夢里流沙,晨昏沙化
比起真正的沙漠,須彌算不上黃土漫天。一眼望去盡是些高聳的山巖或者低矮的峽谷,破出黃沙的部分可以看到堅硬的紅色巖石,或許在那段人與神明并行于大地的歲月,雨水也常常滋潤這片土地。直到歲月轉(zhuǎn)瞬即逝,滄海業(yè)已桑田。只有地脈悄悄地記錄下這一切,像樹的年輪,忠實地一圈圈跑過。
他也收集到不少實驗用的素材,其中不乏一些含有驚人草元素力的石塊,看來將沙漠劃分為樹王的領(lǐng)地并非無稽之談,而這也更加堅定了他對于從地脈中提取純凈元素力這一課題的深入研究。
下午時分,最熱的時段過去,他已經(jīng)充分休息,勘察也并不十分損耗精力,在沙漠旅行要避開下午最熱和凌晨最冷的時間段,這剛好和他平日工作時的不健康作息吻合,想到這里連我自己也笑出聲來。沙漠的風帶有陽光的味道,暗紅色的群山如同天空女神的裙擺,令人不自覺得滿足于這片安閑舒適之中。
而直到傍晚開始,煙塵逐漸漫上天邊的紅霞,如同一層薄霧籠罩著將落的夕陽,畫著緋紅的妝。我想要出聲提醒,嗓子卻發(fā)不出聲。不一會兒,天地間的距離就分不清了。這時候他才意識到,危險像是天邊的猛禽,在他有所察覺之際便已被狠狠地攫住了。
他只好從背包中拿出最為厚重的大衣,輕薄的防曬毫無思考地扔在身后,只尋了一片背風的低矮山坡,便像一只鼴鼠般趴臥在沙土之中。
可我終究不是鼴鼠,不能打出一個洞來在地下避禍??晌也灰粫壕统闪艘恢积B鼠,快要被黃沙埋住了。
像是窒息一般,我發(fā)不出任何聲音。
如果不是那個銀發(fā)赤眸的少年發(fā)現(xiàn)了他,恐怕就只能等多少年后考古的有緣人把他挖出來了。不過所幸的是風很大,靈魂吹夢到故鄉(xiāng)應該不是什么難事。
……
后來再思索這個夢,我對自己將死時表現(xiàn)出的淡然感到驚訝。我對于須彌的陰影幾乎全數(shù)來自于這場非自然天氣,這陰影要遠大于后來遇到的圣骸獸和劫道的傭兵。當時的具體情況我已記不清了,但這一場夢中所再現(xiàn)的窒息感卻非常真實。
而夢中有獨立意識的我面對被黃沙掩埋的“他”時,竟然沒有被這恐懼驚醒。又或者,我心中有感,這一場夢只是夢罷了,作為現(xiàn)實的映射,它顛三倒四,有時反應出內(nèi)心的渴望,有時又放大了對現(xiàn)實的恐懼,有時候這兩樣同時存在,令人沉湎于其中,又不自覺想要逃離。
可我終究不是一個哲人,遙遠的理想或者內(nèi)心的渴望與當下現(xiàn)實之間的聯(lián)系或矛盾實在不是我所能想清楚的。
當沙暴遠去,我和少年重新踏上高山,夜風吹拂??吹轿彝诹藗€坑將旅途中不必要的負重,主要是一些排解煩悶的閑書或在我這里早該過期的實驗記錄一并埋掉時,他發(fā)問道:“異鄉(xiāng)的年輕人吶,你到底在尋找什么?不滿足于現(xiàn)狀,所以即使拋棄現(xiàn)已得到的,也要繼續(xù)向前?!?/p>
話說不是你讓我減輕一些負重的么……
我鍬開沙土將這些書本掩埋,它們曾陪我度過漫漫長路,舟車勞頓;也曾與我共賞星光,借著燈火紅燭。但那些讀完的書,都已在名為“背包”或者“書架”的倉庫里生塵,再也不會被第二次翻開來了。
“都是些不重要的閑書,有什么好說是‘已經(jīng)得到的’。”我隨口搪塞道。
“《高等元素論》、《高級煉金刻錄》、《高等煉金原理》、還有大把的密密麻麻筆記本……我沒想到學者會認為這是無意義的閑書。”少年盤坐在硬質(zhì)砂巖上,他那丹霞般的身軀仿佛和紅色巖石融為一體,亦或是沙漠的巖石具有某種神性,將他的身軀鍍上一層霞光。
“那看來你不太明白學者對于知識的功利性?!蔽曳宰魅∩嶂缶陀秩酉铝艘欢褨|西,“達不到所需‘成果’的知識就與八重堂過期的輕小說一般別無二致?!?/p>
“而已經(jīng)得到驗證的成果則像是讀完的書,縱然十分有趣,但‘想要再翻出來重讀一遍’的想法也僅僅是作為想法出現(xiàn)罷了?!?/p>
“原來是這樣嗎?!鄙倌耆粲兴?,但片刻后他又問道:“所以你就這樣將即已得到的東西拋棄了,不怕自己會因此后悔?”
