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堡抓不到的,怪物》章節(jié)轉(zhuǎn)載的連載C(小說的終結(jié),電影的開端……)

C
冬天來了。
來家里宮廟問事的客人變了。
不是變多,而是變了。
上門的人,都帶著一點非善類的眼神。
頭低低,講話特別小聲。
給的錢,特別特別多。
爸爸總是沉默不語,一只手按在道桌上,一只手拿著原子筆,慢慢地做著筆記。
在宮廟門口排隊問事的人,并不會互相交談,彼此也避免對到視線。
有的客人不開口,只是遞上一張寫滿生辰八字的紙,里面包著頭發(fā)、指甲或照片。當(dāng)然還有一包用報紙捆好的鈔票。
臉色鐵青的爸爸都收了。
姐姐的肚子大了,姐姐的肚子又消了。
又大了,又消了,反反復(fù)復(fù)的生病與治療。
姐姐肚子大了的時候,吃了藥,就不會痛到在地上打滾,雖然還是無法上學(xué),但肚子的疼痛得到緩解,總算是好的現(xiàn)象吧。唯一加劇的副作用,就是姐姐濃烈的體臭,一種接近尸體的氣味。
爸爸禁止姐姐到宮廟,以免嚇走客人。
事實上自尊心極強(qiáng)的姐姐也不想造成別人困擾,在病好之前,她似乎下定決心不離開睡覺的房間跟院子,她白天睡覺,晚上就只在院子里走來走去,陪媽媽煎藥。
有一次秀珍半夜起來小便,聽見院子里有聲響,便探頭出去看,發(fā)現(xiàn)爸爸從柴房拿出上次姐姐拉出來的一臉盆臟血,倒在媽媽正在煎煮的藥甕里。
是的,媽媽也還沒睡。
白天都在睡覺的姐姐也眼睜睜看著爸爸這么做,好像一點也不奇怪。
秀珍渾身起雞皮疙瘩,為了徹底的以毒攻毒,爸爸真的卯起來干了,也真不知道爸爸這樣處理臟血到底有多久了,說不定每一次都是這樣回收姐姐肚子里的臟血,只是自己一直都不知道罷了!
但姐姐即使知道要喝下臟血,可依然一臉絕不向病魔認(rèn)輸?shù)谋砬?,深深震撼了躲在門后的秀珍。
無論如何,希望姐姐快點在這個冬天好起來,明年夏天,才可以跟自己一起搭公車,吃蛋卷,喝不冰的沙士或伯朗咖啡。
秀珍期待著,期待著。
春天。
秀珍的肚子開始痛了。
當(dāng)秀珍出現(xiàn)月經(jīng)第一滴血的時候,爸爸已經(jīng)拿著一碗臭藥站在房門口。
藥很臭,很粘稠!
“爸爸,我的肚子真的只是一點點痛,一點點而已。”秀珍全身發(fā)抖。
“沒關(guān)系,喝了藥就沒事了?!卑职中钠綒夂?。
“我不想跟姐姐一樣,我想去看醫(yī)生?!毙阏渫笸肆艘徊?,兩步。
“你不會跟姐姐一樣的,這個藥,爸爸已經(jīng)研究很久了,姐姐后來不是也越吃越好了嗎?你現(xiàn)在一開始就吃最厲害的藥,病種就能連根拔除,比姐姐好得更快?!卑职帜弥幫耄皖亹偵刈呦蚯埃骸澳悴灰驴?,乖。”
姐姐縮在房間角落。
“爸……讓妹妹去看醫(yī)生吧?!苯憬闾撊醯卣f。
媽媽依舊在老榕樹下煎藥,沒有反應(yīng)。
秀珍往后,已無路可退。
“爸爸對不起!我真的想去醫(yī)院!我想打針!”秀珍嚎啕大哭。
“好,先吃藥,我們再去打針?!?/p>
爸爸一手摸摸秀珍的頭,一手將藥碗慢慢靠在她的嘴邊。
光是沖鼻的可怕氣味,就讓秀珍昏死過去。
姐姐用雙手最大的力氣,遮住眼睛,遮住淚。
腐爛的藥水灌進(jìn)了四肢發(fā)軟的秀珍嘴里,胃里,肚子里。
隔天秀珍是肚子痛到醒來的。
激烈的痛苦逼使她在地上打滾,眼球快速旋轉(zhuǎn),口吐黑色泡沫,手指像尾巴著火的貓一樣狂抓榻榻米,抓到指甲都裂出了血,最后還拼命用頭砸地,非得把腦漿砸噴出來不可。
“爸爸!為什么會這樣!為什么妹妹會這樣!”姐姐嚇傻了。
“慢慢就會好了?!卑职置鏌o表情,瞪著痛瘋了的秀珍。
秀珍一跟爸爸對到眼,居然馬上被爸爸眼神里特殊的威嚴(yán)給懾服,全身發(fā)抖,縮在屋角干嘔。?
