。
“那么是隨機的?”他問道,“AM會認為紅的和白的一樣嗎?”
“不,也不是這樣的。AM跟了我?guī)装倌炅?。它見過我在幾十萬種不同的情況下,喝過幾十萬次酒。它很可靠,知道在不同參數(shù)下,我對酒的最佳選擇是什么。”
“而你毫不懷疑地遵循它的建議?”
我喝了一口紅酒:“當然。如果為了證明自由意志而違背它,是不是有點幼稚?畢竟,我可能對它的建議感到更加滿意?!?/p>
“但是,除非你時不時地忽略這個建議,否則整個生活豈不是變成了一套可預測的反應?”
“也許吧。”我說,“但這有那么糟糕嗎?如果我很快樂的話,還在乎些什么呢?”
“我不是在批評你。”齊馬說。他笑了笑,靠在座位上,化解了一些因質(zhì)疑而引發(fā)的劍拔弩張。
“現(xiàn)在用AM的人不多了吧?”
“那我就不知道了?!蔽艺f。
“不到整個銀河系人口的百分之一?!饼R馬聞了聞酒,透過酒杯看著天空,“幾乎其他所有人都接受了無法回避的事實,我們需要機器來管理千年的記憶。”
“然后呢?”
“不過是不同類型的機器?!饼R馬說,“神經(jīng)植入,完全融入主體的自我意識。與生物記憶無法區(qū)分。你不需要詢問AM該選擇什么酒,不需要等待那個確認的耳語,你立刻就知道了答案?!?/p>
“這有什么不同呢?允許一臺機器記錄下我的經(jīng)歷,無論去哪里它都陪著我。機器不會遺漏任何東西,它對我的查詢預測效率很高,我?guī)缀醪挥锰岢鰡栴}?!?/p>
“這臺機器很脆弱?!?/p>
“它每隔一段時間就會做備份。而且它不比我腦袋里的一簇植入物更脆弱。對不起,但這并不是說得通的反對意見?!?/p>
“你說得當然沒錯。但反對AM還有更深層的理由。它太完美了,它不知道如何扭曲或遺忘?!?/p>
“這不正是使用AM的原因嗎?”
“不完全是。當你回憶一件事——比如這次談話,也許,一百年后會有一些你記錯的事情。然而那些記錯的細節(jié)本身會成為你記憶的一部分,隨著每一次回憶變得堅實而富有質(zhì)感。一千年后,你對這次談話的記憶可能與現(xiàn)實幾乎沒有相似之處,然而你會發(fā)誓回憶是準確的。”
“但如果AM陪著我,我就會對事情的真實情況有一個完美無缺的記錄。”
“是的。”齊馬說,“但那不是活的記憶。那是攝影,是一個機械的記錄過程。它凍結了想象力,不讓細節(jié)有被選擇性誤記的余地?!彼A撕芫?,給我杯里加酒。“想象一下,在這樣的下午,幾乎每一次當你有理由坐在外面的時候,你都選擇了紅葡萄酒而不是白葡萄酒,而且一般來說,你沒有理由后悔這個選擇。但有那么一次,由于這樣或那樣的原因,你被說服了,選擇白葡萄酒——這違背了AM的判斷,卻很美妙。一切都神奇地結合在一起:陪伴、談話、午后的氛圍、燦爛的景色、微醺的興奮感。一個完美的下午變成了一個完美的夜晚?!?/p>
“這可能和我選擇什么酒沒有關系?!蔽艺f。
“是,”齊馬同意,“而AM肯定不會將任何意義附加在那一個快樂的環(huán)境組合上。一個單一的偏差在任何顯著程度上都不會影響它的預測模型。你下次問它時,它還是會說‘紅酒’?!?/p>
我感到一種不適的刺痛感,它來自某種領悟。“但人類的記憶不會這樣工作。”
“不會,它會抓住那一個例外,并賦予它不應有的意義。它會放大那個下午記憶中具有吸引力的部分,而壓制不那么令人愉快的部分:一直在你臉上嗡嗡作響的蒼蠅,你對趕船回家的焦慮,以及你知道必須在早上買的生日禮物,你只記得那幸福的金色光芒。下一次,之后的每一次,你會偏向于選擇白葡萄酒。一個完整的行為模式會因為一次偏差而被改變,AM絕不會容忍這種情況,在它勉強更新它的模式并開始建議選擇白酒而不是紅酒之前,你必須違背它的建議很多很多次。”
“好吧。”我說,還是希望我們能談論齊馬而不是我,“但是,人工記憶是在我的腦袋里還是在外面,有什么實際區(qū)別呢?”