“怕!”我的回答令少年顯出一絲愕然。
“所以要做個標記?!蔽矣描F鍬將泥土壓實之后,一并將鐵鍬也留在了原地,上面刻著幾個印痕,權(quán)當留下我之后會回來的可能性。隨后我對少年笑笑道:“另外的,同樣拜托你偶爾來這片山頭看看啦?!?/p>
少年呵呵一笑。他已經(jīng)知道,我絕不會再回來了。
隨著時代的變化,人們越來越相信:努力實乃謊言。
但我一路走來,努力攀登上每一級臺階,相信再往上就能看到更美好的風景。但每登上一級臺階,總要與本身所在臺階的相遇告別,我或許可以留著它們,但回望無法改變的過去卻毫無意義。終其而言,人究竟什么時候才會滿足?
人永遠不會滿足。
而越是理想和現(xiàn)實之間的差距越大,人就越發(fā)的不會滿足。
從睡夢中醒來,一大早前往我搭建在城區(qū)外西山上的實驗室時,眼前的一片狼藉差點令我背過氣去,這就是我所面臨的現(xiàn)實。
小提正坐在營地一旁的水池邊,他背對著我,兩只長長的耳朵不像平常那樣在頭上高高聳立,那是他身為巴螺迦修那族的特征。現(xiàn)在它們耷拉在腦袋上,顯得十分沮喪。
昨天從沙漠趕回時,我在第一時間回到了這里,小提還為我提前趕回而開心。我不在的時間里都是他在幫我照看營地。當時我也沒想到貼到冒險家協(xié)會的任務(wù)這么快就被人受領(lǐng),在看到眼前的男孩時我心中還有一絲猶豫,但經(jīng)過兩日的考察,他做起事來一絲不茍,甚至緊鄰著我的營地搭建了自己的實驗臺。雖然很好奇教令院阿彌利多學院的學生怎么也會兼職冒險家的職業(yè),但當他答道“研究植物學需要經(jīng)常實地勘察本是理所應當”時,我便無話可說了。他向我保證在我重回實驗室時這里的一切都與我出發(fā)時絕無不同,等我昨天回來時,也確如其是。
誠然,這使我對于“教令院全是一些迂腐不堪的家伙”的論調(diào)稍稍有所改變。
……
我只好先開始一件件打理起自己的實驗臺來。周圍的火堆、木棍、草垛和濕滑的地面已經(jīng)說明了一切:昨晚有一群魔物騷擾了我的營地,甚至留下了篝火。用來燒制材料的高溫坩堝被掛在樹杈上,也不知道這些魔物會不會因此而藥物中毒。最重要的,我昨天基于煉金臺花了一個時辰畫出來的煉金法陣被打亂了多處,實驗失敗已成定局,至于應得的產(chǎn)物和投入的原料自然也已不必再找回了。萬幸的是煉金臺沒有損壞,我嘗試投入一點簡單素材確定煉金回路完好之后,才終于長出了一口氣。
“先生,對不起……”等我聽到聲音回過頭來,才發(fā)現(xiàn)小提站在身后,低頭認錯道。
“這倒不是你的問題?!蔽覈@了口氣,語氣無奈:“無妄之災罷了?!?/p>
“而且,你也遭受了這災禍,不是嗎?”
