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內(nèi)斯托.薩內(nèi)斯第一次見到拉菲艾拉時，她正在河邊編著花環(huán)。養(yǎng)母的呼喚并沒引起她的注意，直到肩膀被輕輕拍打，她才如受驚的小貓般抬起頭來。健碩而黝黑的佩洛女人對她耳語了幾句，站起身，聲音也隨之拔高：

“如果他碰了你，就來告訴我?！?/p>

她離開時瞪了他一眼，埃內(nèi)斯托立在原地，心中卻想象著這頭護崽母熊腦袋開花的場面。他厭惡她，恐懼她，所幸那腥臊的低吼已隨風遠去，清澈的溪河正閃動著金箔似的波光。他在那個女孩一米遠的地方坐下，打過招呼后便問她：

“她剛剛對你說了什么？”

“這個下午你要和我呆在一起；六點半開飯，還有，編百日草的時候動作要輕?！?/p>

“百日草？”

她搖了搖手中嫩綠的花環(huán)，朝他露出一個淺淺的笑，

“就是這個，你沒見過嗎？”

他搖搖頭，她想了想，又問：

“你是從城里來的嗎？”

“是的，那兒沒有這種草?！?/p>

“那城里有什么呢？”

他雙眉輕皺，停頓好久，一個冷淡的女音對他說：

“有一片楓樹林。”

于是他說：“有一片楓樹林?！?/p>

“有幾家維修店，有一幢被改造成餐館的萊塔尼亞式老屋。”

“有一家俱樂部，里面賣很多酒和碟片?！?

“那里面還有舞女，付幾個錢就能陪男人睡一覺?！?/p>

他忽然收了聲，直勾勾地看著對岸的一叢綠草，拉菲艾拉問他怎么了，他才緩緩開口道：

“還有學校，醫(yī)院，游樂場，一個城鎮(zhèn)該有的地方它都有。”

“你去過游樂場嗎？”

“沒有，但我經(jīng)常去醫(yī)院......”

他頓了下，眼睛斜向別處：

“給我母親買藥?！?/p>

拉菲艾拉似乎從他哀怨的神情中看出了什么，沒有追問下去，而是捻起一根草莖動作輕柔地編進花環(huán)：

“你在城里有朋友嗎？”

“熟人很多，朋友.....我不知道?！?/p>

“不知道？”

“嗯......”

他用雙指揉搓著一根青草，說：

“我曾經(jīng)有過一個同學，把和他一起喝酒唱歌的大人們稱作朋友。有一天他替朋友們?nèi)ャy行送一個紙包，半路上就被警察抓住了。他們打開紙包一看，全是炸藥?！?/p>

“這件事后，他再也不喝酒，也再不交什么朋友。城里人總說，每個愿意陪你喝上一晚上的人都是朋友，可我不那么想。但除此以外，還有什么能叫玻利瓦爾人的朋友呢？”
埃內(nèi)斯托的眼神中有淡淡的迷茫，而拉菲艾拉則笑了笑：
“在我們這兒，玻利瓦爾人的友情可不只是喝酒?！?/p>

“哦？”

“來，坐過來點?！?/p>

于是他坐到她身邊，她手中的花環(huán)已然成型。柔嫩的綠莖密密纏繞，還垂著一朵橘黃色的花。他想從她攤開的手中拿過花環(huán)，她卻往后一縮，他正疑惑著，又聽到她如露水般輕盈溫潤的聲音：

“你要是碰到我，我是要和媽媽說的。”

在他短短的愣神中女孩清澈的灰眸子忽然來到眼前，他好像跌入一片清涼的烏云，不由自主地配合她的動作低下頭，兩秒后搭上頭發(fā)的柔軟的重量使他第一次聞到玻利瓦爾郊野百日草的香味，未來的某個深夜這清甜而素雅的氣息將灼燙他的氣管，但他那時只是微微張大了嘴，輕輕地說：

“謝謝?！?br>

他們回到營地時，碎石路的上空正飄著幾朵火燒云。太陽的最后一絲余熱于街道流竄，小腿上的小水珠慢慢蒸干，皮膚上一點點攀升的溫度讓他想起她溫軟的小手。那是在下午三點，灼熱的陽光如銀魚般游動，鳴蟬焦渴的呼喚中拉菲艾拉問他會不會玩一種叫平衡石的游戲，而他茫然地搖搖頭，并以嬰孩般好奇的目光注視著她找來一塊底部尖銳的河石，在另一塊石頭上慢慢立起。她問他要不要試試，而他勉強走出樹蔭，第一次嘗試便把石頭翻倒進了水里。

看著他滿身水花的狼狽樣子拉菲艾拉笑出聲來，他狼狽地躲回樹蔭，她卻抓住他的手，引導著他慢慢立起第二塊石頭。她問他手怎么在發(fā)抖，而他紅著臉，側(cè)過頭，說水太涼。? ? ? ? ? ? ? ? ??