“世上萬事萬物都區(qū)別于此?!饼R馬說,“AM里儲存的記憶是恒久固定的。你可以隨意查詢它,但它絕不會增強或遺漏任何一個細節(jié)。但植入物的工作方式不同,它們被設計成與生物記憶無縫結合,以至于接受者無法分辨出其中的區(qū)別。正因如此,它們必然是可塑的,可塑性強就容易出錯和失真?!?/p>
“易變性。”我說,“但沒有易變性就沒有藝術,而沒有藝術就沒有真理。”
“易變性導致真理?很好的說法?!?/p>
“我是指更高層面的,隱喻意義上的真理。金色的下午?那是事實。記住那只蒼蠅不會給那個下午增加任何物質(zhì)意義上的東西。”
“它會減損意義。”
“沒有什么下午,也沒有什么蒼蠅?!蔽艺f。終于,我的耐心達到了極限?!奥犞?,我很感激能被邀請到這里來,但我原本以為,這會比一場關于我如何選擇自己記憶方式的說教更有趣一些。”
“事實上,”齊馬說,“這里面有一個關鍵點,是關于我的,但也是關于你的?!彼畔卤??!拔覀兂鋈プ咦甙桑蚁霂憧纯从斡境??!?/p>
“可太陽還沒有落山?!蔽艺f。
齊馬笑了:“總會有下一次的?!?/p>
他帶我穿過房子,走了一條不同的路線,從一扇與我們來時不同的門離開。一條蜿蜒的小路在白色石墻之間逐漸攀升,沐浴在低垂太陽的金光之中?,F(xiàn)在,我們到達了從傳送機上看到的平坦高原。那些我以為是觀景臺的東西正如其所是:高約三十米的梯田式建筑,后面有樓梯通往不同的樓層。齊馬帶我走進最近一座看臺下的黑影,穿過一道隱秘的門,進入封閉區(qū)域。降落時我看到的藍色面板,原來是一個不大的長方形游泳池,水已經(jīng)被抽干了。
齊馬帶著我走到邊緣。
“一個游泳池?!蔽艺f,“你不是在開玩笑吧,這就是建造這些觀景臺的目的?”
齊馬說:“這就是儀式將要進行的地方。我最后一件藝術作品的揭幕儀式,也是我從公共生活隱退的時刻?!?/p>
游泳池還沒有完工。遠處的角落里,一臺小型黃色機器人正在粘貼瓷磚??拷覀兊牟糠?,瓷磚已經(jīng)完全鋪好了,但我不禁注意到,有的地方出現(xiàn)了缺口和裂縫。午后的光線讓人很難確定——我們現(xiàn)在處于深深的陰影中,但它們的顏色看起來非常接近齊馬藍。
“在粉刷了整個星球之后,這是不是有點讓人失望了?”我問道。
“對我來說不是?!饼R馬說,“對我來說,這就是探索的終點,是所有一切的指向之處?!?/p>
“一個看起來很破舊的游泳池?”
