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贖山》

《救贖山》 序: 我喜歡的事情就是坐在冰涼的瓷磚地板上,隔著白色的紗簾往上望去,透過緊閉的窗口看到天空和云彩。卷成一團的云彩,留著小尾巴的云彩,我一下子就會盯著它們大半天,我的房間是淡綠色的墻壁和白色的兔毛地毯,有一種柔軟的氣味和魚飼料的味道混合。 無聊時我總是會跪在床頭柜的前面,一只手肘撐著柔軟的床墊,開始在電腦自帶的便簽本里寫作,寫無數(shù)個可愛又詭異的小故事,或者偶然寫一些沒有結尾的短詩,抑揚頓挫的聲音總是會戛然而止。我的愿望是能夠?qū)懗鲆槐就暾男≌f。之后再寫一本,再寫一本,直到創(chuàng)造了一個完全屬于我的世界為止。 但是我最近卻遇上了一個難題,就在主人公準備互訴衷腸的時候,我想了成千上百個對白,我都無法去給他們的感情寫下一個合理的,完美的轉折點。至于升華他們的情感,就是更加不可能了。 我開始在房間里聽一些吐字含糊不清的抒情歌,看一些老套的言情小說,學習如何去營造氛圍感。就像時間,時間是流水,一切的水都會成為記憶的介質(zhì)。我的淚,我呼出的吐息凝結的水珠,漂浮在上空的薄霧,翻涌的浪花和厚重的云下的雨,甚至淤青、凝結在窗戶上的碎星和字典里所有帶三點水偏旁的文字。 現(xiàn)在我要營造一份記憶,一個氛圍感:淡綠色的房間里,有一株尚未澆水的綠蘿,它的葉片已經(jīng)開始泛黃,打著卷兒了。蔫蔫地垂下頭,用深綠的指尖觸碰了水杯,漫出的水珠沿著透明的杯壁滑落,掉進純白的蕾絲窗簾上。窗簾將無色的光分割,無數(shù)斑駁的光影如同琥珀細碎地擺放在大理石紋的地板上,濕漉漉的窗簾在琥珀上割下裂痕。那些乳白色的水漬,花紋。它們無限延伸著,而此時我捧著噴壺,正失神地望向窗外的綠蘿。似乎忘卻了什么,但水已經(jīng)漫了整個房間,當我站起身時,一個趔趄滑倒在地上。 我看到綠蘿捧著斑駁的光影,水珠滴在我的額前,失去的記憶一瞬間撲面而來,使我的存在濕透了,消融。 到底什么是愛,什么是感情,我無法一個人鉆研也得不出什么答案。像這種主觀類的東西就算問了所有人也不會知道吧,畢竟像我一樣麻木的人是無法真情實感地體會到的。我嘆了口氣,再次轉頭看向窗外的天空。 第二幕: 在我住的地方旁邊,有一個火車站,因為偏僻人煙稀少而附近荒地居多,所以這里理所當然就建起了一個車站。涂著油亮的綠色外漆的火車經(jīng)過,鳴笛的時候仿佛空氣會震動,然后就是人們的各種各樣的聲音,有小販的叫賣聲,家長訓斥調(diào)皮的孩子的聲音,行李箱輪子滾動的聲音,哨聲,播報站點的聲音。 我偶爾會坐在車站的椅子上,遠遠地看著人來人往,忙碌的身影在我眼里仿佛都連成了一條線,人頭涌動的車站,其實是人海的中央,情感的浪潮波及最強烈的地方。 那天我在車站坐了好久,附近施工的工地電鉆聲還沒停止,刺得我的耳朵生疼,仿佛下一秒就要從耳朵里開始流血。終于等到了傍晚,火車已經(jīng)不再運行了,我放下捂著耳朵的雙手,小心翼翼地走到鐵軌上。 從我懂事開始,我就知道鐵軌是一個很危險的地方,甚至在候車廳還見過張貼在墻上那輕生的人臥軌的真實案例,那個人最后身子被碾成兩半?yún)s還痛苦地呻吟。本來以為得到的是解脫,卻踏入了另一個地獄。 我沒有很仔細地觀察過鐵軌,平時那些穿過城市的鐵軌倒是有見過,無非就是在水泥地上多鋪了兩個鐵道,但是現(xiàn)在我踩在腳底的不同,鐵軌旁邊盡是大小不一的碎石塊。我姐姐曾經(jīng)說過,鐵軌里有很多野生動物的糞便,她是怎么知道到我就無從而知了。至少現(xiàn)在在我腳下的鐵軌里,除了石頭什么都沒有。 