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谷細菌
編輯/彼方
排版/阿糸

“它的成功之處既在于立足于后人類主義的前衛(wèi)思考視角，又在于以‘短平快’的短篇劇集形式推出的頭腦風暴”

“靜夜靜心聆聽，天堂仙樂入耳，那是機器的脈搏。”

——邁克爾·斯萬維克《機器的脈搏》

丁尼生的敘事詩《夏洛特少女》描寫了一個凄婉的故事：受詛咒的少女被囚禁在高塔，只能透過鏡子觀察窗外，并且把所看到的一切都織在掛毯上，偶然有一天，蘭斯洛特騎士騎馬路過，少女沒忍住扭頭看向窗外，于是鏡子碎裂，詛咒降臨于她，她只得坐上死亡的小船，駛向未知的命運。這個故事被畫家沃特豪斯描繪得動人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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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者認為這個故事中帶有柏拉圖洞穴寓言一樣的隱喻，如果洞穴中的囚徒可以轉(zhuǎn)頭環(huán)視，窺見事物本身，反而可能變得更加痛苦，夏洛特少女的詛咒何嘗不曾施加在我們每一個人身上呢？

人類從鏡子里窺見倒影，以為以人類為中心不斷發(fā)展而來的世界才是真正的世界，而窺見真實就會招致詛咒。那么囚禁我們的人不是別人，正是我們自己。

《愛、死亡與機器人》第三季已于五月二十號上線。與前兩季一樣，這部劇集是由風格各異的動畫短篇故事構(gòu)成的，圍繞著“愛”、“死亡”、“機器人”三個主題展開的闡述，體現(xiàn)導(dǎo)演對這三個命題的不同理解。

播出后，這季“愛死機”果然不負所望，《糟糕之旅》《機器的脈動》《蟲群》《吉巴羅》等都被網(wǎng)友評論為本季的高水平發(fā)揮，成為了網(wǎng)絡(luò)的熱門討論話題。“愛死機”為什么吸引人，也許正與它主動“打碎鏡子”，重新反思人類存在的后人類視角有關(guān)。

01

后人類主義的賽博狂歡

提起“后人類主義”（Posthuamnism），大家可能不知道這個概念具體指什么，但是大家多半都看過探討后人類主義的文藝作品。

后人類主義是在現(xiàn)當代背景下對“人”這一概念的重新定義，是對人文主義的一種反叛，它對人的本質(zhì)，人存在的狀態(tài)都提出了反思。

人文主義假定人類的智慧是人類成功的關(guān)鍵，保羅·克魯岑提出“自1784年瓦特發(fā)明蒸汽機以來，人類的作用越來越成為一個重要的地質(zhì)營力；全新世已經(jīng)結(jié)束，當今的地球已進入一個人類主導(dǎo)的新的地球地質(zhì)時代——人類世。”

這種觀點就是一種典型的人文主義，人文主義以人為核心，很容易走向人類中心主義。在一些哲學(xué)家們看來，人文主義的科學(xué)只不過是啟蒙運動以來思想家們所打造的一個理論框架，成為塑造現(xiàn)代社會的模板，簡而言之，人文主義為其自身的人類構(gòu)造規(guī)定了價值，人是萬物的尺度，剝奪了那些非人類的權(quán)利。

?？?/strong>在《詞與物》中所說的“人是近期的發(fā)明，并且正接近其終點......人將被抹去，如同大海邊沙地上的一張臉。”也可理解為人是由人文主義的規(guī)范性社會所塑造出來的，規(guī)則看似堅實，實則很脆弱，正如沙灘上畫出來的一張臉一樣易于抹去，后人類主義要求走出古老的人文主義話語，打破啟蒙運動長期以來的人文主義的規(guī)范性社會，為人的概念尋找新的存在可能性。

從這個角度來說，《愛、死亡與機器人》能在短時間內(nèi)引爆討論的關(guān)鍵，或許就在于它提供了一種不同于人文主義的多元視角，通過每集十幾分鐘的劇情，為我們打開了無數(shù)“如果”的窗口。我們不僅僅在觀看，劇中世界還會引發(fā)我們對我們身處的世界的思考，包括人類的未來，人類在宇宙中的定位，以及人類存在的本質(zhì)。

“愛、死亡與機器人”愛是探討人的情感，死亡是探討人的狀態(tài)，而機器人則是探討人的身體。每一集開篇三個代表愛、死亡與機器人的符標，切中每集所想表達的命題。

02

對人類身體和靈魂的探討

唐娜·哈拉維（Donna Haraway）所述的“賽博格”（cyborg）描述了后人類主義視角下“技術(shù)的身體”。賽博格這個詞在很大程度上意味著人類和機器的拼接。1984年發(fā)表的《賽博格宣言》中提到，賽博格并不像它最初看起來那樣只存在于構(gòu)想中。它洞察當代世界，在當代世界，科學(xué)技術(shù)和社會環(huán)境允許各種界限的打破。

