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焚月》——個人隨筆
焚月
寒風自大敞的窗灌進了公館,吹得程硯祠接連顫著,他伏在這案前已有近一整天。緩緩抬起頭,隨著疲乏的雙眼在散光后重新聚焦,他才在面前墻上掛著的那只過分修飾的木制大鐘上找到時間,這已過了夜間十點。扭了扭脖子望向窗外,好一輪圓月,皎白透著金黃襯著公館院子里的樹影。恍惚間,他猛地一拍桌把僵硬的身體從椅子間拔起,震得稿紙?zhí)f起來借著這秋風散了一滿屋。他沒收拾房間,只是急促地穿上皮鞋抱了風衣往外跑去。硯祠想起來了,今天是中秋節(jié)。
這是硯祠成為洛城大書庫外聘科員的第三年。三年時間很長,長得已經(jīng)足夠這個曾經(jīng)跪在水門汀上哭泣的孩子成為學者。此時的硯祠在空空的街道上跑得很急,就和三年前他收到公費公館的入住分配信時一樣。
在夜色中的奔跑使得硯祠意識到了什么,陌生。明明已經(jīng)在這里,在這洛城中心區(qū)的書庫城居住了三年,但是自己除了研究所和公館之間的路,對周邊其余地區(qū)的探索幾乎屈指可數(shù)。稀疏的綠植借著月光投下萬條漆壓壓的路,而各個屋角的影子又成了斷崖。腦內(nèi)對地圖的最后一點記憶也熄滅了,但他的腳步并沒因此慢下來。他仍然對自己的直覺充滿信心,和三年前一樣,一點沒變,此時他只滿心想著盡快找到百膳街。
莫大的“百膳街”三字在白亮的月光下竟顯得森森的,硯祠喘著粗氣,支棱著身體,在喪盡氣力或者說是勇氣之前,闖了進來。
一排排早已打烊的店鋪成了黑口,硯祠如同一個盲人,在街巷上摸索著。隨著一塊塊過目便忘了店名的招牌被拋往腦后,硯祠心里的失落累積著,甚至堆砌成了一種恐懼。他忘了剛剛疾跑留下的疲勞感,步子越邁越大,已然分不清到底是在追尋什么還是在逃避什么。
一道淺淺的綠光吸引了他,就在不遠處??僧斔s到時,才發(fā)現(xiàn)那只是一家打烊后未熄燈的水產(chǎn)店,店里早空無一人,唯有那昏暗的白燈照著水箱中的魚嘴一開一合,透著映出了一地著了墨的綠色。硯祠莫名間產(chǎn)生了一種奇妙的釋懷感,沒有失落,也沒有恐懼。他甚至開始思考水產(chǎn)店為什么夜間不關(guān)燈。他沒想明白,水箱里的魚也沒想明白,也許它們也在好奇中秋節(jié)深夜里空空大街上這個失魂落魄的人。
往后的路段里,硯祠找回了往日的步調(diào),稍快卻沉穩(wěn),這是屬于學者的步伐。
他第二次停住腳步時,是在一家雜貨鋪前。五十有余的中年男人還在有條不紊地清點收銀和賬簿,但真正吸引住硯祠目光的,卻是收銀臺前擱置的一只月餅。沒有多余的包裝,只是用一張稍加折疊的黃油紙包裹著,那像是一只手工搟制的月餅。中年男人終于完成了收整,一抬頭,撞上了硯祠的目光。當意識到這目光指向的是這月餅時,中年男人猛地一伸手,連帶著油紙一起抓向了自己。
中年男人稍低頭,似乎是為了確定月餅確確實實是在自己手里,接著他才松了下來打量了一下杵在門前的硯祠。在明確了這只是一個夜色路人后,中年男人的臉上恢復了一種平實小店老板特有的仁厚,他微笑著低了低頭,“很抱歉,這個不賣?!?/p>
隨著夜鴉寒梟的幾聲驚鳴,硯祠已經(jīng)回到了公館門口,但他并沒急著進門。他找了門前一處干凈的石階,緩緩坐了下去。這一夜,他并沒有空手而歸,當他直直地望向那輪圓月時,他的右手很自覺地從口袋里取出了那盒開過的廉價香煙,這是中年男人的贈禮。
他點燃了煙,猛地吸了一口,苦澀辛辣自喉嚨炸開延伸到肺部化作了一種刺痛。他沒有咳嗽,只是任憑喉部抽動著嘔出煙氣,面無表情,也完全不在意淚水在灌滿眼角之后溢出淌落。他突然明白了中年男人遞給他煙時,那微笑的含義,那是勝利者的微笑,那是一份他尚未得到的驕傲。
隨著煙氣散去,月光也被幾片烏云打碎。硯祠摸了摸煙盒,原來總共也只有兩支。沒有月色,也沒有煙,這時,他感受到了真實的疲憊,他盡力支起身子,跌跌擺擺地向屋內(nèi)走去。
推開門,一陣寒風再次吹得他清醒,大窗仍然敞開著,稿紙依舊在飛舞。他攤坐在椅子上,只覺得想再看一次時間卻再也找不到了那華麗的大鐘。
隨著渙散的目光再次聚合,硯祠看到桌前不再是雜亂的稿紙,而屋內(nèi)愜意的溫度讓他發(fā)現(xiàn)竟然有人關(guān)上了大窗。他試著把自己從椅子里拉起來。
當他直起腰時,他在桌上看到了一個月餅,微酥微黃,用一張稍折過的油紙托著,就這樣擺在自己面前。硯祠放棄了思考,他猛地抓起月餅,貪婪地咬著,生怕好夢散去。他咀嚼著,吞咽著,他完全不知道這是什么餡,只感到甜,膩人的甜,甜到他的嗓子生疼,和香煙一樣的刺痛。
硯祠完全沒有注意到月餅中緩緩飄散出了點點煙氣,那是點燃香煙的味道,當他已被輕煙環(huán)繞時,就連窗外的圓月也泛起了點點猩紅被焚去了一角。同樣的,人們也不可能注意到,在這個深秋月夜里,這個獨居偏遠公館的男人,此時他的肺,在發(fā)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