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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里的東干腳

2023-12-02 19:25 作者:qdlf888  | 我要投稿

中國有兩個陽明山,一個在寧遠北,一個在臺北。同叫一個名,來歷不一樣,意義不一樣。據(jù)《永州府志》記載:“朝陽甫出,而山已明者,陽明山也?!?寧遠北的陽明山,純粹來自自然。臺北的陽明山,原名草山,因蔣介石崇拜明朝哲學家王守仁(即王陽明),改名陽明山。臺北的陽明山,來自于私念和崇敬。


寧遠有兩座名山,南九疑,北陽明。


九疑因舜帝陵而名聲在外,其實一直冷清。山多,交通不發(fā)達,基建落后,名聲在現(xiàn)實面前并非都產生現(xiàn)實利益,但有前途。寧遠人看到了,在城里十字路口塑了高大的舜帝像,在舜源峰下蓋了規(guī)模宏大的舜帝廟。只是有點突兀,像看聊齋故事,到了深山荒野之地,突現(xiàn)宮殿般金碧輝煌的建筑群落,與周圍環(huán)境格格不入。兩棵巨無霸式的古楓樹守著舜帝陵墓碑的時候,很有種“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的感懷。舜帝廟建成之后,圍墻嚴實,宮闈深嚴的樣子,里面賣古董、斑竹、瓷器的店鋪一片,又很俗氣市儈。帝陵建好之后,迄今為止,我只進去過一次。舜帝在,他一定也很驚訝。他所在的那個蠻荒時代,舉全部落之力,未必能修建如此豪華氣派的宮殿?!靶夼f如舊”,可是當時沒有人這么認為。按照后世皇帝的寺廟來做藍圖,有點過了。我無才無學,只能在這里瞎嘀咕。


反正,去九疑山,我只看山看水,不去看那一堆仿古建筑。


我喜歡九疑山,萬山朝九疑的氣勢,是復制不來的。九疑山上萬朵白云飛的靈動飄逸,瀟水出千山的干凈灑脫,九疑山中安靜地石頭與村莊,都令人忘卻世外紅塵紛擾。九疑山泉、九疑豆角、九疑藍海、九疑釀豆腐、九疑肉丸子、九疑米酒、九疑兔子肉……好水與美食,能滿足口腹之欲,還有淳樸的民風,令人放心大膽樂山樂水,獨樂眾樂都快樂。


地方志載:陽明山,名山也?;捏窗倮铮泯R九疑。


陽明山以佛揚名。秀峰禪師于陽明山寺中講經,傳說歿后其身不壞,供在寺內,號曰“七祖”。 萬壽寺在陽明山的山脊上,可謂參天問地;白云寺、歇馬庵、祖師庵等二十七處寺庵在陽明山各個山坡羅列,在云山霧海若隱若現(xiàn)如佛珠。大嶺連綿,千山無鳥,漠漠無邊,上天垂憐,每年春天的杜鵑花開成片,山山相連,為霸氣凜冽的陽明山披上了艷麗的花衣,把佛氣、俗氣、煙火氣融合在一起,把春天、花朵、云朵融合在一起,陽明山成了這片山地里的人民賞玩、仰望、膜拜的圣山。


陽明山下的響鼓嶺,還是當年寧遠人民打響抗日戰(zhàn)斗的地方。


古今融合,陽明山的文化底蘊和傳說故事,跟九疑山一起,成為湘南山地里兩處人文與自然景觀的明珠。


另,我討厭把九疑山寫成“九嶷山”,那樣,等于背叛了歷史。


2


我要寫的山,屬于陽明山系。


永連公路像一條分界線,把陽明山系分成東西兩半。東邊的叫東鄉(xiāng),西邊的叫西鄉(xiāng)。東鄉(xiāng)的山零散,相較于西邊的山,東邊的山也低矮,像牛拉便便,有頭有尾,頭高尾低,東一堆西一堆,毫無格局,看起來甚至有點猥瑣。西鄉(xiāng)的山,倒像陽明山的嫡傳弟子,山山相連,拔地而起,峰巒如聚,如天墻橫亙——硬生生的成了西邊的天際線。嶺上少石頭,杉樹、樅樹列陣,青皎皎的,卻霧氣纏繞,仍是陽明山那副高山仰止神秘莫測的德性。


