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是對這一篇兒的超級改進加強版。

受了情傷（？）的綾將軍露出脆弱一面，在唯一的親人懷里哭哭，小聲說我不甘心。

多唯美?。ǎǎ?/p>

——

騎馬狂奔了數(shù)日，阿綾終于回到闊別一年之久的赫圖阿拉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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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城后，阿綾先回自己府上，下馬，強撐著交待了些事情，然后在山城的小巷子里走著，漫無目的，像丟了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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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年時間不夠一座城市產(chǎn)生變化，赫圖阿拉沒什么變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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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一樣的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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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到阿綾推開那扇門的時候，才意識到，自己又一次來了墨速宜的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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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走進正屋，有人前來報告說墨速宜出去了，要晚上才能回來，阿綾也沒走，一句話都不說，只是坐著。頂著和碩貝勒名頭的固倫公主臉色鐵青，像是從前剛從積尸如山的戰(zhàn)場上下來時的樣子，一雙紅眼睛直勾勾地盯著墻上掛著的一張羊皮，像是要從那上面看出血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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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長的包衣阿哈均不敢招惹這位被他們看著長大的玉面閻羅，奶茶送進屋里四碗，被打翻了三碗，于是第五碗也并沒有送進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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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外出歸來的墨速宜接了報告，急匆匆趕回來，鎧甲都沒有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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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人坐在女孩對面，打量著，看了又看，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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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緊閉著嘴，眼睛的焦點似乎并不在墨速宜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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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速宜真的不知道出了什么事。這孩子從小經(jīng)歷無數(shù)大風(fēng)大浪，不管是戰(zhàn)場上的長槍、火銃還是父親的馬鞭，阿綾最終也都一點一點闖了過來。墨速宜想不通，這都到了如今，還有什么事情是能把阿綾傷成這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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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打量著自己的寶貝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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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身上并沒有受傷的痕跡，右手拇指上戴著玩的扳指不見了，但左手拇指上那只真用來射箭用的扳指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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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上的順刀也還在，但刀柄上似乎有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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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速宜起身過去，直接伸手將刀從阿綾腰間拔出來看。她本以為會在伸手的一瞬間被女孩扣住手腕，可是并沒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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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不在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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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速宜拿著刀仔細查看，原來是刀柄的護板上填了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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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邊寫的是ali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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右邊是lo tiyan y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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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字寫得實在是不成體統(tǒng)，長牙和短牙混著寫，該連著的地方斷開，該斷開的地方連著，不像是寫，倒像是一個不會庫塞特語的人照著一張庫塞特語的文書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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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in是自家孩子的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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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lo tiyan yi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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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速宜想起阿綾往日從帝國發(fā)回的信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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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信是阿綾使用阿契特早在阿綾出生前就征服了的海西諸部的方言，再用草原上庫吉特部的無圈點文字拼寫才寫成的，這世上沒幾個人能看懂，墨速宜算一個。