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曉佳奈

? ?? 少女在仰望著。

? ? 仰望著頂上插著風(fēng)向標(biāo)的紅磚樓。

? ? 少女在路邊駐足時，這所稍顯陳舊的郵局里人們進(jìn)進(jìn)出出，絡(luò)繹不絕。

? ? 拿著小包的青年。

? ? 懷揣送給心愛之人書信的少女。

? ? 郵局的窗口已經(jīng)開了。

? ? 郵局里一位郵遞員一面打著哈欠一面跨上一輛摩托車。

? ? 一位妖艷的美女緊隨其后開始小跑起來。

? ? 郵遞員對強(qiáng)行坐到摩托車后座上的她咂著嘴，背地里露出的并不是嫌惡的表情。

? ? 三樓的陽臺上傳來一陣開朗的笑聲。

? ? 伴隨著的是某位女性含著怒氣的聲音。

? ? 一轉(zhuǎn)眼單手拿著茶杯的男性出現(xiàn)在陽臺上。

? ? 少女不過是街景陌生的一部分，但他一看到少女就爽朗地?fù)]起手來。

? ? 從他身后，一位有著耀眼銀發(fā)的女性也露出臉來。

? ? 比想象中更加吵鬧，但是哪里又令人懷念的地方。

? ? 對少女而言，那個地方曾在夢中見過。

? ? 少女緊握連衣裙的裙裾，向前跨出一步。

? ? 同時詠唱起魔法的咒文。

? ? 我睜開眼睛的時候，首先映入眼簾的是緩緩降下的金色床幃。

? ? 「已經(jīng)是早上了，伊莎貝拉小姐?！?/p>

? ? 清晨的陽光穿過蕾絲面料制成的窗簾照射在她的頭發(fā)上，在我模模糊糊的視野中閃閃發(fā)亮。那種光芒就好比星光，月光或是稻穗上閃耀的光芒。不同的時候看去那光芒也在不停地變化著。

? ? 這個人就是不可捉摸的美感的化身。我的一天就這樣開始了。

? ? 我扯下身上的毛毯，坐起身來，向床邊的柜子伸出手去。只是薄薄的一片玻璃就大大地拓展了我的世界。在那個我不知道該不該稱之為父親的人贈送的東西里，眼鏡是我的同伴。這樣的同伴我還有一位。

? ? 「今天全部授課結(jié)束之后還有舞蹈的練習(xí)?，F(xiàn)在已經(jīng)到開始下一階段的時候了。您的步法基本沒有需要修正的地方。請您提起自信來。之后應(yīng)該是一直以來的書法學(xué)習(xí)?！?/p>

? ? 說話的是有著絕世容貌的碧眼侍女。這樣說其實不對。實際上她是為我派遣來的「自動手記人偶」(AutomemoriesDoll)。但這件事情不能讓其他人知道。我不欺騙學(xué)園里的人是不行的。

? ? 我是伊莎貝拉·約克(IsabellaYork)。雖然與自動手記人偶一起生活了半個月，但她總比我早起晚睡，所以她的睡相我一次也沒見過。

? ? 據(jù)說，我身在其中的學(xué)園建立在某個薔薇園上，它曾經(jīng)屬于某個很久之前就已經(jīng)滅亡的王國。

? ? 學(xué)園里種植著四百種薔薇，天暖花開的時候，學(xué)院被令人窒息的花香包圍著。

? ? 從隱藏在山嶺上的校舍里可以俯視地面的景觀，但從外面是絕對無法窺探到校舍的。允許留在校舍的只有養(yǎng)在深閨的大小姐以及只能停留一段時間照顧起居的侍女。高高的圍墻隔斷了外界的空氣，像騎士一樣守護(hù)著少女們。這圍墻將校舍團(tuán)團(tuán)圍住，允許進(jìn)入校舍的只有學(xué)生們的血親和未來的婚約者，然后就是教師們。校舍里沒有一個男性，這正是少女的花園。學(xué)生一旦入學(xué)，除長期休學(xué)之外不允許回家，學(xué)園生活完全就像關(guān)在籠子里一樣。學(xué)生應(yīng)該考慮的事情雖說多種多樣，但無論什么事情都是與如何成為身份顯赫的人，或是嫁入豪門望族的人相關(guān)的。