好吧,我家住的小村子在永連公路東邊。


在牛尾巴一樣長的山下。


我們村的人可不認為這重東高西低的山是牛尾巴山,而是按山上的隆起部位——委實稱不上是山峰,分了段。東邊是龍腦殼,蓋因山頂斜豎著一坨兩粒米的花生樣的大石頭,村人圖吉利,稱之為龍腦殼。龍腦殼往西,過一個小而淺的山谷, 怪石林立,石頭中間有空地,空地中央有青石板路。我曾做夢夢到過這里成了牛市,人們拉著板車來交易——現(xiàn)實是空地四周是石山,海拔數(shù)百米的山上,石頭一堆一堆,如船,如豎立的棺木,如尖刀,鋒利的棱角經過萬年風雨激蕩,仍是槍簇般凌利。山頂黑梭梭的巖石,如林,鷹出其間,聲鳴九天之上,更為魔幻。巖石前面的空地上有三盆墳塋,并列朝南,無碑無識,仿佛一直在那里,黃土墳頭不垮不瀉,經數(shù)代人沒變化。村里老人都說不清這墳里埋的什么人。這座山,就叫三盆冢。往西,山脊平坦如水壩,因山上有分界線,就叫界跡嶺?!敖幺E嶺”刻在山頂石板上,字的線條由點組成,深淺不一,可以想見當時刻字的人,一錘下去,鋼鑿往前挪一下的馬虎樣子。界跡嶺上有一片森巖,黑乎乎,如亂石陣,當年躲過土匪。界跡嶺下,是一塊寬闊平地,俗稱“冢弄古”。弄古,巷子也。冢弄古,墳塋組成的巷子。我爺爺葬在這里,東干腳很多前輩身故后,都葬在這里?!摆E拧蓖?,是油茶林,接著是禁山——禁止任何人以任何理由破壞的山林——是村子的風水林和防洪林。山下面的小彎彎里,十幾戶人家的黑瓦泥墻一字排開,就是東干腳自然村。


界跡嶺過去,山谷之上,是一個還算陡峭的山峰。一塊土,一片峭巖,又一塊土,又一片峭巖……反復疊加累積,如同梯田,層層而上。到山頂,山巖如牛羊,或群聚,或落單,淡雅厚重。山巖之上,天風獵獵。站在九家?guī)X之上,北邊,何家、清水橋、龍崗、萬家、田尾……幾個村子盡收眼底。西邊,羅壩、西塘、羅家坊……幾個院子,在田野里依次排開。南邊,平田院子、柏家坪、七里坪、謝家、雙井圩……幾個院子首尾相連,望之不盡。人生得意了,東干腳的人就喊“站到九家?guī)X上笑”,蓋因在九家?guī)X上顯眼,笑起來可以傳播四方。


九家?guī)X往西,是闕家?guī)X,像一匹鴨毛向西垂落。闕家院子的地盤,他們的祖山。山上土薄,多青石,宜開石場。果然,路修通了,平田院子的人在山腳下連開兩個石場。東干腳的人經常把石場中午的放炮聲當開飯?zhí)柫?。山上土薄,這可苦了闕家人——哪怕闕家出過將軍,闕家的先祖也只能埋葬在山腳路邊,一盆接一盆,像一排牙齒,淹于蒿草荊棘,晨昏索然,陰慘慘的。太陽落西,這里被夜幕籠罩,風吹草響,如私語,人不敢久留。夜里,野狗從山上的石縫里出來,嘿嘿哈哈,在山腳追逐嗥叫,瘆人。