“這不是普通的舊游泳池?!彼f。

他陪我在島上轉了一圈,太陽從海面上溜走了,萬物的顏色變得灰暗。
“古老的壁畫來自內(nèi)心?!饼R馬說,“我作畫的規(guī)模很大,因為那似乎是題材必需的?!?/p>
“那些真是好作品?!蔽艺f。
“那是黑客作品。巨大、響亮、苛刻、流行,但終究沒有靈魂。只是因為它發(fā)自內(nèi)心,并不代表它就是好的?!?/p>
我什么也沒說。那也正是一直以來我對他作品的感覺:和它的靈感一樣龐大、非人,只有齊馬的賽博格改造給他的藝術帶來了獨特性。這就像贊美一幅畫是由某個人用牙咬著畫筆畫出來的一樣。
“我的作品沒有說出任何宇宙尚未自我言說之事。更重要的是,它沒有說出任何與我相關之事。如果我在真空中行走,或在液氮海洋中游泳呢?如果我能看到紫外線光子,或者嘗到電場的味道呢?我對自己的改造是可怕的,是極端的。但它們給我的東西,任何藝術家都能從一架高級遙距無人機那里得到。”
“我覺得你對自己有點苛刻?!蔽艺f。
“一點也不。我現(xiàn)在可以這么說,是因為我知道,我的確創(chuàng)造了一些有價值的東西。但當它發(fā)生時,完全是意料之外?!?/p>
“你是說那些藍色的玩意?”
“藍色的玩意?!彼f,點點頭,“一開始完全是偶然:在一塊即將完成的畫布上誤涂了顏色。近黑的底色上襯出一抹淡淡的水藍,效果猶如電光石火。就好像我腦中短路,觸及某種強烈而原始的記憶,抵達體驗之境,在那里,顏色是我整個世界中最重要的東西?!?/p>
“那是什么記憶?”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那顏色跟我說話的方式,好像我一生都在等待著找到它,還它自由?!彼肓艘粫?,“總有那么一些東西是關于藍色的。一千年前,伊夫·克萊因就說過:藍色是色彩的本質(zhì),代表其他所有顏色的顏色。有一個人,曾經(jīng)用一生的時間,去尋找一種記憶中曾在童年接觸過的特殊的藍。他開始對找到這種顏色感到絕望,認為一定是自己想象出那種精確的色調(diào),它不可能存在于自然界中。然而有一天,他偶然遇到了它,那是自然歷史博物館里一只甲蟲的顏色,他喜極而泣?!?/p>
“那是齊馬藍嗎?”我問道,“一種甲蟲的顏色?”
“不,”他說,“不是甲蟲。但我必須知道答案,無論它把我?guī)У胶翁?。我必須知道為什么這種顏色意義如此重大,為什么它要接管我的藝術?!?/p>
“是你允許它接管?!蔽艺f。

“我別無選擇。當藍色變得更強烈、更主導,我覺得自己更接近答案。我覺得只要沉浸在這種藍色中,就能知道想知道的一切,我就會像一個藝術家那樣理解自己?!?/p>
“然后呢?你理解了嗎?”
“我理解了自己?!饼R馬說,“但那并不是我原本期待的?!?/p>
“你理解了什么?”
齊馬過了很久才回答我。我們慢慢地走著,我稍稍落后于他那自如的強健形態(tài)。氣溫越來越低了,我希望自己能有先見之明,帶上一件外套。我想問齊馬能不能借我一件,但我擔心會把他的思路岔開。保持沉默一直是我工作中最艱難的部分。
“我們談到了記憶的易變性。”他說。
“是的?!?/p>
“我自己的記憶是不完整的。自從安裝了植入物后,我記住了一切,但那只是我生命中過去的三百年。我知道自己比這要老得多,但對于植入之前的生活,我只記得一些碎片;一些我不太知道如何去拼湊的碎片?!彼怕_步,回過頭,地平線上黯淡的橘色光線勾勒出他的側臉?!拔抑牢冶仨毻诰蚰嵌芜^去,如果我想理解齊馬藍的意義?!?/p>
“回溯到多久以前?”
