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舊文回顧】漫談京劇服飾(朱家溍)

京劇服飾文獻,我所見最早的是故宮博物院藏品中,兩冊絹本工筆設(shè)色《戲曲人物畫》,共一百幅??v40.1公分,橫27.8公分。原藏于壽康宮的紫檀大柜中,壽康宮在清代最后一位居住者是敬懿皇貴妃(同治的妃),在這座宮中收藏著很多明清傳奇、曲譜。因為她到民國年間還在世,所以還有很多新小說、劇本、有關(guān)戲曲內(nèi)容的剪報以及許多京劇演員照片,看來這位貴妃是愛好戲曲的。
這兩本畫冊的內(nèi)容是四十四出戲,每出戲二幅、間或有一出戲占四至六幅的,只畫劇中主要角色,每幅畫一個角色。無作者名款和年月,每幅下角墨筆楷書劇中人名、二幅中有一幅寫劇名。所畫的劇目是《善保莊》、《絕纓會》、《群英會》、《丁甲山》、《蜈蚣嶺》、《鎮(zhèn)潭州》、《蘆花蕩》、《打金枝》、《打登州》、《五雷陣》、《五臺山》、《白良關(guān)》、《白水灘》、《哪吒鬧海》、《西川圖》、《雙沙河凈、《南陽關(guān)》、《罵曹》、《三岔口》、《下邊亭》、《殺義》、《定軍山》(以上第一冊)、《比武招親》、《掮墳》、《打花鼓》、《張家店》、《興隆寺》、《四杰村》、《紅鸞禧》、《太平橋》、《紅梅山》、《佘塘關(guān)》、《七星燈》、《雅觀樓》、《高平關(guān)》、《瓊林宴》、《慶頂珠》、《淮安府》、《四郎探母》、《錘換帶》、《惡虎村》、《戲妻》、《辛安驛》、《虹霓關(guān)》(第二冊)。
這兩本畫冊的年代,從上述四十四出戲來看,都是北京徽班常演的戲,除少數(shù)昆腔外,都屬于亂彈范圍,是咸豐十年才大量入宮演唱的,在此以前亂彈戲在宮中只是極其偶然的出現(xiàn)。在此以后,同治年間也很少有亂彈,到光緒十幾年以后亂彈戲才多起來。因此這兩本畫冊的年代,上限不能超過咸豐。其下限,從畫冊中一幅《四郎探母》鐵鏡公主的“兩把頭”的梳法來看,還是清代早期的式樣。戲臺上的旗裝,在當年屬于時裝性質(zhì),是隨著時代風尚變的。在同治以后,“兩把頭”發(fā)型逐漸升高。光緒中期以后又逐漸加大,庚子年以后則變?yōu)橛指哂执?,到清末,假發(fā)的“兩把頭”改為青緞子制成“兩把頭”,這是旗人婦女發(fā)型在清代后期的演變。畫冊中鐵鏡公主的“兩把頭”還是早期的形式。所以下限不可能到同治。根據(jù)這個規(guī)律推斷。這兩本畫冊是咸豐時代的作品,從畫的風格來看,是當時內(nèi)務(wù)府如意館畫士們奉命畫的。這與他們奉命畫上駟院的駿馬是同樣性質(zhì)。從宮中的眼光來看,亂彈戲是耳目一新的戲,所以命如意館畫這樣的畫冊。
這兩本畫冊的角色扮相,確實是地道的寫實畫,因為每個角色全身上下以及細部都非常明確真實不是畫家所能設(shè)想的,從故宮藏品中的一部分戲衣還可以對照出畫冊中所畫人物的穿戴實物。另外我看過從前溥儀未出宮時流散出去,經(jīng)梅蘭芳先生收購的數(shù)十幅,也是亂彈戲,和故宮現(xiàn)存的兩冊一百幅,一望而知是同一手筆同樣性質(zhì)的畫冊。梅先生所購藏的這部分,還有一行小字:“穿戴臉兒俱照此樣”。故宮所藏這兩部除戲名人名以外無其他字樣。