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溝通？沒辦法。在我家好好說話太難為情，吵起來就自在得多……我怎么把自己說成個潑皮怪物了。放心，放心，我不會在您家里大吵大鬧。我很安靜。我怕是今天哪根筋搭錯，才跑來找您聊天，我聽不懂您，您也聽不懂我……呃，您聽得懂中文嗎？”

“唉，懂不懂都一樣，除了您，我也沒別人可聊。

我媽總說我冷漠，別人家的女兒什么都跟媽講，就我像防賊一樣防著她，十根鋼條撬不出一句話。我很慚愧自己是個壞女兒，像是石頭里蹦出來的，跟誰也不親。直到后來我有了桃桃，桃桃學(xué)會了說話，每天膩著我說，媽媽，桃桃今天種了葡萄干；桃桃撿到星星隕石；桃桃放了個香屁，你聞！陽光潑灑在床單上，波光粼粼，桃桃撲進(jìn)去游旱泳，問我，桃桃小時候在你肚子里就是這樣游泳嗎？我說不知道啊，我隔著肚皮看不見。桃桃又問，那你小時候在姥姥肚子里是這樣游泳嗎？我猛然想起自己小時候，也整天膩著我媽，有說不完的話。

每晚8點前，媽媽忙完家務(wù)，我寫完作業(yè)，我們準(zhǔn)時會合于電視機前，看《婉君》。我蹲坐在她身后給她梳婉君式的魚骨辮，媽媽的頭發(fā)燙過，朝四面八方翻卷著，我用漂亮的塑料卡子給她挨邊兒收拾服貼，紅橙黃綠藍(lán)，用盡了我每一種顏色。最后，我挑起她頭頂?shù)囊痪^頭發(fā)，別上我最喜歡的小草帽頭花。媽媽吃痛的“嘶”了一聲，忍著沒喊“哎呦”。兩集電視劇播完，她照照鏡子，像個瘋婆子，我很擔(dān)心她要拆掉我的杰作。但她沒有，反倒得了靈感，給我也編上滿頭的維吾爾小辮兒，這樣等我第二天早上起床再拆開，就是一頭漂亮的波浪卷。她說這個發(fā)型正好搭配她買給我的那雙雪青色瑪麗珍鞋，像外國人。我不情愿穿那雙鞋，怪里怪氣的，和同學(xué)們的鞋子都不一樣。媽媽笑我不識貨，她在上海出差兩天，跑遍所有百貨商店才買到這么雙掐尖兒的，上海是全中國最時髦的城市，而這鞋即便在上海也是萬里挑一。她說，瞧瞧你們學(xué)校的女孩子，一水兒的紅色搭扣皮鞋，只有你，全校只有你，擁有一雙雪青色的瑪麗珍鞋。我被她說動搖了，瑪麗珍這個童話般的名字令我神往，但是把童話穿在腳上又難為情。很多年以后我才知道，所謂瑪麗珍鞋就是搭扣鞋，媽媽跟我耍了一招語言藝術(shù)。當(dāng)然，可能她自己也并不真懂。那雙鞋的關(guān)鍵之處不在于瑪麗珍，而在于顏色。通常，大紅色是最扎眼的，但在那個年代一水兒的紅皮鞋之中，獨一份雪青色是多么出挑啊。我和媽媽并排躺在一個枕頭上，我的維吾爾族小辮兒搭著她的魚骨辮。媽媽說，你好幸福哦，我小時候做夢都想穿上漂亮的瑪麗珍鞋，可是鞋就擺在面前，怎么也穿不上。我說，我也做過這樣的夢，想找?guī)?，怎么也找不著。媽媽說，我不是說真做夢，做夢是比喻，我小時候確實有過一雙瑪麗珍鞋，是姨父從蘇聯(lián)買給小姨的，鞋買小了，小姨跟我媽嘟噥，‘他讀洋書讀傻了，當(dāng)我是三寸金蓮呢？挺好的鞋，放著可惜，送給愛華吧?！疫B忙把腳伸進(jìn)去，鞋長出一大截，穿上像撐船，墊兩個厚鞋墊仍然晃蕩，小姨唱讓我們蕩起雙槳逗我，我可急死了，那么好看的鞋，還得長大好幾歲才能穿上。不過從那天起，日子變得特別有盼頭，我時不時把鞋拿出來看一看，試一試，再用報紙塞滿撐好，放回柜子里。就這么盼啊盼啊，終于盼到合腳的那一年，可是文革了，所有女孩都穿上了解放鞋……媽媽聲音越來越低，然后是長久的沉寂，好像說著說著睡著了。我問，然后呢？媽媽說，沒有然后，扔了。我驚訝，咋扔了？媽媽關(guān)燈說，快睡吧，做個好夢。我猜她定是被同學(xué)們?nèi)⌒α耍谝凰畠旱慕夥判?，就她穿一雙瑪麗珍鞋，妖精妖怪的。我又想到自己的雪青色瑪麗珍，為第二天即將發(fā)生的‘驚艷亮相’惶惶不安，我憚于入睡，沒完沒了地給媽媽講學(xué)校里的趣事，驅(qū)逐困倦。媽媽又說一次，睡吧。我說，還有呢，我同桌可不要臉了，他兩只手把他自己衣服胸口揪得老高，說是葉子楣，他還說見過他爸爸媽媽親嘴……同桌是個異數(shù)，關(guān)于他的異聞一個接一個，媽媽悄無聲息地聽我講完，黑暗之中，她幽幽地問：你是不是喜歡他？我一怔，不知如何回答，怎么答都是錯的。夜很黑，星也暗，風(fēng)也靜，我只記得媽媽幽冥般的聲音，和一對森冷發(fā)亮的眼睛，像狐貍在暗處審視它的獵物。那年我十歲？還是九歲？記不清了，只知道是小學(xué)，因為那個男生是小學(xué)同學(xué)。