闕家?guī)X接著段家?guī)X,山上石多土薄,卻是段家的依靠。沒有這一截山,段家早被西北風吹沒了。嶺腳有一敞口巖,巖口有座光禿禿的墳,墳上寸草不生。我爺爺幫生產隊看水,夜里路過這里,在這敞口巖里看到過高過草樹的鬼火。問近在咫尺的段家人,他們居然說從沒看到過。段家只有五戶人家,湊在一起像個院子,天黑就關門,看不到鬼火,也在情理之中了。


3


橙子樹在東干腳村子的正中央。


站在九家?guī)X上看東干腳,東干腳的后山雜樹林像一彎睫毛,東干腳是眼眶,橙子樹就是眼珠。


橙子樹是我家祖先傳下來的。


那一代祖先?


我父親也說不清。


傳說我家祖先在清朝的時候——哪一代皇帝,是宣統(tǒng),是咸豐,也說不清,起先是幫人挑腳的,沿著永州鹽道,挑麻到廣東賣。人老實本分。人家挑麻到了廣東,賣了貨,總得找個逍遙窟放松一下。我祖先沒有這愛好,一個人在呆坐麻店門頭抽旱煙。店老板觀察了幾回,欣賞我祖先的本分守規(guī)矩,有意扶持他,便告訴他:以后你的麻,都按上等麻收。


我祖先不笨,回來自己籌了本錢,在老家收了麻,然后擔下廣東。歷十年——或者更久,到底多久,東干腳的人已經說不清,攢下了一筆財富。這一筆財有多少?我父親說,當時在柏家坪買了十張鋪子,家里還養(yǎng)了三百六十條牛。


歐陽人家追求詩書傳家,我祖先重視教育,培養(yǎng)出了一位秀才。


我的秀才祖先忙于鈔書,四書五經滾瓜爛熟,卻養(yǎng)了一個敗家子,吃喝嫖賭毒,把家業(yè)害得一文不剩。


橙子樹下原來是馬頭墻的宅子,敗家子抽鴉片,失火,燒了。


祖宅悉數(shù)被他典押。


家破人亡之際,我老祖外婆典賣了自己在禮仕灣的祖宅,幫我祖先贖回了典押了的房子、宅基地,然后住在這邊生活,直至終老。


那座被燒了的房子,再也無力重建,荒廢著,不知道哪位祖先在宅基地西沿種下了一棵橙子樹。我見到這棵橙子樹的時候,樹干兩個成年人合抱才行,皮若厚甲,冠蓋如云,花落成冢。結的橙子,飯碗頭子大,綠皮白肉,中秋下架,個個圓潤飽滿,用大籮筐,能摘五擔。挑到平田院子公廳門口賣,能換回一年鹽錢!


我奶奶惋惜的說:挑一擔橙子到公廳門口壓出一身古釘大汗,一個才賣五分錢。


我對這個不感興趣,我年紀小,對錢不敏感。


我感興趣的,是這棵橙子樹真的像一只眼睛一樣,每天黎明,是第一個睜開的眼。天剛發(fā)亮,曉風輕蕩,一只鳥被驚醒,叫醒另一只鳥,接著千百只雀鳥醒來,雀鳥聒噪,又叫醒寧靜的東干腳。


尤其是橙子樹開花的時候,指甲蓋大小的白色鈴鐺綴滿枝葉間,整個村子滿是花香,香香甜甜,蜂飛蝶舞,村子里氤氤氳氳,甜甜蜜蜜,大家為之一振,精神起來,腳步輕盈起來。


每一個清晨, 還枕在稻草捆圓實了做的枕頭上,聞著稻草枕頭發(fā)出的淡淡清香賴床的時候。橙子樹上鳥鳴如潮,側頭看看南窗,那扇一塊板的吊窗,臨睡之前,父親是不會忘記幫我放下的。不吹風還好,一刮風,窗板被風推著,“啪嗒啪嗒”撞著窗格子,仿若一雙手在拍打,一個晚上睡不踏實。清晨風輕,大地安靜,橙子樹上的鳥叫了,發(fā)呆一會,新的一天就這么開始了。