? ? 對我而言，恐怕還是后者。我和我的父親簽了一紙契約，出賣了我剩余的人生。他把我放置在這所學(xué)園里，毫無疑問是為了把我打扮成上好的商品而已。

? ? 「絲帶選什么顏色呢？」

? ? 她把我酒紅色的頭發(fā)一步一步地編成整齊的三股辮。梳妝臺里映出了穿著一樣的制服的我和她。與純白的披肩搭配的是藏青色的連衣裙，白襪子和紅色的鞋子。學(xué)園指定的服飾一旦穿在身上就能看出質(zhì)地的優(yōu)良來。

? ? 「紅色……」

? ? 她用常常裹在白色長手套中的手指為我系上絲帶。

? ? 偶爾能聽到機(jī)械咯吱咯吱的響聲。我和她住在一間屋子里，她的床就在我旁邊，所以我知道這聲音是她的義肢發(fā)出的響聲。我還挺喜歡聽這種聲音。對她這樣缺乏生氣的人，義肢雖然是機(jī)械，反倒為她添了一點人情味。這話的意思聽起來是矛盾的，但事實就是如此。

? ? 兩條三股辮編好以后我轉(zhuǎn)過頭去。

? ? 「你一直是這個發(fā)型呢?！?/p>

? ? 一如我在鏡子中看到的那樣，她輕輕地點了點頭。那是我怎么編也編不成的復(fù)雜的發(fā)式。

? ? 這是為了一天里不管來來回回做多少事都不會亂而編出來的發(fā)型吧。不過她把頭發(fā)散開的樣子肯定也很有魅力。要說她睡前衣冠不整的樣子的話……

? ? 我從屋子的窗戶向外瞟了一眼。從宿舍去校舍的學(xué)生還不太多。我從椅子上起身轉(zhuǎn)到她身后。我一邊取笑戒備著身后的她，一邊說著「好啦好啦」說服她坐下來。她編好的完美發(fā)型漸漸地在我手下崩潰了。

? ? 「……伊莎貝拉小姐。這不太好吧。早上上課會來不及的。」

? ? 「來得及的。我給我妹妹……編頭發(fā)是很在行的。馬上就能編好。你的頭發(fā)摸起像天鵝絨一樣……肯定能賣個好價錢?！?/p>

? ? 我最后還是把這種下流的想法說出口了。她雖然任我擺弄頭發(fā)，眉頭卻皺了起來。

? ? 「您要賣我的頭發(fā)嗎？」

? ? 「嘻嘻……不賣?！?/p>

? ? 給這個常常面無表情的人臉上添上一點陰云多少會給我一點快感。

? ? 「職場的同事說我就這樣留著長發(fā)就好?！?/p>

? ? 「是啊是啊，我也這么想。你看，說著說著就編好了?！?/p>

? ? 我就編了個最簡單的雙馬尾。在稍稍高出兩耳上方綁起的馬尾還殘留著剛才發(fā)型的痕跡，帶著波浪垂下來。一點兒也不給人以成熟的感覺。

? ? 「怎么樣？」

? ? 「……看著顯孩子氣?！?/p>

【UP主注.電影：「工作的時候頭發(fā)可能會擋住視線」】

? ? 「是嗎，我覺得挺可愛的……那我把這兒團(tuán)成團(tuán)子好了……看，羊角辮?！?/p>

? ? 「和制服不搭?！?/p>

? ? 「確實，和這么淑女的連衣裙一配，這發(fā)型就顯得太活潑了。怎么辦吶。」

? ? 「伊莎貝拉小姐……您是在玩吧?！?/p>

? ? 「被發(fā)現(xiàn)啦」

? ? 「玩笑就到此為止了。另外，我已經(jīng)跟您說過好幾次了，請您規(guī)范您自己的言辭。您看好不好？」

? ? 從表情上我看不出來，但我已經(jīng)激怒她了。我在這個時候總會溫順地說一句「好的」，但如果不在兩人獨處的時候我就不打算改正。要那樣就太讓人緊張了。

? ? 最后因為時間不夠，她干脆把頭發(fā)放下來去了校舍。

? ? 后來聽說，她并不太喜歡散發(fā)。她本人說刮風(fēng)時發(fā)絲會阻礙視線，在做事情的時候很可能會犯下很大的過錯。

? ? 按照這種思路而言，她應(yīng)該感覺到留長發(fā)對她自己并沒有好處。但留長發(fā)很適合她所以也就這樣去了。她那位職場同事的意見棒極了。就是我也想說「就這樣留著長發(fā)就好」。

