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州·旅人·懷人》(15)
夜色來得很快,大街上忽然就暗了下來。然而這稀薄的黑暗立刻又被跳動的火光所撕裂。大街兩邊黑壓壓地站滿了人,他們手中舉著巨大的牛油蠟燭和火炬,歡安靜而熱切地等待著左相和他的軍隊經(jīng)過自己的身邊。
列游音皺了皺眉頭,一把帶住了馬韁。
左相應(yīng)裟輕車簡從地趁夜進城原本就是為了避開人們的關(guān)注,現(xiàn)在卻是完全的落空了。他扭頭望了馬車一眼,不知道該不該向左相征詢一下意見。
前衛(wèi)的速度這才降下來,應(yīng)裟車邊的一名親衛(wèi)就拍馬趕了上來。
“列統(tǒng)領(lǐng)。”親衛(wèi)輕輕喊道,做了一個繼續(xù)前進的手勢。列游音點了點頭,胯下的夜北馬又恢復(fù)了華麗的慶典步伐。
消息自己就長著翅膀,就算是被鎖死了未伸開的雙翼,它也能“嗖”地長出兩條長腿飛奔而去。
左相應(yīng)裟隔著窗紗看見擁擠的街道的時候,再次想起了夜北人關(guān)于消息的說話,不由微微嘆了一口氣,心下隱約生出一絲無奈來。
他從未置疑自己與真騎的妥協(xié),失去了先機的休軍付出更大的傷亡也僅能捕獲那支后衛(wèi),沒有什么真正的意義。但是國中只怕未必會這么想。左相駐留夜北,控兵數(shù)萬,本來已經(jīng)成為朝中議論的話題。若不是應(yīng)裟治下的夜北已經(jīng)成為休國的經(jīng)濟支柱,他的相位實在岌岌可危。
這場與真騎的交戰(zhàn)如此微妙,就說是墮了休國瀾州大國的身份也不為過,消息若傳到國中,只怕又是無盡的麻煩。應(yīng)裟駐兵天水鎮(zhèn)外,固然有擔(dān)心屬下多嘴壞事的成份在里面(天水的這些商人不乏手眼通天之輩);也是因為天水雖小,位置卻極為重要,歷來官員任免都是休王直接下諭的,不歸夜北管轄。應(yīng)裟若進天水,少不得要給死掉的德方擦屁股,以左相之尊處理一方鎮(zhèn)守使的事務(wù),國中難免又起非議。
應(yīng)裟原來有心讓大軍繞過天水北返夜北大營,手里這千頭香豬是此戰(zhàn)的主要收獲,急需好好安置,在這荒郊野外再多留幾天,只怕要死傷不少。天水政務(wù)可以留下兩名精悍的官員代理,飛騎報捷的同時派人向休王請詔任命新的鎮(zhèn)守使。
一來一去,報什么不報什么就要從容得多。
只是沒有想到蘇平的麾下好狠斗勇不如真騎,請功求恤的功夫卻是一流。連經(jīng)苦戰(zhàn)的黑甲精騎雖然損失慘重,也算是個大勝的勢頭,早急著回天水報捷修整。
蘇平那員副將見大軍駐扎城外不動也沒有什么慶賀的聲勢,心下頓時不滿,居然自己就派了一隊斥候回八松報捷去了。
黑甲精騎速度頗快,應(yīng)裟知道的時候,那隊斥候已經(jīng)出了天水城門。應(yīng)裟雖然心中惱恨,卻也不便過責(zé)休王的親兵,訓(xùn)斥了那副將幾句,匆匆就進了天水。
總之是失了先機,就算國中有人多嘴,他也不想從休王那里得個“玩忽職守,算計功名”的責(zé)備。
一路走進城來,應(yīng)裟心中已經(jīng)計較好了明日要張貼的安民告示,至于上呈的奏章是要連夜擬就的。黑甲精騎的斥候去的雖然快了,卻不知道夜北高原雪后封路的苦楚,應(yīng)裟希望列游音的手下能趕上那些不知天高地厚的都城騎兵。心思既定,應(yīng)裟對于街邊出現(xiàn)的民眾也就不再驚異莫名。