“那就像考古學一樣?!彼f,“我順著記憶線索回到最早的可靠事件,那是在安裝植入物后不久發(fā)生的。這把我?guī)У搅斯柨品虬颂?,一個位于加林港的世界,離這里大約一萬九千光年。我只記得在那里認識的一個人的名字,科巴戈?!?/p>
“科巴戈對我毫無意義,但即使沒有AM,我也對加林港有所了解。那是銀河系的一個區(qū)域,包含了六百個可居住的系統(tǒng),被擠在三股主要經(jīng)濟勢力之間。在加林港,正常的星際法律并不適用,它是逃亡之地?!?/p>
“哈爾科夫八號專門生產(chǎn)某種產(chǎn)品?!饼R馬說,“整個星球都整裝待發(fā),提供其他地方無法提供的醫(yī)療服務。非法的控制論改造,諸如此類的東西?!?/p>
“難道那里就是……”我的話沒有說完。
“那里讓我成為如今這個樣子,”齊馬說,“當然,在哈爾科夫八號之后,我對自己做了進一步改造——提高了對極端環(huán)境的耐受力,擴大了感官能力,但本質(zhì)上,我是在科巴戈的診所里,躺在手術刀下才變成這樣的?!?/p>
“所以在你來到哈爾科夫八號之前是一個正常人?”我問道。
“這到了最艱難的地方了,”齊馬說著,沿著小徑小心翼翼地挑選路線,“回去之后,我自然想找到科巴戈。在他的幫助下,我以為自己能夠理清腦海中攜帶的記憶碎片。但科巴戈已經(jīng)離開,消失在港灣別處,診所還在,現(xiàn)在是他的孫子在經(jīng)營?!?/p>
“我敢打賭,他一定不愛說話?!?/p>
“是的,要說服他很費勁。幸好,我有一些辦法。一點威逼加上一點利誘。”他微微一笑,“最后他終于同意打開診所的記錄,查看他祖父對我到訪的日志?!?/p>
我們拐了一個彎,現(xiàn)在海天一色,不可分割的灰,沒有留下任何藍色的痕跡。
“發(fā)生了什么?”
“記錄上說,我從來就不是一個人?!饼R馬說。他停頓了一會兒才繼續(xù),確認我對他的話沒有誤解?!霸谖襾淼皆\所之前,齊馬從未存在過?!?/p>
如果有一架記錄無人機,或者,再不濟,一個普通的舊筆記本和筆也行,我就不會像現(xiàn)在這樣狼狽。我皺了皺眉頭,仿佛這樣會讓記憶力變得更強些。
“那你到底是誰?”
“一臺機器,”他說,“一個復雜的機器人,一個自主的人工智能。到達哈爾科夫八號時,我已經(jīng)活了幾個世紀了,具有完全的法律獨立性。”
“不,”我說,搖搖頭,“你是一個帶有機器部件的人類,不是一部機器?!?/p>
“診所的記錄非常清楚。我是作為一個機器人去的診所。當然是一個雄性人形機器人——但毫無疑問還是一部機器。我被拆解了,核心認知功能被整合到一個缸中養(yǎng)殖的生物宿主體內(nèi)?!彼靡桓种盖昧饲妙^骨的錫制側面,“這里有很多有機材料,還有很多控制論機械。很難分辨出兩者從哪里開始,到哪里結束。更難分清哪個是主人,哪個是奴隸。”
我看著站在身邊的那具身體,嘗試著跨過心理障礙,將他看成一部機器——盡管是一部帶有柔性細胞組件的機器——而不是一個人類。我不能,還不能。
我停下了腳步,說:“診所可能騙了你。”
“我不這么認為。如果我不知道真相,他們會開心得多。”
“好吧?!蔽艺f,“只是為了辯論的話——”
“這些都是事實。它們很容易被核實。我檢查了哈爾科夫八號的海關記錄,發(fā)現(xiàn)在醫(yī)療程序執(zhí)行的前幾個月,有一個自主機器人實體進入了這顆星球的領空?!?/p>
“那不一定是你?!?/p>
“幾十年來,沒有其他機器人實體靠近過這個世界,那一定是我。不僅如此,記錄還顯示了機器人的出發(fā)港口。”
“哪一個?”
“加林港之外的一個世界。林坦三號,在穆阿拉群島?!?/p>
我沒有了AM就像缺了一顆牙齒:“我不知道我是否知道那個地方。”
“你大概不知道,這不是那種你會選擇訪問的世界,日程周密的破光者不會去那里。在我看來,造訪這個地方的唯一目的——”
“你去過那里?”
