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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地毯佳作】萬壽塔

2022-09-18 15:34 作者:梅虹影  | 我要投稿


? ? ? ? ? ? ? ? ? ? ? ? ? ? ? ? ? ? ? 一
老石塔在江流的南岸,就立在橋頭。它叫萬紅塔那會,十里八鄉(xiāng)生了女嬰又養(yǎng)不活的,就拿到這里來送天。送天算一種體面的說辭:每月的十五,把初生的女嬰用紅布裹著,放在里頭的石龕上。傍晚,瑞云寺的老和尚會來點一把火,念往生咒。老和尚瘋了之后,新住持不愿意再做這個事了。之后鄉(xiāng)里下了規(guī)定,把嬰孩送到這里的,皆以殺人罪論處。起初人們不在意,直到有兩個官兵持著槍站在下面,這風(fēng)氣才稍稍剎住。再之后,老牌匾就改了字,換成了萬壽塔。
江流的北岸,立著一尊玉峰包了漿的送子娘娘像,周邊又放著數(shù)百個大大小小,顏色各異的小像。小像是那些善男信女還愿送來的。早前還有個說法,摸送子娘娘的玉峰能生男孩,起初還有人覺得不妥,神像畢竟是神像嘛,這樣摸人家的私隱部位畢竟不妥。但人們還是沒有能耐住生男孩的愿景,膽大的就乘著天黑來摸,一代人承著一代人下來,娘娘的玉峰就包了漿。
北岸的還愿也是定的十五,先放一聯(lián)鞭炮,富不富余都得買最響最長的。男嬰也用紅布裹著,時辰一到就脫光,在燒熱的艾草水里三進三出。這時嗩吶就要奏起來,本族的族長要從艾草水里撈出蛋殼踩碎——蛋殼也有講究,是坐月子時吃的雞蛋留下來的。再來一聯(lián)鞭炮,把艾草水倒入江中,族長拿出一本家譜,將男嬰的生辰和姓名記錄在冊,這儀式才算了結(jié)。
外頭的世界戰(zhàn)事連連,但這兒足夠偏僻,日子便還照著祖上承下來的樣子過著。沿著江流有大大小小十來個村子,鄉(xiāng)民大多討海為生,想活到老死,水性就得要好,選族長自然也就照著這個本事來挑,十二年一次,龍年八月,幾家大姓就要開始忙活這事了。等大潮,江水最急的那一陣子,一群壯年就赤著身子走到石橋正中的橋墩,族里有聲望的長者拿著鑼一敲,一群人就撲通撲通地往江里跳,誰能最快地潛到水底抓一把細沙上來,誰就是本族的族長。族長可不好當(dāng),好多人一扎進去就被水沖走,水龍王缺女婿呢。但也有連著做兩任的,陳氏的族長陳鳴和就是,但他在本地抬不起頭,他的妻子生了三個,全是女娃。大姐養(yǎng)到十來歲沒了,二姐嫁了,給婆家生了三個娃,也沒見一個帶把子的。最小的那個女兒今年也有十五歲了,按照慣常也該相婆家尋親了,但就因為這個,也擱下了。
小女兒叫秀秀,打小身子就弱,細胳膊細腿,滿頭黃毛,但性情卻與男孩相仿。上過幾年私塾,別的女娃都文文靜靜,就她喜歡釣魚捕蟹,粘知了斗蛐蛐。后來得了一場病,全身長疹,吃什么吐什么。去郎中那兒看,有說脾臟受涼,有說胃腸糾結(jié),藥是抓了不少,吃了就是不見好。后來實在沒有辦法,父親求族里一個在外頭讀書的后生,在省城的一家西醫(yī)館里掛了號,帶著秀秀坐了三天牛車去問診,幾針下去,病立馬就好轉(zhuǎn)了。回了家,父親思酌再三,終于停了女兒的私塾,把嫁人的事提上日程。秀秀倒沒有不樂意,興許她也早就對私塾失了興趣。之前的先生也姓陳,與鳴和同族,論輩分要叫鳴和叔公,叫秀秀七姑。但他來家里告狀的時候可不念及這些,起初先生來,把瓜皮帽子摘下,放在茶桌上,先念幾句文縐縐的古文,再數(shù)落他七姑的不是。幾次之后發(fā)現(xiàn)這樣效果并不算好,鳴和雖為族長,字倒是認得一些,但文理并不算通。后來就跳過搖頭晃腦念古書的步驟,直接告起狀來。直到有一回,先生上完茅房回來,發(fā)現(xiàn)茶桌上的瓜皮帽不翼而飛,這之后,他就再沒有來了。
秀秀不愛女紅,她寧可幫娘親補網(wǎng),或者替爹爹挑漁獲去賣。她與姐親,還未得病時賣完漁獲時常要拐到姐家玩耍一會。要是說起來,大姐沒得早,她是跟著二姐長大的。秀秀還記得二姐出閣的時候自己也就七八歲,娘親哭,她也跟著哭。那時她不懂,以為那個男人領(lǐng)走的姐姐,就再也回不來了。秀秀之所以記得這些,還有一個緣由,她在那天遭了爹爹的打,爹爹以前從來不打她,但那天她饞,吃了用作回禮的掛在茶壺嘴上的兩個大桂圓。
本地習(xí)俗中,這是“早生貴子”中的“貴”,搖搖晃晃的一對大桂圓掛在高高翹起的錫壺嘴上,害羞的女子看了都要臉紅。但七八歲的秀秀哪懂這些,她趁著大人不注意,一下子摘下來全吃了——后來姐姐生了三個女娃,就有人說是因為秀秀把壺嘴的桂圓吃去了。那天主禮的長者皺著眉頭在爹爹耳語一番,爹爹就走到她身邊,迎面給了她一個耳光。禮畢之后好些天,她同爹爹慪氣,見到爹爹就扭過頭不說話,爹爹買了好些東西給她,才算哄好。
? ? ? ? ? ? ? ? ? ? ? ? ? ? ? ? 二
二姐的家離市集不遠,秀秀要去,總會買幾顆方糖,帶給自己的三個外甥女。在省城看病的時候,她特意托同鄉(xiāng)買了城里的水果糖,這次一賣完漁獲,就順路拐到二姐家。
“阿姐,我來了?!?/div>
姐姐懷里抱著兩歲的添娣,手上牽著四歲的有娣,從屋里迎出來。
“阿妹,快些進來。今天在姐姐這兒吃茶壺面?!?/div>
秀秀抱過添娣,從兜里掏出水果糖,添娣一把搶去,還沒剝糖紙就塞到嘴巴里。
“傻妞妞,來,姨給你剝?!?/div>
六歲的多娣從屋子里跑出來,連同有娣抱住秀秀的腿。
秀秀分了糖,孩子分散到各處玩。
“我看一眼孩子就要走了,午后要幫娘補網(wǎng)。”
“可別,吃了茶壺面再走?!苯憬阕叩叫阈闵磉?,正了正她戴上頭上的花,“要族里至親生男娃才分的面,我娘特意求他,今天我們家排的頭鬮,一出鍋就往我這邊送?!?/div>
“又是那些生男孩的鬼怪法術(shù)?!毙阈阆肫鹱屪约喊ご虻膬蓚€桂圓,嘟囔了一句,親家母從里屋里出來,掇條凳子擦凈給秀秀坐,“親家姨,早前聽說你病了,也沒空去你家看?,F(xiàn)在可好了?”
“好了,”秀秀坐下來,“那兒的醫(yī)生說,不算什么大病?!?/div>
“菩薩保佑。好了就最好了?!庇H家母接過二姐手里的孩子,“你們姊妹倆聊,我先帶著娃兒?!?/div>
姐姐把秀秀的頭發(fā)捋到耳邊,“滿頭黃毛,什么時候能變得黑些。還有,你這身上的魚腥味,像不像個女孩呀!”
“姐,我看到汽車了?!毙阈愣汩_姐姐要整理她衣服的手,“還有一群人演講,跟唱戲的扮相還不一樣,他們穿洋服,頭上綁白巾,站在大石墩子上喊一句,下面的人就揮著小旗子跟一句,可逗了。”
“你現(xiàn)在是見過世面的人了?!苯憬銖男阈憧诖锾统鲆活w水果糖,剝掉糖紙,細細地折好放進自己的兜里,再把水果糖塞進妹妹的嘴里。秀秀的腮幫鼓出一個小山包,“你知道嗎?省城里的女人跟我們這兒不一樣,到處跑,有坐汽車?yán)锏模性陔娪霸和熘腥耸直鄣?,還有抽煙的,還有穿著裙子露著肩膀,坐在那兒喝酒的?!?/div>
姐姐瞪大眼睛,“她們的丈夫不會生氣么?”
“興許他們就是同老公一起看電影,喝酒呢!”
“女兒家的抽煙喝酒,總歸是不好。”
秀秀低下頭,糖果在嘴里轉(zhuǎn)了幾圈,又落回腮幫里,“可我覺得,她們活得過癮?!?/div>
姐姐正要說話,門外一陣吵雜,鞭炮聲接著響起來,脆響一浪壓過一浪。秀秀跑到門外,看到送茶壺面的人,是那個身上總是臟兮兮的貓母。
貓母禿頭,龜公背,腫泡眼,并且歪嘴。人們記得他是因為偷看女人如廁被扇成歪嘴的,卻沒人記得他真名叫什么。貓母平日放羊謀生,也租羊給道場。三十好幾成的婚,妻子是緬甸買來的,連著生了五個男孩。這次送茶壺面,賀的是第六個。早前叫花子似的人物,也就因為這個,被十里八鄉(xiāng)的人高看一眼,還有說送子娘娘那天去如廁,恰巧給貓母看見了,她怕貓母出去亂說,就將他扇成一個說話不太利索的歪嘴。又于心不忍,就化成緬甸女人,給他生了六個男孩。
親家母迎上去,貓母從脫了漆的紅木桶里拿出一個裝滿線面的茶壺,秀秀這時候看見了,茶壺的壺嘴上掛著兩顆大桂圓,她又想起早前挨過的打,心里開始忿忿:就是這個壺嘴上的兩顆桂圓害得爹爹打了我。親家母畢恭畢敬地接過沉甸甸的壺,發(fā)現(xiàn)桌子上并沒有鋪紅紙,便壓著聲音喝起來,親家公從廚房出來,無頭蒼蠅似的找,又遭了罵,好不容易尋著鋪好,又因為解壺把子上的紅線太慢,被親家母接連念叨了幾句。姐姐拉著秀秀的手坐定,掀開壺蓋,把線面夾一大筷子放在秀秀的碗里。孩子在院子里玩耍,送面的收了煙和紅包,圍在院壩周圍,站的站,坐的坐,吵吵囔囔的。秀秀看著姐姐的臉,“你怎么了?”
姐姐顫顫地解下壺嘴上的桂圓,臉色暗沉。門外的男人說起玩笑話,“貓母,都生六個男孩了,你這秘術(shù)要傳出來給楊家呀。”
另一個說,“貓母這狗玩意兒我懂,想著手把手教。”
其余的人就笑,秀秀挑起一筷子面又放下去,嘴里罵道,“噴糞東西。”
姐姐顫著手剝桂圓,瞥眼看著親家公走到貓母面前,做了一個請的手勢,兩個人離開院壩,在后廚門口說起話。姐姐停下剝桂圓的手,轉(zhuǎn)頭看妹妹,嘴嚅了好一會,就是沒說話。
“別信那些人,姐,省城的陳家傲,就是給我去西醫(yī)掛號的哥哥,他說的,生男生女是男人的責(zé)任,不是女人?!?/div>
姐姐往嘴里塞了一個桂圓,眼淚立馬落了下來,她說了一句不搭前言的話,“我沒有法子,這家人對我好。”
? ? ? ? ? ? ? ? ? ? ? ? ? ? ? ? ? 三
午后,秀秀走在回家的路上。碼頭的告示牌前頭依舊站著一群分析時事的人,以年輕人居多,也有幾個穿長袍的夾在里面。他們壓著聲音說著什么,秀秀聽不清。過橋的時候,她瞥了一眼橋頭,娘娘下有新綢扎花的小像,想必前幾日又有人來還愿。她站定,說了一句,“連自個的身子都護不住,還能給人生男娃?”又說,“我可不拜你,我以后生什么都行!”走出幾步又折返回來,扭頭看看沒有人,忽然跪下來磕了三個頭,“原諒小輩無禮,求娘娘讓我二姐生個男孩?!?/div>
起罷,秀秀走著走著跑起來,也不曉得為什么,她就是想跑幾步,好像這樣,就能把姐姐抹眼淚的模樣在腦子里跑掉。到橋尾,站崗的兵已經(jīng)被調(diào)往前線,新?lián)Q的“萬壽塔”的牌子卻還閃著金光。秀秀跑得喘氣,她仰頭看一眼就快快地走開,每次從這兒經(jīng)過,她心里總是發(fā)怵,好像風(fēng)從石龕里穿過,就有了氣味和顏色。只要人經(jīng)過,身上就染了,洗不脫也擦不凈。入了村,瘋掉的老和尚照舊裹著破棉衣縮在墻角,腰上綁著一條紅布。這條紅布是他最后一次點火的時候那個女娃身上帶著的,村里的人說,和尚點了火,正念往生咒,那條紅布就從龕里飛出來,燃著火迎著和尚的臉蓋過來,老和尚閉著眼睛說了一句,“來了?!彼鸭t布從臉上拿下來,從此成了瘋子。
如今,這和尚不像和尚,頭發(fā)已經(jīng)很長,蓋住六個戒疤。秀秀摸了一塊水果糖,放在他的面前。走出不遠,瘋和尚忽然喊,“求姻緣么,好人家?”說罷便嗤嗤笑起來。秀秀隱約聽到,臉驟地紅了,加緊步子到家,爹爹不在,應(yīng)該又是去祠堂尋理事,今年是龍年。她吃了些東西關(guān)上門,拿出一張信箋,鋪平,托著下巴開始想著寫什么。
省城的家傲哥要與她通信的時候,她著實驚了一下,哥哥有學(xué)識,又熱忱,是這個地方走出去的人里,唯一不靠賣力氣過活的。他居然要與我通信,想到這,秀秀在牛車上的三天就時?;秀?。本來都想好寫些什么了,可這幾日忙里忙外,先前打的腹稿都忘得差不多了,“罷了,隨意寫罷,告訴他我的日子便行了?!?/div>
秀秀想到這兒,就磨了墨,起筆寫道:家傲哥哥,見字如面。今日我去探望姐姐,分了孩子們糖果,她們很是歡喜。后來有人來分茶壺面,茶壺面你還記得是什么罷,就是同族生男孩的給還未生男孩的女眷分的祝福的面。他們在外面說胡話,我姐姐聽著便哭了,我了解她心中的苦,但這是二人的事,憑什么要把罪責(zé)都歸于女子?