我墊起腳走在鐵軌上,現(xiàn)在已經(jīng)開始夕陽西下了,火燒云在我身后遠遠的地方往前蔓延著,我幻想火燒云其實是一種特殊形態(tài)的火車,如果我被它追上了,我的靈魂將會被它焚燒殆盡。為了我的靈魂,我專心致志地逃跑著。因為剛剛下過雨的緣故,本應該悶熱的晚風也變得涼爽起來,帶著一股好聞的泥土的清香。 成片的野雛菊被風吹彎了腰,葉子相互摩擦發(fā)出沙沙的聲響,花香若有若無隱匿空氣之中,血橙色的火燒云在我的身后鋪了一條寬闊的道路,或又是系在我身后的披風,在我的背影里生長。夕陽是它的果實,鐵軌蜿蜒向上變成根莖。我踏上鐵軌,仿佛也在自由地生長著。 當我正和火燒云再次比賽的時候,鐵桶滾落的聲音引起了我的注意,一瞬間風也平靜下來,野雛菊靜靜地開放著,搖曳的晚霞披風輕輕落在她的頭上,淺棕色的發(fā)絲上映出漂亮的金色光芒。我轉頭望去,在花的盡頭是一片用鐵網(wǎng)圍起來的垃圾焚燒廠,吱呀作響的鐵門耷拉了半邊,一個女人高高地坐在那些垃圾做成的山上。 山上不停掉落著紙片和廢鐵,她靜靜地坐在山上的最頂端,似乎是抽著煙。風再次吹了起來,把她別在耳后的發(fā)絲吹到了面前,遮擋了她的面容,一瞬間我以為是幻覺,卻發(fā)現(xiàn)那雙琥珀色的眼睛正凝視著我。 那雙琥珀色的眼睛熠熠生輝。 第三幕: 我站在那座垃圾山的山腳,它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大,大概已經(jīng)有了兩層樓或者三層樓那么高。我聽說是負責這個垃圾焚燒廠的職員已經(jīng)意外離世了,他的家屬是坐著那輛綠皮火車來的。 當我站在山腳下的時候我無法看清那個女人的面容,我只能后退好幾步,直到我的背靠上那些生銹的鐵絲網(wǎng)。我很好奇她是怎么爬上去的,她為什么要爬上去,我使勁地踮起腳去看。 只見她輕輕吹一口氣,混合著工地上飛揚的粉塵和破碎的磚塊碎屑,指尖滴落瀝青粘稠的淚滴。她端坐在頂端,是霓虹燈牌的光影模糊邊緣,仿佛游戲中的虛擬人物,破舊的歪斜的廣告牌是無價的皇冠。 那些搖搖欲墜的塑料瓶和硬紙板堆疊在一起的小山上,半米長的電視機閃爍雪花屏。她的腳從污水里抬起,有泥土和腐爛的鳥和老鼠的尸體的味道,腳趾觸碰到尚且柔軟的尸體、涌出來的內(nèi)臟和暗紅色的血塊,指甲里有破碎的塑料瓶和廉價的亮片。 她抽著煙,用煙圈裹挾夕陽,燙穿了天穹,落下青金色的幕布。濕透的卷發(fā)耷拉在肩上,周圍是廢棄的垃圾場,廢物和鐵網(wǎng),大門的鉸鏈兩個里掉了一個。 我抬頭好奇地問她,愛是什么? 她像一只高傲美艷的獅子魚,脊背上的毒刺閃耀出刺眼的銀光,被霓虹燈打著的亮片包臀裙是她光滑的鱗片,破洞的絲襪和掉落在我腳邊的血紅色高跟鞋。她的煙熏妝落下純黑色的淚滴,污水,一直延續(xù)到她的腳尖。她吐出煙圈,俯視著我,甚至于我背后的鐵門,出口,自由,世界,天空,宇宙,云霞,信號燈,行人,電車,鐵軌,愛,恨,哭,笑,后悔,顫抖。 她說,我要你登上這座山頂來吻我,我就告訴你。 我看著面前的高山,吞了吞口水,將身側的包包放在身前抱緊看著腳底下的垃圾山,試探性地將腳板踩上一塊看起來堅硬的鐵板,同時將重心向前傾,附身靠上去。 那些被人丟棄的物品中有老式的時鐘,寫滿文字的紙團,破爛的鋼琴和雕刻著精美紫羅蘭紋樣的衣柜;我的指尖會時不時就扯下一頁濟慈的詩,抬頭就看到封面上的紀伯倫和石評梅,他們甚至沒有被分類就裝在一個大紙箱里;鞋尖觸碰到八音盒的按鈕,耳熟能詳?shù)膬焊枞旧想s牌香水的味道,不知名畫家的作品評淋上了食用油,塑料盆里滿滿當當?shù)厥M了雨水和塑料玩具。 我一路向上攀爬著,那些屬于我未曾謀面地陌生人的記憶也一并被我觸碰然后丟在地上,又積了一堆。