“兩次。一次是在哈爾科夫八號的程序之前,另一次是最近,是為了確定我在林坦三號之前去過的地方。至少可以說,證據(jù)鏈已經(jīng)開始變得混濁不清了……但我問了一些正確的問題,在正確的數(shù)據(jù)庫里查詢,最終找到了我從哪里來的答案,但這仍然不是最終的答案。有很多個世界,我每到一個世界,鏈條就會變得越來越模糊,但我有自己的堅持?!?/p>
“還有錢?!?/p>
“還有錢,”齊馬說,禮貌地點點頭,認可我的評點,“金錢的幫助難以估量?!?/p>
“那你最后找到了什么?”
“我順著線索回到了起點。在哈爾科夫八號上,我是一臺思維敏捷的機器,具有人類水平的智慧。但我并不是一開始就那么聰明而復雜,在時間和環(huán)境允許的情況下,我被一步步地增強?!?/p>
“靠你自己?”
“歸根究底,是的。那是當我有了自主權之后,法律意義上的獨立。但在允許我獲得這種自由之前,我必須達到一定的智力水平。在那之前,我是一個更為簡單的機器,就像一個傳家寶或?qū)櫸?,由一個主人傳給下一個主人,代代相傳。他們給我添加了一些東西,讓我變得更聰明?!?/p>
“這一切是怎么開始的?”
“一個項目。”他說。

齊馬帶我回到游泳池。赤道的夜晚很快降臨,游泳池此刻沐浴在人工光照下,這些光照來自觀景臺上方洪流般的燈陣。自從上次看完游泳池后,機器人已經(jīng)完成了最后一塊瓷磚的粘貼工作。
“現(xiàn)在已經(jīng)準備好了?!饼R馬說,“明天游泳池就會被封住,后天就會被水淹沒。我會循環(huán)用水,直到達到必要的透明度?!?/p>
“然后呢?”
“我要為自己的表演做好準備?!?/p>
在去游泳池的路上,他已經(jīng)把自己所知道的來歷告訴了我。齊馬是在地球上開始他的存在的,早在我出生之前。他是由一個業(yè)余愛好者組裝起來的,那是一個對實用機器人感興趣的有天賦的年輕人。在那個年代,這個年輕人是探索人工智能難題的眾多團體與個人中的一員。
感知、導航和自主解決問題是這個年輕人最感興趣的三件事。他用工具包、破玩具和零件創(chuàng)造了許多機器人。它們的心智——如果可以用這個詞來形容的話——由廢舊電腦的內(nèi)臟拼湊而成,在內(nèi)存和處理器速度的限制下,運行的簡單程序不斷膨脹。
年輕人用這些簡單的機器裝滿他的房子,每一部都為特定任務而設計。一個機器人是肢體具有黏性的蜘蛛,它在墻壁上爬來爬去,為畫框除塵。另一個機器人則是等待蒼蠅和蟑螂的到來,捕捉并消化它們,利用化學分解生物質(zhì)所產(chǎn)生的能量,將自己移動到房子的另一個角落。另一個機器人忙著一遍又一遍地粉刷房子的墻壁,使顏色與季節(jié)變化相匹配。
還有一個機器人住在他的游泳池里。
它沒完沒了地在游泳池的瓷磚邊上下勞作,把它們擦得干干凈凈。年輕人本可以從郵購公司買一個廉價的游泳池清潔器,但他卻按照自己古怪的設計原則,從頭開始設計機器人,這讓他感到很有趣。他給機器人配備了全彩視覺系統(tǒng)和一個足夠大的腦子,將視覺數(shù)據(jù)處理成周圍環(huán)境的模型。他讓機器人自己決定清潔泳池的最佳策略,他讓它選擇何時清潔,何時浮出水面,通過背部的太陽能電池板為電池充電,他給它灌輸了一種原始的獎勵觀念。
小小的泳池清潔工讓這個年輕人學到了很多機器人設計的基礎知識。這些經(jīng)驗被灌輸?shù)狡渌矣脵C器人上,直到其中一個簡單的家用清潔器變得足夠強大和自動化,年輕人開始通過郵購將其作為套件出售。這套機器人賣得很好,一年后,年輕人把它作為預裝的家用機器人出售。這款機器人獲得了巨大的成功,這個年輕人的公司很快就成為家用機器人市場的領導者。