信里盡是帝國南部那如墨速宜和阿綾此前猜測的一般混亂和黑暗的軍政和民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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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里面也有一個雖然并非刻意提起，但確實是常常出現(xiàn)的名字和姓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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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o tiyan y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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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想必就是那位江南姑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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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跟我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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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似是沒聽見墨速宜的話，仍然坐在那，全身繃得緊緊的，就像拉滿了的十力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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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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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速宜搭上阿綾的手，攬在自己肩上，順勢把瘦小的女孩抱在懷里，就像阿綾兒時那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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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們終究回不去阿綾兒時的親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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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速宜的身上是冷的，肩上也是冷的，因為墨速宜還穿著甲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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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契特部的甲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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跨出門檻的時候，女孩忽然掙扎著抬起一直低垂的頭，在墨速宜耳邊說了什么，然后身子一軟，歪在墨速宜身上昏睡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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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速宜趕緊把阿綾輕輕放回自己床上，讓人把炕燒上，給小小的人兒蓋上被子，又找來醫(yī)生問話，得到的回答竟是說阿綾太累了，找來之前派去邊境那邊接阿綾回家的文官問話，才知道，阿綾為了快些回家，竟把寶貝的阿薩利格馬換給衛(wèi)士慢慢騎，自己在數(shù)個驛站連續(xù)換馬，已經(jīng)在馬背上過了好幾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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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永芳湊過來，滿口恭維，說格格這是想快些回來為國分憂，結(jié)果被獨眼母狼瞪得灰溜溜逃出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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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速宜可不這么想。

一受傷就會逃回最安全的地方，這么多年了，還是沒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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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陷在床上，沉入安靜的睡眠，可眉頭一直皺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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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可能不是個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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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額娘…“，女孩小聲念著，小小的身體又在厚重的棉被下縮成一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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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定不是個好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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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速宜給她掖了掖被子，最后看了一眼那副惹人憐惜的睡顏，然后走出門去，轟散院里的侍衛(wèi)和下人，又關(guān)上門，獨自走到屋側(cè)無人處，抽出佩刀，狠命砍在土墻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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并沒砍進多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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刀筋不正，因為心緒不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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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速宜還記得阿綾昏迷前說得最后一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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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嚅囁的聲音極小，帶著哭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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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甘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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果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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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速宜最擔(dān)心的事情還是發(fā)生了，那個能毀了額克那拉 · 阿靈阿的人還是出現(xiàn)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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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的老師最熟悉自己的學(xué)生，這孩子的能力她清楚，不管是戰(zhàn)場還是內(nèi)斗，阿綾輸過，但從沒敗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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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不怕帝國軍的火銃和紅衣大炮，也不怕莽古爾泰派來的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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旗丁說她愛兵如子，降將說她像頭野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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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速宜更同意后者，因為她知道阿綾如何一步一步走來，她知道這孩子一路上太過不易，就像曾經(jīng)的墨速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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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速宜和大哥突剌格、二哥那羅古兒俱是父親塔克世的第一任妻子所出，十歲那年，母親去世，繼母對三兄妹動輒打罵，于是突剌格便在成年那天帶著尚不到十五歲的弟弟妹妹分了家，在山里打獵、挖參、采藥，在凍土和寒風(fēng)里艱難求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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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來，弱小的額克那拉部落遭到時任帝國總兵言佑麾下的帝國軍和周圍幾個小部落的聯(lián)軍剿殺，族長戰(zhàn)死，剩下的人也險些滅族。幸存的突剌格拉著弟弟、妹妹，帶著五個朋友，聚起部落最后的十三個男丁，先是突襲當(dāng)年當(dāng)年和言佑聯(lián)手進軍的圖倫部，又逐漸開始吞并阿契特之地的林中諸部。