我估計:“穿戴臉兒俱照此樣”一行字是畫冊流散出去,到古玩商手里加上的一行字,目的是要加強這部畫冊的文獻價值,要想說它不是僅僅供欣賞的畫,可是實際這個畫冊當時目的就是供欣賞的,雖然是供欣賞的而如意館畫士們向來對于奉命寫實的畫都是認真寫實與原物一般無二,所以確實是文獻價值很高的,但它絕不是升平署管箱人的手冊。管箱人和演員都沒有必要用工筆設(shè)色繪畫冊來對照著扮戲,即便遇見一出戲不知如何扮,也有兩個辦法,一是向老先生請教,一是管箱人確實曾經(jīng)有過用文字記載手冊的習(xí)慣,因為管箱人或演員都具備看見開列的服飾名稱就可以知道如何扮了。
故宮博物院舊藏升平署檔案中有昆、弋戲的《穿戴題綱》二冊,封面上寫著“穿戴題綱”“廿五年吉日新立”,第一冊封面上橫列著“節(jié)令開場”“弋腔”目蓮大戲”。第二冊封面上直書“昆腔雜戲”。第一冊記載有從元旦到除夕的節(jié)令開場承應(yīng)戲六十三出,另有承應(yīng)大戲三十二出,弋腔戲五十九出,另有一全本《目蓮記》。第二冊記載有昆腔戲三百一十二出,以上每一出戲都詳細記載著全部劇中人的服飾和道具,是一份內(nèi)容非常豐富而確切的戲曲服飾史料。升平署的劇本,也有一部分附帶有角色從頭上到腳下的服飾名稱和道具名稱。以上這些雖然都是弋腔和昆腔戲箱的記載,但清代叫作“亂彈”。到現(xiàn)在稱為京戲的,這個劇種可以說是全部把弋腔和昆腔的戲箱繼承下來,所以京戲的箱,是不能孤立研究的。
戲箱,經(jīng)過弋腔、昆腔、亂彈長期使用,樣式、花色逐漸有所演變,品種也有所增減,用料也有不同。從故宮博物院所藏二十余份箱和不成整份箱的如明、清康熙、乾隆等早期精品來看,前后比較當然變化是很大的,僅以清代后期而論。同光年間,前后也有變化。例如,藏品中前一個時期的靠旗只有一尺左右,而最晚一批靠旗則已經(jīng)接近民國時期通行的靠旗尺寸。也有的服飾多少年來變化較小,整個戲箱各種東西發(fā)展并不平衡,有的東西后來變得比以前好,有的東西變得不如以前。也有的東西曾經(jīng)達到一個很好的樣子,可是經(jīng)過再改,反而改壞了。不必談清代的情況,從我看戲七十年、演戲六十五年的生活中看到的和我親身經(jīng)遇的變化,現(xiàn)在僅就盔頭、箭衣舉例說明如下:
帥盔和臺頂,這兩種盔頭放在帽架上,當然盔纓是正直朝上的,如果戴在頭上,是和其他任何帽子一樣,必然是偏后一些,于是盔纓很自然的略向后形成時鐘一點鐘的角度,而不是正十二點的角度。在明清兩代肖像畫中的甲胃將士的像,頭上的盔纓角度都是如此。這樣既很美觀又有生活依據(jù)??墒墙陙響蛳渲械膸浛团_頂?shù)目t都改向前傾,并且縮得極其難看。改的原因可能是怕這個高高的盔纓和四根靠旗有些矛盾,于是因噎廢食把盔纓縮短,又扭轉(zhuǎn)向前,來解決矛盾。這樣的改法是不對的。實際沒有必要改,我青年時演《麒麟閣》三擋還戴的是舊式臺頂,盔纓頂在中間兩根靠旗的空當中活動一點矛盾也沒有,萬一不留意偶然盔纓頂撥在兩根靠旗外的話,只須稍低一下頭,立刻盔纓就恢復(fù)到中間的空當。如果演戲?qū)τ谧约侯^上腳下的穿戴都不能駕馭的話,那么也可以說就是一個不合格的演員。三十年后我又重演兩次三擋都戴的新式的,極為難看,前兩年我有一次演《卸甲封王》,我預(yù)先關(guān)照管箱師傅能否找一個舊臺頂。如果不能,我寧可改載荷葉盔。因為新式的不僅盔纓向前很難看,而且兩旁雙翅加大抬高綴以黃穗,尤其難看。臺頂如果不插盔纓,老式的又叫“耳不聞”或“侯帽”,兩旁雙翅下垂,略往上卷,素凈大方。現(xiàn)在流行的都是這樣,只有前兩年見譚元壽演《霸王別姬》的韓信,戴的還是老樣的一種,看起來非常舒服。