晚餐時他坐在拉菲艾拉身邊大口大口吃著蘑菇煲，似乎都忘了這菜肴是出自那個佩洛女人之手。拉菲艾拉慢慢攪著木碗似乎在等著誰。對面，她的養(yǎng)母不時抬頭望鐘，六點五十分，她開了一瓶酒放在松木桌子上，埃內(nèi)斯托感覺到什么，停下勺子望向帳口，卻失望地發(fā)現(xiàn)，走進來的又是個軍人。

在看到那身熟悉的軍服時他便把頭埋進木碗，心中的反感幾乎和蘑菇燉煮出的香氣一樣濃郁。但拉菲艾拉欣喜的叫聲讓他重又抬起頭，他這才看到那個軍人平和的笑容。在他的印象里，父親從沒有那樣笑著走進家門，而他也沒有像拉菲艾拉那樣撲進父親懷里，那嘴角的弧度中他看到一把閃著冷光的鐵鎬，它向他心的深處狠狠鑿下，一瞬間火花濺起，世界忽然陷入黑暗。

埃內(nèi)斯托聽到一個如大提琴般低沉渾厚的聲音：

“燈泡壞了？”

然后是佩洛女人慌張又低微的聲音：

“我這就去換?！?/p>

“等會兒吧，我們可以搬出去吃?！?/p>

半分鐘后松木桌子搬出了營帳，此時熱氣已退，草葉間流淌著溫和的蟬聲，碎石路兩邊，軍人們的談笑聲和篝火畢畢剝剝的響聲連成一氣。埃內(nèi)斯托擺好了四把椅子，那軍人問他：

“你就是埃內(nèi)斯托？”

他“嗯”一聲，而軍人看了他好一會兒，輕輕點了點頭：

“辛苦了?！?/p>

埃內(nèi)斯托的心臟忽然用力收縮了一下。軍人讓拉菲艾拉坐在自己腿上，倒了兩杯酒，問他：

“你喝酒嗎？”
他幾乎是下意識地答道：

“不喝。”

拉菲艾拉的養(yǎng)母斜了他一眼。軍人把酒杯放到一張空椅子前，指著自己微笑著說：

“我叫皮尤，你爸爸和你提起過我嗎？”

他搖搖頭，皮尤喃喃道“想想也是”，又說：

“你爸爸問我能不能讓你和我們一起住。你和拉菲艾拉相處得還好嗎？”

他用力點點頭，而這時，龍舌蘭和硝煙的氣味隨著一個聲音從背后飄來，

“嘿，皮尤，咱們又把政府軍.......”

走到餐桌前時他與兒子的眼神短暫交錯，又極快地偏過頭，向抱著女兒的戰(zhàn)友笑道：

“殺了個片甲不留！”

“哦，潘喬。都和你說過多少遍了，餐桌上別談那些打打殺殺的?！?/p>

“誰讓我們的小伙子打得那么漂亮呢？難道你不高興？”

他爽朗地笑著，拉開凳子坐下，而埃內(nèi)斯托則朝一邊挪了挪。

“他們打得是漂亮，可我覺得你應該多看看你自己的小伙子。”

“是，是。埃內(nèi)斯托，你.......”

潘喬的笑容忽然凝滯，嘴一張一合像只擱淺的蚌。他把一個“你”字反芻了四遍，第五遍時玻璃酒杯被“嗒”一聲碰倒在桌上，佩洛女人忙拿起抹布擦拭橫流的酒液，而潘喬在桌下一把握住了起身要走的埃內(nèi)斯托的手。周圍的戰(zhàn)士依舊說笑，路燈忽明忽暗，父親額上刀刻般的皺紋讓他停住腳步，面對著孩子，大勝歸來的軍官低下頭，說：

“你覺得今天的飯還好嗎？”

“好。但我吃飽了?！?/p>

說完這句后他拿起空碗走向河邊，那悔恨的嘆息只讓少年的腳步滯了一瞬，很快他便在涼爽的沙土地上坐下，十幾米外有幾個男孩玩著拋接球，看到他們腳邊河石上的一竹筐冰啤酒時，他忽然覺得喉頭發(fā)干，起身走過去，突然間一個球砸到身旁的河水里，四濺的水花在他眼前幻化成無數(shù)朵白郁金香，而少年的呼喚亦變形成母親譏諷的問話：
“剛剛在餐桌上怎么不要了？”

他站住，機械地躬身撿起那個棕色的癟癟的球扔過去。球穿過她的身體飛向一個少年，白郁金香隨處飄飛像落了一場小雪：

“你不是想由著性子來嗎？去要酒啊，去啊，這些熱情的孩子肯定會給你的。”

可他好像沒聽見般，坐下來，靜靜地洗起碗。

“你父親敢拋下我們靠雙手賺來軍功，而你呢？難道一口酒就會讓你在他們面前無地自容嗎？”