十年內(nèi),全世界擠滿了他那些聰明熱心的機器。
他從來沒有忘記那臺小小的泳池清潔器。他一次又一次地將它作為新硬件和新軟件的試驗臺。漸漸地,它成了他所有作品中最聰明的一個,也是唯一一個他拒絕拆開分解的作品。
當他去世后,這臺清潔器傳給了他的女兒。她繼承了家族傳統(tǒng),為這臺小機器增添了不少聰明才智。當她死后,她把它傳給了年輕人的孫子,他恰好住在火星上。
“這就是最初的水池,”齊馬說,“如果你還沒有猜到的話?!?/p>
“在過了這么久之后?”我問道。
“它非常古老,但陶瓷經(jīng)久不壞,最困難的部分是找到它。我不得不挖開兩米深的表土。這是在一個他們過去稱之為硅谷的地方。”
我說:“這些瓷磚是用齊馬藍上色的。”
他輕輕地糾正道:“齊馬藍正是瓷磚的顏色,這恰好是那個年輕人用在游泳池瓷磚上的色調(diào)?!?/p>
“然后你的某個部分就記住了。”
“這就是我的起點,一臺粗糙的小機器,幾乎沒有足夠的智能來引導自己在游泳池里游動。但它是我的全世界,它是我所知道的一切,我需要知道的一切?!?/p>
“那現(xiàn)在呢?”我問道,卻害怕得到答案。
“現(xiàn)在我要回家了?!?/p>
他表演的時候我就在那里。那時,看臺上擠滿了前來觀看表演的人,小島上方的天空像是由懸浮船緊密貼成的馬賽克。失真屏已被關閉,太空船的觀景臺上涌動著數(shù)十萬的來自遠方的見證者。他們能看到當時的游泳池,池水如鏡面般平滑,金酒般清冽。他們能看到齊馬站在泳池邊緣,背上的太陽光斑如蛇鱗閃亮。沒有一個觀眾知道將要發(fā)生什么,也不知道它的意義所在。他們都在期待著什么——一件勝過齊馬此前所有作品的公開亮相,但他們只能疑惑地盯著水池,不知道它怎么可能比得上那些穿透大氣層的油畫,或者那些被藍色籠罩的世界。他們在想,游泳池一定是個障眼法。真正的藝術品——作為退隱聲明的作品——一定是在其他地方,還沒有被看到,一切浩瀚之處還在等待被揭示。
那是他們的想法。
但我知道真相。當我看到齊馬站在池邊,向那片藍色交出自己時,我就知道了。他告訴了我具體的過程:緩慢地、有條不紊地關閉上層大腦的功能。一切都是不可逆轉的,這并不重要,對于失去之物,他已無從后悔。
但有些東西會被保留下來——一枚小小的內(nèi)核,足以讓他的心靈意識到自己的存在。它有足夠的心智去欣賞周遭環(huán)境,并從執(zhí)行任務中獲取涓涓細流般的快樂和滿足,一切目的已不重要。他永遠不需要離開游泳池,太陽能電池片將為他提供所需要的能量。他永不衰老,永不生病,其他機器會照顧他的島嶼,保護游泳池及其沉默、緩慢的游泳者不受天氣和時間的摧殘。
數(shù)個世紀將過去。
數(shù)千年,然后是數(shù)百萬年。
在那之后,誰也不知道會發(fā)生什么。但有一件事我能確定,齊馬永遠不會對他的任務心生厭倦。他的心智中沒有留下無聊的能力,他已經(jīng)成為純粹的體驗。如果說他在游泳中能體驗到某種快樂,那正如一只授粉昆蟲近乎無意識的欣喜。對他來說這已經(jīng)足夠了,就像在加利福尼亞的那個池子里,對他來說已經(jīng)足夠了。無論現(xiàn)在還是一千年后,在同一個池子或在同一個銀河系的遙遠之處,圍繞著另一個太陽的另一個世界,對他來說已經(jīng)足夠了。
至于我……