寫到這,秀秀覺得不妥,他們二人說親不親,說熟不熟,倘若第一封信便討論男女的事,會不會有點越界,她想起省城的那些露著肩膀喝酒抽煙的女人,頓時膽子就大起來:老娘想寫什么就寫什么,大不了不寄出去罷了。
放開了寫,反正這封先不寄出去:我來月事了,就這個月初八,起初我不懂,嚇壞了呢,我以為是西藥起了什么壞作用,也不懂要與誰說,這怎么說呢,起個大早去洗襯褲,被挑水的姨母撞到了。我羞紅臉,收起就走了。第二日,娘就在我桌子上放了一個小小的棉布袋子,我正疑惑,娘就喊我,她也羞,說,墊著,三妹是女人了。
秀秀寫到這兒,捂著臉吃吃地笑起來。如同這么說一下,心頭淤塞的那團粘稠甜蜜的東西就都疏散了。她想讓疏散更徹底些,便又寫:娘去趕集,帶了一個梳妝盒給我,還買了胭脂與唇紅。走的時候欲言又止,夜里我收拾先前的銀飾放進去,看到細屜里頭畫著男女光著身子抱在一起,各種式樣的都有,我把門鎖了,細細看了好久。我想,我?guī)讜r嫁出去,也可以……。
秀秀又捂住漲紅的臉,這次沒笑,她覺得身體里好像有條蛇,看不見摸不著,但她能感覺到這蛇在盤著自己的身子,鉆到最不該鉆的地方。她紅著臉喘息,惡狠狠地盯著最末一句話,如同那話長出獠牙與利爪,瞪著銅鈴大眼針鋒相對地看著她。秀秀在這樣的凝視里露了怯,慌慌張張地劃掉,那蛇卻并沒有離開,反而箍住她的身體,越勒越緊……
? ? ? ? ? ? ? ? ? ? ? ? ? ? ? ? ? 四
雞叫過頭遍,秀秀醒過來,發(fā)現(xiàn)昨夜是和衣睡著的。那陣戰(zhàn)栗的后勁似乎還在,她揉著眼走到水盆前,冷眼瞥見攤在桌子上的信,一下打了個激靈,趕忙把信折了,放進梳妝盒的底屜里。又覺得不妥,便把梳妝盒挪開,壓在底座下。她重新睡下,并且做了夢,好像是去捕魚,背著網(wǎng),家里的船在南邊,她卻要往北邊走,到了橋頭,一群人擠在那兒,她也擠進去,看見娘娘的玉峰被芳芳敲掉了,芳芳比秀秀小四五歲,但在夢里,她已經(jīng)是大人的模樣了。秀秀喊她,“芳芳,芳芳?!彼龥]有應(yīng),就站在那里笑。這時天變成黃昏的模樣,對岸的萬壽塔開始有火光,送天儀式開始了,有人抱著柴火往橋尾走,人群什么話也沒說,像一群羊兒一樣跟著。秀秀想留著和芳芳說話,一轉(zhuǎn)頭,發(fā)現(xiàn)芳芳抱著娘娘的玉峰游在水里,她游得又輕又快,像極了一條獵食的鮪魚。秀秀沒有喊她,只是用網(wǎng)纏住娘娘像,拖著,一步步往海里走。
娘在門外喊飯,秀秀應(yīng)了一聲,就起來洗漱。她細細地洗過臉,捋了一撮頭發(fā),對著鏡子把玩?!邦^發(fā)黑些就好了,至少看著年長?!毙阈阈睦锵氲?,身體里的蛇好像又開始游走,秀秀低頭看看自己微微隆起的胸脯,“決意一些,磨磨蹭蹭的,你倆好些時日都沒有大了?!彼龑χ馗ζ饋?,覺得自己傻,但這傻并不讓自己難堪,反而有種隱秘的快活。她拿出胭脂和粉餅,正要施些,娘又喊飯了。她懨懨地丟下,到廚房,掇張椅子叉著腿坐下。娘把粥端上來,坐在秀秀身邊,秀秀吃著粥問,“爹呢?”
“趕早潮,出船去了。今年鮪魚季長些,他打算再走幾趟遠水?!蹦锿阈愕耐肜飱A菜,“鐵匠鋪劉掌柜的兒子你相熟吧?”
秀秀抬起頭看著娘,“認得,早前在私塾打過一架?!?/div>
“你覺得他如何?”
“你要說便說,別繞圈子?!毙阈惆芽曜臃畔?,盯著娘的眼睛。
“前幾日托人來了,提親。我想問問你的意思。”娘把菜推到秀秀面前,“你吃,邊吃邊聊?!?/div>
“他駝背,我不喜歡?!毙阈銖囊巫由掀饋恚拔也攀?,不想這么早就……”
“虛歲算十六了,二八年華,最好的了?!蹦镆搽S著站起來,她把手搭在秀秀肩上,“娘十四歲就過了門,你都算晚的了?!?/div>
“我說了,還太早了些!”秀秀嚷起來,飯也不吃了,扭頭就往外頭跑,娘在后面追,“不看就算了,也不必跑呀,回來,把飯吃完?!?/div>
秀秀跑出巷子,并不曉得要去哪里,開闊的地方就只有石橋了。她信步走到那,瘋和尚還在樹下,不過今日,他打著坐。
秀秀有點后悔,自己沒有帶些東西給他,水果糖不多了,但家里還有些紅薯,也不知道他多久沒吃東西了。
“求姻緣么,好人家?”不知什么時候,瘋和尚睜開了眼,這次他沒有嬉皮笑臉,眉宇間有種肅穆的神色。
秀秀愣了一下,瘋和尚逢人便說的這句話,今日卻正正地刺中秀秀的心。樹下沒有人,秀秀索性坐在離瘋和尚不遠的石凳子上,托著腮正對著橋頭,思酌起昨夜的夢。她好奇在夢中自己為什么用網(wǎng)拖著送子娘娘往江里走,她也好奇為什么芳芳長大之后,自己還能清楚地認得。芳芳死的時候她不敢去看,她和芳芳很要好,但她就是不敢。后來聽鄰里說,身子脹得像個球,從水里撈起來的時候,她的酒鬼老爹哭嚎得響亮,但明眼的都看出來,芳芳身上有好多青紫的淤傷。芳芳不玩水,秀秀心里清楚,她決計不會游水溺亡的。芳芳死前的幾日,和秀秀說,她想去省城做活,補貼些家用,雖然她才十歲,聽說有鬼子兵殺人,但她不怕,皮鞋總是能擦,也可以賣些卷煙和報紙,就是沒有人領(lǐng)她去,家里的狀況她心里清楚,再這樣下去,真的沒米下鍋了。
心中淤塞得很,秀秀坐了半晌,終于決定去街上逛一逛。似乎有人引路一般,秀秀走到鐵鋪那條街上,她羞紅了臉,腦子覺得不妥,但腳卻不聽使喚。要走到鐵鋪了,秀秀假裝在對面的緞子鋪挑揀,眼神卻時不時地往鐵鋪里瞟。小鐵匠不在,秀秀用力回憶,卻怎么也想不起來他們是為了什么打架,那時候自己是幾歲呢,興許是九歲十歲?不曉得,她也好久都沒有細細看過那個憨直的男孩了,正恍神之間,那個細個的男孩不知道什么時候已經(jīng)從街的另一頭走了回來,他好像沒有印象中駝得那么嚴(yán)重,壯了許多,也黑,但憨直的樣子倒沒有什么變。秀秀看著他進入鐵鋪,把包著油紙的早點放在桌子上,脫去衣裳,接過爹爹手里的錘子和鉗子,哐當(dāng)哐當(dāng)打起鐵來。
秀秀直楞楞地看著小鐵匠的身體,好像踩在浪里,身子晃悠得厲害。緞子鋪的伙計走到她身邊,問,“姑娘想看哪個緞子,我取下來?”
秀秀搖搖頭,漲紅著臉跑了出去。離開那條街,但腦子里還是響著那哐當(dāng)哐當(dāng)?shù)拇蜩F聲。近午,爹爹要回來了,秀秀往家里走,進門看見娘親正在掃自己的屋子,秀秀問,“爹回來了嗎?”
“挑著漁獲去街上了?!蹦镉H說,“也沒說什么,你就要跑,你這個小妮子呀?!?/div>
“這一水捕得好嗎?”秀秀掀開桌罩,拿了未吃完的半根油條,娘從自己的房間里出來,看了秀秀一眼,似笑非笑地說,“還成吧,沒有大物,就是些零碎的?!蹦┝擞终f,“你要去幫著賣,吃些東西就去罷?!?/div>
秀秀唔唔了兩聲算做答應(yīng),關(guān)門換衣裳。昨日壓在梳妝盒下面的信,露出一個角兒,“娘看了信,肯定看了。”秀秀身子涼下去,腦子卻熱著,她胡亂地在屋里踱步,娘親在外頭喊,“三妹,出來幫個忙,把神龕抬到屋外?!?/div>
秀秀走出去,陰著臉不看娘親。娘親似乎料到了,也沒再搭腔,于是二人默默地把偌大的神龕搬到天井。娘親自顧自地做著手上的活,嘴里說,“劉掌柜的兒你覺得怎么樣,要是投眼緣,我就回媒人的話?!?/div>
一股惡氣一下子頂?shù)教祆`蓋,秀秀瞪著娘親,“你看我的信?!?/div>
娘親訕笑一下,沒有接過話。
秀秀提高嗓門,喊道,“你看我的信!”說罷奪門而出,朝著街上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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秀秀逛了半日,仍不愿回家?!澳锞尤豢戳俗约旱男牛币幌氲竭@,秀秀的臉就紅成一片。無處可去,又困得不行,秀秀想起半山腰的瑞云寺。此時是正午,又不逢初一十五,那兒并沒有香客。新和尚回鄉(xiāng)省親,聽說要到初六才回來。秀秀到油著黑漆的正門,寺廟見不著人,只有知了在叫。門神正瞪著大眼盯著她,秀秀也回敬兇惡眼神,嘴里念叨,“你們頂個屁用,老娘現(xiàn)在要進去睡覺!”她找到那一扇插銷松掉了的窗,折一枝枯草,插進窗縫,輕輕一撥,窗子就開了。她徑直爬進去,尋了一處供香客休憩的長藤椅,將供臺的紅綢抽走,蓋住身子和頭,從里頭看,這個世界就紅彤彤的一片了。
秀秀心想,做新娘蓋的紅蓋頭應(yīng)該也跟這個差不多,原來新娘看到的天地是這個模樣。嘻嘻,那時候紅綢布外頭肯定熱鬧,吹的打的,嬉鬧的孩子和滿臉堆笑的大人,都是一片紅彤彤的模樣。一首成親時同新娘討糖的歌謠兀地浮現(xiàn)起來,以前她不懂里頭唱的是什么,現(xiàn)在好像隱隱約約有些明白了:
新娘新郎倌
大炮撞機關(guān)
機關(guān)撞莫好
新娘大腹哦
……
秀秀嗤嗤笑起來,心情也好了起來?!澳锒颊f三妹是女人了,女人想些女人的事有錯嗎?可娘還是討厭,得讓他們著急?!毙阈阌窒氲郊野粮绺绨尊氖种?,嘖嘖,真想讓他摸摸自己的臉,還要問,滑不滑。秀秀的臉又紅了,她扯住蓋著的紅綢勒自己的臉,好像這樣,身子里涌動的那些東西就能抑制住些。鐵匠其實也不壞呢,就是背有些駝,但臉孔算是好看,鼻子挺得很,也有一雙好眼睛。不知道什么時候,秀秀睡著了,蓋著紅綢沒有發(fā)夢,但身子睡得酸痛。
秀秀從長椅上直起身子,寺外有月亮,天該是早就黑了。秀秀覺得餓,就掏出一顆僅剩的果糖吃起來,這顆是粉紅色的,上面寫著草莓,秀秀沒有吃過草莓,想必是省城獨有的水果罷。夜行的鳥開始叫喚,神像在黑暗中影影綽綽得有些駭人,秀秀起身決定回家,她走了兩步,聽見寺后面的廂房傳出聲音,是一個女人的呻吟,秀秀腦殼子嗡的一下,身體里的那條蛇一下子竄出來,箍住秀秀的四肢。又有男人的聲音,有點熟悉,說了一句什么,聲音挺大,但秀秀聽不清。那蛇牽著秀秀的身體,往那個地方走去。有床吱吱聲,秀秀咽了一口唾沫,糖水夾著果香流入喉嚨,她走到廂房邊,遲疑了一下,終于趴在窗縫邊,月光從西邊照進來,照在一截干癟棕色的屁股上,屁股前后動著,還有一雙腳,岔開著,吊在半空,像兩條垂死的魚。
“你怎么又不叫了,???你叫我才得力,我得力就能讓你生男娃,別像個死人,快叫?!?/div>
女的哼哼了兩聲,男的又說,“大聲些,我都聽不清?!?/div>
女的說,“遭人聽見了?!?/div>
秀秀瞪大眼睛,大口喘著粗氣,那聲音,分明是姐姐的。
男人聽見喘氣聲,緩緩轉(zhuǎn)過頭,月光照在他亂糟糟的頭發(fā)上,是貓母。
姐姐從床上坐起來的時候,秀秀拔腿跑過廳堂,跳出窗戶,一步一個踉蹌地跑回家了。
? ? ? ? ? ? ? ? ? ? ? ? ? ? ? 六
娘親站在點著煤油燈的門口,翹首盼著,見著腳步虛浮的秀秀,迎頭罵道,“你這人事不知的妮子,害得我們好找!”她又說了些什么,秀秀沒聽清。娘親尾隨著進屋,把灶里的飯菜端上來,又絮絮叨叨幾句,就出門喊去尋秀秀的爹爹。屋子一下子靜了,秀秀嚼著肉,卻分明嘗不出味道,腦子里總是浮現(xiàn)出貓母的聲音,和姐姐那兩條略顯臃腫的,像死魚一樣吊在半空的腿。有個原本堅固的東西,結(jié)結(jié)實實地建在心里,現(xiàn)在忽然就不復(fù)存在了,也不是自個兒塌掉,它就是沒有了,好像雪花融在回春的大地上。秀秀鎖了門,關(guān)了燈,卻睡不著了,她隱約聽見外頭爹和娘回來的開門聲,他們壓低嗓子說話的聲音,倒水洗漱的聲音,一切歸于寧靜之后,秀秀起身,在黑暗中摸出那封寫給家傲哥哥的信,撕得細碎。
天蒙蒙亮?xí)r秀秀才合眼,沒睡多久,有人敲門,秀秀起身披了一件薄衫開門,來的是姐姐。她的眼睛很紅,臉色有些憔悴,穿著一件白衫,這樣看似乎更胖了一些。娘站在旁邊,細細聲說,“二姐你慢慢同她說,這樣折騰著實不是好人家女孩做的事。”
二姐跨過門檻,把門帶上。秀秀心里還在思酌,他們昨天應(yīng)該沒有看到自己。定神又想了一回,貓母回頭那一下,自己已經(jīng)跑開,況且還躲在窗后,決計是看不到的。這使她鼓起氣來,“二姐,娘偷看我的信?!?/div>
二姐沒有說話,徑直走到秀秀的床邊,癱一樣地坐下,靠著床背,眼睛盯著窗戶外面隱約能見的山峰。嘴唇細細微微地顫起來,她就緊緊地咬住。秀秀覺得不對勁,也不知道要怎么做,就從抽屜里拿出一顆果糖,是荔枝的,剝了,塞進姐姐的嘴里說,“荔枝味的,好吃?!?/div>
姐姐把那顆糖轉(zhuǎn)到腮邊,看著秀秀,秀秀用半透的荔枝糖紙蓋住眼睛,看向窗外。假意高興地說,“小時候咱們最喜歡這么玩了?!?/div>
姐姐笑一下,秀秀回過頭,看見她也從口袋里拿出一張草莓糖紙,蓋在眼睛上——那是昨天秀秀留在長椅下的,姐姐撿走了。
“天色變紅了?!?/div>
“嗯,哪兒都是朝霞?!?/div>
“或許是晚霞?!苯憬阏f罷,放下草莓糖紙,那個原本繃著的玩意忽然就斷掉了,姐姐咬住嘴唇終于哭了出來。秀秀攥著糖紙抱住姐姐,姐姐的身體像上岸的魚一樣劇烈抽搐,“我好苦,壓著山,身子壓著山。”姐姐哭得斷斷續(xù)續(xù),門外,娘在敲門,她們沒有理會,“你管她們作甚,去他娘的,家傲哥哥說,生女娃不是我們的錯。定數(shù)在男人,你,你別管她們,也不要聽碎嘴,我們過我們的?!?/div>
“那一家人對我太好了,你曉得吧,三妹,他們對我太好了,這就糟糕了。他們?nèi)羰菈?,我可以不理會,可他們真把我?dāng)做女兒來看。他們對我好,我就只能報答,我除了報答一個帶把的還能報答什么呢?”
