鈴芽戶締(第三天)
? ? ? ? ? ? ? ? ? ? ? ? ? ? ? ? ? ? ? ? ? ?渡過海峽
「有些人真的很難叫醒……」
我用跟千果借來的梳子梳理睡亂的頭發(fā),嘆著氣抱怨。
「誰?你的男朋友?」
「我說過我沒男朋友了!我是在談普遍的現象?!?/p>
我雖然憧憬像千果這樣清爽的短發(fā),不過小時候媽媽稱贊我頭發(fā)的記憶多少形成阻礙,讓我無法下定決心剪頭發(fā)。
「這種時候啊──」在一旁刷牙的千果咕嚕咕嚕地漱口,然后得意地說:「親一下就會醒來了!」不論什么狀況,她都能扯到自己的戀愛,讓我不禁感到有些佩服。
千果對我說:「我得準備去上學,要先沖澡才行。鈴芽,你趕快去吃早餐!」于是我到餐廳,享用又是非常豐盛的早餐。用餐時,同桌的千果弟弟突然驚訝地喊:
「你們看!這家伙實在是太強了!」
聽他這么說,我也轉向電視上的晨間報導節(jié)目,然后在吞下飯的同時倒抽一口氣。畫面上是白色的巨大吊橋,跑馬燈寫著:「明石海峽大橋上出現一只貓!」攝影機聚焦這座橋放大,可以看到一只白色小貓輕快地走在大橋的粗纜線上。播報員以報導無害溫馨新聞的語調說:
『這只小貓不知道是從哪里上橋的,大大方方地走在吊橋上,網路上也有人上傳行車記錄器拍到的影像,引起很多人討論──』
「草太,你快看,是大臣!」
我跑回房間,拿起兒童椅上下?lián)u動。
「喂,拜托,你該起床了吧!」
今天早上也跟昨天一樣,不論我叫幾次,都只得到體溫和細微的睡眠呼吸聲的反應,草太完全不肯起床。我不斷搖他、敲他,放在榻榻米上松開手。椅子就像無生命物質般「喀噠」一聲倒在地上。這樣不行。
「可惡!」
親一下就會醒來了──我忽然想起千果得意的聲音。我心想,或許那不是炫耀,而是某種提示吧?或許只有無知的我不知道,其實那是叫人起床的實用小技巧?我用雙手抓住椅子的座面,將嘴唇接近草太的臉(當作是臉的椅背)。我一邊接近,一邊想到這是第一次。我緩緩閉上眼睛。這是我的初吻──
「……等等,他又沒嘴巴?!?/p>
我張開眼睛喃喃自語。這怎么可能是實用技巧!
「鈴芽?」
草太突然說話。我把臉移開,草太也倒退兩步。
「早安……怎么了?」
聽到他以平淡的聲音詢問,我忽然好像被熱風吹拂般雙頰發(fā)燙。
「……你還問怎么了!」
我粗暴地操作手機。
「你看這個!大臣出現了!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
好不容易叫醒的兒童椅,盯著以輕盈步伐走在吊橋上的貓。一大早就讓我看到什么怪現象!草太像是要安撫我的怒火般,以冷靜的聲音說:
「反復無常是神的本質──」
「神?」
「渡過明石海峽大橋,就是神戶了。我們也得趕快──」
『鈴芽,你差不多要出門了吧?』
千果敲門,在房間外面呼喚。
『你已經換衣服了嗎?』
「嗯,比我穿更適合!」千果說完,像我們剛見面的時候那樣,把我從頭到腳打量一番。我穿著米色的褲裙,上半身是白色T恤和寬松的牛仔外套。兒童椅跟洗好的制服一起放在大型肩背運動包中。順帶一提,睡亂的頭發(fā)怎么樣都無法弄得服貼,于是我就綁成一條麻花辮,垂在一邊的肩膀上。千果很滿意地點頭,說:
「穿著制服手里只拿著椅子,一定會很引人注目。衣服和包包都送給你。」
「千果……」面對她極為自然的體貼心意,我不禁感到鼻子酸酸的。「我不知道該怎么謝謝你……」
「不用謝了,一定要再來見我喔。」
穿著水手服的千果這么說,然后在民宿的門口擁抱我。
「嗯……我一定會再來!」
我吸著鼻涕,同樣地用力擁抱已經成為摯友的她。在跟她道別之后,我走了快一個小時,忽然聞到衣服上飄散的柑橘類清爽香氣,想到這是千果的氣味,內心便有些感傷。
* *?。?/p>
「不能搭公車去嗎?」草太抬起頭,用相當擔心的聲音問。
「……下一班公車要等到六小時之后?!刮铱粗N在墻上的褪色時刻表回答?!竾W啦啦!」我聽到很大的水聲抬頭一看,原本應該是堆積在鐵皮屋頂上的樹葉被水沖下來。我們被濃密的雨水氣味包圍,在幽暗狹小的候車亭,以絕望的心情望著外面的雨。
我們和千果道別后下了山,來到車流還算多的路上,首先嘗試搭便車。我用手機確認過,這里距離電車車站很遠,而且要前往目的地的神戶,最短的路線還是開車。我站在紅色彼岸花叢生的田地旁的道路,朝著駛來的汽車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豎起大拇指。被五臺左右的汽車忽視之后,草太從包包里對我說:「鈴芽,你要表現出更強烈的意愿才行,像是大動作揮手之類的?!刮一刈煺f:「如果椅子來揮手的話,大家一定會嚇得停下來吧?」不過仔細想想,如果有人看到像我這種怎么看都是十幾歲的女生而停車,那或許是不應該搭的車吧?我正開始這么想,天空突然出現閃電并下起大雨,我們便沖進附近的公車候車亭。
「──鈴芽?!?/p>
當我在候車亭的長椅上昏昏欲睡,想著雨蛙的合唱好像真的在為下雨感到高興,草太突然以平靜的聲音對我開口。他的聲音壓得很低,彷佛是顧慮到雨聲。
「什么事?」
「……這張椅子是你媽媽的遺物嗎?」
「啊……嗯?!?/p>
雨蛙的叫聲當中,穿插著汽車駛過濕濕的道路發(fā)出的「唰~」的聲音。公車站前方的縣道雖然不時有汽車經過,不過完全沒有路過的行人。
「為什么只有三支腳?」
「喔……那是小時候的事情,所以我不太記得了?!刮液鋈幌氲?,探索遙遠的記憶,感覺就好像在某個人的夢里;世界被稍微不一樣的規(guī)則支配,無法順利前進。
「以前我大概還在上幼稚園的時候,弄丟過這張椅子。我當時到處找,找到的時候……好像就缺了一支腳?!?/p>
「那是──」
這時突然傳來汽車接近的聲音,蓋過草太的聲音。這是剛剛經過的汽車沿著同一車道倒車回來的奇妙聲響。我連忙抓起想要從小屋探出身體的兒童椅,看到一臺藍色休旅車真的倒車回來,打著方向燈停在我們面前。映著下雨天空的側面車窗發(fā)出細微聲響降下來。