《愛、死亡與機器人》第三季第三集《機器的脈動》，就探討了人類存在的本質(zhì)。這集改編自邁克爾·斯旺維克的短篇小說，講述了兩名宇航員在探索木木星的衛(wèi)星“艾奧”時遇到了事故，其中名為波頓的宇航員當場喪生，由于缺失氧氣補給，宇航員瑪莎不得不拖著波頓的遺體走上求生之路，在艾奧星的環(huán)境與興奮劑的影響下，瑪莎眼前漸漸出現(xiàn)幻覺，聽到了死去的波頓對她朗誦詩歌的聲音，仿佛星球正在試著與她對話。

對于瑪莎來說，這段旅程是一個“被喚醒”的過程——她對自己的認知不斷被顛覆，從星球?qū)λ牡鸵鳌拔壹次倚凶吲c所見的世界，聽聞與感受唯出自自我”開始，隨著瑪莎的不斷前行，也許是真的覺醒，或許是藥物的作用，她對身體“相”的認知逐漸被抹去，也逐漸接受了“艾奧”所說的星球運轉(zhuǎn)原理：“硫黃摩擦起靜電，滑橇起了作用。波頓的大腦未受損傷，語言就是數(shù)據(jù)。無線電就是媒介。我是機器。“星球”“艾奧”既是機器，同時也是會呼吸的生命體，“我”在這里可以得以由另一種光怪陸離的形式存在，和整個星球融合為一片思想的海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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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瑪莎的氧氣即將耗盡之時，她也被星球所說服，從懸崖上跳下之前，她說：“或許我會永生不死，或許這只是臨死前最后一場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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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人類主義強調(diào)身體是可變，且可塑的，對身體的強調(diào)打破了古老人文主義身心二元論的窠臼，而現(xiàn)在連身體也即將被后人類主義的觀念所挑戰(zhàn)。在《愛、死亡與機器人》中，生命可以是另一個視角下的星球，也可以是集群，而衡量生命的價值高低也不僅僅以人，或者智慧作為唯一的尺度。

在第六集《蟲群》中就拋出這樣一種觀念的碰撞：那些能更長時間生存的物種并不是高智慧生物，人類想要利用沒有智慧的蟲群時，反而被母蟲反殺。“智慧并不是生存下來的決定性因素”，蟲群正是靠舍棄過剩的智力來得到物種的繁衍，這和人類等其他追求智慧的宇宙生物截然不同，進化不一定是個螺旋上升的過程，或者說何謂進化，標準根本不同。?

03

《愛、死亡與機器人》展現(xiàn)的去人類中心主義傾向

“去人類中心”也是后人類主義的一個顯著特征，后人類主義中體現(xiàn)出大量對人文主義的反思，實際上也具有強烈的去人類中心意識，事實上對技術(shù)化身體的討論不僅限于對后人類主義的討論，還涉及到對超人類（trans-humanism）的討論，他們認為人類通過發(fā)展以及利用技術(shù)，從而提升自我的心智、身體和潛能，從根本上改變和設(shè)計人的條件，這種做法是合理的，超人類主義實際上仍然占據(jù)人類中心的意識，只不過是認為技術(shù)是為人類這一中心服務(wù)的。

學(xué)者Simon Zoltan提出：“后人類主義的目的不是要把人去中心化之后，用更加特殊的非人類的他者來取代。相反，批判性后人類主義希望消除人類對非人類的不公正，以及人類對非人類的壓迫和沉默的做法?！蔽覀円部梢钥吹剑谠S多后人類主義的文藝作品中，“非人類”都以受害者的形象出現(xiàn)。

《愛、死亡與機器人》的第七集《梅森的老鼠》就是一個典型例子：一個農(nóng)夫只是想要簡單地為農(nóng)場消滅鼠害，這在農(nóng)場經(jīng)營中是件稀松平常的事情，對鼠類文明卻是滅族之災(zāi)，農(nóng)夫無意間目睹了一個鼠族的“反侵略戰(zhàn)爭”，當人類的高科技武器對還處于冷兵器時代的鼠族展開無情殺戮的時候，觀眾也會跟隨主角農(nóng)夫一起轉(zhuǎn)變心態(tài)，重新審視人類與鼠族的關(guān)系。在本集結(jié)尾農(nóng)夫反殺人類的高科技除鼠機器之后，人類改變傲慢的態(tài)度，人鼠兩族終于有了對話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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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人類中心主義仍然是由人類來思考的，因此仍然是一個具體的人類問題，只不過人類不再是衡量萬物的尺度。與批判性后人類主義不同，技術(shù)性后人類主義堅持應(yīng)當有一個中心地位，然而，中心地位不是為人類保留的，而是為比人類更好的“人”保留的。