姐姐停止抽噎,“你不說出去,要是生男娃,孩子就是他們家的種了?!?/div>
秀秀點點頭,“他們家知道嗎?”
“他們安排的?!边@句話令姐姐的面目一下子猙獰起來,她像看著仇人一般看著窗戶外面的天地。頓了好一陣,又說一遍:“他們安排的。”
“一群雜種?!毙阈慵庵ぷ恿R道。這時姐姐的眼淚又流了出來,不過沒有哭出聲?!八麄兗覍ξ姨昧?。我逃不開,你曉得罷,我逃不開,我也想給他們家添個男丁。”
“這又有什么用呢,不是他們家的香火,養(yǎng)大了也是別人家的娃。”
“他,你姐夫他,已經(jīng)不行了。怎么試都不行了?!焙孟裨谧詡€的身體里迷了路,姐姐忽得神情渙散,直楞楞地坐在那兒,眼睛盯著墻面,那兒什么都沒有,姐姐卻盯著看,從左到右,有板有眼地看了好一陣,如同在空墻上學(xué)得了什么奧義,她兀地將整個身子蜷起來,像一只受了傷的獸,低下頭,開始扯自己的頭發(fā)。秀秀上去,緊緊抱住姐姐,“你啥都沒做錯,別這樣,阿姐,你啥都沒做錯?!?/div>
“可我臟了呀?!苯憬阏f。
娘又在外面敲門,姐姐就從床上坐起來。從口袋里掏出厚厚的一疊糖紙,塞到秀秀手里,想著要說什么話,但終于還是沒有說。她用袖子胡亂擦了一下臉,說,“下次不要一置氣就跑出去了,聽見了嗎?”
秀秀點點頭,姐姐開了門,同娘說,“我先回去罷,阿妹送我一程。”
“吃了飯再走,都做好了?!蹦镎f。
“不了,家里三個娃兒要帶,先走,娘你保重。”
“替我跟親家公親家母帶聲好,哎,來就來,還送這么多東西。”娘說著,又轉(zhuǎn)頭提了些剛捕的鮮魚,“你爹這一水捕的魚,拿去,燉給娃兒們吃罷?!?/div>
秀秀替姐姐接過來,二人走在兒時一同玩耍的巷弄里,樹照舊是那些樹,只是長大了些,人也是,有些不在了,有些卻還活著。他們同姐姐打招呼,姐姐也笑著回應(yīng)。秀秀應(yīng)和,好像這些才是日子原本的樣子,而剛才在自己房間里的面目猙獰的姐姐,就像從夢里來,又回夢里去的人。路過瘋和尚,他今天有些怪異,目光炯炯,盤腿在石桌子上打坐,頭發(fā)蓋住眉眼,像一尊像。到了橋頭,姐姐仰頭看了一眼送子娘娘,低下頭,眼眶又紅了。
“你回去罷,別再到處跑了,曉得嗎?”姐姐說,“糖紙都給你,替我收好?!?/div>
秀秀拉了一下姐姐的手,姐姐對她笑了一下,姐姐笑起來真好看,她把秀秀散落在額前的頭發(fā)細細地捋到耳邊,“娘說,你也快要尋好人家了。這陣子就乖一點,好嘛?”
秀秀重重地點點頭,看著姐姐提著魚,緩慢地往橋的那一頭走,她明顯是胖了,腳步與身姿都沒有以前輕盈,頭發(fā)挽成髻子垂在腦后,后脖頸處一片雪白。姐姐走出沒有多遠,又折了回來,說,“你還我一張?zhí)羌垼伊魝€念想?!?/div>
秀秀把頭張抽出來,是那張草莓糖紙,她看了一下,又放回去,正打算換一張,興許是糖紙?zhí)?,她一時沒有抓牢,糖紙散落到地上。秀秀蹲下去撿,姐姐俯下身幫忙,看見秀秀的臉上已經(jīng)滿是淚水。送子觀音落下來的影子罩在他們身上,沒有風(fēng),糖紙乖順得像一群聽話的孩子。
? ? ? ? ? ? ? ? ? ? ? ? ? ? ? ? ?七
送走姐姐,秀秀回厝。迎面遇上自己的先生。秀秀疑一下,終于喊道:“先生,你得閑嗎?”
此時是正午,先生估摸著要回厝吃飯。
“我有件事不解,想問?!毙阈惆咽稚爝M口袋,像觸摸珍寶般撫摸那一疊糖紙。
“在私塾里,我是你先生?,F(xiàn)在,我理應(yīng)叫你七姑。”先生停下步子,欠過身子應(yīng)道。
“為什么大家都想著生男孩?”
先生吃了一驚,本以為七姑轉(zhuǎn)性,要問《四書五經(jīng)》里的問題,又或者論一論天下局勢,沒想到是這個。
“大概是,男的行了傳宗接代的責(zé)。”先生說。
“那為什么,只能是男的傳宗接代?孩子明明是女人生下來的,憑什么要用男人的姓?”秀秀追著問。
先生兀自笑了兩聲,這個問題他倒是沒有想過,不過他很快緩過神,“女子出閣,男子娶入,男子總是待在原來的家里,所以用男子的姓?!?/div>
“那如果我一直待在我家,是不是孩子就可以沿用我的姓?”
先生被這么一問,覺得自己的答案也不大合情,他重新端詳了面前的這個他需叫七姑的女孩,以前在私塾并沒有覺得她有多少靈氣,現(xiàn)在,她與那些搖著腦殼念書的孩子有了區(qū)別。
“七姑,你過來?!毕壬咽掷锏亩垢瘨煸谏磉叺臉渲ι?,隨手折了一支草兒,秀秀站在他的身邊,先生說“你還記得男字是如何寫的嗎?”
“記得?!毙阈憬舆^先生遞上來的草,“上面一個田,下面一個力。我寫得對吧?”
“道理正是在這里?!毕壬嵋幌陆笞樱紫聛?,指著秀秀寫的那個字,“田,力,男人是田上的力,要出力養(yǎng)活一家?!彼D了頓又說,“一個人都有一張嘴,男人做活養(yǎng)家,所以子孫的姓隨男人?!?/div>
“那要是女兒家去田里做活,男人在家?guī)蓿呛⒆邮遣皇蔷涂梢杂梦业男??替我們家傳宗接代??/div>
先生先是想到入贅,又覺得七姑說的也不是那樣的情形。他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似乎也答不上來七姑的問題,即使這個答上來,再追問下去,也總會有個問題他答不上來。
“七姑要是不趕時間,可以坐下來聊?!毕壬前肷降氖雷由掀沉艘谎郏巴亓膫€幾百年,這事就有了根源?!?/div>
秀秀點了頭,他們爬上石梯,在石桌子邊坐下來,天地開闊了,先生把裹著芭蕉葉子的豆腐輕輕放在石桌子上,抬頭環(huán)顧,這地方除了西南一條江入海,其余三面群山環(huán)繞?!拔覡敔?,也是你三叔,生了九個,餓死了四個。我父親,也是你五哥,生了七個,餓死了三個?!毕壬f著看向放在桌子上的豆腐,“沒有法子,我們這個地方,除了一條江之外,都是山。地少,土又帶咸,糧食總長不好啊?!毕壬檬种冈诙垢挟嬃艘粋€十字,“一塊豆腐四個人吃,剛剛好,要是十個人吃,就得挨餓。再多,會有人活不下去?!?/div>
秀秀望著橋那頭的萬壽塔,終于說,“一頭敲鑼,一頭放火?!?/div>
先生會意了,“男人留家里干活,女人嫁到外頭,替別人料理家事。嘴巴又是長得一樣,豆腐就這么一塊,你說呢,七姑。”
“以后會好嗎?”
“會?!?/div>
? ? ? ? ? ? ? ? ? ? ? ? ? ? ? ? ? 八
秀秀回到家,把姐姐給的糖紙細細地折過,點清,一張一張地放進梳妝盒里。耳朵像住了一只烏頭蒼蠅,總是嗡嗡地響個不停。攢了許久的困倦一下子就發(fā)了出來,秀秀整日都沒什么精神,或者不是沒有精神,只是心神不寧,那雙死魚一樣的腿總是時不時地在眼前掠過。好像著了魔一般,余下的日子,秀秀總是心慌,外面的世界還在打仗,聽說有飛機把城市都炸了,有錢人一窩蜂似的出逃。但這些都與這個小地方無關(guān),下過幾場雨,天涼下去,有一日清晨,娘急火火地敲門,秀秀開看見平日發(fā)髻整潔的娘披散著頭發(fā),“二姐出事了,剛剛報信的人才走,你爹半夜就趕早水去了,你快些梳個頭,我們一同過去?!?/div>
“二姐怎么了?”
娘的聲音抖抖顫顫,“也不知受了什么委屈,想不開,偷偷出去,吊到柴房的房梁上,幸虧親家母起夜,發(fā)現(xiàn)得早,否則……”
秀秀轉(zhuǎn)身提了一件衣裳披上,瘋一樣地朝著姐姐家跑。一推門進去,看見郎中正從蒙古凳上起來,也不說話,就掏出一張黃紙在桌子上蘸了墨寫字。親家母見娘家來了人,用哭啞的聲音說,“也不知道是受了什么委屈,哎,昨個從你們家回來的時候還好好的,這一到夜晚怎么就尋了短見……”
秀秀張開嘴巴正要發(fā)作,瞥見姐姐正看著自己,眼神像是乞求,乞求里面又有滿腹的委屈與哀怨。
秀秀惡狠狠地瞪了親家母一眼,走到姐姐的床邊,幫姐姐把亂了的鬢角夾在耳后。她的手碰到姐姐的臉頰,姐姐的身子就微微地顫了一下。秀秀的眼淚滾落下來,她胡亂用袖子擦掉,“阿媽很快就來了,我們帶你回家?!?/div>
姐姐咬著嘴唇搖頭,眼里噙著淚。
“你別……我們帶你回家?!毙阈慵悠饋?,抓住姐姐的手,“你說話,說句話?!?/div>
姐姐閉著嘴,任憑眼淚滑落。
秀秀替姐姐擦去,幾乎喊了起來,“你說話?。 ?/div>
親家母沏了一杯茶端來,怯怯地說,“你姐說不了話了。”
“你滾開!”秀秀發(fā)了瘋一般吼道,姐姐攥住秀秀的手,拼命搖頭,“她只是不愿意說,給你們逼到不愿意說了,她不是啞巴!”
親家母放下茶,慌慌地退出門。
“跟我回家,不要在這里了。”秀秀咧著嘴哭起來,“回家吧,睡我屋,我們天天一起睡,你啥也不要怕,我保護你。好不好,阿姐?!?/div>
阿姐攥著的手忽然張開,那張留作念想的草莓糖紙,已經(jīng)被捏成皺巴巴的一小團。好像周遭的人與物都消失了一般,阿姐細細地把糖紙的邊沿,一角一角理直,拉展中間的皺褶,再放在手心摁平。糖紙褪下的亮閃閃的漆粉,粘在她的手上,阿姐就把糖紙拿在另一只手上,低著頭看著。
“阿姐。”秀秀顧不得擦眼淚,緊緊攥住姐姐的手。
姐姐歪著頭看著窗外,掙開秀秀的手,用糖紙蓋住眼睛,嘴角露出像是哭的笑。
娘這時候也趕來了,她絮絮叨叨地問,而姐姐卻只顧用糖紙看窗外,秀秀記起姐姐小時候同她說,她喜歡糖紙里的天和地,從糖紙往外看,天地好像一顆糖。
爹爹不知道什么時候也來了,還穿著出船時穿的帆布褂子,夾著一頂草帽。親家公和親家母見到,就拉著他在外頭大聲說著什么,姐夫蹲在墻角,勾著頭吸煙。秀秀仍舊不停地要姐姐跟她回家,姐姐看累了窗外,就把頭轉(zhuǎn)到床里,盯著床柜上褪了漆的八仙過海看。姐姐的孩子在門檻外探頭進來看娘,奶奶很快過來,把她們趕到一邊。時近正午,娘小聲對秀秀說,“我們先回去罷,改天再來看阿姐?!?/div>
秀秀俯在二姐的耳邊說,“我不會丟下你的,我去弄錢,帶你去省城看病,他們可以治心病?!?/div>
回厝之后,三個人都沒有說話。娘紅著眼睛去燒飯,爹爹把漁網(wǎng)拖到院子曬。秀秀把自己關(guān)在房間里,一張一張地看姐姐給她的糖紙,好像往事都一下子浮上心頭,這一張是秀秀八歲的時候那年過年留下來的,姑姑將要出嫁,糖果是夫家送來的?;ㄉ郑羌埵瞧掌胀ㄍǖ挠图?,畫著兩個男孩扛著一顆大花生。那一張是榴蓮糖,墨綠色的糖紙,更早之前的了,那時候自己也許才五六歲罷,從南洋回來叔伯舅送的,糖是吃不慣的,有股子怪味。秀秀吐掉了,但是姐姐堅持吃完了。有幾張秀秀猜是姐姐自己的喜糖。她記得那是姐姐出嫁之前送到家里的,也是這樣的,寫著一個大大的雙喜,下面是一個白胖的男孩,手里抱著大壽桃兒。姐姐當(dāng)時吃自己的喜糖會是什么樣兒的呢?她是不是蓋著蓋頭,偷偷剝一個糖放進嘴里,從里面看,世界紅彤彤的,好像包在一張?zhí)羌埨铩?/div>
娘在門外喊飯,秀秀把糖紙收好,坐上八仙桌,爹先開口說話了,雖然沒看著秀秀,但秀秀知道爹爹是說給她聽的,“這事不光彩,不要往外傳?!?/div>
娘附和,“家里的事,最好就家里人知道。”
“娘,鐵匠家的提親,我應(yīng)承了。但禮銀我拿一半,可行?”
“都給你?!钡f。
“不,你們養(yǎng)我這般大,我不會都拿?!?/div>
“你拿錢做什么?”娘問。
“我想帶姐姐去省城看病。我聽家傲哥哥說,那里的醫(yī)生可以看心病?!毙阈惴畔驴曜?,抬起頭看著娘親,“你們就不問姐姐受了什么委屈?”
爹和娘都不說話。良久,娘說,“那我回媒人話了?!?/div>
“你們怎么可以這樣,姐姐差點死了!”秀秀把筷子重重摔在桌子上,“沒有這么做父母的!”說罷,便跑了出去。?