「你要去哪里?」
在駕駛座說話的,是個戴著淺色太陽眼鏡、一頭微卷栗棕色頭發(fā)的女人?!缸谀抢?,公車也不會來唷?!?/p>
汽車內部會帶有各個家庭的氣味。自稱「琉美」的這個人車上,帶有些許令人聯(lián)想到夜晚城市燈光的成熟香水氣味,以及烘焙點心般令人懷念的甜味。我感覺好像突然闖入陌生人家里般不自在,望著微微發(fā)光的雨天風景,望著滑落擋風玻璃的雨滴,偷偷望著握住方向盤的白皙豐滿的手指,然后再度把視線移回擋風玻璃的雨滴。女人對我說:
「我看到你坐在早就停駛的公車站候車亭,當然會在意啰。話說回來,真羨慕你,可以一個人旅行。到神戶之后,載你到市區(qū)就行了嗎?」
「啊,是的!」我緊張到聲音不自然地拉高。
「你說你叫鈴芽吧?」
「是的!」
「我剛剛帶這些小鬼去見住在松山的外婆──」
她說完瞥了一眼安裝在后照鏡旁邊的寶寶后視鏡。鏡中映著后座的兩張兒童安全座椅,以及坐在各自椅子上的兩個小孩子。兩人看上去的年齡和臉蛋都一模一樣,以格外認真的表情在睡覺。
「他們是雙胞胎,四歲,叫小花和小空?!?/p>
「哇……是雙胞胎呀?!?/p>
「他們很調皮,每天都像是在打仗一樣?!古诵χf,「我們也剛好要回神戶,所以說你很幸運?!?/p>
「是的!多虧您的幫忙!」
我深深低頭,女人便發(fā)出愉快的呵呵笑聲,說:
「你不用這么緊張,放輕松吧。我又不會把你吃了?!?/p>
我看到在淺色太陽眼睛后方溫柔地瞇起來的眼睛,暗中松了一口氣。我重新偷偷瞥了一眼開車的人。她穿著寬松的芥末色上衣,從荷葉袖露出來的肌膚白皙到好像沒曬過太陽,全身帶有柔軟的圓潤度。戴在脖子和手腕上的細細的金色首飾,和她的白皙與圓潤度很相襯。我在心里想,這個人感覺滿性感的。她的年紀大概比環(huán)阿姨小一點,雖然很美艷,但也給人沉穩(wěn)可靠的感覺──我想到這里時,聽見后方傳來「滋──」的聲音,便回頭看。
「?。 ?/p>
兩個雙胞胎不知何時睡醒了,正緩緩打開我放在兒童安全座椅之間的包包拉煉(琉美要我把它放在后座)。包包完全打開,露出椅子毫無防備的臉。
「媽媽,這里好像有什么東西!」
「有什么東西!」
雙胞胎從兩側不停摸著草太的臉喊。哇──我在內心發(fā)出叫聲。草太任憑他們擺布,左右搖晃。
「住手!」琉美瞪著寶寶后視鏡怒吼?!覆灰獊y動姊姊的東西!」
「好~」兩人宛如條件反射般回答。琉美對我說「真抱歉」,我便擠出僵硬的笑容說「啊,不會,沒關系」。我回頭看后面,看到雙胞胎幾乎要把臉貼在椅子上,凝視著草太。哇~
「……真是的,兩個小鬼一直在看?!?/p>
「那個……那只是很普通的兒童椅……」
「這樣啊……」琉美看了我一眼,又注視后視鏡?!杆麄冞€在看。」
忍耐點,草太──我看著果不其然又在亂摸椅子的雙胞胎,只能在內心聲援他。
車子不停地行駛在山間的高速公路,穿過好幾條隧道,過了好幾座橋。天空逐漸變得明亮,接著又暗下來;雨勢時而變成毛毛雨,時而變大。過了一陣子,雙胞胎再度沉睡。我一再搜尋社群網站,但是沒有看到有人上傳大臣后來的行蹤。不久之后,吊橋型的大鳴門橋宛若切開綠色風景般出現在前方。海面被白霧籠罩,讓橋看起來好像架在空中一般。車子宛若滑行般行駛在橋上,進入淡路島,接著又再度回到山巒與隧道持續(xù)出現的景象。不久之后,從云層間透出好幾道光線,使周圍的綠葉閃閃發(fā)光。最后車子總算開上今天早上在電視上看到的那座大橋。明石海峽大橋的巨大尖塔沐浴在陽光之下,讓我看呆了片刻。海面也反射著大量陽光,看起來就好像無限延伸的蔚藍地毯。我打開地圖。我們過了四國,眼前就是神戶市。我打開從昨天到現在的軌跡紀錄,把地圖縮小到顯示三分之一的日本列島,得出距離家里有五百八十八公里。離家越來越遠帶給我無所依靠的不安,但也因為自己來到這么遠的地方而興奮;兩種心情摻雜在一起,使我的心跳加速。就如在游戲中進入新的階段,過橋之后出現在眼前的,是被密集的建筑覆蓋的土地。
「小心點!不要灑出來!」
我們在市區(qū)買了得來速的漢堡,在停在停車場的車內吃遲來的午餐。
「你們不要把椅子弄臟!」
「知道了!」「我知道!」
對于琉美的責罵,后座的雙胞胎總是不等她說完就搶先回應。我在前座一邊咬著漢堡,一邊提心吊膽地觀望。草太已經被拿來當成雙胞胎的桌子,而雙胞胎不意外地掉下許多面包屑、沾了美乃滋的生菜、散落的油膩薯條。姊姊幾乎是用丟的,把裝滿柳橙汁的紙杯放到椅子上。哇,會倒下來!──就在我這么想的瞬間,兒童椅「喀噠」一聲自己取得平衡,使紙杯穩(wěn)住沒有潑出果汁。
「啊……」
草太,你在做什么!──我不禁在心中大喊。雙胞胎疑惑地注視著椅子,接著弟弟同樣地把裝了柳橙汁的紙杯丟下去。椅子又跳動了一下。紙杯輕輕彈起,畫了半圓,沒有倒下,安穩(wěn)地落在椅子上。雙胞胎以更加詫異的表情看著椅子。草太若無其事地沉默不語。哇~這個人根本就在玩!
「咦?我以前都沒有發(fā)現?!?/p>
旁邊駕駛座上的琉美突然說。
「什么?」
「原來從這邊可以看到那間游樂園?!?/p>
「游樂園?」
「嗯,在那座山那邊?!?/p>
我往她的視線方向看過去,看到在大樓與電線桿后方的山上,有一個小小的摩天輪剪影。小小的曲線和神戶華麗而洗煉的街景感覺很相襯。
「那里剛開幕的時候真的很熱鬧。我小時候也常常跟著大人一起去──」
琉美咬了一口漢堡,瞇起眼睛說。
「后來游客越來越少,游樂園就在十年前左右結束營業(yè)了,可是因為連撤走的錢都沒有,現在那些設施就荒廢在那里。從市區(qū)的很多地方,都可以像這樣遠遠看到,每次看到都會覺得有些感傷。」
琉美說完,喝了紙杯中的可樂,接著又像是在自言自語般低聲說,最近像那樣冷清的地方增加了。冷清的地方──我重復念了一次,忽然想到,在這六百公里的路上,我看到的不都是這樣的地方嗎?