“不準(zhǔn)吐?!卑职謬?yán)肅地說:“吐出來,就吃回去。”
晚上,秀珍的肚子以驚人速度隆起,好像里面有別的生命正在迅速擴(kuò)大。
體內(nèi)深處的某一種絕對的求生本能被喚醒,秀珍很想大吃一頓,但等待她的,并非魚菜飯面,而是媽媽正在煎煮的臭藥。
秀珍完全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很想吃下那些臟東西,拼命抵抗這古怪的欲望。
她知道,一旦繼續(xù)將那些糟糕至極的東西吃進(jìn)肚子,就會變得跟姐姐一樣。
“對不起?!苯憬愦舸舻卣驹谒幃Y邊,看著秀珍:“你不能跟我一樣,你得去看醫(yī)生?!?br/>
說完,姐姐就把頭埋進(jìn)藥甕里拼命吃,拼命吃,吃得一點也不剩。
抬起頭來,姐姐的臉上跟頭發(fā)上都沾滿了諸多腐尸的爛肉,以及焦灼的臭煙。
沒得吃,秀珍并沒有得救,她肚子脹痛到暴怒。
她開始咬姐姐,揍姐姐,氣恨姐姐一點藥都沒留給自己。
她一邊哭,一邊咬。一邊道歉,一邊咒罵。
? ?最后兩姐妹相擁大哭。
姐姐承受著妹妹肚子劇烈絞痛的爆發(fā),雙手雙腳,像甲蟲一樣緊緊束縛住了妹妹,任憑妹妹又咬又抓又踢又吼,就是不放開,不讓秀珍有自殘的機(jī)會。
直到隔天爸爸重新取得了一堆可愛的動物死尸以及猛毒昆蟲入藥后,傷痕累累的姐姐才松開了妹妹,看著妹妹像一只餓壞的野獸沖向那一大甕藥。
媽媽癡傻地煎著藥,仿佛一切無關(guān)。
日復(fù)一日,終于聽見蟬鳴!
那天正中午,一輛黑頭車停在宮廟前。
四個像是混黑道的兄弟,很有禮貌地將爸爸從道桌旁架起,扔進(jìn)了車?yán)铩?/p>
好幾天了,爸爸都沒有回來。
宮廟再無閑客上門問事。
藥甕早空了,就跟媽媽的眼神一樣。
姐姐跟妹妹在院子里又吼又叫,比野獸更像野獸,就是沒有藥可以吃。
柴房里早就破門而入了好幾次,地上那幾個臉盆的庫藏臟血,全給她們舔得干干凈凈!
她們的肚子越來越巨大,還有奇怪的紫黑色鼓起物在肚皮上爬梭遁去,像是有幾百條千條蟲,隨時都會沖破她們的肚子。
“姐姐!怎么辦!肚子好像快要爆炸了!”秀珍這么哭喊的時候,完全沒有意識到自己是四肢倒抓在天花板上的:“真的快要爆炸了!”
“不要吵!不要再吵了!”姐姐的手抓著自己的臉,痛苦帶給她的力氣之大,隨時都會將自己的腦袋抓破:“我們就這樣痛死好了!反正……什么都不重要了!什么都不重要了!”
姐姐不得不加重手上的力量,好真正殺了自己。
否則,她就會……
站在大太陽底下已超過一分鐘,足以令姐姐感到頭昏腦脹。
而姐姐以相當(dāng)奇怪的姿勢,站在媽媽面前很久了。
而媽媽一動也不動,坐在空無一物的藥甕前,很久很久了。
再不殺了自己,自己就會吃了媽媽。
“媽媽,你快走?!苯憬愕闹讣准拥夭暹M(jìn)了自己的臉,拼了命警告:“快站起來,走開,不然我真的會吃了你!”