第一集《退場策略》承接第一季的《三個機器人》，機器人來到人類的末日遺跡，通過種種遺留的慘狀來倒推在末日中人類經(jīng)歷了什么。在第三季，這三個機器人繼續(xù)探究人類在末日中的生存策略——在末日之前，人類對自然進行各種污染和破壞，肆意改變生物基因，甚至使貓咪擁有了靈活的手指；在末日環(huán)境下，留在陸地的底層人為了資源自相殘殺，躲在海上的科技精英遭遇了他們所發(fā)明的機器人起義，而躲進地下的政界精英因為糧食短缺最終“人相食”；縱有一些富豪精英想逃到火星上，最終也只有一個飛船成功發(fā)射，但逃出地球的并不是人類，而是被人類基因改造過的、擁有靈活手指的貓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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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同時，是否一直有必要把“非人類”置于受害者的角度仍然有待于討論，我們與“非人類”共享生命，就需要改變對他們的傲慢和不公正的對待，但也有人提出技術(shù)性后人類并不往往以非人類受害者的形象出現(xiàn)，“TA”還有可能是人類社會新形式的不平等的潛在來源。電影《機械姬》中的人工智能不像人類想象的那樣是個純潔的受害者，就像《吉巴羅》中的女妖可以同時展現(xiàn)出天真和殘忍的一面一樣。

第九集《吉巴羅》可以說是本季呼聲最高的一集，很多人被它瑰麗詭譎的風格所吸引，全篇沒有一句臺詞，講述的是水池中的女妖通過聲音蠱惑騎士們溺水，但她的能力卻無法對其中一個失聰?shù)尿T士產(chǎn)生影響，女妖對他產(chǎn)生好奇并想要逐漸接近他，沒想到聾騎士并非善類，他也在打著女妖身上金銀珠寶的主意，兩者就這樣走上了一場悲劇：女妖失去了她的金片鱗甲，接觸過她的血的聾騎士恢復(fù)了聽覺，反而因福生禍，重被女妖的聲音引向死亡。

雖然導(dǎo)演阿爾貝托·米爾戈在闡述影片為“這是兩個捕食者之間的爭斗”，但觀眾仍然嘗試從各種角度挖掘吉羅巴背后的隱喻，豆瓣網(wǎng)友@Lily將《吉巴羅》與拉美殖民聯(lián)系起來，騎士隱喻殖民者，而女妖身上的財富是美洲豐饒大地的象征。雖然導(dǎo)演本人在采訪中說過殖民主義是一種過度解讀，但也不失為一種視角，《吉巴羅》的迷人之處是它是權(quán)力雙方的博弈，無論是女妖和騎士，都是集加害者與受害者的形象于一身，最終兩敗俱傷。

04

網(wǎng)飛做了什么？

探討后人類主義的作品有許多經(jīng)典，電影類的經(jīng)典代表就有著名的《攻殼機動隊》《攻殼機動隊2:無罪》《銀翼殺手》《機械姬》《機械戰(zhàn)警》等等。

在這些作品中，對后人類主義思考已經(jīng)達到了相當?shù)母叨?，“愛死機”很難單憑優(yōu)秀的劇本吸引人們視線，它單集時間有限，只能在有限的時間為觀眾打開一個窗口，不能展開充分討論。

而很多人提到的短篇合集類作品，也有很多經(jīng)典案例，比如《回憶三部曲》《黑客帝國動畫版》《機器人嘉年華》，“愛死機”在形式上并非首創(chuàng)。

然而，《愛、死亡與機器人》為什么能讓人感到新鮮感，成為討論度和評價俱佳的作品呢？“愛死機”是多方面因素綜合造就的成功案例。而它成為現(xiàn)象還有一個關(guān)鍵，就是它促進了觀眾的“狂歡式觀看”。而這種觀看的方式，也其恰恰與《愛、死亡與機器人》在后人類主題上的探討相得益彰。