再后來，哈達、烏拉、葉赫、輝發(fā)、兀爾渾乃特、庫吉特、喀拉庫吉特、顏賽力特、和兒必特九部湊齊聯(lián)軍三萬多人，被突剌格三兄妹帶著不到一萬兵打得大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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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此，阿契特之地便只有額克那拉部落，于是，一個新的阿契特部誕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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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三兄妹有了阿契特，有了赫圖阿拉城，一切似乎都好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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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一路走來，墨速宜見慣了世態(tài)炎涼，一顆心早就冷了，又或者，從沒熱過。當(dāng)年言佑使了反間計，引墨速宜的二哥那羅古兒殺掉大哥突剌格自立，結(jié)果被墨速宜察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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殺死那羅古兒的時候，墨速宜也才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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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狼沒有嫁人，一直跟在突剌格身邊，一晃又是二十多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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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速宜記得，她三十二歲那年，1068年的四月十一日，那天晚上，突剌格的第二任妻子袞代將要生產(chǎn)，墨速宜做了個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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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女佛庫倫在布勒瑚里湖畔沐浴，一只神鳥為她銜來紅果，天女吃下果子，便生下了額克那拉氏的祖先，天女告知他身負定亂安民、征服諸部的使命，也為額克那拉氏的先祖做出了世界上的第一把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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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每個額克那拉家的孩子都曾從額娘的口中聽過無數(shù)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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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許是因為很多年都沒人給墨速宜講過這個故事，那晚，墨速宜的夢似乎有些不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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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十幾歲的小女孩領(lǐng)著墨速宜走在林間，那孩子穿著截斷的男式長袍，上面全是補丁，背上則背了一把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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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女孩轉(zhuǎn)過頭看了墨速宜一眼，一雙明亮的大眼睛里映著老邁獨眼母狼的迷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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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速宜知道，這孩子是二十多年前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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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將墨速宜引到布勒瑚里湖邊，湖里有正在沐浴的天女，天女的容貌和墨速宜想象得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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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然差不多，因為墨速宜知道這是自己在做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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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勒瑚里湖的溫泉水在嚴(yán)冬的風(fēng)力冒著熱氣。熱氣里，天女那件淡藍色的裙子，在煙霧里飄拂著，和天女頭上那個墨速宜從未見過的發(fā)髻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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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女揚手，一只鷹從遠方長白雪山里飛來，落在天女身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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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速宜認得，那是一只純白色的小海東青，它的眼睛是血紅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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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孩子不知為何，取下弓箭便射，于是淡藍衣裙消散如煙，墨速宜伸手去夠，那只海東青卻飛上母狼的肩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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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1068年4月12日，第一縷陽光照進赫圖阿拉城的時候，一個還在在阿契特的王帳里降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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突剌格一看生的是女孩，隨便想了個ilha之類的大俗名，然后甩手回軍里繼續(xù)管他的大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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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速宜只覺得屋里憋悶，便掀開簾子走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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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時已近傍晚，天色將暗，墨速宜踱著步子來到山城的最高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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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山外終是有山，阿契特之地群山連綿，群山的盡頭就是地平線遠端的那如墻的長白雪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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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那一刻，為這個在動蕩的歲月里降生在阿契特王帳里的孩子，墨速宜為她想好了一個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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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lingga，如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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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她也真的做了阿契特的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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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些易于掌控的，只配做棋子或者做弓、刀的旗丁和基層職官覺得阿綾愛著他們，像他們的姐姐、妹妹甚至母親；中層軍官和文官們覺得阿綾是個可敬的上級，她可靠、很少犯錯，而且可以保障他們各自的利益；而對于那些和阿綾同臺競技的阿契特親貴，墨速宜的寶貝侄女是一只冷酷、決絕，精于算計而毫無感情的野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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熟識阿綾的人們都說女孩是墨速宜的翻版，可之后墨速宜知道，阿綾要走的路還很長，很遠，很難。