橙子樹上的鳥多是麻雀,偶爾有灰喜鵲。


灰喜鵲叫的聲音特別閃亮,嘎嘎嘎,與麻雀的吱吱喳喳完全不同,如同嗩吶與豎琴的區(qū)別。


我爹說在井頭打水,鐵皮桶在吱呀晃蕩,說到了井邊都能聽到橙子樹上的雀鳥鳴叫,嗡嗡的一團,像個炸彈。它們并不急于飛走,散落四方找蟲子。而是每一個同伴都醒了,開嘴叫了,拍了翅膀,達成共識了,才各自成雙結對的撤離橙子樹,飛往檐前屋后,田間地頭。我很少看到孤單的麻雀,它們往往是成雙結對的。沒有燕雙飛那種親昵與優(yōu)美,但看到一只麻雀啄食,一只麻雀在旁邊左右張望放觀察哨的時候,它們之間的那種恩愛默契,天衣無縫,凡人都有所不及。它們之所以種群繁盛,完全在于夫妻生活兩兩配合的自然與默契。


我看著屋脊上的麻雀。


一只自得的梳理斑紋羽毛,一只在屋脊的青磚上跳躍,跳不到兩塊青磚的距離,又折回來,然后又漫步一樣走開,又走回來……世界是它們的。


橙子樹在白天是寂寞的,沒有一只鳥停留,也沒有一只鳥在上面筑巢。


橙子樹是它們的公共財產。


橙子樹是得了好處的,樹腳下一層厚厚的鳥糞,給它的強壯、枝繁葉茂提供了能量。


我們從不走近橙子樹,因為鳥用鳥糞圈出了它們的地盤。


人們并沒有告訴我,這是一段最美好的時光。


4


我還是跟著奶奶上山吧。


我六歲的時候,已經喜歡上了跟著奶奶和鄰居的哥哥們上山。


山上有兩樣東西讓我流連,一個是“老鼠崽崽”——一種灌木,又叫“鐵包金”,結的果如老鼠屎,在香一樣粗的枝條上,密密麻麻。開始全青,然后枝頭的轉黃,接著黃轉紅,然后變黑——這個時候,可以下嘴了。像牛一樣伸著舌頭捋得兩根枝條,舌頭黑,牙齦黑,嘴唇也黑?!袄鲜筢提獭钡淖岩捕啵糁?,吐出來就是。籽白白的,如米粒,千萬別咬爛,籽的味道澀得很。每天下午上山,第一件事便是到每個石頭邊找“老鼠崽崽”,蓋因它甜。


還有一樣東西讓我感到既興奮又刺激,就是跟隨年紀大的哥哥們到油茶樹下、荊棘蓬里找馬蜂窩。找到了,撿干草,扎成捆,點上火,用長的棍子送到馬蜂窩邊,燒也罷,熏也罷,馬蜂飛走了,就可以躡手躡腳走過去,摘了蜂窩,拈出蜂蛹,在瓦片上炒來吃。蜂蛹的那種酥脆肉香,是雞肉鴨肉無法比擬的。


父親見我愛跟著奶奶上山,干脆從生產隊認領了一條黃牯子,讓我掙工分了。


放牛很熱鬧,但不好玩。


年輕的黃牯子野得很,見了母牛,不管熟不熟,都不要命的跑過去,親著母牛屁股,流著哈喇子,一邊沉醉,一邊想當然,還一副無所畏懼的樣子。


我很怕黃牯子被人家的母牛拐了去。


還有一個不好玩,就是牛愛斗角。


黃牯子不管自己吃飽沒吃飽,見了黃土坡,就撒開腿跑過去,埋下頭,用兩只尖角在黃土上蹭,直到牛角上掛了點土,它才覺得威風了,抬起頭,耀武揚威的四處看。見了隔壁村的閹牛,也不放過,跑著過去,發(fā)出呼呼呼的鼻息挑戰(zhàn)。對方只是埋下頭吃草,不知道是認輸,還是迎戰(zhàn),反正,心理準備沒做完。黃牯子埋著頭就撞了上去,有點先下手為強的意思。閹牛沒準備,“轟”地倒在淺草里。黃牯子站在閹牛背邊,抬著頭,嚼著舌頭,望著——不知道它望向哪里,一副茫然無辜的樣子。