? ? ? ? ? ? ? ? ? ? ? ? ? ? ? ? ? ?九
也是無處可以去,秀秀又到了半山的石桌子前,此時是退潮,一群一群的瘦高個海鳥在露出的灘涂上覓食,有些風(fēng),但還不算大,水面起了波紋,海蒿草里撲棱地鉆出一群水鴨子,它們四散開去,有追逐貼著水面跳的江狗魚,有用嘴刨開淺洞子食潮汐蟹的。近旁,送子娘娘的身上掛著一片紅綢子,隨著風(fēng)時上時下地飛,聲響獵獵。秀秀這么呆呆看了一會,又折了一截草桿,在地上的沙土上,學(xué)著先生寫了一個“男”字,上田下力,她寫得很細心。
正午過半,秀秀從半山下來,沿著街走,不覺又到了鐵匠鋪。好像同娘的應(yīng)承讓她的膽子大了一些,秀秀就站在正對街的蔑匠鋪口,一邊把弄著掛在鋪口的蟋蟀籠子,一邊朝著鐵匠鋪子看。一個伙計看到了,就朝里頭喊了一聲,幾個人在冒著火光的鋪子里爽朗地笑起來,那個喊人的又說了一句什么,他們笑得更大聲了。小鐵匠從里頭出來,把手背到后面使勁地擦了擦,秀秀楞了一下,覺得理應(yīng)羞澀些,便低下頭,又一想,不對,我剩下的日子要跟這個人過活,看清些才緊要。她抬頭看著面前這個瘦瘦高高的少年。他的頭發(fā)很長,亂亂地蓋在飽滿的額頭,但是潔凈,并不像鋪子里的伙計一樣一咎一咎地粘著。眉毛略微淡,眼睛不大但眼線細長,鼻子高而且挺,為了看著老成些,他還蓄著些胡子,但孩子畢竟是孩子,胡子稀稀落落,又黃又軟。
也許是緊張,他又把手背到后面,使勁地擦起來。街上往來的人魚貫而過,少頃,小鐵匠說,“你來尋我,是有事么?”
“你把背挺直些!”秀秀脫口說,聲音有些大,她自覺有些不妥,慌慌地看向別處,店鋪里的伙計聽到了,故意笑得很大聲,有個壞的扯起嗓子喊,“背可不能彎,否則以后有你好受?!逼溆嗳擞中?,也不敲手里的紅鐵塊,就齊齊地往這頭看。
小鐵匠卻不惱,笑嘻嘻地把背挺起來,又問,“你來尋我,是有事么?”
“誰說我是來尋你了!”秀秀說話細聲了些,“你為什么還把手背著搓?”
“臟?!毙¤F匠還想解釋,秀秀說,“給我看看?!?/div>
小鐵匠遲疑了一下,把手?jǐn)傞_,伸到秀秀面前。秀秀看這雙手,要是不知情,還以為是中年人的手,手指是很細長,但指根已經(jīng)長了繭,手指紋路嵌進黑色的碳灰,像用極細的鋼筆寫滿了字。指甲剪得非常短,有些指頭已經(jīng)磨得有些禿了。
秀秀忽然心疼起來,她飛快地掏出口袋里剩下的一顆糖,塞到那個大手掌里,轉(zhuǎn)身就跑了起來。
“喂,你等一下。”小鐵匠在后頭追了幾步,又喊,“我有東西要給你?!?/div>
秀秀已經(jīng)跑出四五個鋪子遠,聽見小鐵匠的聲音,就停下來。她的臉全紅了,不敢轉(zhuǎn)頭,就立在那里。
“你等我,我有東西給你?!毙¤F匠說著就跑起來,他跑步的聲音也好聽,輕盈的,細碎的,秀秀心里想。
“喏,給你。”小鐵匠跑回來,手里拿著一個油紙包的,半掌長的小物件。
秀秀轉(zhuǎn)過臉,她不樂意讓小鐵匠看到自己緋紅的臉,就勾著頭,接過小鐵匠手里的東西:油紙包了好些層,秀秀一層一層撥開,里面是一個銀釵,看得出是剛打好的,釵頭有一朵花,工很糙,就只有六個大小不一的花瓣,有些曲著,有些張開,也沒有花蕾,秀秀見過娘的那個是有花蕾的。但這個銀釵很亮,還抹了一層茶油。秀秀剛要開口,小鐵匠就說,“我打的,頭一次打,打得不好,是問了好些師傅才學(xué)來的?!?/div>
“是不是就只給我打過?”
“嗯?!毙¤F匠點點頭。
“那好。”秀秀說道,臉更紅了。小鐵匠還想問些什么,秀秀抓著銀釵飛也似的跑開了。到了家,秀秀鎖上自己的房門,把油紙一層一層打開,拿出銀釵子細細地看。雖然這物什粗笨了些,但也別有風(fēng)味,秀秀這般想,又怨小鐵匠沒有給自己戴上,細想不對喲,是自己跑開的,怨不得別人,就嗤嗤笑起來。她把銀釵子放進梳妝盒里的時候,門外來人了。秀秀聽得出是東嶼的媒婆十六嬸。十六嬸壓著聲音說了些什么,父母就齊聲應(yīng)和,又說了些什么,兩個人都笑。秀秀想聽,但又覺得不妥,就坐在床邊,把玩鐵匠給的銀釵。她把銀釵戴在頭上,用細紗的蚊帳蓋住臉,嘴里默念:“一拜天地,二拜高堂,夫妻對拜,送入洞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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戰(zhàn)事的消息好像一下子爆發(fā)了,接二連三地從省城傳回來,從一個人的嘴里到另一個人的嘴里,又漸漸生出許多細節(jié)。北方的會戰(zhàn)死了許多人,日本兵正往南方趕,好些有錢的都拖家?guī)Э诘靥与y,金銀輜重帶了滿滿兩車。越來越多的人擠在碼頭的公告欄前頭看,議論的聲音越來越激動。但這些都與秀秀無關(guān),她是個待嫁的姑娘,只想著拿到禮錢,帶姐姐去省城看病。過聘的日子定在初三,按禮數(shù),有個集子他們兩個需一起趕一回。集子在西亭,要走半個時辰,這日秀秀天不亮就被叫醒了,娘進來幫她拍了腮紅,又將頭發(fā)細細地扎過辮子。她絮絮叨叨地說了半晌,要恭順,要細聲,要矜持,秀秀幾次想要阿媽幫她戴上釵子,但都忍住了。到集子上,秀秀遠遠瞥見高別人一個頭的小鐵匠。他顯然精心裝扮過,穿一件洗得很干凈的藏青色的長褂子,頭發(fā)用蠟往后頭梳著,一絲不茍的。秀秀平日里不喜歡別人用發(fā)蠟,但小鐵匠這樣子,她卻怎么也討厭不起來。小鐵匠把手背在后面,見到秀秀走進,就把手里的東西遞給她,“我聽她們說你喜歡吃醬骨頭,特地起早給你買了。”
“我在這兒怎么吃?”秀秀差點兒要嚷起來,時候并不算早,攤子已經(jīng)密密匝匝地擺上了。
“我曉得一個地方,離這兒不遠,我們可以去那兒吃。”小鐵匠頓了頓,“我一早起來光顧著給你排隊,都沒吃東西,”
秀秀有些心疼,就由著小鐵匠帶著她走。小鐵匠在前頭,秀秀跟在后面,他似乎是刻意挺著身子,好顯得背不那么駝。走路的聲音很輕,似乎瘦瘦的身子在青石板的路上壓不出聲響。繞過集子,穿過一條舊街,下了坡,就有一個搭在河邊的石桌子。秀秀順了裙子坐下來,小鐵匠坐在她的對面,拿下布兜,露出里面的搪瓷大碗,上面蓋著一只畫著公雞的碟子。小鐵匠笑起來,“興許還熱的?!彼f罷,揭開碟子,并沒有熱氣騰起來,“買得太早,不熱了。”小鐵匠有點埋怨自己,“你吃罷,將就吃。那家醬骨頭是十里八鄉(xiāng)最好的。我天不亮就去買的?!?/div>
秀秀抓起一個遞給小鐵匠,她這次沒有臉紅。又拿起一塊給自己,她也好久沒有吃這個東西,小時候舅舅殺豬,時常會拿些賣不出去的豬骨頭來,娘就醬一大盆,她總和二姐搶,二姐那時候也小,不讓,兩個人就打起來。秀秀有些掛念姐姐,她興許也想吃醬骨頭。“我想留點給我姐姐拿去,她前陣子病了?!毙阈惚锪艘粫K于說了出來。
訝異的神色閃過小鐵匠的臉上,但他馬上說,“那你再吃一個,我不吃了?!?/div>
秀秀點點頭,又拿了一個最小的,啃起來。小鐵匠從口袋里掏出一片手巾,在手上擺弄了好一陣,終于壯起膽子,顫著手往秀秀臉上伸。
“你干嘛?”秀秀喊起來。
“你,你臉上臟了,我?guī)湍悴??!毙¤F匠話說得哆哆嗦嗦。
“我自己會擦?!毙阈銖目诖锾褪纸恚苍S是來得匆忙,她忘了帶。
“拿我的罷?!毙¤F匠殷切地說。
秀秀接過來,擦了嘴,把手巾遞還,小鐵匠就笑起來。秀秀這時候才發(fā)現(xiàn)他有一對梨渦,并不明顯,但肯定是算有的。
“你笑什么?”秀秀假裝慍怒,用腳踩在他的鞋子上,好像有一股粘稠的,溫暖的,甜膩的東西在這樣的接觸里一下子就從肚子涌到咽喉,堵在那里,上不去也下不來。秀秀看著小鐵匠,歪著頭撅著嘴,那只小小的腳,就放在小鐵匠的腳面上。一只求歡的雀兒從枝頭落下來,搭在不遠的枝頭上,叫得響亮。秀秀把腳從小鐵匠的腳上移開,假意看對面的河水。
小鐵匠說,“你曉得嗎?我姑爺家在縣里,他說省城那邊開始抓壯丁了。”
“會抓到我們這兒嗎?”秀秀問,心里忽然就想起了在省城的家傲哥哥,不知道他近況如何。
“嗯,我問過,抓不到我們這兒。你放心?!毙¤F匠把吃剩的骨頭遠遠地丟出去,一條黃狗嗖地沖過去,叼住跑走了。
“走吧,我們?nèi)ゼ庸洹!毙阈闫鹆松恚¤F匠提著布兜。集子里的人驟然多起來,攤子也多。秀秀買了一朵釵花,小鐵匠執(zhí)意要付錢,秀秀不允。路過鞋鋪,秀秀被一雙小娃的虎頭鞋子吸引住了,那鞋子是真的好看,半個巴掌長,紅色的,鞋尖的虎頭是綢布縫的,里頭塞著棉花,圓鼓鼓的,鞋子后面還綴著一個小小的鈴鐺。
“買一雙吧,回去給你們的娃,肯定歡喜?!睌傊魇且粋€六十出頭的老婦人,手瘦的像干柴,眼睛深深凹著,卻閃著光。
小鐵匠馬上回應(yīng),慌慌地掏錢要買,被秀秀瞪了一眼。
“多少錢啊?”秀秀問。
“一角錢,都是自己縫的,用的也是好料子,買去,孩子見著一定歡喜?!崩先苏f。
“是貴了,對吧?!毙阈戕D(zhuǎn)頭看小鐵匠,“對吧?”她又問了一遍。
“唔,是貴了?!?/div>
“哎,早前我這鞋子是不在集子上賣的,都是由我兒子拿去省城里賣,要賣三毛的,要不是他給抓去做了壯丁,我一雙也不會在這兒賣?!崩咸г蛊饋恚斑@世道,好好地吃飽活著怎么就那么難呢?”
小鐵匠從口袋里掏出一角錢,遞給老人。“我們要了。這鞋子值得這個錢。”他打開隨身的撘子,把鞋子從秀秀手里接過來,放到里頭?;㈩^鞋的鈴鐺兒碰到蓋骨頭的瓷碗,發(fā)出脆亮的鐺鐺的聲音。秀秀看一眼高高瘦瘦的小鐵匠,有那么一瞬間,她覺得眼前這個少年的眉眼,好像在哪個夢里見過。
“我們走罷,爹爹要回來了,我還得幫他賣海貨。”秀秀起身,說道。
“那我陪你回去?!毙¤F匠說得急,局促地望著秀秀,想著要是她不允,該怎么勸服,料不到的是,秀秀居然應(yīng)允了。只是說,“我去姐姐家里的時候,你在臥房外頭等我,可好?”
小鐵匠忙不迭地點頭,兩個人沿著田埂走,秀秀走在前面,小鐵匠走在后頭,虎頭鞋的鈴鐺響得勤快,好像一個剛會走路的孩子在他們中間跟了一路。秀秀喜歡這聲音,小鐵匠也喜歡,但他們都不說出來。陽光很好,不算熱,但哪里都是亮堂堂的。有云雀叫,在矮矮的草叢里銜著搭窩用的草兒倒掛著,斜仰著。小鐵匠膽子大起來,直直盯著前面走的秀秀,她露出的一截肩膀白得像雪,一頭黃色的頭發(fā)顯得幾分稚氣,走起路來一蹦一跳的,像只歡樂的小麂子。秀秀似乎覺察到后面有人盯著,驟地回頭,看見小鐵匠直楞楞的眼神,一下子羞了,小鐵匠也羞,就勾下頭,看青青的田埂。迎面走來挑肥的人,兩個人就靠著閃到邊上,秀秀斜眼瞄著這個高瘦的男孩,忽然問,“要是以后,我們生的都是女娃,你受得住嗎?”
“不礙事,我還更疼女娃?!毙¤F匠低頭看盯著自己的秀秀,“真不礙事,你放心罷。”
秀秀心頭一陣暖,這次的暖也是甜膩,粘稠,像蜜膏一樣。她想牽一下小鐵匠的手,但又覺得不是時候。等過了聘,我一定好好拉著他,秀秀心里對自己說。
? ? ? ? ? ? ? ? ? ? ? ? ? ? ? ? 十一
一進姐姐家,親家母便迎上來,端果子送茶,忙得不亦樂乎。秀秀領(lǐng)著小鐵匠到姐姐的屋頭里,姐姐正坐在那兒繡花,紅綢子的布,繡的是百花,還有兩只鴛鴦。她見著秀秀和小鐵匠,就笑起來,似乎早前那次尋死的事,從來就沒有發(fā)生過。
秀秀說,“阿姐,我們來看你?!?/div>
姐姐只是笑著點頭,仍舊不愿意說話。
小鐵匠退出去,秀秀把布兜里的虎頭鞋拿出來,放到一旁,端出醬骨頭,推到姐姐面前。“應(yīng)該還沒有太涼,你快些吃?!?/div>
姐姐并沒有揭開蓋子,只是驚恐地盯著那雙嬰兒穿的虎頭鞋,臉上的笑意變成訝異,繼而是驚恐,她把繡著的紅綢子重重地放在木桌子上,這時親家母端著水進來,看見醬骨頭和虎頭鞋,就笑著說,“親家姨哪里來的消息,知道你阿姐懷了孩子了?還送了這么好看的鞋子?!?/div>
秀秀說不出話來,姐姐的眼睛立馬又流出眼淚。親家母退出去,嘴里還在念叨,“娘娘保佑,這次生個帶把兒的?!?/div>
一股無名火從秀秀的心頭騰起,正要尋個什么東西發(fā)作,姐姐一把按住她的手,眼淚簌簌地往下落,她取下那塊繡了一半的紅綢布,蓋在秀秀的頭上。姐姐不愿意說話,秀秀就沒法同她聊。紅著眼睛坐了一會,便留下虎頭鞋要走,親家母洗了醬骨頭碗拿進來,殷勤地要他們再坐。秀秀推說有事,就同小鐵匠出了門。姐姐并沒有送,秀秀轉(zhuǎn)頭看了看在給自己繡蓋頭的姐姐,心里一陣酸楚。她讓小鐵匠先回,但小鐵匠執(zhí)意要送到橋頭。秀秀懷了心思,余下的路走得生澀。臨到那次同先生一起坐過的石桌,秀秀和小鐵匠也坐在那兒歇腳。此時是漲潮,幾個男孩爬下橋,坐在墩子上釣魚。他們用竹子做桿子,撿了螺,敲碎了做餌。過橋的貨郎見著熟人,就放下?lián)恿奶?。有人趕著驢車,裝著滿滿的一垛柴火,趕著去集子上賣。舢板船點著櫓,輕盈地在江面劃過,秀秀凝視著遠方的萬壽塔,許久后說,“我總是夢到這兒,一邊敲鑼,一邊送天?!?/div>
這晚,秀秀決定再給家傲哥哥寫一封信:家傲哥哥,見字如面。我聽聞省城抓壯丁,不知你是否安好。我的病好了,但這些時日發(fā)生了許多事情,也不知從何說起。我姐姐出了些事,變得說不了話,但我覺得她是受了委屈,不愿意說。我想領(lǐng)她去省城看醫(yī)生,又要勞煩你安排了。家傲哥哥,有一回我遇到先生,問他,為什么那座橋上,一頭是送子娘娘,一頭是萬壽塔。他答得含含糊糊,后來他在地上寫了一個“男”字,上面田,下面力。你見過世面,我想聽聽你怎么看。
秀秀怔怔地望著木窗子外的月亮,遲疑了好一會,終于又寫道:我將要嫁人了,是同鎮(zhèn)的小鐵匠。下個月過聘,等大喜的日子定下來,再同你說。
秀秀睡得遲,天還未亮,就被村頭里亂糟糟的聲音吵醒了。起初她覺得是誰的牛丟了,一族的人都來尋。但這聲音響了很久,狗瘋一樣地叫喚,然后像有幾響鞭炮的聲音,接著是亂糟糟的步子聲,響一陣子遠了,哭嚎的聲音接進來,一兩處,三四處,連成一片,烏壓壓地傳過來。秀秀從床上翻下來,披了件衣裳跑了出去。爹爹光著膀子坐在門檻上,娘也出來了,秀秀問,“怎么回事?”