他的目光掠過薄薄的窗紗,突然被街邊一個熟悉的身影灼痛了。
“界明城,”他輕輕念叨著這個行吟者的名字,神情復(fù)雜。
這個年輕而又老成的行吟者其實挺對他的胃口,他之所以在陣前爽快答應(yīng)靜炎不對界明城不利,也并不是完全買了真騎旗主的面子。與其說是脅下那柄古老的彎刀為界明城提供了說辭的佐證,不如說是他的鎮(zhèn)定和周密的思維。應(yīng)裟覺得這年輕人很有可觀。
眼下黑甲騎兵的杈子卻不能不讓應(yīng)裟小心起來。對真騎這一戰(zhàn),界明城也是個核心人物,留下他來。若是休王有心追查,難說不會在界明城身上出點什么紕漏。一瞬間,應(yīng)裟眼里殺機起起伏伏滾過了好幾道。沒等馬車經(jīng)過界明城身邊,他終于拿下了主意。
界明城看著那輛熟悉的馬車從面前經(jīng)過,心中還在狐疑,不知如何身上又是一冷。他本能地望向馬車的車窗,卻不能看透暗色的窗紗。馬車輪子在面前的石板路上滾過,發(fā)出吱吱忸忸的聲音,聽得他心里發(fā)麻,眼角的余光里看見四月的身子也是一顫。
他轉(zhuǎn)過頭來,四月秀麗的面容在通明的燭火下顯得蒼白無力。
“四月姑娘……”界明城有點慌張。
“唉?”四月扭頭看他,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你沒事吧?”界明城關(guān)切地問,不知不覺就用上了大人對待孩子的口氣。
“沒事……”四月奇怪地瞪著他,“怎么啦?哦……”她似乎明白了什么,“沒什么事啦!今天有點累了。”她不管仍在雀躍的人群,顧自往客棧走了回去。
“要早點休息?!彼脑碌哪_步在客棧大門前忽然慢了下來,她回過頭來。
“界明城?”這是四月頭一回如此正式地喊他。
“嗯?!苯缑鞒强粗媲暗呐⒆?,一絲頑皮的微笑又從她彎彎的嘴角邊伸展開來,指向了兩頰深深的酒窩。
“你住在我隔壁吧!”
? ? ? ?界明城的臉飛快地紅了一下,猶豫地說:“得問下老板才行?!?/p>
? ? ? ?“問什么!你有這個嘛!”四月指了指界明城腰間沉重的金袋子?!敖裉彀牙辖莺菟A艘话?,你可要幫我看著門??!”說罷,頭也不回地進了客棧。
界明城愣了一下,不由自嘲地笑了笑,這些年在東陸來來去去何曾有過牽掛,如今竟然要為一個一共只見了三面的女孩子看門了。好在他性子隨和,四月又是冰雪可愛,偶然護花也沒什么不可以的。
左相應(yīng)裟對歡迎的人群沒有任何回應(yīng),這多少讓天水人有點失落。一些不甘心的商人跟著應(yīng)裟的隊伍一直走到鎮(zhèn)守使府衙前,試圖“代表天水百姓向左相大人致謝”。
列游音的戰(zhàn)馬冷冷攔在他們面前,話語倒是客客氣氣的:“左相大人說了,夜入天水,就是為了避免驚擾百姓。諸位還是請回,明日一早,左相大人自然有告示在府衙門口發(fā)布?!甭牭竭@么一說,商人們雖然還是沒底,卻也無可奈何,懷著不知道是憧憬還是擔(dān)憂的心情三三兩兩的回到各自的客棧中去了。
就算沒有套出什么具體的承諾,左相明天要發(fā)的安民告示還是給商人們提供了一個絕佳的話題。北星客棧大廳里擠滿了人,比白天的客人還要多,亂哄哄的一片。有關(guān)真騎、夜北軍和馱獸的只言片語在混濁的空氣中游蕩,激起了一波又一波的爭執(zhí)和歡笑。那些曾經(jīng)是人們言語和目光追逐對象的花枝招展的女子卻不再成為人們充滿欲望的眼神的目的地,她們安靜地縮在大廳的邊緣,看著男人們互相展示著自己的見識和愿望。