大額子、夫子盔、扎巾盔等等盔頭,在民國十年左右,有一度流行一排一排的珠子和絨球增加上去,盔形加大增高。不過也并非每個演員都如此。當時楊小樓先生,余叔巖先生等等諸位的盔頭都是保持最適度的樣子,后來漸漸這種加大增高的風氣過去了??勺罱至餍衅饋?。1990年初我在吉祥戲院演一次《寧武關(guān)》,用的是北昆劇院的箱,承北昆的美意每次提供我們的都是最新最講究的東西,遺憾的是扎巾盔的額子太高大了,相比之下人的面孔反而小了。一個月后在北京市京昆協(xié)會主辦的紀念徽班進京大會首場演出,我又演了一次《寧武關(guān)》,是北京京劇院三團的箱,我戴的是一個舊縶巾盔,覺得很適度。我認為盔頭箱中,凡是頭上戴的,都是從生活中所戴的冠、盔、帽、巾等等原來式樣的標準,逐漸發(fā)展.有所夸張和加強裝飾,這是必然的,也是必要的。但最重要的標準是適度感,譬如各種盔頭有些珠子和絨球是必要的,如果珠子絨球增加到看不出盔頭的造型,分別不出究竟是荷葉盔還是王帽,是二郎叉子還是金踏凳,那就不好了。烏紗帽原來都是墨綢子糊的,改做黑絨的,并不太好。最近還有小生穿淡青褶子戴黑絨學(xué)士巾更覺生硬俗氣。相貂也只能是素黑的,不能用其他顏色,或加什么花活。戴的現(xiàn)成縶巾,無論如何也不如現(xiàn)打的縶巾好看。
《夜奔》的林沖戴倒纓是楊小樓先生創(chuàng)始的。本是一個氈笠的形式.前面卷沿?,F(xiàn)在發(fā)展成帽口上加一個額子,這在造型上是個矛盾。
青衣、花旦、武旦各有頭上應(yīng)戴的首飾,口語稱“頭面”,點翠的當然最好,水鉆的也可以??傊邦^面”之外,有的角色要插一點絨絹花。穿青褶子的不插以外,其他角色看人物類型可多可少,但多的也不應(yīng)該插滿頭不露地。美人的標準,烏發(fā)如云,是很重要的一項,可近年來絕大多數(shù)旦角都是插花滿頭,根本看不見一點黑發(fā),這個傾向的發(fā)展應(yīng)該降一降溫。少戴花更俏。
箭衣的發(fā)展,是由肥而瘦,太肥固然會有人不喜歡,可是現(xiàn)在流行的箭衣太瘦,實在難看,箭衣寬綽可以在背后打一個很好看的腰褶。袖子肥一些加上小袖.肘部顯著寬松出現(xiàn)一些美觀的衣紋。抬裉肥一些,勒上絳子,正合適,腰身多余的部分除已經(jīng)打到背后腰褶,扎上大帶,還留出一點寬松下垂,顯著非常大方美觀,所以箭衣還是宜肥不宜瘦。
舞臺上服飾,不是擺闊氣夸豪富,也不是平均主義大家都是緞子繡花。首先應(yīng)為角色身份設(shè)想,其次是舞臺上一個人身上或一群人身上的服飾,都存在花和素、明和暗、強烈和柔合互相襯托的作用。絲織品和棉織品除表示身份外還有明暗的關(guān)系。
實際問題還很多,現(xiàn)在只能舉例說明一下。京劇服飾,不是老的一定好,也不是新的一定好,應(yīng)在發(fā)展中選擇最適度的。(原載《中國京劇》1992年第四期 作者朱家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