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霧在窄罅的屋間盤縈，意識逐漸渙散，迷離，貓雷感覺身體漂浮在溫暖律動的水中，軟綿綿，安寧祥和，恍惚間還以為還在銀座頂層壽月堂月光籠罩的落地窗前，她蜷縮在潮濕凹凸的沙發(fā)上，像蜷臥在那張柔軟的大床上。玫瑰金色的被單，淡綠的墊褥，肥胖的海綿枕透出縷縷奢華厚稠的粉膩味，臺風(fēng)…登陸……以下是……！屋子角落的電視傳來模糊不清的呢喃，屏幕散發(fā)出著藍(lán)紫的光，屋外雷聲隆隆地像從極遠(yuǎn)的地方傳來，還要再熬多久，六十年來，創(chuàng)紀(jì)錄的高溫，報紙登說，先是兩個月的大旱，把莊稼都干死了，毒辣的日頭，然后又來沉重壓郁的海風(fēng)，潮悶的讓人受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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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間預(yù)測降雨100毫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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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視里的聲音突然清晰起來！扯著尖銳的嗓子勝利似得宣告這一消息，他們都是這樣說的，明日降大雨，世界突然清晰起來，幽藍(lán)色的光碎裂成鋒利的碎片，她又開始劇烈頭疼起來，疼的發(fā)出咝咝的聲音，做好防范措施，用著那單調(diào)冷漠的聲音命令著。警告市民盡好自己的義務(wù)。鋪天蓋地的黑體大字，二十萬群眾面臨洪水危機(jī)，已經(jīng)有人被淹死了！可是孩子，阿爸聳聳肩漠不關(guān)心似的嘆道，這和你又有什么關(guān)系呢，我們總得掙錢吃飯??！四樓那戶人家整天摔桌砸碗，修修陰功，樓下的新婚夫婦離婚了，她爸爸是肝癌晚期！我們都要被淹死啦。我愿得如此嗎？你臉上沁出汗珠，眼前的一切突然又模糊了。天不開眼有什么辦法？嗯，這里快要被淹掉在海底了。天深深的壓過來，頭頂都是幽深浮動的大海，波濤在上面涌動了，天又在訇訇地悶響了。晚燈亮起來了，霓虹燈流光溢彩地滿溢了，闐靜的漆黑的天空中有東西在涌動，大步向前，逐步上升！人們正在堅硬潮濕的墻壁里哀嚎腐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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渾渾噩噩，貓雷慢慢的聽到一陣疲倦的，斷斷續(xù)續(xù)的人聲，金屬敲擊聲，她在逐漸看到自己的眼睛，然后這陣噪音忽然安靜下來，她心驚膽戰(zhàn)地聽著，接著是吱呀吱呀令人生厭的摩擦聲，潮濕的風(fēng)涌進(jìn)了屋子，她戰(zhàn)栗起來，電視聒噪的嘟囔也忽地愕了，把門簾翻卷進(jìn)來，門前站著一個黑色的影子，他沉默走來。如同遭了夢魔一般，全身發(fā)滲，動彈不得，濕漉的背項，整個粘在陰浸的破洞褥布上。她的眼睛酸澀得如同潑醋，喉頭干得直冒火，全身的骨骼好像一根根給人拆散開來，稍一動就劇痛無比。那男人俯臥在她身旁了，一只手?jǐn)堅谒嗦愕难g，像一根銹粗的錨鏈，勒得她喘不氣。她模糊地看見門外的暗黃，門關(guān)了嗎，雨會進(jìn)來的！隔壁的幼兒又屙臟了床布，那位單親媽媽又開始嗚嗚地哭了。她咬緊牙關(guān)，那只手正嵌入她白嫩的腿，撕破了她柔嫩皮膚，血！他在撕咬每一寸肉體，好像一條饑餓已久的狼。她忍不住痛苦地哀號出聲，回應(yīng)她的是小腹上重重的一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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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哭了！墻傳來嬰兒尖銳的哭泣。建于1998年的赫魯曉夫樓在狂風(fēng)中顫抖，有男人在怒吼，鐵路橋下的集市，兄弟二人抱頭痛哭，嗚嗚哇哇 火車駛過了，嗚嗚哇哇像震耳欲聾的汽笛；快跑的哥哥焦急地等著自己的妹妹，幾十處的燈光亮著，人們唏哩嘩啦的哄堂大笑，酒杯清脆的相撞著。尖嘯的哭聲，她怎么了 有人能去看一下嗎。鬧市邊的小學(xué)正響著配上經(jīng)典薩克斯的音樂《回家》，靡靡悠揚(yáng)的樂聲，在悶熱的空氣中起起落落地嗚咽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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傳來一陣悶響，啊啊，那個女子忽地尖叫起來似被砍掉了手腳。東面茶博城的應(yīng)急燈忽閃忽閃發(fā)著黃色的光，劇烈的雷光，閃電劈落在天幕，霎地一片通明，從窗口劈進(jìn)樓里來，映得男人瘦白的身體，。男人也像鎮(zhèn)住了。貓雷看清了他的臉，卻也怔了一下，他的呼吸時緩時急，不斷的噴到她的腮上。迷惘痛苦的，模糊不清淚流滿面，未成熟的青年的臉?；桡卤犞?，沒有知覺的凝視著，盯著她，她聽到在說著什么了。他說我們是命中注定了，我們命中注定滾在一堆了，他說。我們像什么？怎么，一對手銬手的囚犯??！莫掙扎了，我的好姐姐。憑你費(fèi)多大勁也沒用的，你幾時見過鎖在一根鏈子上的囚犯分得開過？噢，我的好姐姐，我們還是乖乖的滾在一堆吧！他道：難道你還不明白嗎？唉，無賴。微微的青輝又暗下來了，她聞到他的呼吸，帶著行將就木的氣息。