發(fā)行了《愛、死亡與機器人》的網(wǎng)飛（Netflix）創(chuàng)立自1997年，在近幾年越來越為大眾所知，它最早只是一個提供光碟租賃服務(wù)的企業(yè)，在2007年開始提供網(wǎng)絡(luò)影片串流服務(wù)，對影視行業(yè)產(chǎn)生了巨大的影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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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如今的世界上，流媒體服務(wù)已經(jīng)是一個常見現(xiàn)象，比如Disney+，HBO now，Youtube Premium都是體量巨大的流媒體市場參與者。但網(wǎng)飛始終是特殊的，因為它是這種模式的開創(chuàng)者，在提升自己影響力的過程中，改變了文化生產(chǎn)和消費方式，并且在這個過程中塑造了流媒體的商業(yè)運作模式和消費者行為，網(wǎng)飛發(fā)行的內(nèi)容極大促成了網(wǎng)絡(luò)狂歡式觀看的形成?！稅?、死亡與機器人》就是其中的重要代表。

狂歡式觀看（binge-watching），指的是長時間觀看娛樂或信息內(nèi)容的行為，通常是指長時間觀看多集電視或網(wǎng)絡(luò)節(jié)目的行為，它有時候也會被稱之為馬拉松式觀看，但與之不同的是，馬拉松式觀看強調(diào)的是耐力，而狂歡式觀看則強調(diào)沉迷。

一方面，狂歡式觀看與“常規(guī)電視觀看”相同的方式進行，一方面由于觀眾更加沉浸在其中，需要更多的注意力來理解敘述的內(nèi)容，所以狂歡觀看可能會刺激更長的觀看時間。并且，狂歡式觀看會激發(fā)觀眾的與親朋好友的分享活動，進一步刺激觀看。

網(wǎng)飛在2014年通過市場研究公司Harris Interactive進行了一次在線調(diào)查，調(diào)查對象是3078名18歲以上的美國成年人，以及1496部每周至少播放一次的流媒體電視節(jié)目，調(diào)查結(jié)果顯示，狂歡式觀看不是一種新興趨勢，而是主流和一種新常態(tài)——有61%的人定期進行狂歡式觀看，有73%的人認為狂歡式觀看是積極的。觀眾普遍認為狂歡觀看具有身臨其境的感覺，并且狂歡式觀看行為使電視劇集的質(zhì)量在感受上都有所提高。在高度碎片化的當今世界，觀眾自身也在尋找體驗更好、更復(fù)雜的故事。

網(wǎng)飛對這些數(shù)據(jù)的分享，固然有支持、宣傳它所推出的服務(wù)的原因，但不管怎樣，這種狂歡式觀看正在成為網(wǎng)絡(luò)時代觀眾的一個主要觀看方式。

關(guān)于人們?yōu)槭裁聪矚g以狂歡式觀看的形式追劇，有很多學(xué)者致力于這方面的研究，艾米爾·斯坦納（Emil Steiner） 提出了狂歡式觀看的六種動機，分別是：觀看體驗的改善、完成感、文化融合、便攜、“追進度”和放松。

其中，手機等智能設(shè)備的普及為我們狂歡式觀看提供了物質(zhì)基礎(chǔ)，文化融合表達的正是狂歡式觀看的社交屬性——很多人狂歡式觀看某些節(jié)目，因為他們希望可以和親人、朋友、同事談?wù)撍?，也很適合他們在公共場合迅速找到話題，快速融入某個群體或者社區(qū)。

而這，我認為正是《愛、死亡與機器人》的獨特之處——它的成功之處既在于立足于后人類主義的前衛(wèi)思考視角，又在于以“短平快”的短篇劇集形式推出的頭腦風暴，每一集都留有極大的空白，而這巨大的空白正是留待觀眾填補的部分。

從《愛、死亡與機器人》第一季開始，網(wǎng)飛就致力于在網(wǎng)絡(luò)上推動“愛死機”式狂歡，精心制作的劇集置于流媒體上，引發(fā)觀眾的狂歡式觀看和全民討論，完成了“愛死機”這一后人類主義賽博狂歡的最后一步。

參考文獻：

[1] Lina Breidokiene. Posthumanizmas kaip mokslinė fantastika Netflix serialų Altered Carbon ir Love, Death & Robots kontekste

[2] Simon Zoltan.TWO CULTURES OF THE POSTHUMAN FUTURE.History and Theory 58, no.2

[3] Dimph de Feijter, Vassilis-Javed Khan, Marnix S. van Gisbergen. Confessions of A "Guilty" Couch Potato-Understanding and Using Context to Optimize Binge-watching Behavior.

[4]https://www.cinemablend.com/television/Unsurprising-Netflix-Survey-Indicates-People-Like-Binge-Watch-TV-61045.html

[5]https://www.phillyvoice.com/infrequently-asked-questions-why-do-we-binge-watch/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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