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外”
一片羽毛是鳥雀的以外，一陣微風(fēng)是云朵的以外。我和夢境并排地站立著，遠(yuǎn)處的地平線倒映著我們的以外。
地面上的吟游詩人歌頌天空的飛鳥。我生長在這樣一片詩的大地上，青澀的春天從東邊延伸到西邊，溫暖的風(fēng)從南邊游曳到北邊。我倚靠在蘋果樹下，捧讀伊甸園的童話。但這里沒有詛咒，這里充溢著陽光與歌唱。
年邁的耕種者活在琴聲里。我們在夜晚堆起明亮和溫暖，手風(fēng)琴會被拉響，伴隨著夢囈樣的歌唱。我在自然的喃喃中睡去，又在自然的呼喚聲中蘇醒。那時第一只覓食的飛鳥已經(jīng)出發(fā)，大地睜開明亮的眼睛。那眼睛里倒映著我的臉龐。
某些日子里會起霧。潮濕的陽光漂浮在空氣里，輕柔地浮動著。因此我一直堅信，霧自有她的生命力。她是活動的。每一分每一秒的霧，都有著僅屬于那一瞬間的浪漫。這樣我就擁有了歌唱的理由。過路的詩人傳頌的歌詞，空氣與水一樣優(yōu)雅的曲調(diào)。我讓我的歌聲和霧交融，讓我的歌聲獲得他們的新生。
這是我的少年，一個孩子，坐擁一片烏托邦的羽毛，仿佛永遠(yuǎn)生活在美好的夢幻。我沒有惆悵，沒有目標(biāo)，沒有理想。大地是我的家，我扎根于廣闊的平原，汲取每日清晨的第一滴露水。我仿佛一顆樹苗，在太陽下生長。
但我沒有永恒。某個秋天，當(dāng)我向著邊界以外邁出一步時，旋律開始起伏。黑色的石塊阻隔來路，天空被烏云截斷。我看不清遠(yuǎn)方，但我不斷向前。我不斷向前，可我沒有目標(biāo)。我行走在灰色的地平線上，影子在我的身后，我的身前是全新的、銀色的太陽。
我行走到紫色植株的世界，巨大的夢幻站立在國度的中央。世界的王生著九對白色的羽翼，俯視一切臣民。沒有生靈活動。這里只有寂靜的光線。他們就這樣一動不動，仿佛長眠。我只是過路的人。我無權(quán)干涉他們的沉默。彩色令我眼花繚亂，沉默令我難以呼吸。我不能忍受這里的空氣，所以我選擇繼續(xù)前行。
我穿過紫色的森林，路過橙色的湖水。于是望見一排黑色的山峰。遠(yuǎn)古的守衛(wèi)并排站立，遠(yuǎn)超天空的限度，厚重的身軀沉淀著，令我無從穿越。腳下磨砂。山上荒蕪。我擁抱這片土地?？v使枯木刺破我的皮膚，腳邊的荊棘劃過我的肢體。我的血液染紅我的來路，這是我行走的見證。
我翻越前方的疊嶂，銀色的太陽永遠(yuǎn)停滯在天空上。我來到一片淺藍(lán)色的沙漠。柔和的弧度如同海浪。熠熠生輝像月亮的邊緣。我聽見悉悉索索的風(fēng)聲，海浪也隨著一同搖曳。我在朦朧的夜晚睜開眼睛，我忘卻自己的方向，我獨自欣賞無盡凝固的大海。
我逐漸失去了溫度的感知。冰冷的沙礫令我麻木。而溫涼的月光使我清醒。麻木與清醒交替。直至我所見的邊界。一片青色草原與沙漠的交界。這使我想起了家。我已經(jīng)離開了十二輪月亮，但從未離開大地的召喚。地上的葉子是大地的羽毛，柔和而堅韌。風(fēng)是梳子，輕輕地捋順每一片羽毛。我是羽翼上的一點。青澀的國度歡迎遠(yuǎn)方的行客。