「叮咚」──手機響了。我反射性地想到「糟糕,是環(huán)阿姨」,不過響起的卻是琉美的手機。她操作固定在方向盤旁邊支架上的手機,無奈地喊:「什么?真糟糕!」
「怎么了?」
「原本要帶他們去的托兒所因為臨時有人發(fā)燒,今天沒有開──喂!」
琉美突然朝著寶寶后視鏡怒吼。
「哇!」
雙胞胎原本在草太身上疊起漢堡空盒、紙杯、塑膠容器等,像是在玩疊疊樂,聽到吼聲連忙正襟危坐。「真是的!」琉美邊嘆氣邊重新檢視手機。
「……我得去顧店,必須找人來幫忙帶這兩個小孩……?。 ?/p>
琉美以靈機一動的表情看著我。
「咦?──不會吧!」
我指著自己喊。
? ? ? ? ? ? ? ? ? ? ? ? ? ? ? ? ? ? 四個人的回憶
「呃~那么,要玩什么呢?」
「做菜!」
「我要煮咖喱!」
雙胞胎──姊姊小花和弟弟小空──不等我說完就立刻回答,彷佛在宣告:我們知道所有好玩的事情,接下來就要逐一執(zhí)行。琉美的家在老舊的拱廊商店街角落,我們此刻在二樓的兒童房,而琉美則在樓下的店里準備開店。雙胞胎以熟練的動作把塑膠蔬菜一一放在桌上,握起塑膠菜刀。小花喊:
「預備──開始!」
咚咚咚咚咚!兩人以驚人的氣勢切蔬菜。玩具蔬菜的剖面是魔鬼氈,每當被菜刀切開就會彈出去,不停地打在我的臉上?!竿邸刮抑荒芘Ψ烙?。「咖喱做好了!」小空喊。
「開動!」
兩人不約而同地「喀茲」咬下塑膠蔬菜?!竿郯“?!不能吃!」我拼命阻止他們。
「接下來是這個!」先前的游戲似乎已經告一段落,小花迅速地把盒裝面紙遞給我。
「啊?」
「先抽完的人贏!預備──開始!」
姊姊喊完,雙胞胎各自「咻咻咻咻」地抽出盒子里的面紙。白色的面紙在房間里四處飄舞,宛若從巨大拉炮射出來的紙片。哇~
「不、不行這樣喔!」我拼命阻止他們。
我收拾散落在房間里的未使用面紙,為了恢復原狀正在一張張折起來時,小花又把手放在我的背上說:
「姊姊當富士山!」
「什么?」我被安排站在房間中央。小空喊:「預備──」我產生不好的預感。
「開始!」
兩人朝我猛奔過來,把我的身體當成山爬上來。小花踩在我的腰骨,小空抓住我的右肩,接著小花又不服輸地把腳跨在我的左肩,兩人同時抓住我的頭。哇~我為了避免跌倒努力穩(wěn)住下盤,兩人則得意洋洋地站在我的雙肩。
「呼,呼,呼……」
當我氣喘吁吁地雙手雙腳貼在地上,雙胞胎仍舊像永動機般在我周圍繞圈圈,嘴里喊著:「等一下!等一下!」
「我大概不適合帶小孩吧……」
我不禁喃喃自語,這時其中一人把我的背當跳箱跳過去,另一人追過來,把我的背當跳板踩上來。我發(fā)出被壓扁的「嗚」的聲音。
「──看不下去了?!?/p>
我聽見上方傳來聲音,驚訝地抬起頭,看到放在桌上的運動包在蠕動,接著兒童椅就跳到地板上。
「咦?」
雙胞胎停止動作,瞪大眼睛盯著直立在地板上的兒童椅。
「等……!草、你──」
我想說「等等!草太,你想干什么?」,卻因為太過震驚而無法順利發(fā)聲。草太在我眼前緩緩地開始走動。
「你……你們看,很厲害吧!這是做得很棒的玩具喔!」
我豁出去喊。草太停在小花面前,宛若童話故事中的忠實白馬,默默地彎下腳傾斜座面。小花像是被吸過去般坐上椅子。接著兒童椅像馬一樣夸張地抬起前腳,彷佛在嘶嘶叫,然后載著小花開始前進。很快地,雙胞胎就發(fā)出「哇哈哈哈」的歡笑聲。
「接下來輪我!我也要!」
小空追著小花喊。兒童椅輪流載著雙胞胎,在房間里不停地繞圈圈。兩人不斷發(fā)出高興的叫聲,彷佛沒有比這個更快樂的事情。我心想,草太該不會喜歡小孩子吧?我看著椅子有節(jié)奏的行進姿態(tài),內心也跟著興奮起來。
「草太,接下來輪我!」
「你不行!」
「椅子說話了!」
糟糕──我們都沉默不語。椅子停下來,小花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起身。糟糕,我拼命思索該說什么。
「呃,很厲害吧?這是搭載最新AI科技的椅子型機器人……吧?」
不對,這個說法太牽強了。我越說越沒自信,句尾變得含糊不清。不過──
「它叫什么名字?」
小花以興奮的眼神問我。
「???呃,草、草太……」
「草太!哇??!」
雙胞胎似乎也聽過AI,趴在地上爬到椅子前面。
「草太,明天的天氣怎樣?」
「草太,你可以放音樂嗎?」
「草太,你會玩接龍嗎?」
「草太,今天的股市怎么樣?」
雙胞胎就像在對Siri說話般,爭先恐后地提出要求。我連忙說:
「呃,草太沒那么聰明!」
「鈴芽,你說什么!」
草太喀噠喀噠地走向我質問。雙胞胎喊:「它又說話了!」不知不覺中,兒童房的窗外已經完全天黑了。我看著在房間里滾來滾去嬉戲的雙胞胎和椅子,不禁想到,再過幾年,當兩個孩子長大之后,他們記憶中的這一天會是什么樣子?當他們到我的年紀,會怎么回憶起這一天?是兒童時期常出現的幻想,或是到現在已經無法說明的奇妙現象?幼年的記憶,有一天或許會變換為褪色而模糊的夢。但不論那是什么樣的形態(tài)──我希望這一天在他們的記憶中,是「四個人」一起玩的回憶。
*?。。?/p>
這是我后來才知道的──環(huán)阿姨決定到神戶(最后是到東京)來找我,剛好就是在我照顧雙胞胎的時候。
「……離家出走?」這天在拜訪過值班漁民的家、回到漁會辦公室的車上,駕駛座的阿稔喃喃地說。他斜眼瞥了從兩天前就沒有精神的環(huán)阿姨,似乎想要為她打氣,便以開朗的口吻說:
「不過我記得自己小時候也做過同樣的事。那個年紀的小孩,都會覺得鎮(zhèn)上和家里很拘束吧?所以──」
「不要跟你相提并論好嗎?」
環(huán)阿姨用冷淡的聲音打斷阿稔的話。阿稔的笑容僵在周圍長出胡渣的嘴巴上,帶著歉意小聲地說:「也對……」真可憐,他到現在還不知道該怎么跟環(huán)阿姨相處。尤其是在跟我的關系方面,很容易踩到環(huán)阿姨的地雷?!赴Γ 弓h(huán)阿姨很大聲地嘆氣。她寄給我的LINE訊息遲遲沒有出現已讀標記?!改呛⒆泳烤勾蛩阋ツ睦铮坑惺裁床粷M?我問了好幾次,她都只是回避話題……連今晚要住在哪里都不肯告訴我!」環(huán)阿姨這段話如果是自言自語未免太大聲,如果是發(fā)牢騷又未免不夠體諒對方。
「那個……你檢查過手機GPS嗎?」
「什么?」
「呃,比如說年輕情侶常常用的那種、可以掌握彼此在哪里的APP之類的?!?/p>
「我沒有下載那種東西?!?/p>
「這樣的話──」阿稔思索各種點子。他對環(huán)阿姨的心意,除了環(huán)阿姨以外大部分的人都能察覺?!赴?!可以檢查戶頭嗎?就是鈴芽行動支付綁的帳戶……現在應該都用行動支付吧?」