媽媽沒有移動半步,倒是轉(zhuǎn)過頭,呆呆地看著姐姐。
“你要吃媽媽的話,那我也要吃!”妹妹倒掛在天花板上哭吼。
“誰都不可以吃媽媽!”姐姐暴怒,對著妹妹咆哮:“誰都不可以!吃!媽媽!”
就在此時,幾個人從院子外的大剌剌走了進(jìn)來。
走在最前頭的,是一個眼神挑釁的黑道大哥,一進(jìn)院子,東看西看。
身后跟著三個看起來很能打的小弟,手上都拿著用報紙包好的開山刀。
不過最顯眼的,還是一個穿著道服,眼神極度邪門的高瘦男人。
“真的被他養(yǎng)出來了,了不起?!?/p>
眼神邪門的法師盯著姐妹倆,又看了看院子中心的黑色大藥甕。
姐姐警戒地往后退一大步進(jìn)房,將倒掛在天花板上的妹妹一把抓下,扔在身后。
秀珍感染到氣氛的緊張,肚子里的劇痛卻沒有消減,牙齒間自然發(fā)出了獸吼。
“大師,這兩個……不用怕嗎?”
帶頭的黑道大哥,倒是被這怪形怪狀的大肚子姐妹給嚇到。
“日正當(dāng)中,萬毒不侵。不怕?!?/p>
法師冷笑,仔細(xì)打量起這兩姐妹,忍不住嘖嘖稱奇:“真狠,世道艱險??!降頭師用自己的血肉至親養(yǎng)蠱,血脈相連,蠱蟲自然最聽降頭師的話,這種蠱蟲已經(jīng)非常罕見,不是喪心病狂的人是養(yǎng)不出來的!”
姐姐半聽半懂,總之來者不善。
她只能盡量擴(kuò)展自己怪異的身體,將害怕的妹妹保護(hù)在后。
“加上我看這兩個女的一定是處女,哼哼,借著處女的初潮開始養(yǎng)蠱,此后每個月定期熟成排出的蠱蟲,更是絕頂珍品,兇殘霸道?!狈◣熃o予最高的肯定:“老大,你得到這種蠱蟲,想干嘛就干嘛,江湖上沒有你的敵人啦!”
一個小弟舉手:“可法師你剛剛說,這種蠱蟲最聽降頭師的話……”
另一個小弟接著疑問:“但我們已經(jīng)把那個爛人剁成肉醬喂狗了耶!”
黑道老大皺眉,看向法師……
“那還不簡單,這個女人一看就知道是她們媽媽,她們更加血肉相連,我把她媽媽燒了,煉成了尸油,再用尸油控制她們身上的蠱蟲就行了?!狈◣煆膶挻蟮男渥永锬贸鲆淮蟠夼冢骸鞍阉齻冋ㄉ盗?,就直接綁起來裝布袋,我回頭慢慢處理?!?/p>
鞭炮點燃。
姐妹倆被爆炸聲嚇得魂飛魄散,驚慌失措在屋子里跳來跳去,根本無法抓到。
媽媽再度從混沌中驚醒,一開眼,恍如隔世。
法師看三個混混不知道從何抓起,感到不耐:“都放鞭炮了很安全啦!燒一串不夠我這里還有很多,她們是人不是妖怪,只是身體被拿來養(yǎng)蠱的笨女兒而已!上啦!”
“先抓小的!”黑道老大倒是一把輕松地抓住媽媽的脖子,勒住。
三個混混拿起開山刀往秀珍身上亂砍,秀珍雖然跳得猛烈,卻沒有閃躲的真正經(jīng)驗,一下子就給砍倒,傷口裂開,黑色的血狂噴,繩子七手八腳就捆了上去。
胡亂跳到天花板上閃避的姐姐,原本給激烈的鞭炮聲炸得不知如何是好,一見到底下的妹妹被一刀砍出一條大傷口,又驚又怒,從第一次經(jīng)痛至今不斷壓抑的可怕情緒,徹底爆發(fā)。
巨大且結(jié)實的肚子上的蟲痕極速爆竄,以肚臍為中心,激烈地炸開!
? ? ? ?無數(shù)蠱蟲從肚子里,往全身上下每一處的血肉飛鉆,鉆!鉆!鉆!
巨大鼓起的肚子消失了。
數(shù)百萬只細(xì)小的蠱蟲黏接了神經(jīng),爬附住筋骨,鎖住了每一塊肌肉。
啪喀!