我就慘了。


隔壁院子的放牛娃以為他的牛被撞死了,嚇得直哭,追著我走,要我陪牛。


我們院子的放牛娃笑我養(yǎng)的黃牯子厲害,就會欺負沒用的閹牛。


你哭我也哭。


奶奶聽見了,一手提著割草的烏黑的彎弓鐮刀,一手抓著幾片野麻葉,從石山里冒出來,沖我喊:奶崽,莫哭,那牛見了天,暈了,沒有死。她輕手輕腳走到閹牛面前,利索地把野麻葉蓋在牛眼睛上。轉身走到我身邊,拽一拽我的衣領,回頭一看,那閹牛竟跪著起來了。


山上有很多嚇人的東西,吃人的野人婆,攝人魂魄的消息鬼,會飛的雞冠蛇,迷惑人的盜路鬼,會跳舞的狐貍精,還有埋在“冢弄古”里先人的鬼魂……


奶奶在,我始終沒有碰到過這些邪頭巴腦的東西。


只是有一次意外,在三盆冢,和鈺哥兒、清叔往山下擲石子,比誰臂力大,掄圓了手臂扔,耳朵被鈺哥兒結結實實地打了一石頭,鮮血直流。血流到肩上和胸口,疼得我哇哇直哭。鈺哥兒嚇傻了,我奶奶還罵了他整整一個下午。


回到家,我奶奶還起禍,把鈺哥兒打我耳朵一石子的事,告訴了他爹。他爹嘟起豬大腸一樣的嘴唇,眼冒火,狠狠地給了鈺哥兒兩爆栗。鈺哥兒吃了疼,幾天都不搭理我。


5


在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鈺哥兒已經死了快四十年了,卒年十六歲。


他不放牛,改養(yǎng)鴨子。


坐在井邊的河坡上,是打瞌睡,還是其它疾病,掉進了腳下面的河里。


梅亮在地里干活,干渴了,到井里喝水。發(fā)現(xiàn)河水里趴著一個人,跳下河,撈起來一看,是鈺哥兒。


鈺哥兒光著上身,只穿了一條單褲子,光著一雙腳。


從水里撈出來,他的身子軟軟的,但已經沒有呼吸。


他哥哥開始按壓他的胸口,沒有心跳。用嘴吹、吸,沒有呼吸。又把他放在大腿上趴著,使勁抖腿,鈺哥兒不吐水。好心人牽來牛,把他搭在牛背上,鈺哥兒還是不吐水。他的肚子軟軟的,平平的,沒有吃水。東干腳的人都聚攏來,把能想到的搶救淹水窒息的方法,輪番用了一遍,都沒能把鈺哥兒救回來,最后只能以遇到鬼找替身來解釋。


他在哥哥的懷里,赤條條的,干凈、潔白、柔軟,像個聽話的孩子。


他哥哥把他抱回家,放在堂屋的地上,入夜了,他還光著上身。


他的姐姐在屋里到處找衣服給他穿。


村子里的人七手八腳抽樓板,找鋸片,找斧頭,找釘子,要幫他制作一口薄匣子。


他姐姐找了好久,沒有翻到一件適合他穿著上路的衣服。不得已,找出自己的格子衣服幫他穿上。他穿著姐姐的淡黃色女式格子衣,眼睛緊閉著。


他的家人嚎啕了一個晚上。


東干腳的男女老少一個晚上都在掉淚。


因為鈺哥兒,那個夏季好像空蕩蕩了,連陽光都像病了一樣,是蒼黃的。


我沒有想到,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田馬上責任到戶,我們就要吃飽飯了,鈺哥兒會在這個時候,以溺水的方式離開我們。