阿稔把車開進港口的停車場,拉起手剎車,然后詢問一直在滑手機的環(huán)阿姨:
「……怎么樣?」
「她跑到神戶去了?!?/p>
環(huán)阿姨盯著發(fā)光的螢幕回答。螢幕上顯示我這三天使用的金錢明細:渡輪的票、在自動販賣機買的面包、在愛媛各地車站買的車票、神戶市區(qū)的漢堡。因為阿稔多事的一句話,害我的行動經歷完全被環(huán)阿姨掌握。
「神戶!那還真遠……」
「我不能讓她繼續(xù)一個人亂跑。」
環(huán)阿姨斬釘截鐵地說。港口路燈藍白色的光線勾勒出她姣好的側臉輪廓。阿稔懷著決定告白的心情(明明就是白費工夫),開口說:
「那、那個,如果有任何我能幫上忙的地方──」
「阿稔。」
「在!」
「我明天開始要請幾天假。很抱歉在這么忙的時期請假,不過可以請你幫我顧兩、三天的工作嗎?」
「啊……那要不要我也一起請假……」
「為什么?」環(huán)阿姨總算把視線從手機移開,瞪著阿稔說:
「這樣根本就失去意義,你必須上班才行?!?/p>
「也對……」阿稔沮喪地回答。對我來說,此時的阿稔是個空忙一場又只會妨礙我的沒用歐吉桑(他還喜孜孜地說「被那么漂亮的人瞪,讓我害怕到全身顫抖」,感覺好危險),不過光是憑他不論何時何地都希望環(huán)阿姨幸福這一點,我還是會想要支持他。
*?。。?/p>
「鈴芽,你可以來一下嗎?」
琉美大聲呼喚我。我下樓看到她在后場狹小的廚房等我。她穿著鮮紅色洋裝,頭發(fā)燙卷,露出脖子,臉上的彩妝宛若在白皙的肌膚上綻放花朵,睫毛往上翹起來,嘴唇上涂滿光澤亮麗的深色唇釉。
「哇,琉美好漂亮!」
我不禁看得目瞪口呆。
「呵呵,好像變了一個人吧?」琉美高興地笑了,接著又指著樓上問:「小鬼他們不要緊吧?」
「嗯,他們玩得很開心,現在已經累到睡著了。」
雙胞胎從兩側緊緊抱住草太,在兒童房睡得很熟。
「那么你可以來這邊幫忙一下嗎?店里難得會來這么多客人。」
琉美邊說邊回到簾子的另一邊。我連忙追上去。
「──哇??!」
大約二十個榻榻米大的店內已經坐滿了客人。吧臺有一群中年歐吉桑在聊天,兩張餐桌的座位上則有大概剛下班的男女熱鬧地干杯,在店中央沙發(fā)座位的一群人當中,松開領帶、喝到臉紅的歐吉桑正在唱卡拉OK。天花板上亮晶晶的玻璃球在旋轉,將色彩繽紛的軌跡投射到四面八方。這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看到所謂的小酒館。琉美是商店街角落的這家小酒館店主兼媽媽桑。
「咦?這個女生就是來幫忙的嗎?」
「沒錯!」琉美回答。
「什么?」
琉美不負責任地興沖沖跑到客人那里,留下一名黑長發(fā)藍色洋裝的大姊姊待在吧臺,以不安的眼神看著我。我當然沒有化妝,身上穿著千果給我的褲裙和褪色牛仔夾克,一副十幾歲女生放假時的打扮。
「……你不用去招呼客人?!?/p>
「……好的?!?/p>
她雖然這么說,不過對于沒有打工經驗的我來說,接下來的工作簡直就要忙翻了。在客人一再輪替、并且持續(xù)客滿的店內,工作人員只有琉美、黑發(fā)姊姊和我三人。我拼命地洗很快就不夠用的杯盤,不停地把下酒菜套餐的鮪魚糖放到盤子里,從毛巾加熱箱拿出濕毛巾時差點被燙到,被命令「去拿葡萄酒杯」的時候也無法分辨玻璃杯的種類,在距離三公尺的后場與吧臺之間來回無數次幾乎快要哭出來。我覺得自己就好像突然被丟進洗衣機不停旋轉。在這段期間,有許多客人唱了許多歌,其中沒有一首是我聽過的。他們唱的似乎都是昭和歌謠,聽到「彼此相視產生的雷射光,在夜空中畫出戀愛的圖案(注10)」這樣的歌詞,我會驚訝地想「這是什么戀愛?」,聽到「俺討厭這樣的村子,俺要去東京,到東京養(yǎng)?!梗視唤獾厮妓鳌高@是什么意思?」,聽到「都是你害我喝太多」的歌詞,就會覺得未免太欠缺自我防衛(wèi)意識了。基本上,我并不是很清楚小酒館是什么樣的地方,不過來到琉美的店里大聲唱歌說笑的客人,每個看起來都打心底感到開心。
注10:此為鄉(xiāng)廣美(郷ひろみ)于一九八四年推出的單曲〈2億4千萬の瞳(兩億四千萬只眼睛)〉的歌詞,而后依序出現為吉幾三于一九八四年推出的〈俺ら東京さ行ぐだ(俺要去東京)〉、一九八六年一開始作為腸胃藥廣告歌曲推出的男女對唱曲〈男と女のラブゲーム(男女的愛情游戲)〉。
「唉呀,哪里來的年輕女生!」
當我在吧臺角落忙著折濕毛巾時,一名穿著豹紋襯衫的歐巴桑對我說話。
「跟阿姨一起喝吧!」
「還是跟叔叔一起唱歌吧!」
一名理平頭的歐吉桑從旁邊插嘴。歐巴桑說:「你又想對年輕女生出手!」歐吉桑就回她:「別這么說嘛,嘿嘿。」兩人的對話好像夫婦相聲。我心想好像有點麻煩,正不知該怎么回答,黑發(fā)姊姊便大步走過來,一手拿著酒杯說「唉呀好開心,請我喝一杯吧」,然后和歐巴?;デ镁票?/p>
「哇,美紀,你好強硬。真拿你沒辦法!」
「算了,美紀也可以。」
「什么叫『也可以』?我要點一整瓶喔!」
這家店唯一的女服務生美紀笑著回答,并對我眨了眨眼。過了片刻,我才理解到她是在替我解除危機。我開始看出大人交際時的寬松規(guī)則。喝醉、唱歌、大聲發(fā)牢騷、裝出不在意他人眼光的態(tài)度,不過還是存在著人與人之間的關懷──我慢慢覺得,也許我滿喜歡這個地方的。
「唷,大爺!」
店內的沙發(fā)座位突然涌起鼓掌聲?!钢x謝大爺請客!」男男女女的歡呼聲此起彼落。我不經意地往那邊看,不禁懷疑自己的眼睛。
「大爺真慷慨!」「不愧是大爺,謝謝大爺請客!」
端坐在眾人圍繞歡呼的場子中央的,正是大臣──那只小白貓。大家紛紛對貓說話:「大爺不喝嗎?」「不愧是大老板,最近賺很多吧?」我難以置信地脫口而出:「不會吧?」
「呃,那個,抱歉。」我走近坐在吧臺的美紀,把嘴巴湊到她耳邊說:「美紀,坐在那個座位上的──」我想要說「是貓吧」。
「嗯?」美紀回頭,跟著我往那邊看。
「哦,他是第一次來的客人。」
「客──人?」
我不禁重復一次。美紀笑著說:
「他雖然很文靜,可是立刻就跟常客打成一片,出手很闊卻不失氣質?!?/p>
「呃……呃~你不覺得他有點像……貓嗎?」
我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詢問。大臣坐在沙發(fā)座位的中心,抬起一只腳在舔胯下,怎么看都是一只貓。
「貓?是嗎?」美紀臉頰微微染紅,露出陶醉的表情說,「他感覺很沉穩(wěn)又迷人吧!」
天啊~她到底看到什么東西?那只貓在舔胯下的毛耶!