眼看夜?jié)u漸深了,人們也還不愿散去。客棧老板當(dāng)然不會頭疼,這個晚上他賣出的酒水比平常半個月還要多。在天水過冬的商人一向計較每日的開銷,今天卻是一個例外,雖然他們什么都沒有得到。哦,也許他們得到了點東西,很重要的東西,就是希望。
盡管人還沒有散開,客棧卻到了關(guān)門的時候。坎子才拿著門閂走到門口,就驚叫一聲,硬是被沖開的門簾撞了一跟頭。一個鼻青臉腫的人摔到在他腳下。人們定睛一看,都認(rèn)得,正是姜平壑那個騎著倏馬去蘭泥買馬的伴當(dāng)。
說起來,傍晚時分倏馬的歸來本該是人們關(guān)注的焦點。
一匹來歷不明的怪獸,同樣來歷不明的漂亮姑娘,加上宛州商會中很有份量的姜平壑……這該是場火爆的沖突,可惜偏偏被左相入城這件大事給沖的支離破碎。
現(xiàn)在,伴當(dāng)回來了。
大廳里忽然就安靜了下來,所有的目光都在倉促尋找著姜平壑和四月。
姜平壑在。
他一直都坐在大廳的角落里面,一個視線很好的角落,看著人們笑逐顏開。
當(dāng)人們都盯住他的時候,他也沒有顯出一點焦躁。
姜平壑站起身,沖那伴當(dāng)招了招手。那伴當(dāng)看起來雖然凄慘,倒是沒有什么大傷口,估計只是讓倏馬狠狠摔了一把。
伴當(dāng)氣喘的急,一瘸一拐地走到姜平壑的面前,雙手從背上解下那袋金銖。
姜平壑也不去接,溫言問他:“在哪里被摔下來的?”
? ? ? ?伴當(dāng)一臉慚愧:“出城不到五十里就被它扔下來了。那家伙和發(fā)了瘋一樣,根本駕馭不了?!?/p>
? ? ? ?姜平壑點點頭:“五十里,你現(xiàn)在就能跑回來,實在辛苦了。好好休息去吧!”伴當(dāng)眼里淚珠滾了滾,喉中呵呵作響,說不出話來。姜平壑安慰地拍了拍他背,示意左右扶他下去,然后挺直了背。
四月當(dāng)然已經(jīng)不在人們的視線中了,可是界明城在。
他早已覺得疲憊,卻仍然一直等在這里,因為他知道今天晚上倏馬的事情總該了結(jié)。他可不想真等到姜平壑的人撞開四月的房門。界明城主動用目光接受了姜平壑的凝視。
姜平壑走過來:“這位小哥。既然姑娘不在,煩請您轉(zhuǎn)告一聲:我宛州姜平壑做生意可重承諾,姑娘不必為今天的事?lián)?。這買賣做了就是做了,我可不會因為后悔來找麻煩的。”界明城笑了笑:“姜老板言重了?!苯桔治⑽⒁恍?,從界明城身邊走過,徑自往房中去了。
眾人見沒有什么熱鬧好看,哄了一聲,紛紛散去。
界明城把杯中剩下的奶茶一飲而盡,暗地里卻嘆了口氣,既然姜平壑堅持這交易仍然有效,倏馬還是要給四月帶來麻煩。正要起身往房中去,忽然聽見外面有人用力擂門。
才上了門閂的坎子著實嚇了一跳,望了老板一眼才小心翼翼地問:“誰?。俊?/p>
? ? ? ?外面的人氣顯然很粗:“夜北騎營,奉左相之命找人?!?/p>
? ? ? ?坎子連忙手忙腳亂地下門閂,一邊下一邊結(jié)結(jié)巴巴地說:“軍爺稍等,這這這就開啦!”門一開,寒氣“颼”地鉆進了溫暖的大廳,所有的燭光都劇烈地顫抖起來。
兩名錦衣鐵甲的夜北騎兵大踏步地走進來,在大廳中間站定,銳利的目光一一掃過廳中剩下那些旅客的面孔。不少人都在被那目光擊中的時候用力吸了口涼氣,把腿軟了一軟。
騎兵很快找到了他們的目標(biāo),沖界明城走來。
界明城認(rèn)得他們,他們是左相應(yīng)裟的親衛(wèi)。
