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牡丹亭》劇本隱藏著不少幽默和風趣呢 閨門旦研究者
在戲劇語言上,明代著名戲曲理論家王驥德最為推崇的就是湯顯祖,曾提出:“于本色一家,亦惟是奉常(湯顯祖)一人。其才情,在深淺、濃淡、雅俗之間,為獨得三昧?!?/p>
湯顯祖繼承了元雜劇的寫作風格,在《牡丹亭》劇本中不僅使用典雅的語句,讓自己的作品達到很高的水平,還大量利用俚俗之語和民間熟語來配合,使得“雅”和“俗”二者巧妙結合,進一步提升了戲劇的觀看性。
除此之外,更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在使用雅句,包括化用的唐詩宋詞以及自己編寫的包含典故成語的唱詞道白中,往往有意改變了原來的意思,讓其為劇中的情節(jié)和氣氛服務,使雅中有俗,俗中包含幽默的意味。在特定人物上,作者往往有意東拼西湊,故意讓這些詩文具有牽強附會的意思,用于調(diào)侃打趣。可以說,用雅俗相結合的語言方式盡情發(fā)揮幽默的意味,讓劇情充滿幽默、風趣是劇本的一大特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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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幽默是高級形式的搞笑和風趣,需要讀者細細品味才能體會出的。
例如陳最良用雅語常常出錯,反映作者故意拿他調(diào)侃。
《閨塾》中,〔念介〕“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好者好也,逑者求也?!?/p>
稍有些古典文學基礎的人都知道,“逑”是“配偶”的意思,陳最良把這個字解釋為同音的“求”,表現(xiàn)他的學問也不精。
《婚走》中, 陳最良念白:“今朝有約明朝在,酒滴青娥墓上回。”這句“今朝有約明朝在”,化自唐末五代時期詩人羅隱的“今朝有酒今朝醉”。作者將其改動,讀者便會體會到其中的幽默之意。
柳生在引經(jīng)據(jù)典中也有好笑的地方。
《訣謁》〔生〕坐食三餐,不如走空一棍?!矁簟吃跎凶鲆还??〔生〕混名打秋風哩!〔凈〕咳,你費工夫去撞府穿州,不如依本分登科及第?!采衬阏f打秋風不好?“茂陵劉郎秋風客”,到大來做了皇帝。
這里柳生所引“茂陵劉郎秋風客”中的“秋風”,原是說像漢武帝那樣人物,生命也一樣短促,好像秋風中的過客,而柳生卻把“秋風客”說成是“打秋風”的人。
柳生在《叫畫》唱道 :“小生待畫餅充饑,小姐似望梅止渴?!?“畫餅充饑”原來比喻有名無實,這里改為柳生聊以畫像來自慰的意思?!巴分箍省痹瓉肀扔骺赏豢杉?,這里指畫中人對“梅”的徒然渴望。把這一句中的兩個成語完全改變了原意,讀起來倒也有趣。
《硬拷》里,主管科考的大臣苗舜賓讓手下把狀元的冠服給柳夢梅穿戴上,杜寶卻要扯下他的冠服。柳夢梅斥責杜寶,唱道“偏我帽光光走空,你桃夭夭煞風?!边@句不僅好笑,而且還含義豐富。前一句是說,狀元的插花冠帽被奪走,后一句的這句化自《詩經(jīng)》中歌頌男女愛情的《桃夭》一詩中的開頭兩句“桃之夭夭,灼灼其華”,卻是雙關“桃條”。因為在此之前,杜寶曾令手下用桃條抽打柳生,根據(jù)古代迷信說法,桃樹可以避鬼,桃枝可以打鬼,而杜寶則懷疑柳夢梅非人是鬼。
春香也有好笑的句子呢。她在《尋夢》道白:“伏侍千金小姐,丫鬟一位春香。請過貓兒師父,不許老鼠放光?!卑殃愖盍急茸鲐?,調(diào)侃老塾師隨時監(jiān)督她和小姐的行為。尤其是“不許老鼠放光”這句,語句形象、夸張,讀到此句并能體會到這句幽默之意的人,無不噴飯。
當陳最良問春香,為何小姐不來上學,二人如此對話:
〔貼〕小姐啊,為詩章,講動情腸。
〔末〕則講了個“關關雎鳩”。
〔貼〕故此了。小姐說,關了的雎鳩,尚然有洲渚之興,可以人而不如鳥乎!