我是個聰明的孩子，很快就參悟了如何正確與媽媽聊天，再不要跟她透露自己的事，只管陪著她一起講我爸的壞話，準(zhǔn)沒錯的。父親真是不堪啊，他渾身缺點怎么說也說不完，這個話題永不枯竭。我有時非常自卑，怨自己咋這樣倒霉，投胎給這么個父親?！蹲x者》上的心靈雞湯治愈了鄰居家胳膊上刻恨字的大姐姐，卻治愈不了我，雞湯竟然說女兒是父親前世的情人，我毛骨悚然。還好我有一個優(yōu)秀的母親，媽媽是我的全部，同樣的，我也是她的全部，我是她的女兒、閨蜜、愛人，甚至我就是她自己。周六我去她單位陪她上班，周日我們手挽手逛街，她拿出整個月的工資為我和她買新衣服，我們交換著穿，不分彼此。我代替媽媽實現(xiàn)她所有難酬的壯志——學(xué)習(xí)優(yōu)秀，多才多藝，在學(xué)生會里步步高升。她在各種聚會上愉快地分享教育經(jīng)驗，我伴她左右亭亭玉立，展示出一塊好料應(yīng)該有的模樣?？墒敲\怎么這樣叵測啊，一次考試我給搞砸了，媽媽把成績單釘?shù)轿业囊聶簧?，問，心思都放在哪里了，成天就去想怎么臭美了？爸爸打斷她，說學(xué)習(xí)就說學(xué)習(xí)，扯那些不相干的做什么？媽媽剜他一眼，你懂個屁，我不說到她痛處，她記不??！爸爸冷言道，惡毒。他們倆狠掐起來，我在暴風(fēng)驟雨中得以片刻避難，細(xì)細(xì)咀嚼我那個莫須有的罪名，和莫須有的痛處，不明白自己為什么要遭受這種八竿子打不著的羞辱。

他們吵累了，媽媽失望地轉(zhuǎn)向我：‘為了你，我跟你爸吵成這樣，你倒像個局外人一聲不吭？’我一怔，糟了，我該說點什么。媽媽等不到她想要的答案，臉色陡然再變：‘我罵了你爸，你心痛了？無論我怎么對你好，你心里只有你爸，我說什么都是錯的，你們父女倆一條心來仇視我?！一帕松?，不知她何出此言，委屈像一個巨大的氣球，嘭地脹滿我身體，堵住我喉嚨，我想喊喊不出來，冤枉啊媽媽，我只有你啊媽媽，我的全世界只有你，我是你忠誠的戰(zhàn)友，你怎么這樣誤解我，請你不要誤解我……媽媽見我在哭，彎酸道：‘你還流貓尿？’

那一天，我感覺自己被定下叛國罪，遭祖國拋棄了?！?/div>