我轉頭看著如雨點消逝的記憶,微微愣神,然后一不小心就墜落到了另一側地床板上,落到了積水里,一股腐爛的玫瑰花的味道充斥了我的鼻腔。我想我的耳朵都進了水,因為我背部已經(jīng)濕透了,我攬著包,幸好還沒濕。 但是這到底值不值得?我在心里這么問著自己,撐著手邊還掛著魚骨的塑料瓶子,繼續(xù)向上而去。 第四幕: 旁白:艾斯塔終于爬上了那座山的頂端,氣喘吁吁的她撐在那個女人坐著的床墊上喘了好幾口氣,污水和汗水浸透了他的衣服,皮帶上甚至還掛著一個塑料袋,她現(xiàn)在來不及用手去擦拭臉上的汗滴,她連忙從包里拿出紙和筆開始記錄他們的對話。 艾斯塔:既然我已經(jīng)到達了這里,就請你告訴我到底什么是愛吧! 女人:你已經(jīng)愛上我了。(漫不經(jīng)心地吐出煙圈,兩人并無眼神交匯) 艾斯塔:怎么會?我怎么會在這么短短一段時間內(nèi)就愛上了你!請你不要再開玩笑了?。ㄉ袂橄扔傻裳壅痼@轉為微微惱怒,再次重復第一句臺詞) 女人:你不知道嗎?心理學上有一個“吊橋效應”,意思就是當兩個人同處于一段危難的時候,就會產(chǎn)生愛情的錯覺。 艾斯塔:既然你已經(jīng)說是愛情的錯覺,那這就不是愛! 女人:那么在你眼里,到底什么才算是愛呢?(停止抽煙,抖落煙灰轉頭兩人對視)在你的認知里,應該是什么東西才配得上叫愛? 艾斯塔:愛......愛當然就是神圣又偉大的(低頭躲避眼神,慌亂記錄對話)愛應該是激烈的!讓人印象最為深刻的東西! 旁白:艾斯塔一瞬間就變得語無倫次起來了,她并沒有認真地思考過女人提出的問題,仿佛“刺激”“刻骨銘心”都成為了愛的代名詞,她在來的路上甚至都沒有想過到底什么才能算得上愛。他只是一味地迎合當下讀者的取向說出了那番話,支支吾吾的窘迫樣讓女人都有些忍俊不禁,卻又有一股酸澀的感覺漫上了女人的心頭。 女人:那你說說讓你印象最深刻的事情,只是你曾經(jīng)經(jīng)歷過的。 艾斯塔:......我十五歲的時候,在衛(wèi)生間用刀子劃了自己五十八道傷痕;母親曾經(jīng)在我的面前吐血,而我只是冷漠地走過;上高中的時候,我無法控制住自己想要自殺的念頭,如果不是宿舍有人我可能就已經(jīng)死了;當我的母親問我為什么還愿意承認她是我的母親的時候,我的回答是我仍然愛她;我失眠以至于腦海里分裂出無數(shù)個聲音讓我去死;我一次又一次的在夢中哭到驚醒。 艾斯塔:童年時,一杯加了色素的炒冰真的很甜;外公送我上學的時候,我不會被朝暉曬得睜不開眼,外公好像會發(fā)光一樣載著我前進;我曾經(jīng)夢到過一個充滿鮮艷色彩的美夢,夢里我們一家都坐飛機旅游了,我到現(xiàn)在還沒坐過飛機;在我十九歲的時候,養(yǎng)在房間的茉莉花地葉子風干在我的床底,當我伸手下去撿的時候它破碎時發(fā)出了蟲子一樣的吱呀聲,把我嚇得渾身都在顫抖,差點就跳了起來;我養(yǎng)了一盆茉莉,它開花的時候很香;我的弟弟說他很想我;我第一次寫出了只屬于我的故事,它叫做《藝術病》;今天晚上下雨過后吹得風好涼爽,火燒云的顏色是紫色和玫紅色還有血橙色;大片大片的雛菊和風在起舞;我每年過生日都有蛋糕吃,好好吃...... 女人:孩子,你知道世界上有一座山叫做救贖山嗎?我是在偶然間知道的,它不是一座自認形成的山,而是一位老藝術家花了22年創(chuàng)作出來的藝術品。在救贖山上隨處可見的是“愛”這個單詞,山頂上寫著“愛才是真正的神”我一開始并不明白這些是什么意思,我只認為救贖是無法依靠別人,只能由本身獲得救贖的。人們不過是夸大了愛的作用,愛哪里有這么偉大呢?(笑,繼續(xù)抽煙)但是后來我就錯了,愛其實的確很偉大,但是它又很渺小,它的形狀千變?nèi)f化以至于人們從未在畫布和紙張上形容清楚它的周長,直徑甚至于體積。