「──?。 ?/p>
大臣抬起頭,跟我四目相交。雙方有一瞬間僵住,這時隨著「叮鈴」的聲音,酒館的門打開,大臣便跳了起來。琉美像唱歌般喊「歡迎光臨~」迎接新客人,在此同時白貓也飛奔出去。
「呃,抱歉,我要出去一下!」
「怎么了?鈴芽?」
「對不起!」我說完也跑到店外,站在店門口環(huán)顧幽暗的商店街。我看到白色的影子快步沿著一條黑暗的巷子遠離。
「草太!」
我抬頭仰望小酒館的二樓大喊。
「大臣出現了!」
草太連忙從兒童房的窗戶探出頭。我為了避免讓大臣跑掉,不等草太就沖入巷子里。老舊的商店街上沒有行人也沒有燈光,感覺有些異國氣氛,讓我忽然覺得好像跑在陌生的夢里。白色的影子每到轉角就若隱若現,不久之后我們穿過有屋頂的拱廊,來到夜空之下的道路。
「──你到底想干什么?」
大臣在幾公尺前方的柏油路上,突然停下來悠閑地整理毛。我無法捉摸他的意圖,隔著一段距離瞪著他。
「鈴芽~」
貓?zhí)痤^看我,用聽起來很高興的稚嫩聲音說話。
「你好嗎?」
「???」
大臣躺下來露出肚子,一副想要讓我摸的樣子。它繼續(xù)舒服地在地上打滾,然后轉換成腹部朝下的姿勢,舉起前腳指著天空。
「你看!」
「咦?」
我抬起頭。我內心的聲音又在對我說:你早就知道了吧?我聞到甜膩的腐臭味,而且從剛剛就感覺到好像有東西在地底大舉移動的不舒服感。
「蚯蚓……!」
在屋檐低矮的住宅區(qū)后方、看起來沒有很遠的山上,紅黑色的蚯蚓開始升起。蚯蚓以夜空為背景,散發(fā)著比之前更詭異的光芒。這時從背后傳來木頭踩在柏油路上的「喀噠喀噠」聲。
「大臣!」
草太像只全力奔跑的狗,邊喊邊跑過來。大臣無言地逃走,往蚯蚓的方向奔馳。
「鈴芽,我們得去那里!」
「嗯!」
草太還沒說完,我也開始奔跑。
? ? ? ? ? ? ? ? ? ? ?進不去的門,不該去的地方
靜謐的住宅區(qū)街道逐漸變成上坡,不久之后就成為沿著山坡左右蛇行的道路。我和草太并肩向前跑。有好幾臺車駛過我們旁邊,也有幾個路人驚訝地看著我們,但我沒有把視線從蚯蚓移開。大臣的身影已經在途中消失了,不過反正目的地是一樣的。我們必須盡快前往蚯蚓的底部。當兩側的屋子逐漸減少,漆黑的樹木后方的摩天輪輪廓變得格外巨大。蚯蚓正從那里升起。
「是那座游樂園──」
拱門入口的前方擺了被雜草包圍的路障,在黑暗中也能瞥見一旁告示牌上寫著「閉園通知」、「感謝大家四十年以來的支持」等文字。草太穿過路障下方,我則像障礙跑選手那樣跳過去。園內矗立著各種形狀的游樂設施,形成黑色的剪影,看起來就像一群巨人縮起身體在睡覺。它們的底部被茂盛的野草埋沒,柏油地面則處處斑駁并裂開。在默默沉睡的游樂設施后方,一道鮮紅色的急流朝天空延伸。
「──摩天輪!」
我跑到旋轉木馬旁邊總算跪下來,氣喘吁吁地大喊。草太驚愕地接話:
「變成后門了……!」
從眼前的巨大摩天輪最下方的車廂門內,噴出蚯蚓的濁流。在深夜無人的荒廢游樂園中,只有這個車廂小小的門,宛若被強風吹拂般孤獨地強烈搖擺。
「啊,草太,你看!」
在摩天輪最上方,停著一個像鳥的影子。那是──
「……大臣!」
草太壓低聲音說。大臣睜大圓圓的眼睛,陶醉地看著上升的蚯蚓激流。
「鈴芽?!共萏⒅垖ξ艺f,「我去抓住大臣,讓它恢復為要石。在這段期間,請你──」
「好!」我把掛在脖子上的鑰匙從T恤抽出來。自從在愛媛關門之后,關門師的鑰匙一直由我保管。當時我能夠辦到,現在一定也可以。
「我會去關上車廂的門,把門鎖上!」
我們彼此相視,互相點頭,然后不約而同地往前跑。沒問題,我們一定能成功──這樣的感覺把更多空氣送到我的肺部。我的雙腳更強勁地在地面奔跑。
「?。 ?/p>
大臣發(fā)現我們,立刻又掉頭逃跑。他在助跑之后,從摩天輪上方往下跳──跳到云霄飛車蜿蜒的軌道上。
「鈴芽,門就交給你了!」
「嗯!」
跑在我旁邊的草太改變前進方向,往云霄飛車跑過去。我獨自跑到摩天輪,跑上通往搭乘處的短鐵梯??癖┑墓庵疂崃鲝难矍吧P的車廂噴發(fā)出來。我將雙手舉向前方,朝著那扇門沖過去。砰!我隔著薄薄的鐵制門板,直接感受到那個惡心的觸感,全身起雞皮疙瘩。即便如此,我仍舊咬緊牙關,拼命推門。我一口氣推了幾十公分,門又變得宛如巖石般僵硬,或是隨性地被強烈的力量推回來。我覺得好像有個不懷好意的家伙,或是完全沒有思考能力的一團肌肉在門的另外一邊。閃耀著紅黑色光芒的濁流,將周遭的一切都染成混濁的夕陽色。從我腳底下傳來震動,彷佛地表本身在發(fā)出「咕嚕咕?!孤暦序v。但是我辦得到──我們一定能夠辦到。我堅定這樣的信念,用整個身體推門。
* *?。?/p>
在此同時,草太追著貓跑在云霄飛車的軌道上。草太從剛剛就發(fā)覺到,跟前天、昨天比起來,現在他能夠用更大的力量奔跑。
「我的身體可以活動!」
他不禁喃喃自語。他可以感覺到,自己的內心、靈魂、全身上下的神經,都已經完全融入這個方方正正的小椅子里?;蛟S這是不祥的現象,但對于此刻的草太來說算是幸運。他像野生動物般,在人類身體的重量不可能到達的地方奔跑。他感覺重力彷佛變得很輕,能夠很穩(wěn)健地奔上非常陡的軌道。地面越來越遠,接近滿月的月亮橫過視野。接著他看到在遙遠的下方軌道上,白貓正仰望著他逃跑。
「大臣!你今天一定要恢復──」
草太大聲吼。他可以感覺到自己一定能抓到白貓。
「──原本的模樣!」
草太用力踢了傾斜的軌道,跳到空中。緩緩旋轉并落下的椅子逼近貓。圓圓的黃色貓眼珠越來越近。當草太看到映在那雙眼睛當中的自己,旋即與大臣沖撞。雙方維持墜落的勁道,撞向設置在地面的小型變電設備,揚起枯葉與沙土。變電機受到沖擊,亮起燈并發(fā)出低沉的噪音,開始將低壓電流傳送到整座游樂園。
*?。。?/p>
嗶──!