“抓壯丁了?!蹦镎f,“不是都說,我們這兒不抓的嗎?”
秀秀聽了,瘋一樣地跑了出去。穿街過橋,她氣吁吁地站在鐵匠鋪門口,那兒有一攤血。秀秀怔在那兒,兩只手緊緊抓著衣襟,瞪大眼睛看著那灘血,她的嘴唇在抖,并不是因為冷,良久,敞開的鐵匠鋪里走出一個人,頭頂裹著一層紗布,太黑,秀秀看不清是誰,但走路的姿勢有點兒像小鐵匠,秀秀終于禁不住喊了一聲,“誒,是你嗎?”
那人從黑黢黢中走出來,站在門口,是老鐵匠。
“拉去做壯丁了。”老鐵匠的聲音沙啞,“保長領(lǐng)著官兵來的,提著槍,沒法子躲了?!?/div>
秀秀怔著,也沒有掉眼淚,好像這樣的結(jié)果,早就在她的預(yù)料里。
鐵匠娘也從里頭出來,見著秀秀,哇地一下哭出來,“怎么這般造孽,哎,我的兒啊,都快要娶妻了,怎么就出了這種事,兒啊,你可得給娘活著回來!”
“我等他,你們放心。”秀秀走到鐵匠娘身邊,用手撫著她的背,“咱們都好好活著,等他回?!?/div>
老鐵匠進了屋,不一會拿出一個粗布包著的東西,一尺見長,看得出挺沉的。
“我們都說送女娃兒這個不吉利,也沒人會中意,他這個犟驢,就執(zhí)意說你喜歡。從媒婆一說親那會就開始打,夜里也打。你先留著,等他回來,你再給他,把沒紋刻的把子弄好?!?/div>
秀秀接過來,道了謝,往回走到無人處,把包得齊整的粗布打開,里頭是一把短刀。鞘子用的是檀木,磨得很亮,暗幽幽地泛著光。秀秀放到鼻子聞,有股清幽的蘭香。她拔出來,里頭的刀身磨得更亮,是花鋼的。她聽說過這種布滿紋路的鋼,要用好料,七八十次淬火才能出紋路。把子也是木頭,還沒用細砂紙磨過,有些粗,也是檀木的,秀秀握一下,有點兒大,鞘尾是只鳳凰,剛刻到一半上面還有幾道新的木痕。
秀秀把刀插進鞘里,放在自己的胸口,她開始埋怨自己,今早應(yīng)該讓小鐵匠替自己擦嘴的。
? ? ? ? ? ? ? ? ? ? ? ? ? ? ? ? 十二
夏天最后的幾個夜晚,天不亮的時候就有燕子飛回來的聲音,嘰嘰喳喳,嘰嘰喳喳地響個不停。秀秀醒過來,就再也不能入睡了。她先是聽說小鐵匠的隊伍去了上海,死了許多人,后來又轉(zhuǎn)到南京,一部分人去了重慶,一部分人往西北去——他們說了一個城市的名稱,但是秀秀沒有記住。倘若小鐵匠回來,秀秀一定要問問,這些赫赫有名的大城市好玩么,有沒有異于故鄉(xiāng)的風(fēng)情。秀秀是寫信給小鐵匠的,但是從來就沒有收到回信過。她告訴小鐵匠,自己把那把他送的刀的把子用細砂紙磨得很滑,鳳凰不會刻,可以留著等他回來一起刻完。阿媽有一回也去買了豬大骨來醬,但味道要遠遠遜于他給她買的那一次。鐵匠鋪邊上的那家緞子鋪的兒子上茅房沒有被官兵抓走,但后來去河里游泳溺死了。阿姐肚子越來越大,里面的孩子太皮了,弄得阿姐整日整日地吐,他們打包票說是男孩,甚至有人說是雙胞胎。秀秀從來不說想念,她說不出口。她只是把自己所見所聞一一攤開,希望有一天,能收到那一封信,也許從上海來,也許從南京來,上面是小鐵匠歪歪扭扭的字,也許還有一張照片,在秀秀的想象里,照片上的小鐵匠背著槍,帶著軍官的帽子,穿著合體的衣服,站在一棵大樹下笑著看自己。
秀秀從別人那兒得知家傲哥哥成了親——也許是為了躲兵役成的親,她那時這么想。她給他寫信,告訴自己訂過親的男人被抓了壯丁,不知道何時才能相會。家傲哥哥回信,勸她另覓人家,北方的戰(zhàn)事慘烈,生還的機會微乎其微。秀秀去信,說自己愿意再等幾年看看,又提起姐姐的事,想請家傲哥哥幫忙。后面又通了幾封信,聊的都是些不咸不淡的東西。最末的一封信里,家傲哥哥說,選族長的時日,他家里要他回來。倒不是要參選,只是作為家里的長子,這樣的事,是非得出席不可的。
八月初八,爹爹穿著一身平日里不常穿的藏黑的褂子,坐在從祠堂里搬出來的木案前,椅子是家里傳下來的紫檀太師椅,這么看去,爹爹就顯得格外地威嚴(yán)。人群從早上就開始聚集,本族的,異族的,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財D在橋上。也有人在那兒擺了攤子,賣酸梅的,賣瓜子的。秀秀在人群里找,毫不費勁地就找到了家傲哥哥,他梳著一頭偏分,用過發(fā)蠟的頭發(fā)一絲不茍地貼在腦門上。穿著一身干凈的中山裝,雖然胖了一些,但還是很合身,一雙擦得發(fā)亮的皮鞋閃著光,幾個姨子圍著他問東問西,秀秀朝他招手,他就從姨子里掙脫出來,走到自己的身邊,也許話都在信里說完了,秀秀一時竟不知道該說什么,支吾了幾下,才終于問,“你幾時回來的?”
“昨日天黑?!奔野粮绺绱蛄苛诵阈?,“大半年不見,你真出落得成了一個姑娘了。”
秀秀一時語塞,便低了頭。家傲哥哥順勢把手搭在她的頭,“唔,長高了好些。你曉得罷,你去看病的時候,才到我胸口高?!?/div>
“哪會一下子長高那么多,”秀秀有些不自在,她歪了歪頭,掙開家傲哥哥的手。“打算住多久呢?”她又問。
“明日就走?!奔野粮绺缯f,“你要是得閑,去省城找我玩罷,上次你病了,都沒有怎么陪你逛?!?/div>
橋上傳來一陣鑼聲,十來個光著上身的壯年,列著歪歪扭扭的隊在爹爹的案桌前簽字按紅手印,他們嬉笑起來,有些人收到抓壯丁的風(fēng)聲,老早就躲了起來。被官兵拖走的,都是些沒錢沒勢的。那群人簽完字,一個宗族祠堂的理事用馬尾松的枝兒蘸了艾草水朝他們身上撒去。這幾個人就玩鬧似地笑,人群也笑,一個半大的孩子得了指示,點了一聯(lián)炮竹。理事從父親的案下拿出一個木托盤,上面列著幾盅米酒,那幾個人就端了,抿一口,剩下的倒到江里。一個傻乎乎的全部喝下去,沒有余酒敬海神,其余的人就笑他,理事拿了酒壺又添了半盞,他才甩手往外一潑。一群半大的孩子扛著繩梯下到橋墩,安置妥當(dāng)之后回來,人群終于靜了下來。幾艘木船停在下游,預(yù)備救讓急流沖走的人,遠處,幾個宗族里的老者抬著龕轎過來,里頭放著先祖的牌位,鞭炮又響了一回,那幾個人嚴(yán)肅了下來,敲鑼的看著爹爹的手勢,爹爹舉起兩只手,如同跪拜一般往下一按,那幾個光著膀子的人就從橋上一躍而下。
江面砸起的水花一下子被浪涌吞沒,人們擠到橋欄,向下望著。什么聲音都沒有,只有理事拿著一個大木魚,一下一下地敲著。風(fēng)算不得大,但天上的云似乎飄得比平日里快些,掛在送子娘娘身上的紅綢被刮得發(fā)出獵獵的聲響。秀秀看著擠在最前頭的家傲哥哥,總覺得他與上次相見時不大一樣了,究竟是哪里不一樣,她也說不上上來。也許是自己變了,也不能說變,就像一棵苗子長成樹木,苗子總是見什么都是好,樹木長得高,也看得遠些。秀秀望了望爹爹,他把身子依靠在椅背上,盯著桌子上的厚厚的族譜,面色像是憤懣,又像是惆悵。
人群驟然炸開了,所有人都望向正中的橋墩,那兒,一個光溜溜的腦袋浮出水面了,他一只手攥著繩梯,一只手捏成拳頭高高舉起,嘴里響亮地罵了一句,歡呼的人群就笑起來,他爬上來,把手里灰乎乎的江底沙放在紅木托盤的銅碗里,妻子替他披上衣裳,人群圍上來,嘰嘰喳喳地說話。爹爹拿著族譜上來,翻開一頁,一個跟在身邊的理事拿著蘸墨的筆往里頭寫了些什么,爹爹在喧鬧的人群里輕輕把墨水吹干,合上族譜,交到新族長的手里,從人群中出來,往家去了。
? ? ? ? ? ? ? ? ? ? ? ? ? ? ? ? ? 十三
此時正午過半,秀秀跟在爹爹的身后,沒有走到他的身邊,就只是跟著,后面人群蜂擁著新族長,朝著送子娘娘跪拜。爹爹的背似乎比以往更駝了一些,他知道自己的女兒在后面,但也沒有停下來,走得不緊不慢。過了橋,秀秀喊了一聲,阿爹,阿爹就停下來,秀秀走到阿爹身邊,兩個人默不作聲,穿過飄著紅綢的送子娘娘,爹抬頭看了一眼,身后喧囂的人群里,鞭炮聲又響了起來。
阿爹回家并沒有吃酒,他倒頭睡到天暗,起來的時候說,“怎么背又痛又癢的?”娘給他翻起來看,背上連同腰,已經(jīng)長了一串一串紅色水泡,有些破了的,膿水就流了出來。
“怕是蛇纏腰了,”娘說,“得請人來出。你二姐家的親家母似乎是會,我明天去叫,也喊你姐姐來家里坐一會,她有好久都沒有來了?!?/div>
秀秀便期待起來,二姐同自己在一個屋子里,鎖上門,興許愿意說一兩句話。第二日,親家母早早就來了,秀秀跑出臥房,把姐姐一把拉了進來。姐姐的肚子又鼓又圓,似乎更胖了些,也白,臉上有點浮腫,秀秀鎖上門,挨著姐姐坐下,兩個人都沒有說話,秀秀的眼圈卻開始紅了。
姐姐把那張繡好的蓋頭從身上拿出來,遞到秀秀的手里。
“阿姐,小鐵匠被抓了壯丁。”秀秀擦掉眼淚,“不知幾時能夠回來?!?/div>
姐姐用手背擦掉秀秀的眼淚,攥著秀秀的手,并沒有說話。
“姐,他打了一個釵子給我,還有一把花紋鋼的小刀?!毙阈闫鹕砣ツ?,姐姐照舊坐著,把頭扭向窗外。秀秀把小鐵匠給的東西拿來,連同姐姐送她的糖紙。她把糖紙放在姐姐手上,自己一層一層地打開包著釵子和小刀的毛巾,姐姐把糖紙蓋在眼睛上,一張一張地換著,等秀秀拿出那把粗陋的銀釵,姐姐就扶著秀秀的頭發(fā),把它戴在秀秀的頭上,又把紅色的蓋頭,輕輕地蓋在秀秀的頭上。從蓋頭往外看,秀秀的世界變成了紅色。那兩只相伴相隨的鴛鴦被風(fēng)吹動,好像要游開一樣。
門外有客人來訪,秀秀聽出是家傲哥哥。姐姐并不愿意會客,秀秀便打算陪著姐姐。但很快,娘親來喊,說家傲要見秀秀一面。入了廳,家傲和爹爹并排坐在太師椅上,秀秀點了點頭,算是打過招呼。家傲就笑起來,說,“妹妹長得真是快,才半年不到,一下子就竄出老高了?!?/div>
“正是長身子的年紀(jì)?!钡f著轉(zhuǎn)頭看秀秀,“你家傲哥哥說他們事務(wù)所有聘職員,你看看,若是覺得合適,去城里見見世面也是無妨。我們原本都覺得囝仔守著閨房,等個好人家嫁了便是,但現(xiàn)在世道跟以前也不同了,你看,剛許下來的親,說沒有便沒有了……”
“他又不是死了,你說這么早干嘛!”秀秀喊道,“再說,我就愿意守著這個家,哪兒也不去?!?/div>
家傲哥哥的臉上有些難看,旁邊端茶上來的娘親連忙說,“你急個什么,人家家傲哥哥就只是覺得你有靈氣,讓你去他們事務(wù)所試試,你之前不是喜歡省城嗎?現(xiàn)在怎么又……”
“妹妹,你想幾天,再做定奪不遲。我先走,怕誤了火車,你送我一程,可好?”