誰能說明到底什么樣的不是愛呢?誰都沒有一個能度量愛的尺子,但是啊。 (艾斯塔停止記錄,女人停止抽煙) 女人:但是艾斯塔,當你因為晚風,朝霞,野花和蛋糕就滿足的時候,那不是因為你是個好滿足的人,這是因為你正在努力地愛著你自己,你在努力地愛著這個世界。因為這個世界太大了,才顯得你的愛那么小,小到你忽略了你正深愛著這個世界,忽略了你正在像愛著這個世界那樣深愛著你自己。誰能說愛不是一灘水洼或者一陣帶著花香的風呢,到如今你還努力地生活著真的是太好了,擁有這樣的愛的你,其實是很勇敢的人了,一直以來,真的辛苦了。不會因為苦難而放棄的人啊,你們正在愛著,你們努力愛著。而那些放棄了的人們,你們曾經(jīng)愛著,也將會在長眠中愛下去。 旁白:艾斯塔瞪大了雙眼,淚珠一滴一滴地從眼眶里滾落,把她懷里的稿紙都浸透了,上面寫的文字也模糊成了一個又一個黑色的小塊兒。女人的香煙已經(jīng)燃盡,她輕輕地把煙丟在一旁,轉過身時,艾斯塔看到她那琥珀色的眼睛閃爍著光芒,她的卷發(fā)已經(jīng)干透了,十分蓬松地搭在肩上。新的淚痕仍然拉出一條長長的黑色線,那女人雙手捧上艾斯塔的臉頰,用拇指擦去她臉上的淚。女人將她的嘴唇印在艾斯塔的額前,那輕柔的一吻仿佛花瓣拂過臉頰。 女人:你要記住,世界上還有人在愛著你。 女人:我愛你。 尾聲: 我醒過來時,已經(jīng)躺在家中柔軟的大床上了,那些發(fā)生過的事情和那個女人說的話仍然縈繞在我的腦海里,但是家里的痕跡又仿佛我從未出過門,身上的衣服也只是穿著一套睡衣,其他的都好好地掛在衣柜里。我連忙下床去尋找我的包和筆記本,當我打開筆記本的時候,上面仍然是一片空白,一片折疊起來的紙張卻掉了下來,背面夾著一朵小雛菊。我連忙打開,只見上面寫著 “致艾斯塔:擅長用文字描繪世界的人,她的苦惱會是什么呢。 她苦惱著怎么去描繪自己所接觸的愛。有人寫,愛是一口迂回曲折的嘆息繞出的路,所有人都赤腳走在虛無的漂浮上,難以呼吸;有人寫,愛是清晨朝暉還只露出小角的時候,耳邊淺淺的呼吸,和幾綹散亂的發(fā);有人寫,愛是遙遠的天際墜下的星河點點,錯落地撒在白色的大理石地板上,匯入大理石河流一般的紋理中,要撈,要撿。她苦惱著,那些愛,和自己所聽到的,看到的,觸摸的愛,如此的不同。 她該想一個什么新穎的意向呢?或者用什么富有創(chuàng)新的句式?要打啞謎嗎?她苦惱著,她不會寫自己的愛,她盯著面前的紙和筆,還有一杯凝了水珠的白開水。 愛啊,我實在難以把你描繪,用更加優(yōu)美的詞匯,你像一首歌,一句詩,一頁扣人心弦的小說。但我想說啊,你沒比白開水更特別,或者比呼吸更輕,比一句叮嚀更富有深意。哪一本詩集能說,愛是酩酊大醉的瘋語,是海灣旁的船錨,是臺燈鏤空的底座。 愛啊,我無法描繪你,但所有文豪都曾經(jīng)為你描摹肖像,而我如此渺小,世界如此龐大。 我只留一句我愛你,它余韻綿長,浸入永恒的時間?!? 落款是:艾斯塔。 這段文字我實在是太熟悉了,這就是我一開始想不明白愛到底是什么的時候?qū)懴碌奈淖?,此時此刻它又出現(xiàn)在我的面前。但是我并沒有寫上“致艾斯塔”以及“愛啊”之后的所有內(nèi)容,所以是那個女人寫的嗎?我記得我曾經(jīng)問過她的名字,為什么現(xiàn)在卻想不起來了呢…… 旁白:艾斯塔蹲在地上痛苦地回想著昨天晚上發(fā)生的事情,她恨著自己的健忘,眼淚都急得快奪眶而出了,突然她嘴里喃喃著什么,眼淚更加洶涌地流出來了,但是她卻一邊笑著一邊流淚,懷里緊緊抱著那本筆記本。 那個女人說:愛。 她說,我就是: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