甚至，在一定程度上，比墨速宜昔日走過的路還要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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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阿綾在渾河血戰(zhàn)一場，在敵陣?yán)锸軅?、墜馬，差點被周圍涌上來的帝國軍割了頭。所幸穆德里帶援軍趕來，一陣血戰(zhàn)，把秦邦屏部殺退，這才驅(qū)走帝國援軍?？膳⒌降资前ち藰屪?，又被一支長矛從側(cè)面結(jié)結(jié)實實捅進腹部，又從馬上狠狠摔下，徹底失去了行動能力，陷在亂哄哄到處逃跑的帝國潰兵堆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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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的異母弟弟阿濟格是從突剌格的一個短命的小福晉的肚子里生出來的。早年喪母，在異常殘酷的尊卑制度下從父親那里得到的關(guān)注甚至比姐姐阿綾還少。這孩子也是被墨速宜帶走養(yǎng)大的，可墨速宜也有部族里諸般事情要忙，真正帶著阿濟格長大的其實還是只大她不到四歲的阿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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穆德里忙著與新進入戰(zhàn)場的帝國援軍交戰(zhàn)，根本騰不出人手，小貝勒見到姐姐倒下，竟只身沖進潰散的人群里，脫下自己的鎧甲裹在阿綾身上，抱著昏迷的姐姐沖回了大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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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受了極重的傷，失血過多，幾根骨頭也折了，腹部被刺破，腸子也脫了出來。骨折相對好治，阿綾腹部的傷卻讓穆德里和阿濟格急紅了眼，軍醫(yī)只能用大麥煮水，先清洗暴露在外面的腸管，再用桑樹皮撕扯出線來，蘸上藥粉，縫合腸管破損的部分，并在傷處涂上雞血，用油脂涂抹。他又把昏死過去的阿綾放在席子上，找了幾個人抓住席子四角，輕輕搖晃，等露在外面的腸管自然收回身體，用阿綾自己的頭發(fā)縫合傷口，最后再涂上其他藥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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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天之后，傷口表面好了起來，可阿綾還是昏著。過了十天，阿綾逐漸清醒過來，可發(fā)了高燒，有的傷口也還是化膿。阿綾吃了很多藥，清創(chuàng)時又動了很多刀，又過了很久，阿綾才能短暫地離開那張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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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過了些時日，阿綾不必長期臥床了，可身體還是虛弱。醫(yī)生說她會在相當(dāng)?shù)囊欢螘r間里不能拉弓也不能騎馬，甚至不能在即將到來的冬天里出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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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一段最難熬的時候，比之前昏昏沉沉養(yǎng)在床上的時候還難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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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讓阿綾覺得自己似乎脫離了往日的一切，每日不是在床上就是在墨速宜的小房間里，什么也做不了，什么也對抗不了，她開始覺得自己毫無價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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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會牽動傷處的動作都是帶來劇痛的酷刑，就連入睡都是酷刑的一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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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開始懼怕入睡，只因為睡著前無法控制的身體抖動會在那一瞬間繃緊所有本應(yīng)松弛的肌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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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初冬，阿綾恢復(fù)的比預(yù)期好，于是她可以出門了。此時正趕上帝國軍的三個炮兵營因為長期缺糧少餉而向阿契特整建制投降，阿綾自告奮勇，把其他幾個貝勒都看不上的炮兵要到整紅旗下，起了個名字叫“重兵“，庫塞特語里叫”烏真超哈“，ujen cooha。阿綾每天看他們訓(xùn)練，教他們適應(yīng)阿契特的戰(zhàn)法，也叫他們充當(dāng)敵軍，鍛煉兩紅旗的戰(zhàn)兵，傳令皆有護軍，阿綾只是在帳篷里抱著火盆，便也沒累到，結(jié)果這支部隊便成了阿契特在庫塞特諸部里引以為傲的炮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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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速宜依稀記得烏真超哈營里有個和阿綾差不多大的女孩子，是那支部隊里死于帝國內(nèi)斗的前任指揮官的孩子，她的頭發(fā)和阿綾的眼睛是類似的顏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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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字叫…似乎叫赤羽吧？一個不錯的帝國語名字，比什么”山“（alin）、”生命“（amin）、”小小“（ajige）、”胎盤“（dodo）之類的好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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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和阿綾不知為何關(guān)系變得很好，也許是因為當(dāng)年害死赤羽全家的那位帝國總督最后也被阿綾用反間計害的被帝國皇帝凌遲處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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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自己為什么會記得這個名字呢，墨速宜想，沒有用的人或者沒有潛力讓自己變得有用的人，她從不關(guān)注，除了阿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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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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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孩子不會弓箭，甚至不會用刀，但赤羽就和她那父親一般，不管水軍還是炮兵，都是一把好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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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晚上，墨速宜擔(dān)心阿綾的身體吃不消，就去炮兵駐地附近看了看，正好撞到阿綾在自己的軍帳里和赤羽——此時已經(jīng)是整紅旗烏真超哈營的參領(lǐng)之一了——一起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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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從不喝酒，但那次難得破了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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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dāng)年你爹在皮島真的給我找了好大的麻煩！“，酒后，阿綾的臉已經(jīng)變得和眼睛一般紅，”活像一只大蒼蠅，做不成大事，但始終在那個島上惡心我，我連離家太遠都不敢！若不是死了，我哪里騰得出手入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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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們不也是？