為首的那名騎兵沖界明城行了個禮,恭恭敬敬地說:“左相大人有幾句話要問界先生?!?/p>
? ? ? ?“去北邊吧!”界明城對四月說,“這么好的天氣,早點出發(fā)可以多趕許多路程?!碧鞖庹娴暮芎?,高原的早晨,天空是純凈剔透的寶藍,一絲的云彩也沒有。
這大概夜北大雪后第一個明朗的早晨了。
他沒有看四月的眼睛,游蕩的目光在大廳中逡巡。也許那是因為他不想征詢四月的意見。不管四月走不走,界明城都應(yīng)該在過午以前離開天水。
“好??!”四月說,想都沒有想一下,爽快得讓人擔(dān)心。
她手里捏著一只裝滿混濁奶茶的鍺色的陶杯,酒紅的眸子緊緊鎖定在杯口升起來的水氣上。晨光里面,那熱氣裊娜地扭出了一道道纖細(xì)的身段來。
四月終于把杯子舉到口邊,用力喝了一大口,然后輕輕發(fā)出心滿意足的嘆息。
她的表情哪里象一個豆蔻年華的女孩子,倒像是個垂暮的老人在品嘗剩下不多的日子中的每一份快活。
大門外的棚子下面拴了三匹精壯的夜北軍馬,身上滿滿馱負(fù)著帳篷和給養(yǎng),那是應(yīng)裟讓騎兵帶給界明城的。來自左相的饋贈,讓客棧里的所有的人都不得不對這個年輕的行吟者刮目相看,再也沒有人來打那些軍馬的主意。
更何況一大早張貼的安民告示已經(jīng)明令禁止商人們在開春以前擅自北上,以避免爭購馱獸帶來的市場混亂。多數(shù)商人倒是為此慶幸,他們可沒有實力再購置那么一批馱獸與大商家競爭開春的暴利,而左相允諾的開春時節(jié)派出的官家馱隊把所有人都擺在了同一條起跑線上。
四月應(yīng)該看見了那三匹馬,但是她沒有問什么。界明城不知道自己該如何反應(yīng)。他們即將踏上的行程即使是夜北的牧民也會望而生畏,四月卻完全不當(dāng)回事。
他想說些什么,又覺得是多余的。
看著四月微微瞇著的眼睛和彎彎的嘴角,界明城無可奈何地露出了笑容:“好,吃完早飯就走。”四月既然沒有問,界明城也就沒有去解釋他們怎么會突然擁有了三匹夜北馬。
他心里明白,左相的慷慨未必就是好意。那場戛然而止的戰(zhàn)事,對界明城和應(yīng)裟都還是個負(fù)擔(dān)。是非之地,不宜久留。看見那兩名騎兵的時候,界明城就隱約嗅到了些不祥的氣氛。這樣的事情,四月怎么會明白?看見四月的眼神穿過大廳投向了馬廄的方向,界明城的頭忽然大了起來。他一直都不是個怕事的人,就算是姜平壑也沒有什么得罪不起的,只是四月的任性讓他覺得尷尬,宛州商人的霸道是收拾在笑容里面的,可四月那點小脾氣卻都不依不饒地掛在了嘴上。
他輕輕干咳了一下,手中輕輕拋著一枚金銖。
四月轉(zhuǎn)過頭來,很不滿意地看了他一眼:“做什么啊?有話就說好了。還要裝神弄鬼的,那么不爽快?!?/p>
? ? ? ?界明城苦笑:“我要是爽快,你就該不高興了?!?/p>
? ? ? ?“什么呀……”四月拖長了聲調(diào),“不就是拿著人家的錢手軟了嗎?”界明城不由被噎住了,一時竟然有點糊涂,不知道自己是不是有些手軟。
“一袋子累贅,好稀罕么?”四月緊接著道,眼珠一轉(zhuǎn),看見了邊上坐著的馬夫,招手叫他:“我不賣啦,你把錢拿回去好了。反正你們也管不了飛飛?!?/p>
? ? ? ?界明城咧咧嘴:在四月面前,他真是顯得鬼鬼祟祟了,毀約的事情從四月嘴里說出來,就好像說太陽每天從東邊出來顯得那么天經(jīng)地義那么理直氣壯。
馬夫眨巴著眼睛,好一陣子才回過味來連連擺手:“這個小人可不敢作主,姑娘還是和老板說吧!”