鈺哥兒無聲無息走了,我心里多了一個害怕。


水不管深淺,都能溺死人。人不管大小,都是說走就走的。人間值不值得不重要,但活著是值得的。我們要看好自己,要互相看著。


6


東干腳和山地其他村莊一樣,前前后后都有樹。


村前六棵吊柏樹,排成一行,像毛筆尖一樣立在地上,筆頭直插青天,襯出天空的高度。


樹下面是一截老河,河改道之后,在曬谷坪外,成了一道月半彎。


柏樹的影子,可以越過老河,越過老河前面的兩畝水田,與新河河堤上的柏樹樹影連接起來。


外人路過東干腳,都驚嘆,這六棵樹與村中央的橙子樹、后面的青山連接起來,把東干腳釘住了,看護了起來。東干腳在這些樹的庇護下,安安靜靜,炊煙裊裊,雞鳴狗吠,酸甜苦辣,自得其樂。


2003年春天,奶奶熬過了八十二歲的寒冬,在八十三歲的早春料峭里撒手遠行,不要我們了。


我在廣州打工,聽到這個消息,我很震驚。


一起過的小年,除夕夜一起吃過年夜飯,怎么就走了呢?


我爹在電話里說你要是忙,就不要回來了。反正,每個人都有這么一道?;钪M了孝,死了又不曉得,你回不回來不緊要。


我還是執(zhí)意回去。


我不回去,以前的行動,會被這一次不回直接歸零,還要被罵虛偽。


何況是我的奶奶呢?


我每次遠道回來,進村之后,看到的第一個人,就是巷子口佝僂著背負著雙手頭上戴著青紗帽癟著嘴的奶奶。每次回來都能在巷子口第一個看到她,搞得我都迷信起來。我沒有打過電話給她,沒有任何消息給她。


奶奶解釋說:每次到黃昏暮晚,她都要出來,到巷子口站一下,看一下暮晚的天。鳥在這個時候投林,做事的人在這個時候回家。


她每次見到我,并不迎過來,而是向著園子里大喊我娘:鳳啊,快點,快點,紅崽到屋了。


我娘應了。我拉著行李已經回屋。


奶奶對我居然有意見,怪我沒有請她一起回屋。


人老了,敏感了。


我把她請進屋,從拉桿箱里給她挑出喜歡的東西來。


她最喜歡糖,白糖,冰糖、黃糖、紙包糖,都行。


我每次回家前,我爹都要囑咐一聲:記得給你奶奶買十斤糖。


如果我忘了,回到家,第二天,到清水橋鬧子上,都要稱十斤糖回來孝敬她。糖是她的命。零食是糖,泡水是糖,拌飯是糖。她以前吃了太多的苦,只有做夢是甜的?,F(xiàn)在好了,不用做夢,我給她買糖,月祥給她買糖,幾個孫女每次從外地回來,都不忘給她帶一包糖。


我爹說:奶奶說了,吃了這么多糖,死了值了。


唉,奶奶!


奶奶走了,村里倒下的第一棵樹,就是橙子樹。


不再倚靠賣橙子換鹽,橙子樹被忘了,就老得快,中心又被天牛蛀空了。三叔迫不及待地砍了橙子樹,在宅基地上蓋座雜屋。在鐵鋸的拉扯里,橙子樹轟然倒地。橙子樹板子很粗糙,打磨之后,光滑如銅。一棵橙子樹,做了一套桌椅板凳,材料還有盈余。三叔想不到還要做什么,便將剩余材料送進了灶堂,橙子樹吱嘎吱嘎的燃燒著,化成藍火,灰飛煙滅了。