我注意到他所精心維護的水池早已干涸了,至于水池上原本長勢喜人的幾株月蓮花,四片巨大的,浮萍般的葉子也已經(jīng)被撕扯地如同戰(zhàn)亂后的斷壁殘垣。令人不得不嘆息果然越是精美的東西就越容易因此損壞。
“啊我這個倒還好,葉子會重新長出來的。因為月蓮的生長條件需要大量水分,現(xiàn)在只是沒水導致種子陷入沉眠而已……只不過再長出來就沒這么好看了?!毙√徇B忙擺手,但擺手的幅度與說話聲卻同步地越來越小。
人總有各自的煩惱。
“所以說,做實驗就總會遇到?jīng)]辦法的事,不是嗎?”我聳了聳肩,盡量表現(xiàn)出一絲淡然,轉(zhuǎn)而繼續(xù)收拾起自己的實驗臺來。
而最終,直到這一天太陽落山之時,我和小提才將實驗臺和營地修整完成,我用煉金術(shù)引來了新的水源,搭建起了更大的水池,這樣我做實驗也會方便一些。小提則除了整理四周外還將我的營地打理了一遍,甚至比我自己的旅館還要整潔。眼見他收拾出一片空地甚至思索收集干草垛打算就地鋪整一個床位時,我迅速打消了他想要徹夜值班的念頭。
對于眼前這個認真的少年來講,說些“沒必要這么拼”這種絲毫不覺得腰疼嘴閑的話毫無用處,最終我以夏季防火的理由回絕了他。
他對我的實驗臺只負責任到昨日,而我也沒有打算要事事依仗著他人。
遠處的夕陽已消失不見,我也終于用新的素材畫好了新的煉金法陣,在四周瘋狂點上能燃燒一夜的驅(qū)魔香后,我和小提打了招呼,在確定他將新的月蓮種子栽種好后也會離開,我才抱著一身疲憊走下山去。勞累一天而毫無所獲,我也不知道自己曾經(jīng)走過多少這樣的日子,小時候背書如此,打劍樁如此,后來學煉金如此,做實驗亦如此。
所以調(diào)整狀態(tài),不必努力追求結(jié)果,才是生存之道。
可沒有結(jié)果,又怎么證明一個人曾經(jīng)努力過呢?
……
“兩杯遠礁浮沫,準備好材料即可,另外上一杯燙水過來。”破解了咖啡浪花秘密的我本應該呵呵一笑,如此點單。但實際上我此刻正坐在咖啡館的角落里,頗大的玻璃杯在手中搖晃,里面三只小小的史萊姆果凍般的身軀來回碰撞,并激發(fā)起小小的元素風。桌子上同樣的一杯遠礁浮沫,但品嘗起來卻遠沒有昨日的味道,究其原因,難道只是缺少了青色的風車拉花嗎?
啊月今天沒有上班,從今日當班的侍者口中得知,在沒有排班的日子里,啊月通常會去完成冒險家協(xié)會的委托,盡是一些尋找貓貓、帶帶孩子、發(fā)發(fā)傳單,或者素材收集的跑腿任務(wù),自然有一些大爺樂得花錢請人來辦這些小事。那些紈绔們提籠架鳥,夜市看燈,就連學期末的結(jié)課論文也一字不寫。這就是我討厭那個名為教令院的須彌學府的根本原因。他們好似不用趕第二天的課業(yè)或者論文進度,也要不辭辛勞地來到這個南端的商港,享受繁華的同時還不忘記在黑市上買一些“灌裝知識”。
我一口飲盡杯中剩余的咖啡,收拾書本打算離開了。一面想著下次不如點一杯瑪奇朵,焦糖醬或許能沖淡一些工作上的苦澀。一面想著如果摩拉真能辦到所有的事情,我倒情愿花錢在教令院掛個委托找人幫我做煉金了。
此時卻忽然聽到吧臺邊上的談話:“啊月小姐今天沒在嗎?哎,那太可惜了,這些東西可不是能夠在攤位上隨便買到的。我還想著今天晚上的月光不錯,正好可以分享這份知識呢?!?/p>
在得到確定的答復后,那個衣著光鮮亮麗如同將須彌本地天堂鳥的尾羽披在身上的少年不甘心地揮了揮手中的留影卷,十分沮喪地點了一杯帶走的咖啡。
如同那家公子哥般的少年手中提著一個奇怪的箱子,卻并不打算將那好似“禮物”一般的留影卷放入其中妥善收好。在路過我身邊時嘴里還止不住的喃喃道:“嗯……聽說須彌城的祖拜爾劇場最近在奧摩斯港演出,不知道妮露小姐今晚有沒有空呢。畢竟上次的劇場裝潢她可是妙手稱贊來著?!?/p>
我皺起眉頭來,低著頭離開時用肩膀狠狠地撞了少年一個趔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