要不是你們到處搜殺無糧之人，我們也沒膽子守那么久“，短發(fā)女孩褪下手臂上代表旗色的紅布，給自己的粉色短發(fā)綁了個馬尾，”話說，當(dāng)年那十幾個村子，應(yīng)該也有你一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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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啊“，阿綾的語氣淡淡的，”我那年十三，那是我第一次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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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傷后身體一直虛弱，再加上疲倦和酒勁，有些撐不住了。女孩陷在躺椅里，身上蓋著墨速宜的青狐皮外套，側(cè)著頭，露出最脆弱的頸，眼睛瞇著，長辮從腦后頸側(cè)甩到身前，搭在濃密的毛皮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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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快睡著了，安靜得像一只疲倦的小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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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覺得冷，從毛皮下面伸出手，扯了扯肩上蓋著的皮子，身體也動了動，想在溫暖的小小空間里蜷縮得更緊一些。輕柔的動作卻在瞬間僵住，她的身體顫抖著，依然側(cè)著頭，但蒼白色臉上眉頭緊鎖，額頭滲出汗來，咬緊的牙關(guān)里不住地泄出細碎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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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氣中充滿了詭異的氣氛，赤羽站在原地，門外的墨速宜也是。母狼握緊了腰刀，盤算著，如果赤羽此時對病弱的阿綾突然發(fā)動攻擊，自己能否在阿綾被下死手之前沖進去制住行兇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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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速宜在冬天出了汗，這是多年里的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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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家和帝國的事情已了，多虧你“，赤羽又喝了杯酒，“以前的事都過去了，現(xiàn)在我跟著你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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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神志不清的阿綾第一次行了一個阿契特的軍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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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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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羽走了，出門時看見了外面的墨速宜，還有墨速宜拔出一半的腰刀，也看到墨速宜對自己點點頭，然后收起刀，在自己能有任何回答之前轉(zhuǎn)身離開，消失在阿契特之地濃墨一般的夜色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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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孩子會成為阿綾的得力的助手，墨速宜想起，阿綾受傷、養(yǎng)在家里的那個時候，她正在籌劃著一份送給侄女的花名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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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面不止有赤羽和阿濟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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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阿綾的二哥古英巴圖魯?shù)膬鹤觽儭?/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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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英巴圖魯?shù)膸讉€孩子都很好，也都很喜歡他們這個比他們自己并沒有年長多少的姑姑。大兒子岳托和二兒子碩托會打仗，小兒子薩哈璘則是個有文化的，認識的字跟阿綾殺過的人一樣多，帝國語說得也很好，書也能看懂，甚至?xí)懺姟?/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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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速宜站在小院里，摸著剛剛砍出的痕跡，回憶起自己在那時的盤算，只覺得這世界上的巧合真的很多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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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不是薩哈璘，阿綾最后也不會出這許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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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的冬天很冷，即使阿綾能下床，也能出門，但身子還是虛弱。冬天的白天很短，阿綾大部分的時間都要被困在那張?zhí)梢紊稀?/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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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英巴圖魯?shù)拇髢鹤釉劳泻投鹤哟T托來給阿綾送他們新打來的皮子，那天墨速宜也在，阿綾半躺在床上，拿著皮子看了看，便別過頭去，眼神黯淡下去。阿濟格跳出來，耍小孩脾氣，鬧著要二人趕緊走，因為連他都能看出來，姐姐這是又想起莽原上自由自在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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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氣候不佳，糧食減產(chǎn)，再加上自己的掌上明珠整日纏綿病榻，墨速宜心煩意亂，天天擺著的那張冷到能殺人的狼臉。那時四大貝勒里的一個在家不能出門，一個去東邊收拾不聽話的附屬國，另兩個都在北邊征服野人部落。留守在家的小貝勒們怕了，推舉出最有文化的薩哈璘，叫他整日抱著那堆珍藏的帝國話本去給阿綾講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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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開始，墨速宜沒在意，但等到薩哈璘給阿綾講了一個月之后，一切都已經(jīng)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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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年冬末的一個下午，一場會議在赫圖阿拉城的阿契特王帳里召開了。參與者只有墨速宜和四大貝勒這五人，但這場會議的結(jié)果將會被載入自此以后任何一本有關(guān)這塊大陸在十一世紀(jì)時的歷史的書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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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速宜說，帝國之所以主動和阿契特講和，就是因為帝國自身的兵力、財力都已經(jīng)有限，自身已經(jīng)被日益增多的叛軍搞到焦頭爛額，已經(jīng)無暇顧及看起來只想劫掠、別無他想的阿契特。這說明，帝國社會的矛盾已經(jīng)積累到無可轉(zhuǎn)圜的地步，將在幾年內(nèi)迎來徹底的爆發(f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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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速宜說，阿契特將會等待，然后在帝國某個最為虛弱的時刻，聯(lián)合諸部一起南下，發(fā)動總攻。