一座遺落在草原上的木屋，一塊荒置的農(nóng)田。我學(xué)著萬古以前的人們，重新翻新這片土地。我住下，并播種。褐色的土地生出黃色的新芽。這都是我的孩子。我為之感到由衷的欣慰。秋天到來時，我開始收獲。這時的土地已生出金黃的麥穗，如同綠色旗幟上金黃的補(bǔ)丁。但并不突兀。它們共同散發(fā)著自然的氣息。我就這樣坐在麥田下，凝望遠(yuǎn)方銀色的太陽，或是金色的月亮。
播種與收獲，由此循環(huán)往復(fù)。二十次間從未有人路過我的居所。直至第二十一次的收獲，我看見遠(yuǎn)方有一黑影，佝僂而蹣跚。他走到我的身前，耄耋且嶙峋。他拄著拐杖，伸手撫摸我的面龐。他看不見一切，但他的眼睛里洋溢著光芒。
“去尋找他們，那些散落的故事。”
老人如此對我說，然后倒下，長眠在我的麥田。
我沉默許久，直至第二十二輪的播種時節(jié)，我明白了。我升起熊熊烈焰，吞噬我的麥田，吞噬我的器具，吞噬一切我存在的痕跡。我將木屋遺落在身后，如同它的上一任主人。我繼續(xù)向前。遠(yuǎn)方。我重新出發(fā)，依然沒有攜帶任何的行囊。
我只是行走。許多個日夜過去，我看見了草原的邊際。一道黑色的線。遠(yuǎn)方是荒蕪的世界。我終于發(fā)覺，草原并不是草原，而是更為廣大的荒蕪中的綠洲。我邁向這荒蕪。無力的風(fēng)掠過我的四肢。土地是深褐色，天空是紅色。銀色的太陽仿佛在蒸騰。地上升起滾燙的煙霧?？諝庵饾u變得粘稠。我感到窒息。
我的行動變得僵硬，我的知覺變得虛無。我以為我將要死亡。卻在瀕死以前看見了一塊突兀的石碑。那上面刻著深色的小字：
不死的伯爵妄圖逃離他的人民，這是他的歸宿。
我刨開石碑下的泥土，直至掘出一具森然而完整的尸骨。腐朽的氣息竟生出供給呼吸的空間。我意識到故事的存在。我將這些碎片刻在腦子里。我不會遺忘這些故事。我的生命即是這些故事所賦予。
我停滯片刻，待到重新恢復(fù)前進(jìn)的力量。我再度向前進(jìn)發(fā)。終于走出更為廣大的荒蕪。我走到了盡頭。懸崖，下方是真正的大海。藍(lán)色。天空亦是藍(lán)色，海洋亦是藍(lán)色。我陷入這藍(lán)色的美好，不知向前的路何在。
恍惚間，我沿著海岸線行進(jìn)。直到天空變得昏暗，銀色太陽的光芒黯淡，一點微弱的光亮從遠(yuǎn)方顯現(xiàn)。燈塔。我來到一片廢棄的碼頭。只有一個守著燈塔的孩子。不知生于何時，不知何以生存。他從未知曉任何言語。只知燈塔的光明。
我坐上破舊的小舟，向著大海的另一條邊界飄去。
藍(lán)色的夢在搖曳，海浪卷曲起一株白色玫瑰。冰冷深黑的夜晚，我點亮船頭的小燈。淡抹的光，海水浸濕我的身體。我依然睡著。并為此感到安詳?；蛟S某日風(fēng)暴來臨，但我絲毫未知。我的夢里有暴雨。我的夢里有一切。愛戀，喜悅，悲傷。我在海上的夢里經(jīng)歷了一切。仿佛一個新生兒經(jīng)歷了死亡。大海遼闊如同我的思想。我陷入蔚藍(lán)色的空氣。我掙脫常態(tài)的束縛。
船擱淺了。我醒來。銀色的太陽仍然在那里。我的呼吸伴隨灼熱的疼痛，疼痛令我從夢中徹底清醒。我的虛幻被粉碎。我的面前是金屬的城市。參差如同隨意擺放的金屬積木。