? ? ? ?“那你把他叫出來,我們等他好了?!彼脑虏恢挥X就用了一個“我們”,界明城的心中可是暗暗叫苦,昨夜姜平壑的話可是堅定的很。
“老板還在休息……”馬夫終于把勇氣鼓了起來,“做好的生意,姑娘可不興隨便反悔?!彼壑袇柮⒁簧洌尤灰膊皇莻€好惹的角色。
四月沒有料到這個馬夫居然如此強硬,咬了咬嘴唇,恨恨道:“不叫就不叫嘛!那么兇的干什么?!贝髲d中眾人見四月軟的這樣快,一起大聲哄笑起來,震的房頂都顫巍巍的。
四月的臉紅得就像初升的太陽,又氣又惱地轉(zhuǎn)向界明城,見界明城并無表示,反而鎮(zhèn)定下來。她伸手奪下界明城手邊的一大袋子金銖,高高舉了起來:“大家都看見了?。∷麄凂Z服不了我的馬,我好心要買回來,這可是他們自己不要啊!”
? ? ? ?眾人哄笑聲更響,七嘴八舌地說:“是了是了,是他們不要!”
? ? ? ?四月得意地望了界明城一眼:“還看什么,他們不要這些錢,那我們就該走了?。 ?/p>
? ? ? ?“這就走了?”界明城覺得自己的腦袋今天特別遲鈍,過了一瞬才明白原來四月說的是出發(fā)。
天水鎮(zhèn)與昨日也沒有什么不同,只是把守城門的兵丁清一色換成了夜北營的服飾。北去的城門口稀稀落落少人行走,就算沒有真騎帶來的這場混亂,這個季節(jié)的北門大概也是如此,何況左相發(fā)布了商旅北上的禁令。
視線落在城門口的那一剎那,界明城的心忽然一動,原來北門的守將竟然是騎營都統(tǒng)列游音。
看見界明城的身后還有一個少女,列游音的臉上也沒有意外的神色。沖界明城拱了拱手,列游音道:“界先生果然守信?!?/p>
? ? ? ?界明城回禮道:“左相盛情,我怎敢不理會呢?再說了,原來也是急著要去北邊的?!?/p>
? ? ? ?列游音點點頭:“左相要在下送界先生一程。”語氣頗為恭敬,竟然沒有說是奉令行事。
界明城也不推辭,淡淡致謝:“勞煩列將軍了?!毙南聟s有寒意絲絲涌了上來,應(yīng)裟既然讓列游音來送行,可見界明城的份量著實不輕。捫心自問,界明城覺得這不是什么好事,不管是作為行吟者還是天驅(qū),他都是個無足輕重的小人物,他在左相心中的全部份量,也是昨日那場戰(zhàn)事了。
列游音那匹高大的灰色夜北馬在界明城左前方半個馬身的位置,他很知趣,倒也不來刻意與界明城和四月說話。整整一隊銷金騎營的兵馬不遠不近地跟在他們的后面。
四月拽了拽界明城的馬韁繩:“你面子好大呀!那么多當(dāng)兵的來送你?!苯缑鞒菗u頭不語。左相能送馬讓他走,其實已經(jīng)是個承諾,不過讓列游音帶兵送行,說明事態(tài)比他原來想的還要嚴(yán)重一些。界明城不由有些后悔,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該帶著四月出天水了。
從容的馬蹄聲單調(diào)地在驛道上回響著,忽然插進了一道清脆的笛聲,讓眾人精神都為之一振。