雷聲轟隆隆地響著，海就要落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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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痛嚎了，他在哀求她了，許多年前這些雨點(diǎn)就在空中靜止著，凝固著一小段時間，直到今天才紛紛而下。他像許多年前一樣哀求時跪伏在地上，刀又在吱嘎吱嘎地響著了，惡狠狠地磨著。不要?dú)⑺苍谕纯蘖?，他說我不是壞人。頭突突地疼著，石子刺落在右太陽穴上。她驚恐地看著他說，聲音甜得發(fā)膩。懂嗎？我要的是你這個人，我要你那雙細(xì)白的手，我要你那撮輕松柔順的頭發(fā)，他說。哎，無賴，好姐姐，你獨(dú)個兒睡在燈紅柳綠的世界太過冷清。來，我來替你醫(yī)治你的孤獨(dú)癥，可憐，你的手心直淌冷汗，你的牙齒在發(fā)抖呢！他說。你害怕？害怕我是個躲在陰暗角落的的吸毒犯？因為你是東京的小姐？住著大大的房子？瞧瞧，我們不是天生的一雙嗎？來，讓我握住你細(xì)白的手，我們的手梗子早扣上月牙形的手銬了。他說。女人，當(dāng)然是女人嘛，我的好姐姐，別害怕。他說。唉，無賴，無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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歌舞町舞廳的人影子在暗紅的玻璃上，幢幢晃動，舞曲睡眠不足似的，有氣沒力的拖拉著。女仆咖啡廳樓上一個女子正在和幾個嬉笑的學(xué)生拉扯著，霓虹燈的大字，照得她稠黑的緞子閃閃發(fā)光。她半身探出窗外，苦惱地笑著，我想要回去！他痛苦地在地上翻滾，骨頭上好像有肉蟲在噬咬，每一根肌肉都變成了一條大肉蟲，蠕動。他的頭跌到胸前，嬰兒終于笑了，尖銳而凄厲，淹沒在四面涌來的疾雨聲中。他是個瘋子，他們說，他已經(jīng)神志不清了，他們說。他是時代交際的混雜種，他是社會的蛀蟲。坐在路邊的大理石上，撈起他的腿，哄死人啦！講好20塊錢，，我要吃飯啊！有一天，人們都快變成賣*婦了。兩百塊的，廿塊的，五塊錢的。應(yīng)召女郎，外圍*子，咸水廠妹。出賣自己的手腳，叫賣自己的人生，把自己投喂到形形色色的人物里?？麪€了的眼圈，大聲喊著：100塊錢一天！小姐，報紙上說他們要把水排下來。嗯，人們快被泡囊了。在深藍(lán)色的海水中，被泡得一寸一寸的浮漲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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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哭了！窗外夜市人聲沸沸，火車來了，人群發(fā)出嘈雜的聲浪，期間迸出幾下極不調(diào)協(xié)的尖叫。驟然間，樓道間的腳步一陣大亂。閣樓的木梯上，響著雜沓竄逃的腳步。差人，差人！有人叫道，突擊！突擊！突擊！今天晚上突擊四處游蕩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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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夜巡捕車抓走一籠籠的蛀蟲，可是夜夜郊外小樓里仍舊破起喉嚨，挑戰(zhàn)似的尖叫著；唉，生活！感染病案五三起，《日報》登道，居民切勿飲食生冷，檢疫站，德輔道的陰溝，唉，真要命！全是嗆鼻的辛辣氣。他們要給社會消毒殺害，哼哼卿卿，盡是些吐得面皮發(fā)烏的酗酒孩子。唉，來吧，姐姐，他說，她眼角噙著淚珠，臉蒼白得像張半透明的蠟紙。你在往下沉哪，你還年輕，才二十幾歲。你要為將來打算，一定要想到你的將來啊。可是妹子，你們這些教書的人總是要講將來，但是我可沒有為明天打算，我沒有將來，我甚至于沒有去想下一分鐘。太遠(yuǎn)了，我累得很，他說。我想不了那么些。我只曉得目前。姐姐，噢姐姐！你唬人得很。他揩去滾到她蒼白面頰上的淚珠。人人都在說，他們都在說你——噯，姐姐，你不能這樣下去，但是我們注定滾在一堆了，他說。我們像囚犯一樣鎖在一起了。難道你不以為我們是天生的一對？來，讓親親你軟軟的嘴唇，好姐姐，躺在我的懷里吧。難道我對你還不夠好？不像一個服服帖帖的好弟弟，太冷清了。來，讓我們一起，到底我們是注定了的，莫掙扎了。讓我們緊緊的偎在一塊，享受這一刻千金難換的樂趣。唉，罪人，趕出了伊甸園。罪人。趕出了伊甸園。無賴，唉，唉，唉，無賴。走吧，姐姐。我的身體爛得發(fā)魚臭。難道你還看不見我皮膚下面盡是些蛆蟲在爬動？我像那些病人五臟爛得發(fā)黑。我們注定了，他說。我們是冤孽，他說。我們在沉下去，我們在沉。我們。嗯，天哪，天空就要降下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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差人大聲地吆喝著。他們哭著喊著滾下了樓梯。巡邏車的警笛掃走了一切噪音，像無數(shù)根鞭子，在空中答撻，載走一車一車喵喵露。

靜悄悄的屋子里，電視又傳來了輕輕低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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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救我，貓雷

剛從現(xiàn)實里出來，又熱又累

怎么才能成為一個人

我覺得我的生命比一般人要短

我想和人們談戀愛

我覺得我身上有股柴火味

我是VTB貓雷的粉絲，喵喵露

套作自《香港1960》白先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