原來,對于在島上的會面,我記住的比原本應該記得的要多得多。隨你怎么理解,但似乎我并不像長久以來想象的那樣,需要AM這根精神拐杖。齊馬說得沒錯,我把生活變成了劇本,像藍圖一樣鋪開??偸羌t酒配日落,從不嘗試白酒。乘坐出航的破光船,一家診所為我安裝了一套神經(jīng)記憶擴展裝置,它應該能在未來四五百年里為我周到服務??傆幸惶煳視枰硪环N解決方案,但到那時候,我會跨過那座特別的記憶之橋。解除AM之前,我最后的動作是把它的觀察數(shù)據(jù)移入我增大的記憶空隙中。
這些事件仍然不像是曾經(jīng)發(fā)生在我身上的,但伴隨著每一次回憶,它們會一點一點地融合得更好。它們變得柔和,重點也變得更明亮。
我猜它們隨著每一次的回憶變得不那么準確了,但就像齊馬說的,也許這才是重點。
我現(xiàn)在知道他為什么選擇我了。不僅僅因為我寫傳記故事的方式,他希望幫助別人繼續(xù)前行,在他完成同樣的事情之前。
最終我找到了一種方式寫下他的故事,并把它賣給我的老報社——《火星紀事》。再次造訪這顆古老的星球是件好事,尤其是現(xiàn)在他們把它移到了一條更溫暖的軌道上。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我還是對齊馬念念不忘,雖然這有點奇怪。
????????每隔幾十年,我還是會跳上前往穆爾耶克的破光船,來到閃閃發(fā)光的威尼斯白色化身的街道上,乘坐傳送機上島,加入散落在看臺上那少數(shù)執(zhí)著的見證者。那些來的人,像我一樣,覺得藝術家一定還有別的……最后的一次驚喜。他們大都讀過我的文章,所以知道那個緩慢游動的身影意味著什么。但他們沒有一窩蜂地前來,看臺上總是有點回聲和悲傷,即使是個好天氣。但我從未見過它們完全空曠,我想這就是某種證明。有些人領悟了,大多數(shù)人永遠不會明白。
????????但這就是藝術。
有時候,你對一個故事有半個想法,它會在你的腦海里憋上好幾年,你才知道該怎么對待它。通常情況下,你必須等待那個半成形的想法與另一個想法相交的剎那,精神煙花就會爆炸。
本書中出現(xiàn)的嘉莉·克萊的故事《齊馬藍》就是這樣。我早就想寫一個故事,講述一個機器人成為了一種家族傳家寶,在幾代人和幾個世紀的時間里由主人傳給了別人,隨著時間的推移,機器人變得越來越聰明,越來越復雜。我很清楚,這個想法已經(jīng)被艾薩克·阿西莫夫在他的長篇小說《二百年的人》中“寫過”了。但科幻小說真正令人興奮之處在于,它遠遠不僅關于新的想法,而是關于尋找新的方式來思考舊的想法。你所要做的就是找到一種新的旋轉,一種新的講述方式,一種需要被闡明的新真理。這一點,不用說,就是最難的地方。“齊馬藍”被擱置了好幾年,直到我找到故事的另一半,新的攻擊角度。我是在游泳的時候想到的,目的是為了理清故事創(chuàng)意遇到的問題。
游泳池真是個好東西。
既然《齊馬藍》講的是記憶的易變性,那么我就應該記錄下自己對故事中一則逸事的不確定。故事中提到一個人絕望地尋找童年時瞥見的一種特殊的藍色,后來他在自然歷史博物館里找到了甲蟲的顏色。我想類似的事情發(fā)生在神經(jīng)學家奧利弗·薩克斯身上:至少,我記得他在一個電視節(jié)目中說過很類似的事情。如果我記錯了細節(jié),我表示歉意,但我只能重申我對薩克斯著作的熱情,以及我在閱讀他的病歷史時經(jīng)歷的許多令人瞠目結舌的敬畏時刻。如果這個宇宙中不存在科幻小說,薩克斯的著作會很有效地填補這片空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