上方的擴音器突然響起警報聲。我驚訝地抬頭看摩天輪。這時周圍的燈光突然都亮起來,整座摩天輪都被色彩繽紛的光線照射?!竾\──」隨著巨大的金屬摩擦聲,車廂移動了。
「什么?」
摩天輪緩緩地開始轉動,在我眼前的車廂也繼續(xù)吐出蚯蚓并向前移動。我被迫一邊推門、一邊和車廂一起前進。速度逐漸加快,我必須用跑的才跟得上。車廂當然也緩緩地開始上升。我為了不離開門,來不及思考就用右手抓住門上的把手。
「咦?」
我的身體被往上拉。想要關上門的心情和「這樣下去不妙」的警覺,讓我產生瞬間猶豫,就在這個瞬間,我的腳尖離開地面。
「不會吧!」
我嚇得無法動彈。地面轉眼間就越來越遠。我連忙用雙手握緊把手。此刻的我等于是掛在噴出濁流而劇烈震動的門上。不行,要跳下去已經太高了。我拼命抬起身體,把右腳尖踩在從車廂突出的狹窄踏腳處,左腳也勉強來到同樣的地方。蚯蚓的激流正從我的臉頰旁邊噴發(fā)。飛沫宛若四處亂濺的火花,卻沒有溫度與觸感。我用左手抓住車廂側面,右手以門為支撐,以抱著一半車廂的姿勢設法站起來。眼前是有裂縫的車廂窗戶。
「嗯?」
狹小幽暗的車廂內似乎有細微的光芒在閃爍。我仔細注視,看到那是──星星。車廂內有夜空。這時彷佛有人突然把光量調大,星星的亮度開始增加。這是我熟悉的那片草原的星空,熟悉的那股情感宛若漣漪般涌上我的心頭。雖然悲傷,卻感覺很舒適;明明是陌生的地方,卻感到熟悉;明明是不能待的地方,卻想要一直待在那里。
「媽媽……?」
草原的盡頭站著一個人。我看到被風吹拂的白色洋裝,以及柔順的黑色長發(fā)。在那個人對面,有一個蹲在地上的小孩剪影。那是我。小時候的我面對著媽媽。沒錯,我們在星空的草原相逢。我彷佛被子彈打中般理解到:這是那場夢的后續(xù)。那是我不論如何渴望都無法實現的、一直埋在記憶深處的景象。媽媽手上拿著某樣東西遞給我,那是什么?我凝神注視,但因為太遠而看不到。我得靠得更近才行。我把身體探到門內,進入蚯蚓的濁流中。這里沒有任何溫度、刺眼光線或阻力,就只有透明而無重量的泥水。我低下頭穿過車廂小小的門,右腳踏到地板上──不,這里是深厚而柔軟的草原。我在比剛剛更近的地方,看到媽媽與兒時的我。
「──」
這時我感覺好像從背后傳來某人的聲音,但我的視線被媽媽她們吸引。我往前踏出一步。那是什么?媽媽要給我的東西是什么?我又踏出一步。那是──
是椅子。只有三支腳的小小的手工制作兒童椅……椅子?好像有某樣東西觸及我的內心。我好像快要想起某件事。
「──」
誰?是誰從剛剛就在背后叫我?椅子。那張椅子是──
「鈴芽!」
我頓時張開眼睛。
「啊──!」
我發(fā)現自己正從小小的窗戶探出身體。眼前是山和夜空,底下是遙遠而幽暗的柏油地面。墜落的恐懼讓我反射性地縮回身體。我彷佛被潑了冷水般想起來,自己此刻是在上升中的摩天輪車廂內。草原和那兩人都消失了。
「鈴芽,快過來!」
我聽到聲音回頭。蚯蚓的濁流從車廂小小的出口朝外面噴發(fā)。從泥水之間,草太正拼命地把前腳往這邊伸過來。
「草太!」
我連滾帶爬地跪在地板上,伸出右手抓住草太的腳。草太以穩(wěn)健的力量,把我從噴出蚯蚓的車廂拉出去。我的手腳接觸到摩天輪的框架。這里已經接近旋轉的摩天輪最上方,我站在可以俯瞰神戶夜景的高度。
「鈴芽,快關門!」
「嗯!」
我踏在細細的鋼筋上,繞到劇烈震動的門的外側,再度開始推門。在我腳邊推門的草太力量比之前更大。車廂的門逐漸關上,蚯蚓的濁流被變窄的出口壓薄。
「誠惶誠恐呼喚日不見神!」
在草太的祝詞引導之下,我閉上眼睛。我傾聽昔日此地的歡笑聲。那里剛開幕的時候,真的很熱鬧──我忽然回憶起琉美的聲音。每逢周末,周邊道路想必都會塞車,游客為了搭乘卡丁車、旋轉木馬、以及這座摩天輪而大排長龍。我試著想像:大家為了摩天輪的高度、云霄飛車的蜿蜒軌道、海盜船的加速度而驚嘆、興奮、發(fā)出尖叫、捧腹大笑。哇,好高!再去坐一次咖啡杯吧!不可以用跑的,很危險!第一次約會就來游樂園,我們也真是沒創(chuàng)意。
「先祖之產土神!領受已久之山河,誠惶誠恐,謹此──」
我可以憑熱度感應到,胸前的鑰匙綻放出藍色光芒。仍舊閉著的眼瞼后方,開始浮現昔日游樂園的景象。游客臉上都帶著笑容,腳下的柏油地面涂成鮮艷的粉彩色,亮晶晶的游樂設施上沒有任何生銹痕跡。從女孩手中飄走的黃色氣球升到空中,就好像在藍天上切開小小的洞?!竿?,飄走了?!古⑻ь^仰望天空,臉上卻沒有絲毫寂寞的神情。
「──就是現在!」
草太以劃破鄉(xiāng)愁的銳利聲音喊。
「奉還!」我邊喊邊把鑰匙插入發(fā)光的鎖孔中。
喀嚓──我感覺到門被鎖上,接著覆蓋天空的銅紅色的花爆開了。我感覺到空氣頓時變輕,彷佛沉重的蓋子突然被打開。過了幾秒,在夜晚仍綻放彩虹色光芒的雨水開始洗刷廢墟。不久之后,園內的燈光好似耗盡力氣般全部熄滅,周遭再度恢復為靜謐的夜晚。
嘎嘎!腳下的鋼筋突然發(fā)出震動全身的低沉聲響。
「哇、哇哇!」
我不禁抓住車廂。俯視下方,地面非常遙遠,融入黑暗當中。我覺得好像要被吸進去。我的膝蓋在顫抖。嘎嘎!腳下再度發(fā)出聲響。
「進去里面吧?!共萏苑€(wěn)重的聲音說。我再度打開先前才關上的門,匆匆忙忙進入已經完全平靜下來的車廂內。關上門,原本在耳邊呼呼作響的風聲忽然減弱了。
「……剛剛好可怕~」
我就像關掉開關般雙腳失去力量,癱坐在車廂的地板上。我剛剛站在摩天輪的最上方──直到此刻,我才全身發(fā)抖,眼角滲出淚水?!竼鑶琛刮野l(fā)出窩囊的聲音。草太忍俊不禁地笑出來。
「哈哈哈!鈴芽,你太厲害了──謝謝。」
*?。。?/p>
窗外是神戶燈光璀璨的夜景。我重新眺望摩天輪的車廂內部,感覺不會太大也不會太小,就好像仔細計算過兩人在一起度過親密時光的最佳空間大小。我們坐在相對的塑膠座位,俯視緩緩接近的地面。草太告訴我,摩天輪即使遇到停電,只要里面有人,就會因為重量而緩慢旋轉,回到地面。
