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里

屋子里
一
左腿支起左半截的軀殼,右腿撐著右半截的軀殼。一不小心,只怕整個上半身的軀殼,就會順當(dāng)?shù)貜纳厦嬷毙断聛?,只剩下兩條純粹的腿在風(fēng)中搖晃著。兩個眼窩,像石壁上鑿開的坑,一直陷進去。黑珠子,則硬生生地嵌進去,射出的目光在腳印前上方逡巡著。又走近了,走近了。穿過歪歪斜斜的籬笆,一座房子就堵在了身前。張開的黑森森的大口毫不猶豫地將整個軀殼活生生地吞了進去。剛進去的是低垂的頭,接著一點點地將身體擠進去。
軀殼也沒有什么反應(yīng),反倒是直接送上去讓它吞。黑乎乎的。像僵尸找到自己的替身,輕而易舉地找到自己的桌子。伴著“吱吱呀呀”的聲音,椅子一陣呻吟,軀殼便放到了椅上。伸出手來,向桌子底下一探,便抓住了一件東西,倒抽出來,最后只是一盞破爛的燈。
費力地把玻璃罩拔出來,膩的油便沾滿了手掌。拿著火柴的頭擦著火柴盒,直到燈芯上吐出了火紅的舌頭。火光的眼睛便打量著四周:干柴堆滿了屋子的一角,蜘蛛在上面搭了個窩,接著是一張桌子,用四只腿撐著。上面倒放了一個鍋,黑黑的底,兩個缺了口的碗。四周全是黑漆漆的墻,最后照到了軀殼上還在轉(zhuǎn)的頭:白的額,白的兩頰,白的臉映著燈光。
二
“兒啊,好好努力啊,給咱家爭出息,混個人樣……”
空蕩蕩的山,光禿禿的樹。樹皮被風(fēng)吹著,畢畢剝剝地響著。風(fēng)扯開了一半樹皮,不過樹皮還未完全離開樹干。扯了一半,風(fēng)停了,又合回去。像一張大嘴,讓人拼命地往一邊拉,又彈回去。周圍的一切也把這副軀殼當(dāng)做山的一部分,而聲音在他身邊不斷地回蕩著。滿世界的蜂在他腦海里一起炸響開來,“嗡嗡嗡嗡……”,頭都快暈了。
而那聲音,還不斷,喘了一口氣,接下去:
“兒啊,你娘死得早,沒來得及看到你出息那一天?!?/span>
“兒啊,你爺爺就是沒出息,在這里干了一輩子……”
“你這死鬼沒用,就知道在這山里像一頭狗地干,有個盼頭嗎……”奶奶又罵上了爺爺。
“兒啊,你就是我們的盼頭,盼頭啊……”
“兒啊……兒啊……兒啊……”
整個軀殼像是爬上了所有的蚯蚓,有的塞進他的鼻孔,有的直擠進他的耳朵,有的干脆從眼眶里的縫隙鉆了進去。蠕動著,而后是噬著他的脈,吸著血。他一點辦法也沒有,只有,只有加快揮動他手中的斧頭。還算鋒利的斧啃著一塊塊木頭,啃到后來,越啃,越來越不鋒利了。一塊木頭,劈了好幾次,才艱難地啃得動。但手就是不管,停不下來,越發(fā)來勁地?fù)]著,揮著。手往上提,斧往下落,往上,往下,往上,往下……好像自己也成了那些木頭,他劈著,劈著,劈了自己的手,卸了自己的腳,將自己的頭錘個稀巴爛。他把自己都劈完了,他才解恨。
又好像是那木頭里藏著金子。他不斷地劈,不斷地啃,想在里面也找出一塊來,然后塞到那喋喋不休的嘴里去。
三
而后木材真的會變成了黃金。他躺在了舒舒服服的床上。美麗的蚊帳繡著花紋,花紋也動起來了,像輕煙在風(fēng)里裊娜的舞著,枕頭軟綿綿地托著頭,整個身子好像受了潮的餅干,一下子都酥軟了。
四周明亮。大大的屋子,寬寬的窗子。美妙的鐘聲,像是從他的心上輕快地敲著,滴答,滴答,一下,又一下。
他驚得像一只兔子,警覺地注視著一切。他狠狠地給了自己一巴掌,而后高高興興地從床上彈了起來。
而后上學(xué),坐著私人汽車。兩旁的景物像是打著飛吻的妙齡女郎熱情地向他撲來,又吹著口哨去了,不忘給他一個回眸一笑。
到了學(xué)校。還是那群人。身高體重服飾都沒變,只是脖子上的那張臉換了。好像是他們的臉被人活生生地撕開,然后又貼上另一張臉,然而又貼得那么自然。他們的笑在臉上自然地擠出來,擠著擠著,開出一朵美麗的花來。老師的臉上找不到眼睛,只有一條線,微微泛著和藹的光芒,嘴上的笑不住的抖動著:少爺,這邊走。那些學(xué)生在他前面引著,微微屈下身子,將整顆腦袋靈活地轉(zhuǎn)過來,笑著,一直笑著。