它的伙伴,那些雀鳥,在某一年也徹底消失了。


我一直弄不明白,鳥滿為患的鄉(xiāng)村,突然之間,麻雀成了保護動物,不仔細尋找,在屋前屋后,難得看見一二。我銘記于心的麻雀情侶,在鄉(xiāng)村居然成了回憶。我怪我自己,當時沒有拍照下來。也怪我愚昧,不知道提前預防麻雀的消失。這些遺憾,常常令我覺得在這個世界中人如螻蟻。


7


自我們離開家鄉(xiāng)到廣東之后,鄉(xiāng)村日新月異,成了縮小版的城市。


看到那些高樓洋房,我很多次質問:是不是我們的父輩耽誤了鄉(xiāng)村的突飛猛進?


巷子里來不及處理的石板路——那些石板或許取自九家?guī)X,或者闕家?guī)X,已經被腳板磨得平滑如鏡,卻被澆上水泥,掩了。田埂上的石板路,要擴寬,留著也沒大用,澆上水泥。村門口的闊大的石板橋,我們在上面爬過的,玩過過家家的,奔跑過的石板橋,打爛做堤,置換上水泥橋。到處都是水泥路,到處都是水泥洋房,復制拷貝,從一個村莊,到另一個村莊。


新的,就是好的,如同衣服。


人在新裝里,無所適從。


東干腳無可幸免的被社會發(fā)展創(chuàng)新了,新的樓房沿路而長,過去的房屋,已經成了空蕩荒涼的宅基地。村后的那一座山還回了原來模樣——它原本是長滿樅樹柏樹桂花樹的,大煉鋼鐵的時候,歸于烏有?,F(xiàn)在,四十年的休養(yǎng)生息,得到了喘息休養(yǎng),山上樅樹、吊柏樹一行一行,雜以桂花樹,紅豆樹,從嶺腳到山巔,層林漠漠,茫茫一片。


我相信,這是它原本的樣子。


山屬于蟲鳥野獸——可惜,麻雀離開之后,山上林草豐茂,鳥并不見多,除了幾只撲棱棱的斑鳩,幾只深藏功與名的布谷,夜里偶爾露一下嗓子的貓頭鷹之外,野雞少見了,禾雞不見了,野兔子難覓蹤跡,野豬、豪豬、麂子、山老鼠、貍貓……失蹤了。


我跟我爹探討過。


你們那時在山上種紅薯、花生、高粱、毛豆、芝麻……沒少被山老鼠、兔子、野雞、野豬、果子貍禍害,現(xiàn)在青山綠水,它們呢?


我爹反問我:紅薯、花生、高粱、毛豆、芝麻……別說山上,現(xiàn)在平地里還有嗎?


沒有了。


這些鳥獸總不能啃樹皮子過日子吧。


我默然。


美不一定好。


我爹也有所悟,余生在山下種了柿子、桃、李、棗、板栗。


能得到么?


天一半地一半我一半。


五月放大假回去,看見被鳥啄食的毛桃,我突然領會到了父親的一點學問。他以一生的經驗應付生活的挑戰(zhàn),最后還是感覺到生命渺小,脆弱,無常。只要村子附近有地兒,他和鄰居們就種上柿子、桃、李、李、棗、板栗,一個是美化村子,把春暖花開的村莊找回來,一個是把曾經的雀鳥野獸引回來,要一個鳥語花香的環(huán)境。山林歸鳥,茅舍歸人,大家和諧相處,這小小的人間就多一份美好。


這畢竟在陽明山、九疑山兩座圣山之中啊。


等我悟到,斯人已經遠去不歸,用一縷看不見的精魂默默守護他熱愛的這片大地了。


寬闊洋氣的水泥道上,陽光蒼黃,熱浪蒸人。


那些曾經過往,已如同埋在水泥下的石板,已經再無可能翻檢出來重逢。


青山依舊,大地新生,人心無常,歲月無情,我在老去,依舊沒能理清關于生死的那一團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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