而這一次攻擊不是劫掠，而是同時對帝國軍和可能存在的所有的集團叛軍發(fā)動攻擊，這一次是真正的征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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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速宜說，這條惡蛟在白山黑水里潛了千年，終于會在代善、莽古爾泰、穆德里和阿綾的世代里化作真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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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然病弱的阿綾也參加了會議，身上依舊蓋著狐皮，她話不多，團縮在椅子里，安安靜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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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當(dāng)阿綾在那天半夜突然拄著一支積竹柄的手槍出現(xiàn)在墨速宜桌前的時候，母狼真的被嚇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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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說，她想等自己傷好以后、南下行動開始之前，去江南玩一圈。她想去看一看薩哈璘的那些話本里描述的秀麗風(fēng)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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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速宜沒同意，她當(dāng)然不會同意，因為她太了解阿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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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想看的哪里是秦淮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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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看的是話本里那些濃烈的、美好的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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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阿綾自己被命運操控著去毀滅那些東西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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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孩子的過往千瘡百孔，慘不忍睹。小小的人兒本應(yīng)該在那個年紀(jì)享受生活隨著年齡增長而變得復(fù)雜之前的無憂無慮，本應(yīng)該滿心相信世界一片光明，卻被迫看清了本來不應(yīng)該在如此早的時候便要看清的那種，旁人也許一輩子都不會經(jīng)歷的黑暗。當(dāng)然，墨速宜知道，阿綾十歲前的日子也并沒有多好，突剌格不是忽視就是打罵、袞代也不喜歡她，可那時的阿綾至少還有個愿意聽她說話的大哥洪巴圖魯。而袞代，墨速宜一直不認為袞代是個好額娘，但對于阿綾，她至少還是個額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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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后來發(fā)生了那么多事，阿綾在一夜間丟掉了少女時期應(yīng)有的一切，學(xué)著收起情緒、泯滅感情，做一只極北寒夜里冷冰冰的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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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學(xué)得很快，學(xué)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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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家都認為她學(xué)得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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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墨速宜不覺得，她知道阿綾到底在做的是什么，從阿綾拿“小女孩上戰(zhàn)場太奇怪”之類的東西做借口，而給自己的戰(zhàn)盔配了一副形容可怖的面具的時候，墨速宜就知道阿綾在想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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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沒能得到多少愛，不知什么是愛，至于怎么愛別人，阿綾也只是在爭權(quán)奪利的時候看會了怎么讓別人以為自己在愛著他的方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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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阿綾渴望被愛，渴望被關(guān)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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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真摯的感情有種瘋狂的執(zhí)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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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對情感的需求就像填不滿的無底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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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直都沒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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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一直在做的，只是把自己的渴望和執(zhí)念收起來，死死地壓住，好讓自己撐過孤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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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阿綾太聰明了，她太善解人意了。她理解突剌格因為從阿綾出生前二十年邊開始了的漫長的征戰(zhàn)里磨出的暴戾；她理解二哥古英巴圖魯因為生母被莽古爾泰、穆德里、阿綾的生母袞代活活氣死，而對包括阿綾在內(nèi)的三兄妹一直抱有的恨意；她理解三哥莽古爾泰，也理解母親袞代對莽古爾泰的那最終令母子二人自食其果的偏愛；她理解穆德里做出諸般事情時的那不得已的自保；她甚至理解墨速宜因要顧著部族，而在照顧小阿綾時出現(xiàn)的忽視，以及在對待大阿綾時因權(quán)力而產(chǎn)生的疏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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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阿綾對被愛的強烈渴望，也一直都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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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這樣的壓制總會有崩潰的一天，這樣的阿綾，也總有崩潰的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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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落里流傳著傳說，說這阿契特之地的長白雪山里封著一團涌動了一萬年的活火，一旦被觸怒，流淌的火焰就會噴發(fā)出來，焚盡萬物。墨速宜活了這么多年，也從沒見過兒時聽老人說的什么“山頂爆炸”、“煙柱沖天”，可她知道，那對真摯感情的渴望，確實是在自己養(yǎng)大的這“山”（alin）里封著的一團火，一旦被點燃，噴發(fā)出來，而且是在執(zhí)行南下計劃的關(guān)鍵時期，這對阿綾本人，對阿契特，都會出現(xiàn)不堪設(shè)想的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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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點燃阿綾的那顆火星，墨速宜覺得，應(yīng)該就會在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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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雖然遍地都是在水田里掙扎的農(nóng)民，但那里未經(jīng)戰(zhàn)火，那里的士紳確實活得比四大貝勒加在一起還滋潤。