巡邏的金屬人偶控制住了我。我被關(guān)進(jìn)冰冷的監(jiān)獄。我沒有罪過，但我異己的存在刺痛了金屬的心臟。它們將我關(guān)押，這是它們的狹隘，這是它們的罪過。
霓虹的光線透過窗口，在我面前的墻壁上晃動。我假裝聽不見外界的喧鬧，但我內(nèi)心的悲憤足以將我淹沒。我不甘沉睡在監(jiān)獄。于是我反復(fù)驚醒。但我毫無力量。我無法離開我的四方空間。金屬剝奪了我的自由，更將剝奪我自由的意志。
銀色太陽和金色月亮交替著，我不知深陷囹圄多久。直至一日，監(jiān)獄的大門被一腳踢開。許多武裝的士兵突入，金屬獄卒死于亂槍。所有的犯人都被釋放。我跟著士兵來到一座營地。將軍坐在最高處的位置上，望見我，他欣喜萬分。
“我知道你。先生。二十年前我們在國家的邊境發(fā)現(xiàn)了一個不知語言為何物的守海老人，我們教會了他語言。他告訴我們，在我們之前見過他的人還有一個，是一個渾身布滿傷疤的赤裸男人，乘著破舊的小舟漂洋過海。先生，我認(rèn)得出來。就是您?！?/p>
將軍為我展示世界的地圖。我這才發(fā)覺我所謂的飄洋過海，只是同一邊緣上兩個相離的點。我從未離開生長的土地，我的遠(yuǎn)行是土地上的徘徊。
火焰，宴飲，送別。我向著銀色太陽照耀的盡頭出發(fā)。我向著故事所指引的方向進(jìn)發(fā)。我穿過人們的農(nóng)田，留宿在農(nóng)舍中。我穿過原始的森林，睡在樹上，面朝碎出星光的月亮。我穿過所有的山脈，潮濕的洞穴為我提供庇護(hù)。我穿過河流與湖泊，停駐在水上的寧靜。我穿過鋼筋水泥的林立，被當(dāng)作求食的乞兒。我記下發(fā)生的一切，我記下聽聞的一切。我創(chuàng)造故事的殿堂，縱使無人居住。
行走，記錄。我的足跡從大地的東方直達(dá)西方。又一次，我看見了藍(lán)色的世界。我乘上渡輪，抵達(dá)新的土地。我將我的火焰散落到這顆星球的每一個角落。我在每一片土地上創(chuàng)造子嗣。我終于收獲了所有的故事。我停在了我的終點。那是一個金黃色的麥田小鎮(zhèn)，白色的風(fēng)車終日旋轉(zhuǎn)。人們搭起深褐色的房屋。每夜高歌禮贊自然的饋贈。
所有人都認(rèn)識我，但沒有人知道我是誰。我和人們共同勞作。金黃的麥浪帶我回到夢剛開始的模樣。我望向麥田上的星空。我的任務(wù)似乎抵達(dá)了盡頭。我再無前進(jìn)的理由，我再無前行的動力。我的青年時期已經(jīng)消逝。我邁向生命的后半程。我捉摸不透我的思想。
以外，以外，到以外去。一個雷雨的夜里，我回憶起最初邁出那一步的理由。我的心再度澎湃起來。我感到興奮。我的血液開始灼燒。我瞪大雙眼。我再無法臥著。我直起身子。我站在床頭。我仰望天空。黑色之上必然擁有更深遠(yuǎn)的記憶。我渴望全新的世界。我渴望以外。我的渴望如此強(qiáng)烈，我再無法抑制自我。我掙脫大地的束縛。我向著天空墜落。
墜落，墜落。我向大地道別。我向天空道別。我落入一片金色的世界。我站在月亮上，凝視著月亮的眼睛。我翻越金色的山脈，我穿越金色的大海。我遇見一群金色的奔跑者。我來到一片金色的城鎮(zhèn)。我相識一位金色的首領(lǐng)。我道別一個金色的國度。