我問他大臣怎么了,他便苦笑說,又被那只貓給逃了。他們一起從云霄飛車墜落之后,草太把大臣壓制在地面,但是當他發(fā)覺到我掛在開始動的摩天輪上,就連忙跑過來。我對他說對不起,他笑著說,我沒有理由要道歉。他也很有自信地說,下次一定能夠抓到那只貓。
「鈴芽──」草太朝著吹拂過來的晚風輕聲地說。
「嗯?」
「你剛剛……在后門里面看到什么?」
「哦──」
我發(fā)覺到記憶急速變淡,就好像從夢中醒來之后。
「我看到很耀眼的星空、草原,還有……」
「那是『常世』?!共萏@訝地告訴我。
「什么?」
「你看得到常世……」
「『常世』是什么?」
「這世界的反面,也是蚯蚓的住處。在那里所有時間都同時存在?!?/p>
所有時間同時存在的地方。有一瞬間,我感覺到腦中深處有什么東西吻合在一起,但是──那里深到絕對無法觸及。
「……我雖然看得見,可是進不去。」
「常世是死者前往的地方?!?/p>
草太說完往窗外看,我也跟隨他的視線。在漆黑的大海之前,是宛若灑了一地星星的城市夜景;有格外明亮的工廠區(qū),有光之塔般的大廈群,也有聚在一起閃爍的住宅。這些景象清晰到感覺很近,彷佛伸出手就能把一顆顆光之粒子放在指尖上。
「對于活在現世的我們來說,那里是無法進入的地方、不該去的地方。所以幸虧你沒有進去。進不去是很自然的?!?/p>
草太望著街景這么說,不知為何聲音顯得有些悲傷。
「因為我們活在這里──」
摩天輪發(fā)出巨大的金屬摩擦聲緩緩旋轉,不久之后夜景被從下方逼近的黑色樹影掩蓋,在樹葉之間閃爍了片刻。直到最后一顆光之粒子消失之前,我們都繼續(xù)靜靜地望著窗外。
? ? ? ? ? ? ? ? ? ? ? ? ? 夜晚的派對與孤獨的夢
該找什么樣的借口來解釋?也許還是別回去比較好?可是這樣未免太任性了。我腦中翻來覆去地煩惱了好幾輪,拿出手機檢視時間,看到已經深夜兩點便嘆息,不過還是再度深深吸了一口氣,然后打開小酒館的門?!府斷ァ归T上的鈴鐺發(fā)出悠閑的聲音。
「啊,不良少女回來了。」
正在擦玻璃杯的美紀聽到鈴鐺聲抬起頭,面帶苦笑地這么說。店內的燈光已經變暗,客人都走了,只剩下隱約的酒精氣味殘留在空氣中。原本趴在吧臺的琉美緩緩抬起頭轉向我。
「……鈴芽!」
琉美站起來跑向我。我反射性地把拿著草太的手移到背后。琉美疲憊的表情刺痛我的心。
「你到底跑到哪里去了!」
「對不起,我──」
「這么晚了你突然跑出去,害我好擔心!」
「好啦,冷靜點?!姑兰o從吧臺安撫幾乎要抓住我的琉美?!阜凑龥]事就好。」
「可是──」
「離家出走這種事,我們以前不是也常常做嗎?」
這樣啊──我在這樣想的同時,肚子發(fā)出咕嚕聲。
「哇?!?/p>
我連忙用手按住肚子,面紅耳赤。琉美無奈地嘆一口氣,面帶苦笑看著我的臉。
「……先來吃點東西吧?!?/p>
于是我們三人進入小小的廚房,討論要吃什么。這個時間吃拉面會胖,吃炒面也很危險。茶泡飯雖然比較沒有罪惡感,可是感覺份量不足。還是應該吃些蔬菜類的東西吧?不過仔細想想,我們現在追求的應該是碳水化合物──在這樣的討論之后,最終我們決定做加入大量蔬菜的炒烏龍面?!讣热灰?,就得加上荷包蛋。我還要滿滿的紅姜,鈴芽,你呢?」被問到這個問題,我回答說在我們家都會加馬鈴薯沙拉,讓兩人啞口無言,不過她們立刻說:「也許這樣也不錯?!埂缚墒菬崃亢芨甙??」「可是我們現在追求的終究是──」在這樣的討論之后,就決定正式菜名為:加入大量蔬菜的馬鈴薯沙拉炒烏龍面加荷包蛋。琉美在煎鍋內放入麻油加熱,我負責切蔬菜,美紀把包著保鮮膜的烏龍面放入微波爐稍微加熱。當琉美開始炒蔬菜,我便在她旁邊同時炒烏龍面。美紀拿大湯匙挖店里備用的馬鈴薯沙拉,然后豪邁地放到烏龍面上,我用料理筷把沙拉拌到面里。我們就如家政課的菁英小組般動作俐落,邊做邊不間斷地聊天,笑聲也接連不斷。
「開動!」
我們坐在店里正中央的沙發(fā)座位,開始吃炒烏龍面?!负煤贸?!」琉美和美紀紛紛喊,我不禁因為自豪而有些飄飄然。美紀說,這個一定很適合配啤酒,琉美便從冰箱拿出罐裝啤酒,另外也給我姜汁汽水。「辛苦了!」我們舉起易開罐干杯。冒泡泡的冰冷碳酸飲料,把口味濃郁的炒烏龍面沖到胃里。我覺得好像可以無限地吃喝下去。我們吃完炒烏龍面之后,又把店內的辣洋芋片、魷魚絲、卡門貝爾起司全都放到餐桌上。這樣感覺有點像文化祭的慶功派對。琉美是三年級,美紀是二年級,我是新生。琉美和美紀華麗的洋裝,看起來就像文化祭的服裝。使用黃色間接照明的昏暗店內,就好像經過裝飾布置的放學后的教室。
我忽然轉頭,看到兒童椅靜靜地待在墻邊,就好像孤傲地獨自站在教室角落沉思的帥哥學長。我從沙發(fā)起身,朝著草太彎下腰,對他說:
「草太,你也一起來吧!」
「嗯?」草太小聲回應。我不由分說地抬起椅子。他壓低聲音問:「喂、喂,你要干什么?」但是我不理會他,把椅子放到桌子旁邊,坐在上面。
草太倒抽一口氣。即使我把重量放在椅子上,三支腳的椅子也絲毫沒有搖晃。我聽到他在背后小聲嘆一口氣說「真是的」。
「怎么了?」
「唉呀,好可愛,是兒童用的椅子嗎?」
「為什么突然搬到這里?」
「呃……作為神戶的紀念?!?/p>
我老實回答,兩人便嘻嘻笑著說「你在說什么啊」。最后大家一起拍了紀念照,我也發(fā)揮這兩天進步許多的整理技術,迅速洗完餐具,然后在「明天學校見」般自然的氣氛中,這天晚上的聚會就解散了。
*?。。?/p>
「──他們會不會覺得你很奇怪?」
當我躺在剛剛還在開派對的沙發(fā)上,枕邊的草太便笑著對我說。我向琉美借用了淋浴間,另外也借了毛毯,正準備穿著T恤睡覺。
「啊,你是指我坐到椅子上嗎?」
「我是說你突然消失,然后在半夜又出現?!?/p>
「是嗎?」
琉美和美紀(還有千果)都有那種不在乎他人異常之處的寬容態(tài)度。她們很清楚,其他人和自己有不同的世界。我離開故鄉(xiāng)才短短兩天,自己的世界已經變得比以前更五彩繽紛。
「草太,你一直像這樣在旅行嗎?」我心中懷著對這種生活的憧憬問他。
「不是一直,我住在東京的公寓。」
「什么?」
「等我大學畢業(yè)之后,我打算當老師?!?/p>
「什么?」我不禁瞪著草太的臉。
「什么?」椅子也看著我的臉。大學?