秀秀點點頭,他們出了門。不曉得為何,小鐵匠出現(xiàn)之后,秀秀對家傲哥哥就沒了早前的那種感覺,大約是一個女孩兒的心里,只能住一個人罷,早前那兒空著,家傲哥哥就暫時住著,后來小鐵匠來了,他們定了婚約,那地方便有了名姓。秀秀偷偷瞥了一眼家傲哥哥,他似乎并沒有變,說話的語氣,行事的風(fēng)格,都是上次去省城看病時見到的那樣,但似乎又有很大的不同,先不說胖瘦,單就是個頭,就矮了一截。還有臉上,好像少了些少年英氣,又或者是家傲哥哥從來沒有那種英氣,只是情竇初開的少女自己想出來的,再按到自己覺得會發(fā)光的人的頭上。
兩個人到了橋頭,秀秀忽然說,“我夢過好幾次,把送子娘娘推倒了。”
家傲哥哥笑起來,“夢同現(xiàn)實反著呢,你興許能生好些男孩?!?/div>
秀秀記起家傲哥哥曾經(jīng)說過的,生男孩生女孩是男人決定的,不怪女人。她失望起來,那個問題終于還是沒有問出口,家傲停下來,說,“你曉得吧,我這次是要晉升的,以后省城里買個院子住,開門走幾步就是電影院,關(guān)上門也可以養(yǎng)花養(yǎng)鳥?!彼坪踉诘刃阈慊貞?yīng),但秀秀只是望著送子娘娘身上的紅綢子,它飄揚起來像一條蛇,正午時分,橋頭沒有人,秀秀正發(fā)著呆,家傲說了一句什么,她沒聽清,接著一只手伸過來,朝著她的臉捏了一把。秀秀緩過神,家傲的臉已經(jīng)湊了上來,她本能地后退,詫異地看著那個自己原本崇拜的人。
家傲笑起來,“你出落得好俊,上次見你,還是個毛丫頭?!?/div>
秀秀臉色很陰,嘴里有許多話,卻不知道要從何說起。她避開家傲的眼神,所幸,接他的牛車從不遠處響著銅鈴聲來了,秀秀馬上說,“你路上小心些?!?/div>
家傲笑起來,這次他笑得完全不像那個秀秀記憶中的人了,“你好好考慮一下吧?!?/div>
秀秀有點失神,牛車的鈴聲一點一點遠去,江水洶涌的聲音又一下子灌滿了耳朵。她回過頭的時候,看見那個瘋和尚,坐在角落的陰影里,直楞楞地看著她,走近些,和尚卻勾下頭,一言不發(fā)?;氐郊?,爹爹已經(jīng)睡了,她喊了一句阿姐,推開門,姐姐也走了。那張紅綢子的蓋頭,折得方方正正地放在桌子上,蓋頭的一邊放著銀釵,一邊放著那把刻著鳳凰的小刀。
? ? ? ? ? ? ? ? ? ? ? ? ? ? ? ? 十四
爹爹的病并沒有好起來,請了郎中來看,也沒治出個所以然。起初還能出海,但后來就漸漸體衰,沒過多久就只能臥在床上。娘去尋零活,有時候也拿些別人的漁獲賣。去幫種蟶子的理堤,但很快就被辭退。爹爹背上的肉爛進去,秀秀就每日給爹爹擦洗,用草藥放在石凹里舂爛敷著。爹爹當(dāng)族長那會說一是一,不怒自威。但是現(xiàn)在成了病號,連床都下不了,性格卻忽然怯弱起來。秀秀喊,側(cè)過身,爹爹就側(cè)過身去,像一頭溫順的老牛。她給爹爹擦洗傷口,爹爹即使疼得發(fā)抖,聲音也是一聲都不肯出的。夜晚的時候,秀秀時常會聽到爹的悶吼,接著娘的壓著嗓門的哭聲。她這個時候是最難受的,難受的時候,她就想著給小鐵匠寫信。小鐵匠所在的部隊正節(jié)節(jié)敗退,已經(jīng)完全問不到寄信的地址了。但秀秀還是要寫,寫完就壓在梳妝盒的下面,沒過多久,那兒就已經(jīng)滿滿的一疊,她又找出那個姐姐出嫁時給她的藤木箱,連同糖紙,花鋼刀,銀釵,還有那塊她不知道什么時候能用上的紅蓋頭,一起放進去。
姐姐來看過幾次爹爹,照例沒有說話。她提了些魚和面,徑直放下,同娘點了點頭,就到秀秀的小房間里。秀秀有時候會摸摸姐姐的肚子,說,又大了些,你看,他還動呢。姐姐就笑,但眼里都是淚。她還是會看自己攢下來的糖紙,沒有風(fēng)的時候,就把糖紙依次排開,按著時間,哪幾張是過年,哪幾張是親戚從南洋回來饋贈的,哪幾張是新年的,哪幾張是自己結(jié)婚的喜糖紙,她都清清楚楚。阿姐喜歡給秀秀梳頭發(fā),不知道什么時候起,秀秀的頭發(fā)開始烏黑起來,發(fā)量也增了許多。阿姐給秀秀梳成髻子,那是成過親的女人才可以那么梳的,秀秀假意罵阿姐,但臉上笑開了花。阿姐用蓋頭蓋住,秀秀在紅色的世界里咯咯地笑著,阿姐不肯說話,就用指節(jié)在桌子上敲: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篤。秀秀笑得更起勁,她知道阿姐敲的是什么。
阿姐身孕的最后一個月,沒有來看爹爹和秀秀了。秀秀也找到了活,在一個篾鋪里當(dāng)雜役,鋪子里的掌柜也是本族人,按輩分要叫她姑奶。但他沒有叫,只是直接喊阿秀。秀秀想攢一些錢,讓爹爹去省城看病。早前她就說要去省城,爹爹害怕花錢,就一直推脫。但中醫(yī)也是要錢,沒多久,家里那點積蓄就耗光了。
秀秀在篾鋪干活的第七天,姐姐要臨盆了。阿媽來叫,說,“你姐要生了。”秀秀連圍兜也沒有脫,徑自往姐姐家跑去。阿媽在后面喊,“同掌柜打個招呼呀!”秀秀頭也不回,“你替我說一聲?!甭飞喜]有什么人,秀秀氣喘吁吁地到橋頭,穿過送子娘娘投下的影子,又折返回來,跪下,撲通撲通地磕了幾個頭,說,“娘娘保佑,我阿姐生個男孩?!?/div>
秀秀一股氣跑到姐姐家,站在姐姐的門外,接生婆的聲音從里頭傳出來,“熱水,熱水!”
親家母端著一木盆的從灶房里出來,見了秀秀,說,“親家姨,沒閑招呼你了?!?/div>
“要幫手嗎?”秀秀問。
“去把那幾條毛巾洗洗,親家姨?!彼弥馔崎_門,秀秀一眼瞥見大汗淋漓的姐姐,把腿叉在接生婆帶來的綁著紅布的架子上。她咬著嘴唇,臉色煞白,像盯著仇人一樣盯著接生婆。秀秀一恍神,又想起月光下的那雙像死魚一樣的腿。她跑著去洗沾滿血的毛巾,從門縫里送進去的時候,姐姐看到了自己,但她的眼里并沒有淚,眼神很是怪異,許多發(fā)泄不去的苦,只能讓眼睛告訴別人。
“阿姐!”秀秀喊了一聲。
姐姐聽到這聲喊,半張著嘴。秀秀以為她會對自己說些什么,但是并沒有,她繼續(xù)演著啞巴,盯著床上的青帳,半張的嘴伸出舌頭潤了潤嘴唇,像是害怕魂魄從嘴里漏出一般緊緊咬住——門又一次關(guān)上了。
娘也來了,不用招呼就忙起來,給灶子添火,把熱水端到臥房邊。接住裝滿血水和毛巾的臉盆,一邊漿洗一邊念叨,“娘娘保佑,娘娘保佑母子平安?!毙阈銕筒簧厦Γ荒芨糁皯敉镱^望,日頭照下來的屋檐的影子從這頭移到那頭,歸巢的燕子繞著梁頂輕盈地掠過,嘰嘰喳喳地叫個不停。秀秀數(shù)算時間,該是有兩個兩個時辰了吧,怎么孩子還沒有生下來。她越想越怕,就在窗戶邊上喊,“阿姐,阿姐!”很快,里頭傳來接生婆的聲音,“莫喊,小妮子,莫喊,生娃兒不是趕集?!?/div>
秀秀停下來,這時親家母煮了兩碗湯面端來,秀秀和娘接過,就地坐在窗邊的石凳子上吃起來。姐夫也回來了,進門便問,“男的女的?”
他娘說,“還沒生下來?!?/div>
姐夫就走到門外,喊了一聲,“嬌嬌。”
接生婆又罵,姐夫走到廚房,盛了一碗面出來,蹲在院壩子邊上呼嚕呼嚕吃起來。這時接生婆出來了,把姐夫和他娘招到邊上。秀秀站起來,娘一把把她拽住。天好像一下子暗了,娘放下筷子對著天雙手合十,眼淚終于流了出來:“娘娘保佑,娘娘保佑我女兒??!”
秀秀知道事情不好了,她咬著后槽牙,面目猙獰地盯著碗里的面,豎著耳朵聽那幾個人說話。
“你們要是定下來,我就剪開了。怕是難保兩全了?!?/div>
親家母壓著聲音說了一句什么,秀秀聽不清,但她知道她說的是什么。就那么一瞬間,秀秀從石凳子上蹦起來,飛快地跑進廚房,拿了一把菜刀,直直地沖到接生婆面前,尖著嗓子喊道,“要是我姐活不成,你也別想活?!?/div>
接生婆往后退兩步,操起架在門后面的魚叉,“潑皮小婊子,老娘接生這么些年,什么陣仗沒見過,你嚇得住我?告訴你罷,你姐胎兒大,血流得太多,剪不剪開都是一條死路了?!?/div>
阿娘從背后抱住秀秀,搶掉她手里的菜刀。秀秀好像失了魂魄,一屁股坐在地上,把頭埋進膝蓋,嗚嗚地哭了起來。
“哭也救不了命?!苯由欧畔卖~叉,“要是真想救人,就趕緊去龍?zhí)飳だ钺t(yī)生,那人是西醫(yī),有能止血的好藥?!?/div>
秀秀仰起頭問,“在哪兒?”
“龍?zhí)锏你y器鋪子對面,他的診所在抓壯丁的時候遭人砸了,不知道還有沒有剩的藥。你去喊他來,我等一會剪開。”
? ? ? ? ? ? ? ? ? ? ? ? ? ? ? ? 十五
秀秀瘋一般地跑出去,穿過橋,黑峻峻的江邊,矗立的送子娘娘像是巨大的鬼魅,幾個男人搭著手架正爬在上面摸著奶,有人揶揄了什么,有人就笑。萬壽塔倒是有光,還未燃盡的炭火星星點點的,像一對一對的眼睛。跑到龍?zhí)铮阈惆l(fā)現(xiàn)自己的鞋子少了一只,她問了一個人,很快找到大夫的診所,那兒的牌子被砸得只剩一半,門面也破了個大洞,用布簾遮著。
秀秀推門進去,一個正吃飯的大胡子男人站了起來,“問診嗎?”他吞下嘴里的飯,說道。
秀秀撲通一聲跪了下去,說,“我姐難產(chǎn),要死了。求您救救她。”
“唔,我現(xiàn)在出發(fā)?!贝蠓蜣D(zhuǎn)頭對飯桌上的女人與孩子說,“你們吃罷,我飽了,不用留。”
他拿了毛巾擦了擦嘴巴,“哪家的?”
“東門的楊家,過橋直走,穿過街,門口有棵榕樹的就是。”
大夫走到后院,背上就診箱,推出一個裝著兩個黑輪子的鐵架,鐵架的上面還有一個皮座位。他推著走出幾步,抬起腿跨上去,兩腳踩著,一下子就消失在街尾。秀秀愣住了,她早前在省城里見過這些鐵架子車,沒想到這么快,鄉(xiāng)下的地方也有了。
鞋子掉了一只,秀秀索性把另一只提在手上,赤著腳往姐姐家里走。石板路有些涼,她并不在意。月亮出來了,從山峰探出個邊來,也就一會,鎮(zhèn)子就罩在微微的白光里,像是下了一場雪。秀秀覺得下體隱隱有些痛,到?jīng)]人的地方,她伸手去摸,發(fā)現(xiàn)流了血?!芭d許是跑得太兇了,把月事跑出來了?!彼睦锵搿=姹绕綍r要靜些,今天是小水,秀秀望著波光粼粼的水面,忽然有些想念她的小鐵匠,不知道現(xiàn)在,他在哪個地方,吃得可飽,穿得可暖?鞋子大概就是在這個地方丟的,秀秀沿著來的路找,沒走出幾步,就看見一個石桌上坐著一個人,走近一看,原來是那個瘋和尚——他坐得很直,眼睛一點也沒有癡傻的樣子,在微微的月光下,對著石桌上的圍棋殘局思索,路上一個人都沒有,秀秀赤著腳走路,也沒有什么聲音,直到走得很近了,瘋和尚才忽然發(fā)現(xiàn)有人,他抬頭看了看秀秀,笑了一下。這笑秀秀是熟悉的,小時候她們一群孩子在廟邊玩,瘋和尚會拿蒸好炸香的小饅頭來給他們吃,那時候瘋和尚就是這么笑的。
秀秀對瘋和尚點點頭,瘋和尚也點點頭。
“我尋鞋,打擾你了。”秀秀說完,就轉(zhuǎn)頭往另一個方向走,料想大夫應(yīng)該到姐姐家了,秀秀不免疾走起來,身后,瘋和尚說,“身無掛礙故,無有恐怖?!毙阈沣读艘幌拢瑔?,“你說的是什么?”
瘋和尚不應(yīng),照舊看著石桌上的殘局。
“我尋我的鞋,你可曾見到?”秀秀把鞋子提起來,又問。
“不曾,若是真的尋不著,不如把它丟掉來得暢快。”瘋和尚說完,將石桌上的殘局一下子撫亂,“解不開了,就不要讓它成局?!彼]上眼,打起坐來。
秀秀把手里的鞋子一扔,跑了起來,下體還是微微地有些痛,但并沒有大礙。她覺得自己是那把花鋼刀,割開風(fēng)和月色,割開巷子和街市,這種割裂是沉默的,江流匯入大海一般沒有聲響。到了姐姐家門口,阿娘見著秀秀,放下捂在胸口的手,說,“生了,母子平安。”頓了頓又說,“是個女孩?!?/div>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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嬰兒出生的第十四天,秀秀和娘提著面去看了。那是個壯碩的女孩,頭發(fā)密而且青,眼睛大,肌膚雪白,全然不像其他新生兒一樣又紅又皺。秀秀抱她,她就緊緊攥住秀秀的衣領(lǐng),瞪大眼睛,像一只警惕的小獸。姐姐家里的人照舊熱情,端茶送點心,催著她們吃這兒吃那個。阿姐不愿意說話,她盯著窗戶外面露出來的一小截山,長久地一動不動地望著。秀秀臨走的時候,坐在姐姐身邊,把手伸進被窩里尋找姐姐的手,沒想到的是,姐姐緊緊地攥住了。
阿爸的病久不見好,月初有人去省城,阿爸籌了些錢,也跟著去看病?;貋淼臅r候,拿的是一堆西藥,心情卻好了許多。也愿意和娘倆多說幾句話了?!拔矣秩フ伊思野粒覀兞牧撕芏?。他真不愧在省城里做工的,懂得多,也樂意跟我們這群老骨頭說?!卑终f這些的時候看了看秀秀,娘接話道:“聽說他娶親只是為了躲兵役?!庇终f了一句不搭前言的話,“是個了不得的后輩。”
這月最后的幾個夜晚,秀秀又夢到了送子娘娘。是一個胸部很大的女人,騎著一輛鐵架子車,幾個男人攔下來,要喝她的奶。那女人就大大方方地解開衣襟,兩個男人上去,喝一口吐一口,沒一會,他們就都變成嬰兒的模樣,在地上像狗一樣爬來爬去。秀秀在旁邊看,那女人的臉像是陶瓷造的。臨十五的時候,家里照理要準(zhǔn)備祭品敬神,阿爹和阿娘似乎比往常要凝重些,秀秀想和娘一起去姐姐家看孩子,娘卻一下子推脫掉了。秀秀覺得不對,那夜姐姐生產(chǎn)的時候,忽明忽暗的萬壽塔的火苗像是野獸的眼睛,一下子又從秀秀的記憶里閃了出來。十五那日,秀秀起床想去篾鋪干活,一推門,發(fā)現(xiàn)門從外頭鎖上了。
“阿娘,阿娘!”秀秀喊起來。
阿娘就在門口說,“你今天就好好待在家里,我已經(jīng)跟篾鋪的掌柜說過了,你身體有恙,今天不去了。”
“你們要把娃兒燒了?”秀秀的聲音顫抖起來。
屋外并沒有人應(yīng)道。
“你們要把那個娃兒燒了?”秀秀帶著哭腔喊道,“沒天良啊,這樣子做!”