月亮的光芒源于銀色的太陽。我沉溺于我的血液。太陽為我提供方向。我聆聽月亮上所有的故事。我仍然渴望新的故事。我同時奔走向一切有光亮的地方。
紫色的云。一片塵埃里就有百萬個新的世界。每個新的世界里都有百萬個新的國度。每個國度里都有百萬個新的故事。我跨越流動的星河。我在對岸尋覓自然的曙光。我擁抱所有的星海。仿佛許多年前的孩子睡在大海上的船里。黑色的深淵，吞沒一切自由的惆悵。白色的乳汁，孕育一切新生的渴求。我遇見一切存在著的生命，我知曉一切存在過的生命，因此，我預(yù)見一切將要存在的生命。
清晨我醒來，我和眾神共進(jìn)早餐?？臻g的母親擁抱我。午間的陽光催我入眠。我享受時間的溫暖。我不再擁有個人的思想。我無限高漲的熱情吞沒了有限的宇宙。我因而麻木。我因而厭倦。我開始困頓。我的青春結(jié)束在旅途中，我的中年結(jié)束在旅途中?，F(xiàn)在我老了。我的暮年卻要結(jié)束在麻木的怠惰中。
我的身體變得虛弱。我整日都不再移動一步。銀色的太陽已經(jīng)落入半山腰。黃昏來臨。我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懼。死亡。死亡終于無可避免。肉體的湮滅，思想的破碎。我流下眼淚。我的一生就將結(jié)束。我的一生究竟做了什么。我的意義究竟何在。我不知道。我無法知道。我感到痛苦。我逐漸失去掙扎的勇氣。
一個夜晚。一個持續(xù)了數(shù)萬年的夢里。我又看見了那個耄耋的老人。他拄著那根拐杖。伸手觸摸我的臉龐。就像無數(shù)年前那樣。他的眼睛里閃爍著光芒。我甚至不敢直視這光芒。他笑著。他放聲地笑著。他落下了眼淚。他注視著我的眼睛。
“回去吧?！?/p>
他說。
醒來時，我的淚水浸濕了枕頭。我沒有收拾任何行囊。我沒有穿戴任何衣物。仿佛一個新生的嬰兒回歸母親的懷抱。我離開我的住所。我向著我的故鄉(xiāng)。我向著我的青春。我向著我的一生伊始。我……
我掠過那些星海，抓住那個熟悉的影子。我潛入影子之中，潛入那個銀色太陽擁抱著的世界。我從天空向地面墜落。青色的大地向我招手。我回來了。我回到了我的故土。
我再次邁開我的腳步，向著山坡上那顆蘋果樹。我坐在樹下。一旁擺著攤開的伊甸園的童話。書頁嶄新，仿佛它的主人剛剛才離開。我捧起一捧泥土。熟悉的露水氣息充溢我的腦海。
覓食的飛鳥已經(jīng)歸巢。太陽滑落。我看到的不再是銀色，而是紅色的晚霞。鋪滿西方的天邊，又與藍(lán)色的天空相融漸變。那真實的質(zhì)感仿佛他們本該如此。我感到困意。我感到舒適與愜意。我就這樣順其閉眼。輕柔的風(fēng)如母親撫弄我的銀發(fā)。我就這樣睡去。年邁的耕種者正是這樣睡去。睡去，然后永不醒來。
睡去，然后永不醒來。哪怕有一片羽毛落在我的以外。
以外。我的夢境以外。我的一生以外。
一片羽毛是鳥雀的以外，一陣微風(fēng)是云朵的以外。我和故鄉(xiāng)并排地站立著，遠(yuǎn)處的地平線倒映著我們的以外。
有些故事必然會完結(jié)，如同我們的夢境。有些不會，仿佛我們的回憶。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