這段話包含著幽默的意味。春香極其善于抓住機會,借題發(fā)揮,批駁對方。這句話中的幽默之意十分明顯:你要講“關關雎鳩”,我和小姐就偏說是個“關了的雎鳩”,據(jù)此還表達出人不如鳥的意思。
就是郭駝,作者也讓他出口不凡,所說話中既帶雙關又很風趣:
《訣謁》〔凈〕俺橐駝風味,種園家世?!惨窘椤巢荒軌蛘鼓_伸腰,也和你鞠躬盡力。
“展腳伸腰”使用雙關語,一是下拜,二是指人死。翻用“鞠躬盡瘁”為“鞠躬盡力”,借“鞠躬”指作揖,“盡力”指為對方效勞,同時還關聯(lián)另一意思:我是駝背,不能下拜,且作個揖,還有我不死就為你效勞。
石道姑懷疑,深夜秀才房里有聲音是小道姑溜進了他的房間,說那時“秀才就逆來順受”。把“逆來順受”這個成語用在此處,讓讀者或觀眾聽了定會忍俊不禁,為作者絕妙的語言才華而嘆服。
二
杜撰歷史上的人物、事件也是作者讓劇本充滿幽默意味的常用手段。
例如《悵眺》中,柳夢梅與韓秀才的對話里不少都是杜撰:
“比如我公公柳宗元,與你公公韓退之,他都是飽學才子,卻也時運不濟。你公公錯題了《佛骨表》,貶職潮陽。我公公則為在朝陽殿與王叔文丞相下棋子,驚了圣駕,直貶做柳州司馬。都是邊海煙瘴地方。
那時兩公一路而來,旅舍之中,兩個挑燈細論。你公公說道:“宗元,宗元,我和你兩人文章,三六九比勢:我有《王泥水傳》,你便有《梓人傳》;我有《毛中書傳》,你便有《郭駝子傳》;我有《祭鱷魚文》,你便有《捕蛇者說》。這也罷了。則我《進平淮西碑》,取奉取奉朝廷,你卻又進個平淮西的《雅》。一篇一篇,你都放俺不過。恰如今貶竄煙方,也合著一處。豈非時乎,運乎,命乎!”
作者腦海中儲存著唐朝文學史上大量有關柳宗元和韓愈的事跡,在寫劇本時他便隨心所欲地引用。說這一大段杜撰也非全都是杜撰,兩位唐朝名人的代表作都列入其中,只是有些細節(jié)屬于杜撰。這一大段是為增添戲劇的豐富性及趣味性,同時還表現(xiàn)出柳夢梅書生氣十足及性格的倔強和執(zhí)拗,并為此后他表現(xiàn)出“書生劍氣吐長虹”的氣概做的鋪墊。
劇本中還有故意搞笑的,如:
《秘議》中,〔凈〕大明律:開棺見尸,不分首從皆斬哩。你宋書生是看不著皇明例,不比尋常,穿籬挖壁?!采尺@個不妨,是小姐自家主見。
這是石道姑和柳夢梅在開棺之前的一段對話。劇本托稱宋代故事,卻說到明代的事,是做調(diào)笑用。這并非是錯謬,而是湯顯祖從元雜劇這種慣用的寫法中繼承下來的。
還有使用雙關語來增加情趣,如《硬拷》中,
〔生〕是苗老師哩,救門生一救!