若有一個孩子，生長在這樣的家庭，這孩子便會自小無憂無慮，從未經(jīng)歷過苦難，而這孩子又被保護得太好，對世界充滿了天真的希望，不知道外面的黑暗，也絕對不知道自己的家庭對這黑暗的貢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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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自家這個還不到二十歲就已經(jīng)一身死氣的阿綾，真的碰到了這樣的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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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速宜太了解自己的學(xué)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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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會將這個人看作自己的另一種可能性。阿綾會想，如果自己沒有這樣的過往，沒有這滿手的鮮血，是不是也會在這樣的年紀(jì)成為這樣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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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會覺得那人活在光里，就像病榻上的阿綾從窗戶里看到外面玩雪的阿濟格，先是嫉妒，然后羨慕，然后渴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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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會感到自己在那人面前是無比的卑微和下賤，因為在那人的認知里，四貝勒犯下了滔天的罪，而阿綾也知道，四貝勒也將犯下更多的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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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本已經(jīng)在部族內(nèi)斗里練的八面玲瓏的阿綾，收服了帝國軍無數(shù)大將的阿綾，一定會選擇最笨拙的方式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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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阿綾一定會得到回應(yīn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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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樣的孩子總是善解人意的，那人不會知道阿綾手里的血、身上的傷，不會知道阿綾犯下的罪，不會知道阿綾早就掉入深淵——阿綾本就生在深淵里，又何談掉進深淵？——無法回頭。那個她或他，只會當(dāng)阿綾是一個需要幫助的、孤單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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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最壞的情況下，那人會用最真摯的情感回應(yīng)阿綾小心翼翼伸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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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回是阿綾距離崩潰最近的時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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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如果褪去弓刀、甲胄和鐵面具，被阿綾鎖在甲胄里、面具下的，真的是一個缺乏安全感的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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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一發(fā)不可收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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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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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不會陷進去，阿綾知道她身上背負著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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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知道她身上背負著的東西，可也知道她藏在心里的東西。阿綾更知道，如果二者相撞，阿綾到底需要拋棄哪一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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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渴望被愛，于是她在意墨速宜，在意墨速宜對自己的看法，在意自己有沒有讓墨速宜失望，非常非常在意，就像阿濟格在意阿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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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阿綾明白，墨速宜不可能給她全部的愛，只有那江南人可能給阿綾全部的真摯的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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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江南注定會被毀滅，被阿綾毀滅，因為部族和墨速宜叫她去毀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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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會陷入掙扎，阿綾會扛過來，阿綾一定會選阿契特，但阿綾會失去很多，阿綾會殺死那個小小的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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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速宜原本的安排絕不是這樣，墨速宜會讓阿綾在漫長的歲月里習(xí)慣四貝勒的生活，然后在某個時刻驚覺這面具早已經(jīng)成了自己的一部分，因為所有人都要做選擇，所有人都不能做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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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若是像江南這般，阿綾會在短時間內(nèi)經(jīng)歷這個過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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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會很痛苦，非常非常痛苦，即使這會讓阿綾用更快的速度走得更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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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墨速宜不想阿綾這般痛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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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行，我不放心”，一年前的那個晚上，墨速宜這樣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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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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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股冷風(fēng)夾著雪片吹進來，阿綾覺得冷，縮了縮肩膀，可做手杖用的短矛脫了手倒在地上，響徹寂靜的屋子，阿綾慌忙蹲下去撿，可又扯到了腹部和肋下的傷口，她疼得脫了力，轟然跪在地上，墨速宜看出不對，趕忙上前去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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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露出無可奈何的笑，看向姑母的眼神里盡是破碎的愧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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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是被最在意的人看到了脆弱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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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速宜記得，小時候的阿綾愛笑愛鬧，喜歡整日拉著弟弟阿濟格，跟在大哥和四哥后面，在雪地里亂跑，她不怕冷，像個小火爐。