“你現(xiàn)在喝醉了又想去干什么呢？去找那個女孩一起編花環(huán)嗎？真是個好哥哥?！?/p>

他忽然不再搓洗，抬頭問道：

“你渴嗎？”

他直直地望著母親，說：

“你在床上下了一年的命令，一旦我做錯了你就像只烏鴉一樣喋喋不休，甚至會把不合意的餐食掀到我臉上，還記得那碗木薯湯嗎？它燙得我在臉上貼了一個星期的膏藥，而你嘲笑我說那是塊犯了白癜風的狗皮?！?/p>

他說得沉靜而緩慢，像在念一段沒來得及在葬禮說的悼詞：
“還記得那天家長會嗎？我喬裝打扮擠在一群大人里，用錄音筆錄下老師夸贊我的話，回家放給你聽時，你卻說我生來就是當小偷和騙子的料，而你的怨氣不過因為我?guī)湍惆茨r多用了些力?！?/p>

“你死前幾天，把所有的氣力都花在訓斥我上。母親，如果你能少罵我兩句，或許省下來的那幾口氣就能讓你那顆浸滿了蛇毒的心再多跳兩下?？晌覟槭裁匆嵝岩粋€自己都不想活的人這么做呢？更何況她折磨了我整整三百六十五天?！?/p>

“今天我在這里找到了你和潘喬從未給過我的溫暖，裝也好，騙也好，我想讓拉菲艾拉和她父親相信我是個好人，不行嗎？我想發(fā)揮下您口中騙子的技藝，不行嗎？我想有個家，不行嗎？”

他將木碗放進河流，在亡者的陰影中戲謔地問道：

“母親，一年多了，你渴嗎？”

揚起的水花潑滅了一個死人的回答，少年們已丟下皮球開始歡飲。埃內(nèi)斯托起身走過去，碎石路上兩輛軍車緩緩駛過，戰(zhàn)俘的呻吟清晰可聞。他正欲開口要酒，兩聲刺耳的喇叭聲陡然響起，為首的少年忽然拋下酒瓶，指著軍車興奮地喊道：

“我們又有行刑可以看了！”

幾聲興奮的歡呼后他們跟上軍車，而直到一聲凄寒的鳥啼鉆出樹林，埃內(nèi)斯托才像被驚醒了一般快步跟上遠去的少年。在營地門口，三個軍人把六個戰(zhàn)俘押出車來，六枚軍官肩章已蓋滿煙塵與血跡，而昔日戰(zhàn)場上的雄姿已然被恐懼吞沒。埃內(nèi)斯托看著人群聚過來，他們或嘲笑或謾罵，在一張張落井下石的嘴臉中他看到那個曾嘲笑過重病的同學的自己，極度的反感驅(qū)使他朝無人處走去。一聲玻璃破碎的脆響炸起，他知道那是一個綠酒瓶砸在了軍官的頭上。一片叫好聲中他雙手冰涼，仿佛自己也被拷上了手銬。微微顫抖的雙腿支撐著他朝拉菲艾拉的帳篷走去，謾罵聲摻雜了踢踹的聲音和痛苦的悶哼，走啊，軟蛋，往前走啊，他渾身觸電似的一顫，沒有回頭，因他望見不遠處的街道上拉菲艾拉正好奇地踮起腳往人群里看。

他慌忙跑過去，拉起她的手朝家走去，卻在一棵嘀嗒著露水的巴旦木樹下聞到了那頭母熊的氣息。她琥珀色的雙眼于樹影中閃著微光，他連忙松開手，拉菲艾拉卻將他拖回那熟悉的溫熱觸感之中。那頭母熊沒有動。她牽著他的手，輕輕搖擺，掛著一臉天真又好奇的笑容走向刑場。離人群還有幾步遠的地方，他說：

“那是殺人的地方?！?/p>

“可是大家都在看?！?/p>

“你不怕做噩夢嗎？”

“媽媽會陪著我的?！?/p>

戰(zhàn)俘已被綁上木樁，劊子手嘶嘶地磨著砍刀。他站到她面前，蹲下身說：

“拉菲艾拉，你想看到一個人死在你面前嗎？”

她懵懂地睜大了雙眼，頓了會兒，說：

“可大家都在看?！?/p>

明晃晃的砍刀橫在戰(zhàn)俘的脖子上，人群一下子墜入沉默，他聽到有幾百顆心臟在這沉默中瘋狂地跳動，幾百個喉嚨發(fā)出如金屬樂歌手般聲嘶力竭的嘶吼。當他伸手捂住她的雙眼時，從背后襲來的濃郁的血腥氣像一根火柴點爆了人群。野火般熾熱的叫好聲中，他的心臟狂跳著，而不遠處的巴旦木樹下，幾滴露水正隨風飄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