〔凈笑介〕你高吊起文章巨公,打桃枝受用。告過老公相,軍校,快請狀元下吊。
〔貼放,生叫“疼煞”介〕
〔凈〕可憐,可憐!是斯文倒吃盡斯文痛,無情棒打多情種。
〔生〕他是我丈人。
〔凈〕原來是倚太山壓卵欺鸞鳳。
苗舜賓不僅為柳夢梅解圍,在得知杜寶是他的岳父泰山后,還嘲諷杜寶作為老丈人而仗勢欺人。在已出現(xiàn)喜劇色彩之際,作者這時還偏偏讓苗大人的隨從說了一句:“狀元懸梁、刺股”。
“狀元懸梁、刺股”這句顯然是雙關語,既指狀元十年寒窗苦讀,甚至懸梁、刺股,又暗示狀元被吊到房梁上遭毒打。
《圓駕》末尾這一段也很有趣:
〔旦歡介〕陳師父,你不教俺后花園游去,怎看上這攀桂客來?
〔生〕姑姑喜也。這丫頭那里見俺來?
〔貼〕你和小姐牡丹亭做夢時有俺在。
〔生〕好活人活證。
在這里,杜麗娘是把現(xiàn)實和夢境混在一起說。而柳夢梅并不認識春香,問旁人這丫頭是誰?春香回答絕妙,說你和小姐牡丹亭做夢時我在場呀。柳夢梅挺高興,認為又增加了一個他和杜麗娘是“人”的活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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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段是在全劇即將結束時出現(xiàn)的對白,充滿了喜氣和風趣。
把兩個毫不相干的人或事攪在一起說,在朝代上故意弄顛倒等現(xiàn)象,是元雜劇的寫作特點。湯顯祖不僅吸收了上面兩種搞笑的手段,又創(chuàng)造了把現(xiàn)實和夢境混在一起寫的手法,這大大增添了戲劇的趣味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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清代著名戲劇家李漁認為“演習”(即導演)應當注意“劑冷熱”,就是說導演應調(diào)節(jié)舞臺場面的“冷熱”程度和把握戲劇情節(jié)的高低起伏。太雅、太冷的戲固然讓觀眾心生厭煩,然而“滿場殺伐,鉦鼓雷鳴”的戲也不能長時間占據(jù)舞臺。為此,他提出舞臺調(diào)劑“冷熱”的根據(jù)是:“傳奇無冷、熱,只怕不合人情。”以是否符合人情作為調(diào)劑“冷熱”的標準。而在談到戲劇的“冷熱”時,李漁還論及戲劇的“雅俗”,提出“俗中之雅,遜于雅中之俗”的主張。這說明他是以“雅中之俗”還是“俗中之雅”,作為評判戲劇劇本優(yōu)劣的標準??梢哉f,李漁的上述理論就是放到今天來說還是相當高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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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漁及其代表作《閑情偶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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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于戲曲的語言標準,王驥德說得較多,其中心概括起來便是,戲曲的“詞、格俱妙,大雅與當行參間,可傳可演”,乃為“上之上也?!?
“當行”一詞原本指“符合本行本業(yè)的重點”,戲曲的“當行”經(jīng)歷了音律說、文采說、關目說等,最后“當行”的重點放到戲曲的舞臺演出性上。
王驥德的這句論斷十分重要,其大意是,唱詞道白高雅且遵守格律,既有大雅的雋語美辭,又充滿符合舞臺戲劇性的通俗語言以及為活躍舞臺的插科打諢,可演戲,可傳承,那就是最好的戲曲劇本了。
仔細閱讀就會發(fā)現(xiàn),《牡丹亭》原作中隱藏著不少幽默和風趣,既體現(xiàn)李漁所說的這種“雅中之俗”,又符合王驥德關于戲曲語言標準的上述理論,的確是傳奇劇本中的“上之上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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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驥德所著的《方諸館曲律》一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