后來她被徹底打碎了，墨速宜覺得她像兒時的自己，不忍阿綾陷在絕望里，遍把她捂熱了拼起來，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笑是不會再笑了，可終歸還是比從前更不怕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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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如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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似乎有那么一瞬間，墨速宜對自己帶著阿綾走上這條路，第一次感到有了些許遲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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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那只是一瞬間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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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這是阿綾自己選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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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速宜早就給過她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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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速宜記得一年前的自己也是這樣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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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十二歲那年，墨速宜給過阿綾選擇，也告訴了她后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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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狼可以在阿契特那些年輕有為的青年軍官里給阿綾找個墨速宜信任的好小伙子嫁了，于是阿綾會有人疼、有人愛，能平安幸福一生；可部族里風(fēng)云詭譎，若有一日天塌下來，夫家倒下，阿綾自己的結(jié)局可想而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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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也可以成為下一個墨速宜，阿綾有這個能力，而墨速宜也正巧有這個本事。弓刀、權(quán)柄盡會在阿綾自己手中，可朝堂和戰(zhàn)場均是一般的兇險，而這條路不能回頭；除了這些，阿綾還需要丟掉很多東西，很多很多，為了成為一個不一樣的人，就像三十年前的墨速宜；而墨速宜，從阿綾選了第二條路開始，也再不會像對孩子一樣對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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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時，墨速宜左手拿著一塊做嫁衣用的紅絲綢，右手拿著一支箭，她讓阿綾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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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拿起了箭，用左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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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選了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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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選了第二條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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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速宜早就知道阿綾會如此選擇，因為阿綾是生來要強的海東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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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墨速宜把紅綾——把“l(fā)o”——丟進火堆，燒成灰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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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留下四貝勒阿靈阿和四貝勒阿靈阿的弓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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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都是阿綾的選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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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如今回來了，她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因為南下行動即將開始。為了阿綾自己，為了墨速宜，為了阿契特，阿綾應(yīng)該扛過去，也會扛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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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fā)o”在庫塞特語中的一個意思是“綾”，另一個意思是“洛水”的“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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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管怎樣，墨速宜想，不管是“綾”還是“洛”，都只不過是阿綾成長過程中的插曲和過客，而未來的史書，甚至都不會提及這一段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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墨速宜收刀入鞘，離開院子前，她回屋看了阿綾最后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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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能看出，江南這一遭讓阿綾想了很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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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狼輕輕關(guān)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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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綾此刻需要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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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南下行動即將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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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為阿綾將要毀滅江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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