他楞了一下,也換上了少爺?shù)哪?。一切都是這么快樂。他打算先轉(zhuǎn)轉(zhuǎn)整個校園,然后時間夠的話,可以到教室里坐坐,休息休息。接著放學(xué)后的事情也要盡早考慮好,要回家,還是去外面看看呢……
突然,一陣急促的鐘聲“叮鈴鈴”的鉆進他的耳朵里,扯著他的神經(jīng)。再抬頭看時,已經(jīng)找不到剛才的世界。那群老師、學(xué)生也換上了另外的一張臉。他看到他的母親,披散著頭發(fā),衣衫襤褸,哀叫著,像會伸縮似的一只手還沒快速地靠到身邊,眼睛里的余光早已伸了過來。接著是他爺爺,奶奶。而后是無數(shù)的母親、爺爺、奶奶,紛紛涌過來。
“兒啊……”
“孫啊……”
“兒啊……”
他拼命的往回跑,跑出學(xué)校,跑到車旁。
車也變成了一顆赤紅的心,越變越大,好像一團火向他靠近。而后,大大的屋子,寬寬的窗子,舒服的床也變成了一顆顆心。無數(shù)顆心瘋狂地向他涌上來,壓下去,像是一把把紅傘,團團圍住了他,將他壓倒了塵埃里面;又變成了團團的火球,帶著不斷吐出的烈焰,燒起來了,從身體一直燙到心里……
四
熾熱的火舌像蛇一樣吐著,吐著信子,隔著玻璃燈罩舔著軀殼的胸口,黑煙從玻璃罩里不斷噴出來。熱度穿過玻璃罩,鉆過衣服,像螞蟻一樣爬上了軀殼,一直伸進去,好像要到達(dá)最里面的心。
房外,全死光了,一般的寂靜。兩旁的植物“悉悉索索”地顫抖著,幾只貓發(fā)春一樣地漸漸地叫著。
……
“抓賊了,抓賊了……”
像是剛剛止沸了的水,突然伸進了一塊烙鐵,滋滋的聲音一下子擴散開來。又像是鞭炮的引線,被點燃后,從一端燒到了另一端。
但鉆到他的耳里,就變成了“兒啊……兒啊……”。
他將燈盞更加緊緊地貼在自己的胸前,好像就是他的救命稻草。汗水,像春天初生的茅草,不斷冒出來,一下子爬滿了整個腦殼。
突然,一個人闖進了屋子。他的臉是一團黑暗,像鬼魂一樣地送進了黑乎乎的大口之中。
他的眼珠子射到了那人身上,異樣的光閃爍著,像黑夜里貓的眼睛。他驀地站了起來,抄起手中的玻璃燈罩,往桌子一磕。滿是血的手握著玻璃,像瞪著殺父仇人一般,撲了上去,按住他:
“讓你偷,讓你偷,讓你偷……”
同時,一手撕開他的衣服,在對著他的身體愣了片刻后,玻璃片麻利地劃開了一道口子,添上一道,再補上一劃……拼命地扎,拼命地劃。那人的聲音便像一條線被拉直了一樣從喉嚨里直射而出,而后逐漸松弛了,只剩下斷斷續(xù)續(xù)的聲音。玻璃往左一拉,拉不動,又倒轉(zhuǎn),向右深深一劃,血就在道道口子里拼命地滲了出來,像開在裂縫里的花朵,格外鮮艷。新鮮的血的氣味,蕩漾在這一片寧靜的空氣,絲絲縷縷撞擊著他的神經(jīng)。他鼻子快意地吸吮著,嘴里都要流出垂涎的口水了。
他的身心得到了前所未有的滿足,在一陣愜意后,身心都癱瘓了。整個人比酥軟了的餅干還要軟,兩條腿撐不住,一起坐在了地上。
一陣風(fēng)吹進來,血紅的身軀,像是雨天后泥濘的土地。夾雜著血的氣味,難頂?shù)木莆睹偷赜顺鰜?。斷斷續(xù)續(xù)只吐出這兩個字:
“兒啊……兒啊……”
后記
許是寫于2009年末。這應(yīng)是當(dāng)年《文學(xué)創(chuàng)作》課程的作業(yè)。其時,剛剛接觸到先鋒派小說家新奇陌生化的語言表述,偶然駐足于其中建構(gòu)出的與日常生活相悖逆的意識世界。記起當(dāng)時,曾讀到余華的《十八歲出門遠(yuǎn)行》、《鮮血梅花》等……自己原是一知半解蠡管之見,卻沾沾自喜地以為追求語言的怪誕,意象的反常,便能窺探文學(xué)的奧秘。殊不知,離開了內(nèi)容的支撐,有時形式的奇異,或許更顯出內(nèi)容的淺薄……
想起孟子有言:養(yǎng)心莫善于寡欲。如此,則無欲無求,無智無識,自是無愆無過,無憂無慮吧。
后記寫于2021年8月6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