娘從窗戶那兒送進來一個梨子,兩個饅頭和一大碗水,她的眼里也全是淚,秀秀一下子拽住娘的手,“那么機靈的孩子,你們就舍得拿她送天?”
“養(yǎng)不活那么多孩子啊。”娘的眼淚落下來。
“那如果是男的,你們就養(yǎng)的活了?”秀秀的臉猙獰起來,拽住娘的手不松開。
娘費了些勁才抽開手,“祖祖代代下來,都是這樣,你是沒見過饑荒,沒見過這兒餓死的人堆成的山,這世道就是這樣,你不服,還能與這幾百年的世道斗?”
娘走了,秀秀愣在那兒,動不了,那一道從窗戶照進來的天光把她硬生生地釘在原地。遠處響起耕牛的銅鈴,有人在笑,風(fēng)刮過瓜棚,絲瓜的葉子嘩啦嘩啦響起來,像浪花拍在礁石上。一只花油鵲從天空盤旋著落在樹上,銜著蟲子喂自己的雛兒。秀秀盯著花油鵲兒看了許久,好像得到曉諭,她從藤木箱子里拿出那把小鐵匠送給她的刀,挖窗戶底下的青石座。
青石座太硬了,秀秀用刀尖摳,好像這幾百年前建造的屋子,憑著細小的刀尖,也能一點一點地被毀損。天陰了一陣,沒有下雨,過了一會又放晴了。秀秀有些累,青石只是被摳出一小塊,但窗欞開始松動,秀秀爬上去,兩只手撐在墻上,一腳一腳地踹。這樣十來下,窗欞終于滑出青石,落在窗戶外頭。
秀秀拿著刀,往橋頭的方向趕。娘正在廳里拜祖,看見秀秀跑出去,趕忙喊,“莫去,莫去,”她起身去追,但秀秀早已跑出老遠。她抄小路,攥著刀穿過巷子,穿過一片剛長出草皮的田地,爬上坡,沿著石板路下來,看見那一家子人正聚在萬壽塔下?;鹨呀?jīng)燒了起來,柴木受潮,哪里都是濃煙,人們在濃煙里沉默地穿行,像魑魅一樣安置一場死亡。秀秀憋足勁,一口氣跑過橋,舉著刀喊,“都給我滾開!”
人群朝她望去,秀秀一眼瞅見裹在紅布里的嬰兒,她正要沖進去,卻被本家的一個半大孩子使了一個絆子,整個人摔倒,刀子甩出去六七尺遠。兩個人上來,很快把她按在地上。
秀秀抬起頭,看見姐姐流著眼淚看自己,她幾乎用盡全身力氣地喊道,“阿姐,你說句話啊!”
姐姐別過頭,擦掉眼淚不看她。
“你能說話的,你說句話啊!”秀秀的嗓子破了,聲音嘶啞。
姐姐背對著她,肩膀一聳一聳的,仍舊一語不發(fā)。
“你是個人嗎,你說句話!那是你的孩子!”秀秀帶著哭腔,“你別裝啞巴了,阿姐,那是你的孩子啊。”
阿姐終于轉(zhuǎn)過頭,她張著嘴,好像那聲音在喉嚨里,被那千百年來遺留下來的世道壓著,掙脫不出來。阿姐拼命抹著眼淚,嘴唇顫抖得厲害,終于,她又閉上了嘴,轉(zhuǎn)過身,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一個人說,“提前吧,火旺了?!?/div>
按住秀秀的一個人就起身。孩子不知道為什么,笑了起來,她笑得可真好看,眼睛瞇成線,微風(fēng)拂過她烏青的頭發(fā),她的手在空中輕輕揮舞,像在擁抱著什么。秀秀用眼瞥著按著她肩膀的那個男人,他似乎不敢看,就轉(zhuǎn)頭看著平靜的江面。秀秀忽然張開口,狠狠咬在他的手腕上,他吃痛松了勁,秀秀乘機從地上掙出來,撿起地上的刀,一把奪下孩子,眾人剛反應(yīng)過來,正要往上沖,秀秀把刀子架在自己的脖子上。
“要再背一條人命嗎?你們這群畜生?!?/div>
江面上刮來早春的風(fēng),帶著海水的腥味。萬壽塔里的火把人的臉照得通紅,風(fēng)一刮,獵獵地響。橋的對岸,有人生了男孩,正放著鞭炮,聲音傳過來,飄了好遠。
沒有人上來要奪那孩子,姐姐一邊哭一邊笑,跪下來,對著自己的妹妹磕起頭。秀秀把孩子緊緊抱在懷里往前走,人群這時候讓出一條路,秀秀走出去,并沒有跑。這日大潮,腳下的江水漲得很高,撞在橋墩上,水花就濺起來,落在秀秀和孩子的身上,好像油浸透紙。秀秀走到橋中,確定沒有人追上來,就放慢了步子,她低下頭對孩子輕輕地說,“不要怕,姨姨以后做你媽媽,我們活出個樣子給他們看?!钡綐虻谋卑?,那群還愿的人儀式剛剛過半,新生的男孩正被舉起來,往艾草水里泡。人們急切地笑著看孩子在榆木的大水盆里掙扎。秀秀看著他們,把手里的孩子抱得更緊了,瘋和尚不知何時在大樹下站得筆直,秀秀望向他,他面帶笑意,對著秀秀合掌,深深鞠了一躬。
回到家,秀秀和娘面面相覷。奇怪的是,娘并沒有罵,只是默默地找出秀秀小時候睡的小床,將一件毯子折好墊在下面,又翻了些小孩兒的衣服出來——這些原本是留著給秀秀自個的孩子穿的。秀秀這時候發(fā)現(xiàn)孩子還穿著自己和小鐵匠一起買的虎頭鞋,一股甜膩膩的東西從她的心里涌出來,她伏在孩子耳邊說,“你以后叫我娘,懂嗎?”又說,“你爹去參軍了,以后會做將軍。”
孩子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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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長得很快,秀秀給她取名叫桂芬,她字識得不好,想不出什么意高存遠的,但就是想取一個正正經(jīng)經(jīng)的女孩的名字。桂芬長得很快,也許是這樣從火坑里救出來的孩子,命格本來就比別的孩子硬挺。也不生病,也不愛哭,見人就笑。娘說,她像小時候的秀秀多過姐姐。秀秀這時候就開心得不得了,她這時候總會想起自己在廟里的時候做過的夢,蓋著蓋頭,好像做新娘。大約這些都是天意罷,她有時候想。娘要是去上工,秀秀就把小桂芬背在背上去篾鋪干活。這又是另一個怪事,篾鋪掌柜非但沒有責(zé)罵,有時還會接手抱一會,一次老頭喝了酒,還說要認秀秀做干女兒,這孩子就是他的干外孫。
戰(zhàn)事的消息不斷傳回來,前方的軍隊一直在敗退,日本人成了比鬼怪更駭人的詞兒。沒有小鐵匠的消息,一同被抓去當(dāng)壯丁的人,已經(jīng)有兩三個收到了訃告。秀秀那天還在上工,聽說有政府的人來發(fā)訃告,忙請了辭,背著孩子追了七八里路,還是沒有追到。但她終于還是寬心的,畢竟這說明小鐵匠還活著,活著不就成了嗎?每月初七,縣里的信夫會來,她都慌得手腳冰涼,害怕收到訃告,又實在忍受不了這樣杳無音訊的日子。阿爹的病又惡化了,脾氣也越來越大了,動不動就扯起嗓門吼人。秀秀收了工回家吃飯,阿爹也從床上起來,弓著腰陰著臉坐在那兒,一眼都不瞧秀秀。娘偶爾會逗孩子,但很快就被爹爹一個冷眼震住了。爹爹唯一高興的時候,就是家傲哥哥來家里。聽說省城的事務(wù)所因為戰(zhàn)亂關(guān)了門,家傲哥哥回到縣城,又尋了一個比早前更好的職位。他總是午后來,坐到黃昏,爹爹就從床上下來,坐到太師椅上泡茶。家傲哥哥說什么,爹爹都寬厚地點點頭。家傲哥哥要走,秀秀便去送,有時候他會問,“你那個鐵匠,最近可有消息?”秀秀便答道,“有的,前幾日升了職,現(xiàn)在是班長了?!?/div>
家傲哥哥走了之后,天也快要暗了,秀秀一個人往回慢慢走,黃昏的光把送子娘娘的影子投在江面,舢板船晃晃悠悠地穿過那一段隨波蕩漾的陰暗,像千百年前一樣撒網(wǎng),拖曳,起網(wǎng),似乎這些不會變的東西,永遠也不會變。秀秀靜靜地看著這些,不像在本地出生長大的人,倒像是一個遠方來的旅人。對岸,那兩個站著的兵早就不知道去了哪里,不知道哪家又生了女孩,干柴又摞起高高的一棟。秀秀心里忽然就悶起來,她拐到碼頭,那兒有個黑漆刷的墻,鎮(zhèn)上幾個年輕人會把航船的班次寫在上面,但這只占墻的一小半。他們會把近日的戰(zhàn)況,從報紙上謄寫到上面,還有一些時論,因為太多主義,思想,戰(zhàn)略,所以看的人很少,即便有三兩個看,也不盡然都懂。秀秀把戰(zhàn)事新聞看了——說是新聞,其實早已是半個月前謄寫上的。她楞了好久,才拖著腳步往家里走。一進門,正見著爹爹在逗桂芬,這是秀秀頭一遭見著。娘在廚房里弄飯,聽見秀秀推門聲,便喊:“來幫把手。”
秀秀一進廚房,娘就笑起來,“你爹今天歡喜,家傲哥哥說要幫他請好醫(yī)生。”
“唔,那我明天看看,再去篾鋪掌柜那兒預(yù)支些錢來?!?/div>
“不用,你家傲哥哥說,他早前在報社的時候有訪過這個醫(yī)生,算是熟人。他還說等把爹爹治好,他就再訪一次,登在報頭呢?!?/div>
“那敢情好!”秀秀笑起來。
“你又去碼頭了?”
“嗯?!?/div>
“有消息嗎?”
“大半個月前的了,說是上海淪陷了。”
“也得給自己想想了?!?/div>
秀秀不語,她把頭轉(zhuǎn)到一邊,不讓阿娘看到自己紅了的眼眶。
問診的醫(yī)生年紀(jì)并不算大,至少沒有秀秀想象中的大。他穿著一件不太像樣的中山裝,頭發(fā)稀疏,微微泛白,胖胖的臉上戴著一個擦得很亮的眼鏡。他翻開阿爹的眼睛看眼白,又扎破阿爹的手指,汲出血,存在小玻璃管子里。第二次來,背著一個黑色漆面的箱子,給阿爹扎了一針,又從那個好看的箱子拿出六七個拳頭大小的棕瓶子,還有些巴掌大的油紙,依次鋪開,將棕瓶子的藥依次打開,三五一份地分在油紙上。秀秀以為這個胖醫(yī)生還會來一次,但阿爹吃到第四副藥,就已經(jīng)可以下床了。
全家又重回喜樂的氣氛中,姐姐來省親,帶了六七斤肉和一條大龍利魚,三個女孩蹦蹦跳跳地跟在后面。秀秀從篾鋪回來,她們就圍上來,討糖的討糖,要抱的要抱。秀秀把背上的桂芬解下來,看見阿姐站在廚房門口,紅著眼睛看她。好像有個東西在那個空蕩蕩的地方驟地滿溢出來,秀秀把熟睡的桂芬抱在懷里,走到姐姐面前。姐姐的眼淚滾下來,她緊緊咬住下唇,嘴里發(fā)出嗚嗚的聲響,抑住身體的戰(zhàn)栗,伸出手接住自己的孩子。秀秀用還戴著袖套的手臂替姐姐擦去眼淚。
娘在做飯,姐姐到秀秀的臥房里坐下,桂芬醒了,姐姐撩起衣服去喂,但奶水早就沒了,桂芬吸了一陣沒有東西,就把奶頭吐出來,也不哭,扭著頭找秀秀。秀秀拿了一塊酥油餅和小勺子,把餅子嚼碎了喂。姐姐看了,接過孩子和餅,自己喂起來。秀秀聽著屋外孩子和爹爹打鬧的笑聲,看著姐姐臉上漸漸浮現(xiàn)的笑意,翻出那個藤木箱,拿起糖紙,一張一張地放在眼前看。一道光從東窗照進來,初冬的晨曦帶著暖黃的色澤,好像一汪夕照下的海水,把一切——包括聲響,容顏,靜默的床和墻壁,都揉在一起,令它們?nèi)绱巳彳洠@個光照之外的戰(zhàn)火,別離,病苦,似乎都不復(fù)存在。日子像是扎下根來,從這刻起才開始向前。
? ? ? ? ? ? ? ? ? ? ? ? ? ? ? ? 十八
姐姐走之后的當(dāng)月初七,家傲哥哥來了。爹特意起早,捕了一些海貨,張羅了一大桌子。娘天蒙蒙亮就起來趕集,買了一大掛牛肉,還有些蜜餞甜品。秀秀也不去篾鋪,就在家?guī)兔埩_。過午,娘就把秀秀從廚房里趕出來,還從兜里掏出今早趕集買回來的腮紅胭脂,硬硬地塞到秀秀的手里:“去把自己拾掇拾掇,還沒幾歲就這么邋里邋遢。”
秀秀要帶著桂芬,娘也一把抱過去,背在自己身上,“你去拾掇,拾掇清楚些。”
秀秀有些納悶,但并不覺得反常。她太累了,娃娃夜里總醒,她睡不得整覺,白天還要去篾鋪做活,以前孑然一身,哪受過這個罪。睡了一會起來,整個人就神清氣爽。施了粉黛,家傲哥哥也就來了。他穿的是一件夾身的西裝,這樣就顯得有些胖了,也是精心裝扮過的,頭發(fā)用蠟油過,胡子刮得干干凈凈,皮鞋也擦得亮。娘把蜜餞端上來,爹爹泡了茶,家傲坐下來吃,茶過了三四泡,菜就齊了,娘使了一個眼色,爹爹就從太師椅上起來,秀秀剛從房間里抱著桂芬出來,她畫了淡妝,就更像個女人模樣了。娘把桂芬接過來,說,“你舅舅的母馬今午生了馬駒,我跟你爹要趕過去幫忙。你今天陪你家傲哥哥吃飯啊?!?/div>
秀秀說,“那桂芬給我,你們忙起來也不得空照料他。”
娘一愣,爹說:“舅舅家有人,他們也想見見她,還沒見過呢?!?/div>
秀秀隱隱覺得有些不對,“那你們等一會,我們吃完一起去罷。我也想見見小馬駒。”這時候桂芬醒過來,平日里極少哭的乖崽子忽然就扯起嗓子嚎啕起來。娘哄了幾下,并不見效。秀秀一接過去,桂芬就頓時靜下來。秀秀進門熱了些米糊出來,娘和爹已經(jīng)走了。
秀秀就坐在滿菜的桌邊喂桂芬。桂芬像是小豬兒一樣張著嘴一勺一勺地往肚子里吞咽。
“你這樣子,真不像是沒生養(yǎng)過的女人?!奔野粮绺缯f。
“唔?!毙阈阌X得他話里有話,但并不十分清楚究竟那話里要說什么?!斑@次真的要謝謝你了。嫂子可好,怎么不一起帶回來讓我們見見?”