「不會吧?你是大學生?」
「是啊?!?/p>
「你要去當老師?那關門師的工作怎么辦?」
他不是職業(yè)旅行者嗎?看著兒童椅面無表情地說出很普通的話,我的腦筋一片混亂。草太用帶有笑意的聲音說:
「關門師是代代相傳的家業(yè),我今后也會繼續(xù)做,可是光靠這個沒辦法吃飯。」
「──這樣啊。」
原來如此。光靠這個沒辦法吃飯,必須想辦法生活。他這么說我也可以理解。就算去關門,也沒人會給錢,可是──
「……可是這明明是很重要的工作。」
「重要的工作,最好還是不要被人看見。」
我感到背上起了雞皮疙瘩。我從來沒有這么想過,也從來無法這樣思考。我以為越重要的工作越應該受到大家矚目,賺到更多的錢。草太看著我的眼睛,像是要安慰我般地說:
「沒關系,我會盡快恢復原本的模樣,兼任教師和關門師。」
他溫和的聲音讓我感到放心,不久之后就睡著了──不過在睡著前的短暫時間里,我在腦中想起了那座摩天輪。摩天輪的頂端、我們站立的那個地方,是除了我們以外沒有任何人能到達的場所。在那最頂端、以及上方的天空,我們悄悄留下了其他人無法看見的秘密記號。這一點讓我感到非常自豪,甚至全身都靜靜地在顫抖。我珍惜地反芻這樣的感受,逐漸沉沉睡去。
*?。。?/p>
當我陷入沒有夢的睡眠時,草太正在做夢。那是不會跟其他人分享、甚至連他自己醒來之后都不記得的孤獨的夢,沒有任何的聯(lián)系。
夢中的草太坐在三支腳的兒童椅上,回想自己說出口的話。我會盡快恢復原本的模樣,兼任教師和關門師。但是──草太心想,也許我已經……
他想到這里,身體頓時變得沉重,就好像重力陡然增加。他的屁股被壓在座面上,當身體重量超過一個極點,座面突然像泡泡「砰」一聲破掉般消失了。
「啊……!」
他在墜落、下沉。他驚訝地往上看,看到仍舊坐在椅子上的自己。那個自己疲憊地彎著腰坐在椅子上,閉著眼睛。宛若空殼般的那個身影越來越遠,不久之后融入黑暗之中消失了。唉,已經太遠了。他懷著放棄的心情這么想。他已經接受現實。雖然他并不希望如此,但還是覺得反正就是這么回事。不久之后,地平線的另一端出現燃燒得通紅的城鎮(zhèn)。那里明明很遠,但當他凝神注視,卻能清晰地看到細節(jié)。以熊熊烈火為背景,折斷的電線桿、堆疊的轎車、在破裂的窗戶中搖晃的窗簾、一邊燃燒一邊隨風飄舞的曬洗衣物等,都像精巧的迷你模型般歷歷在目。雖然看得見,但是那座城鎮(zhèn)也只是通過他的視野。他心想,連那里都沒辦法去嗎?那么我還能去哪里?難道是地獄的邊境嗎?草太在沒有色彩與觸感的透明泥水中持續(xù)下沉,從世界被切開。連結他與世界的重要的線,一條接著一條斷掉。
光消失了。
聲音消失了。
身體消失了。
記憶消失了。
好冷。好冷。好冷。好冷──
接著,最后一條線也斷掉了。
「……」
然而他的心仍舊存在。那么這里就是……
他張開眼睛。
他仍舊坐在椅子上。抬起頭,眼前有一扇老舊的木門。他環(huán)顧四周,看到這里是海灘。在廣大的海邊,只有一扇門和坐在椅子上的他。在大海與沙灘的邊界,被浪花打上來的骨頭無限延續(xù)地排成一列。不知是人骨還是魚骨的這些骨頭,彷佛只有那里忘了被涂上顏色般潔白無瑕。這列雪白的骨頭看起來就像把世界一分為二的界線,他在這一邊,門在另外一邊。
他再度抬頭看那扇門。門的表面有植物造型的木雕裝飾,漆已經掉落而變得斑駁。那明明是非常懷念的門,但這份情感沒有聯(lián)系到任何地方。他什么都想不起來,連結情感與記憶的線斷掉了。
「我……」
他喃喃開口,不知道接下來要說什么。氣息是白色的。那扇門的另一邊不知道是什么。他想要站起來,但下半身卻無法動彈。他不自覺地低頭看,驚訝地發(fā)現放在沙灘上的光腳被冰塊覆蓋。厚厚的冰層發(fā)出蟲叫般的細微「喀吱喀吱」聲,不斷擴張范圍。冰塊到達他膝蓋的高度,接著凍結他的大腿,擴散到上半身。冰塊彷佛要把他固定在這個邊境之地,懷著意志覆蓋他的身體。他心想,原來如此。他深深吐一口氣,連氣息都成為閃閃發(fā)光的冰之粒子。
「這就是我的終點──」
他的嘴角泛起微笑,低下頭。被冰覆蓋的身體變得更加沉重,但冰凍的冷氣卻連這樣的重量都麻痹了。宛若空白的無感,異常地甜蜜。
「──」
遠處傳來某人的聲音。然而在逐漸擴散的甜蜜虛無當中,他開始打起瞌睡。
「──」
是誰?他忽然感到焦躁。為什么不能安靜地待在這里?我選擇了瞌睡。好不容易,這回一切都能夠消失。
「──草太!」
隨著這個叫聲,眼前的門打開了。耀眼的光線讓他瞇起眼睛。
*?。。?/p>
「……鈴芽?」
草太以半睡半醒的聲音說。我心想:不會吧,真的醒了。千果,真抱歉懷疑了你。草太抬起椅背上的眼睛,看著我的臉。
「早安?!?/p>
「……你總算醒來了。」
我故意嘆一口氣,把草太放在沙發(fā)上,然后舉起手機讓他看螢幕。
「你看,是大臣!又有人上傳照片了!」
草太緩緩彎曲脖子,盯著社群網站上的畫面。
「……鈴芽?!共萏⒅嬅娴吐曊f。
「嗯?」
「你剛剛對我做了什么?」
親一下就會醒來了──我想到千果得意的聲音。她果然很厲害。
「……沒什么。好了,下一個目的地也決定了,我們得出門了。」
我說完披上牛仔外套,把兒童椅放入袋子里。窗外的天空今天也非常地藍。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