蠱蟲瞬間拉扯牽動,改造了姐姐的骨架,指甲瞬間變長,堅硬似甲。
額骨隆起,眼睛發(fā)出黃色異光。
“?。俊碧旎ò宓紫碌男〉芸赐崃搜?。
姐姐從天花板暴射而下,一落地,便朝正預(yù)備點燃第二串鞭炮的法師彈出。
法師手上的鞭炮沒能點燃……
哐啷!
黑色大藥甕碎開,法師手中的鞭炮落地。
法師整個身體被活生生撕成了兩半?
臟器全都唏哩哩嘩啦啦地大噴灑。
他死前一分為二的兩只眼睛,從兩個角度,共同贊嘆著這一具輕而易舉穿過自己,突然被蠱蟲完全掠奪的新身體。
養(yǎng)蠱煉尸,煉尸煉尸,可還沒聽說過有煉出活的……
咚!
“快逃??!”
不知道是誰喊的,總之黑道老大扔下清醒的媽媽飛奔。
三個小弟也一邊尿褲子一邊沖出院子,管不了什么狗屁江湖制霸了。
在院子中心撕開法師身體的姐姐,下一刻卻被灼熱的太陽光燒花了皮膚,痛得她趕緊跳回房間,試圖用燒傷的手指扯開綁住妹妹的繩索,剛剛比刀還銳利的手指一經(jīng)陽光燒灼,竟變得很脆弱,扯了半天,繩索還沒扯開,指甲卻全數(shù)剝落。
媽媽徹底清醒了。
媽媽站在院子里,老榕樹下,破碎的大藥甕旁。
看著地上被撕裂的法師。
看著屋子里,變成不知名蠱蟲怪物的大女兒,以及像蟲子一樣大著肚子躺在繩子堆里哀號的小女兒。
這就是她的人生。
原來,這就是她女兒的人生?。?/p>
日正當(dāng)中。
再也無法比現(xiàn)在,更合適的陽光了。
媽媽慢慢彎腰,撿起地上的藥甕碎片。
被陽光燒傷的姐姐感覺不妙,想要說點什么,喉嚨里卻只能發(fā)出奇怪的獸聲。
媽媽溫柔地看著骨架怪異的姐姐。
完全不像人了呢,這孩子……
實在是,太令做媽媽的絕望了。
媽媽手中的碎片猛刺入自己的脖子。
“來啊,快點來啊,來??!快點過來媽媽這邊……”
姐姐沖出去想阻止媽媽,可一伸手就碰到陽光,全身就本能地反彈回屋內(nèi)。
姐姐抱著快要燒起來的手痛吼。
“燒起來不是很好嗎?”媽媽微笑,“不能讓這一點小事就擋了你吧?!?/p>
又刺,再刺?
“來媽媽旁邊,以后就不必害怕了,來……快來……”
刺,猛刺,又挖又刺,又割。
姐姐痛苦地獸吼。
妹妹傷心地慘叫。
老榕樹下,媽媽幾乎割斷了自己的頸子,站在她一生最討厭的地方。
血流盡了,完成了道別!
姐姐趴在地上,不知道該怎么把自己恢復(fù)成正常,也不知道妹妹的肚子痛以后該這么辦。只知道,此地不宜久留。
必須放棄這個家,
必須離開這個村子!
從此以后自己,已是非人,妹妹也無法恢復(fù)成往昔的模樣!
兩個,都是怪物!
日后該怎么活下去?
得一直茍延殘喘在陽光找不到的陰暗里嗎?
姐妹相擁而泣,傷心欲絕。
這個小村子給了最初的答案。
一個曾經(jīng)存在于瑞芳里的小村落,在很短時間內(nèi)少了很多人口。
失蹤的失蹤,搬家的搬家,從此漸漸無人往返,連公車總局都更改了路線。
據(jù)說最后一班永遠(yuǎn)離開小村落的公車,是蕭瑟的夜車。
年邁的老司機(jī)滿懷期待,帶著一包五條裝的蛋卷,跟一罐沁涼的黑松沙士。
可惜沒遇到當(dāng)年那一對可愛的姐妹花。
老司機(jī)看著后照鏡。
最后一班車的乘客,只有兩個穿著破爛不堪,一高一矮,坐在最后座的女游民。
沒有投零錢……
但也無所謂。
老司機(jī)一邊吃蛋卷,一邊向她們低頭敬意。
她們的頭垂得很低。
垂得很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