家傲聽出話里的意思,并不接。他仰頭把酒飲盡,落盅的聲音有些大,秀秀心頭一驚,給他添了酒,用圍兜擦了一下桂芬的嘴巴,這時她發(fā)現(xiàn)坐在他邊上的這個男人,眼里有種怪異的神情。
“來,我們喝一杯,祝阿爹身體安康。”家傲哥哥把桌子上的一瓶新酒打開,往秀秀的杯子里倒?jié)M,桂芬這時候睡著了,秀秀把她抱回臥室的小床上,回到桌子上,一仰頭,把那盅酒飲盡。喉嚨一下子像被火燒,接著是胃,再往下,整個身子就燥熱起來了?!斑@酒好有勁?!毙阈阌檬直澄嬷彀?,家傲哥哥就笑起來:“好酒都是這樣?!毙阈憧粗且槐P醬骨頭,緩過神來時,酒盅又滿了。
“這一杯,祝桂芬早日長大。”
“好!”秀秀端起盅,這次喝得慢些,那酒好像漿糊一樣掛在嘴里,辛辣過后有股帶花香的醬味。秀秀的臉騰得紅了,但話還是能說:“喝不了了,這酒太勁?!?/div>
家傲哥哥笑起來,在秀秀的耳朵里,笑好像空谷足音。秀秀把身體靠在椅背上,用牙齒咬住上唇,頭這時候也開始暈了。“不喝了,再喝抱不了孩子了?!?/div>
“我?guī)湍惚В褚共蛔聿粴w。”家傲哥哥把杯子舉起來,定定地看著秀秀,“來,把杯子端起來?!彼f道,“這杯祝你良緣錦繡,兒孫滿堂?!?/div>
“真喝不了。”秀秀用手捂住臉,臉燙得像火塘。
“你這是不給家傲哥哥面子呀,算了罷,我也不是什么重要角色,不喝便不喝。”
“慢著,我喝。”秀秀把酒端起來,天地開始旋轉(zhuǎn),“謝謝哥哥,謝謝哥哥替我爹找醫(yī)生。我,我干了,你隨意?!闭f罷,秀秀一閉眼,整盅酒就順著喉嚨滑進肚子里。她干嘔了幾聲,大口喘起氣來。家傲哥哥的臉變得模糊不清,說話的聲音漸漸微弱下去,秀秀喊了一聲什么,她自己聽不見,頭太重了,便只好趴在桌子上。家傲并不慌,自己一個人吃起來。到半飽,他放下筷子,將秀秀整個人抱起來,丟到床上。
秀秀把身子蜷起來,家傲說,“來,阿哥把你衣服脫了好睡覺。”秀秀似乎聽不見,家傲就把她的身體輕輕拉直,動手開始解她的衣服,秀秀只穿一件碎花的單衣,很快就被脫了下來,只剩下一件裹胸。家傲把秀秀側(cè)過來,解開裹胸邊上的束帶。秀秀輕輕哼了一聲,家傲并不理會,一下子把裹胸扯了下來。
“年紀(jì)小就是好?!奔野琳f罷,又開始脫秀秀的裙子。脫到一半,秀秀把腿曲了起來,家傲并不慌,他點了一根煙,叼在嘴邊,也不理會,便將整條裙子薅了下來。秀秀閉著眼,半張著嘴發(fā)出含糊的聲音,身上就只剩一條底褲了。家傲把煙熄了,笑起來,解開底褲的細帶子,一點一點地往下扯?!肮怨裕魈烊タh城,給你買幾套像樣的衣服。做哥哥的女人,怎么也虧待不了你?!?/div>
秀秀赤條條地蜷在床上,家傲將她扳平,整個身子壓上去。這時,桂芬像失了魂魄一樣大哭起來。家傲一愣,秀秀就醒過來,她叫了一聲,把身子曲起來,兩只手正要揮打,家傲一下子把她的手按住了,下身一沉,又死死把秀秀壓在身下。秀秀喊起來,“你干什么!”
家傲并不答,俯身要親秀秀。秀秀啐了一口痰吐在他臉上,家傲就側(cè)過頭擦在自己的肩膀上,說,“你爹娘把你許給我了,哪有什么馬駒的事,他們就是找借口走,讓我們好?!?/div>
秀秀的心忽然涼下來,阿爹欠下的人情,終于是拿自己的身體還了。
“我?guī)瓦^你,也幫過你爹,現(xiàn)在他們把你許給我,于情于理都是適合的。從了我罷,好妹妹,從了我?!?/div>
這話正中了秀秀的心,她一下慌了神,那東西便狠狠地進入自己的身體。秀秀痛得全身打顫,卻又掙不開。她嗷得一聲哭起來,家傲看了看,并沒有流紅,“給那個打鐵的小雜種干過了?娘的!”
秀秀想起姐姐生產(chǎn)那夜因為跑得太快流的血。家傲更用力地聳著身子,“也不是個正經(jīng)東西,都給做過了,還給老子裝清高”,他嘟嘟囔囔地說,秀秀閉上眼睛,貓母在廟里說的話響在耳邊,“我得力才能讓你生男娃。”接著從眼前閃過的便是爹和娘臨走時的匆匆一瞥,還有茶壺把子掛著的兩個晃晃悠悠的桂圓,姐姐把小鐵匠的簪子插在自己頭上,那個繡著鴛鴦的蓋頭……,這些東西一下子涌進秀秀的腦子,像中了蠱一般讓她面目猙獰起來。她扭著身體往床頭滑動,終于摸到了枕頭下的小鐵匠送的刀。看著漸漸閉上眼睛的家傲,秀秀弓起身子,悶哼一聲,一刀扎在他的脖子上。
? ? ? ? ? ? ? ? ? ? ? ? ? ? ? ?十九
血一瞬間就噴了出來,家傲捂住傷口,秀秀乘勢從床上跳下,攥著刀縮到墻角。家傲捂著脖子上的傷口,從床上下來,朝著秀秀走了兩步,喉嚨里發(fā)出像是求助又像是哀嚎的嘶啞的聲音,秀秀也失了神,提著刀的手抖抖顫顫。家傲又走了幾步,終于像個極倦的人坐在了地上,眼睛瞪得老大,血還是不停地從捂著傷口的指縫里噴出來,他的臉漸漸白了下去,全身崩緊得像一尊石像。不知道什么時候,桂芬已經(jīng)停了哭泣,屋子里安靜下來。家傲半張著嘴發(fā)出最后的聲音,終于不再動了,秀秀放下刀子,曲起身子用手撐著地,像是對自己,又像是對桂芬說,“我殺人了,我把這個禽獸殺了?!?/div>
有那么幾個瞬間,秀秀又想起小鐵匠。他和她去趕集的那天,像個傻子一樣吃著醬豬骨。她也想起那天在廟子里,貓母壓著姐姐,姐姐的腿伸在空中,像兩條死魚,還有半山腰的老先生,在沙地上用竹子寫一個男字,舊橋上選族長,人們臉上喜氣洋洋的樣子,送子娘娘的慈眉善目,肩上飄著紅綢子,前前后后掛了厚厚的一疊。還有萬壽塔,亙古不變的塔火,紅的,炙人的塔火。天早就黑透了,秀秀知道她的爹娘今晚不會回來,自己從來就不是他們的女兒,只是個祭品,祭給誰,由他們說了算。
秀秀跨過已經(jīng)躺直了的家傲,把小桂芬抱起來,她安然地吃著小手,好像這個世界的丑與惡,都與她無關(guān),可是她終究還是要長大,要成為祭品,秀秀這時候才哭了起來,眼淚滴在小桂芬的臉上,小桂芬卻笑起來,秀秀好像在嬰孩的笑里得到了什么,她把小桂芬抱著,提筆寫下她的生辰八字,把身上的血跡擦凈,洗了一把臉,換了那套娘親做給她的當(dāng)新娘穿的鳳褂,拿了搭子,將小鐵匠送她的刀,姐姐繡的蓋頭,一股腦兒地放進去。秀秀把蓋頭蓋在頭上,對著鏡子照,她看不見自己做新娘的樣子,多么遺憾啊,她看不見自己做新娘的樣子。
她把蓋頭也收進搭子里,抱著桂芬走出家門,在院壩前停住腳,噗通一聲跪下來,對著青瓦白墻的祖屋磕了四五個頭。直起身,往橋頭的方向走,路上并沒有人,猩紅的燈籠像一顆一顆帶血的眼睛,更梆的聲音從村莊的另一頭傳過來,隱隱約約地回蕩在巷弄里。秀秀走到廟口,瘋和尚正靠著紅墻,坐在青石臺階上。
秀秀一步一步地往青石臺階上走,她的腳沉,好像每走一步,那些曾經(jīng)的輕盈和盼望,都一點點地消散殆盡。瘋和尚睜眼看了看她,又閉了上去。秀秀走到他的面前,把桂芬放在邊上,噗通一聲跪了下去,沒頭沒腦地開始磕起頭來。她磕得實在,幾下過后,腦門就隱隱地滲出血來。瘋和尚從地上起來,曲腿蹲著扶住了她。于是秀秀說,“求大師收留這個孩子,她命苦,往后做尼姑,做婢女,怎么都成,就是不要嫁人。”
瘋和尚半張著嘴,瞥了一眼孩子,站起來,要往廟里走。
秀秀一把拉住他快要爛掉的衣襟,“這個地方,我唯一信得過的就是你了,我曉得你沒瘋,就是給心魔怔住了。你燒了那么多孩子,現(xiàn)在這個,就是我從塔里救出來的。我沒別的要求,就是她從火里救下來,不要再將她送回火里去?!?/div>
瘋和尚怔了一下,掙開秀秀的拉扯,進入廟里,關(guān)上了門。
秀秀匍匐著爬了幾步,對著廟門大聲喊道:“你身上的血債,在她身上可以解開。我只求一件事,她從火里救下來,不要再將她送回火里去?!?/div>
廟門后沒有動靜,秀秀吸了一口氣:“你解不開殘局,就把棋子撫亂?,F(xiàn)在這個局的解法就在眼前,你解,她就活下來,你不解,她就死在這世道的塔火里?!?
? ? ? ? ? ? ? ? ? ? ? ? ? ? ? ? ?二十
秀秀神色肅然,又磕了三四個頭,才背上搭子,從地上起來,走出不遠,便聽見廟門打開的聲音。秀秀不回頭,笑著抹掉眼淚,往橋頭去。石板路上一個人都沒有,風(fēng)刮在江面上,一波一波的漣漪在月光下閃著銀色的光,送子娘娘脖子上的紅綢,以前的,如今的,新的舊的,長的短的,都隨著風(fēng),巨蛇一樣在空中獵獵地飄著。秀秀盯著看,那些偷摸奶子的笑聲好像從地底傳出來,在風(fēng)里盤旋著。她的眼里逐漸聚滿了淚,阿姐那雙死魚一樣毫無生氣的,白晃晃的腿似乎又在眼前閃過。接著是貓母蹲在院頭上笑嘻嘻的臉,還有茶壺上掛著的那兩顆桂圓。秀秀閉上眼,那些畫面就層層疊疊地朝她壓過來,風(fēng)越刮越大,她張大嘴巴喘氣,身體里好像有個東西忽然就迸裂了,她面目猙獰地睜開眼,快步走到娘娘像前,爬上去,將那些披在娘娘肩膀上的紅綢,早前的,現(xiàn)在的,或許還有以后的,都一股腦兒綁在一起,打成死結(jié)。又跳到娘娘腳邊的船上,將纜繩穿過紅綢結(jié),綁得死死的。她仰起頭看了一眼送子娘娘,啐了一口痰,掛起帆,收起錨,跳上岸。
風(fēng)很大,刮得船帆嗚嗚地響,纜繩一下子拉直,娘娘像卻巍然不動。秀秀跑到娘娘像邊上,咬著牙關(guān),似乎在把畢生的力氣都用了上去。風(fēng)一陣緊過一陣,娘娘的像座移動了幾寸,微微傾了一些,秀秀鉆到那頭,用手刨掉一顆松了的墊石,只那么一下,整個石像失去了平衡,轟的一聲倒下,肩膀砸在旁邊的江堤上斷裂開,頭連著脖子咕嚕咕嚕地滾進江里,砸起巨大的水花,那條船拽著送子娘娘的頭駛出數(shù)十丈遠,停了一下,好像尋思什么事兒似的,又想開了,順著風(fēng)往深淵一般的黑夜緩慢駛?cè)ァ?/div>
秀秀呆呆地立在橋頭,直至一點也看不見那艘掛著娘娘腦袋的帆船。她回過神,細細地把身上的土拍得干凈,她今夜是新娘子,容不得半點污穢。往橋的那頭走,一步是一步,秀秀也不趕,她覺得今夜的風(fēng)是特意為她刮的,她覺得今夜江水撞擊橋墩的聲音也比往常要動聽,轟,嘩嘩,轟,嘩嘩,多像村頭戲臺上唱的那出《薛平貴》里開場的鼓和鑼,咚,鏘鏘,咚,鏘鏘。小鐵匠會在這樣的夜晚想起自己嗎?倘若他回鄉(xiāng),會不會在閑暇時也這樣踏上舊橋散一回步。他會踩著自己曾經(jīng)踩過的路,看著自己看過的景致,是帶著妻兒,還是孤身一人?他會知道自己每天都去碼頭看那塊板上的消息嗎?他會知道她等待送信人的恐慌與期待嗎?他會知道今夜的自己,做了他的新娘嗎?
橋的另一頭,萬壽塔里還有火星。秀秀把旁邊壘地齊齊整整的干柴一條一條丟進去,火借風(fēng)勢,一下子就竄得老高。秀秀這時候忽然又安靜下來,風(fēng)刮開厚厚的云,月光灑下來,整座塔像落了一層薄薄的雪,秀秀沒見過雪,她聽阿爹說起過,在她出生那年下了一場,不算大,飄到地上就化了。秀秀回頭看了看空蕩蕩對岸,笑起來,耳邊的江水聲,化作迎親的嗩吶,她從搭子里取出紅蓋頭,蓋在自己的頭上,走進萬壽塔熊熊的烈火里。
第二日,瘋和尚不知去向。人們發(fā)現(xiàn)橋頭的娘娘像被風(fēng)刮到了,頭掉進江里,怎么也尋不著。但沒過多久,人們又籌錢,做了一座更大,更高的送子娘娘像。那一年,不下雪的南方下了好大一場雪,萬壽塔掛了厚厚的一層,有人起早看見有個女孩兒,鳳冠霞帔,坐在高高的塔頂,用糖紙蓋著眼睛看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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