界明城吃驚地望著四月,她手中一支小小的銀笛中正躍出一連串活潑悠遠的音符來,飄飄渺渺一直鉆到藍藍的高天里面去。
四月穩(wěn)穩(wěn)托著銀笛,柔軟的身子消化了夜北馬步伐的震動,她的銀笛是亮的,眼睛是亮的,嘴唇也是亮的,茁壯的陽光正給她銀色的長發(fā)和灰鼠皮的馬甲鑲上一道燦爛的光環(huán)。界明城有種惶如隔世的感覺,似乎在哪里看見過這樣的情景,吻著銀笛的炙烈紅唇。
四月把笛子拿開,嘆了一口氣:“本來說是你彈琴講故事聽的,誰知道你今天那么悶,只好自己吹啦!”前面馬蹄聲響,列游音正撥馬回來,看四月看呆了的騎兵這才整肅精神,老老實實地恢復(fù)了隊形。
列游音的灰馬在界明城和四月的面前走了一個圈子,他看四月的神色驚奇帶著怪異:“四月姑娘真是好笛聲!可惜我沒有機會多聽了?!币惶?,他指著前方的路對界明城說:“黑石鋪的是驛道,直去八松,前面三十里進了山谷路面就開始封凍了,很不好走。東北向的土路一直下去就是我們的夜北大營,再往下也可以轉(zhuǎn)去秋葉,去八松是遠了一點,總也可以繞到的,不過沿途有幾處地氣溫?zé)?,方便宿營補給。界先生不妨走這邊?!?/p>
? ? ? ?界明城點了點頭:“左相大人與列將軍縱橫夜北,知道的最清楚,我們自然要聽的。”
? ? ? ?四月奇道:“你不去八松啦?”
? ? ? ?界明城笑道:“只是說向北,去不去八松倒也無關(guān)緊要。你呢?”
? ? ? ?四月展顏一笑:“你若是無關(guān)緊要,那我也是一樣啦?!毖壑檗D(zhuǎn)了一轉(zhuǎn),“其實我是喜歡走這邊……以后告訴你為什么!”界明城心中很是喜歡,四月是個極聰明的女孩子,這樣說話無非是說給列游音聽的,這就幫了界明城不少的忙。
四匹馬往東北走下去一個時辰,四月回頭一看,忽然吐了吐舌頭:“那些當(dāng)兵的還在呀!”
? ? ? ?界明城回頭一看,影影綽綽果然看見那百名騎兵遠遠站在路口,竟然沒有離去。黯然道:“左相還是不放心?。 ?/p>
? ? ? ?四月?lián)P了揚細(xì)長的眉毛:“這樣的笨,我們不會等天黑了轉(zhuǎn)回去啊?”
? ? ? ?界明城笑了:“他們恐怕要呆到明天早上才肯回去呢!沒見那些騎兵都帶上了行囊?”他的臉色忽然又暗了下來:“他們竟然連你的名字都知道了……”
? ? ? ?“那又怎么樣,想抓住我?。克麄冃忻??”四月自負(fù)地說,“再多來幾百人也沒用!”她忽然抽出銀笛,用力一吹,高亢的聲音把界明城的白馬都激得一跳,她自己的夜北馬和身后兩匹馱行李的夜北馬腿都軟了。
界明城忙勒住白馬,想起來什么,張大了嘴,癡癡道:“原來,原來……”
? ? ? ?“原來什么?!”四月放下銀笛,嗔道:“不要聽你說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