? ? 不可思議的是，她看起來完全不需要依靠他人，但卻能讓人感覺到她并沒有棄他人而不顧。我有點羨慕她。

? ? 「伊莎貝拉小姐，約克家的女兒是不能遲到的。請您稍快一點?！?/p>

? ? 我們走在通往校舍的紅磚路上，快步在學(xué)生間穿行。從宿舍到校舍很遠(yuǎn)，但這條道被樹木和花朵簇?fù)碇利愔翗O。從沒有在綠色的土地上成長的我，不禁想駐足安安靜靜地眺望一下美景。

? ? 「跑的話會被修女罵的。」

? ? 「那就競走。」

? ? 「啊哈哈哈，你說什么」

? ? 她牽著我的手小跑著。我一面看著她一面想著。

? ? ——這世上不覺得我的事情無足輕重的人有幾個呢？

? ? 「……」

? ? 我邊跑邊想著。我能想到的只有我的妹妹。但她還只是個三歲的孩子。

? ? 她還不能清楚地念出我的名字，只是叫我「jiejie」。

? ? 我不想滿腦子都考慮她的事情，于是我向著面前發(fā)話。

? ? 「喂！別去上課了，去別的地方怎么樣？」

? ? 現(xiàn)在該怎么辦呢。我是不想讓肚子空著的嗎？

? ? 「您要去哪里呢？」

? ? 我可愛的妹妹。她甜美的聲音有時令人煩躁，有時又令人愛憐。

? ? 「隨便哪兒都行！兩人一起……天氣這么好?！?/p>

? ? 小天使柔軟的卷發(fā)和萬壽菊的顏色是一樣的。柔軟的兩頰也圓圓地鼓著。

? ? 「就想去個什么地方。和你在一起我就有勇氣。」

? ? 這一切都令我懷念。

? ? 「走出這所學(xué)園是不可能的，伊莎貝拉小姐?！?/p>

? ? 這一切都令我懷念。

? ? 「您哪里也不能去?！?/p>

? ? 我聽到這樣的話，心里一片冰涼。我停住了腳步。

? ? 她說的只是事實，這并沒有惡意。雖說沒有惡意。

? ? 「…………你在這時候說句謊話不行么？對我溫柔一點??！」

? ? 我不自覺地把這些帶刺的話說出來了。她馬上說「實在對不起」并深深低下了頭。我心里變得不快起來。不對，這不是我想要的。

? ? 我并不想這樣站在自己的立場上居高臨下。

? ? 「……嗯，這次是我不好。對不起?！?/p>

? ? 我只是想要一個朋友一樣的人而已。

? ? 我把她的手拉過來，把頭枕在她的肩膀上。我一言不發(fā)，要求她撫慰我。不對，我說不準(zhǔn)是希望找一個像她一樣的戀人。她像是習(xí)慣了這種情況，沉默地用機(jī)械手撫摸著我的頭。從我們身邊來去的學(xué)生們就看著這樣的我們?？隙ㄓ钟腥苏f閑話了。約克家的女兒和她的侍女有著不一般的關(guān)系。

? ? 怎么說都無所謂。我現(xiàn)在的伙伴，只有她一個人。

? ? 「約克小姐，偶爾和我們一起吃飯如何？」

? ? 在這所學(xué)園里，家族的名字就是自己的名字，所以我在這所學(xué)園就是以「約克小姐」這個名字而知名的。

? ? 約克家的先人似乎在某個時候與王族有血緣關(guān)系。好像是和德羅賽爾還是別的什么地方有關(guān)。

? ? 她是在德羅賽爾王國的推薦下，以侍女的身份派遣到我這里的，這在我們初次見面時就說清楚了。第一次見面時，我覺得她只是個不招人喜歡的美人而已。如今她是這樣的可愛，人類的感情真是難以捉摸。話說回來，約克家和王族有關(guān)系給人面上增光，這給我以及和我有關(guān)的事也增添了很高的話題度。因此，時不時有我完全不認(rèn)識的同年級學(xué)生前來搭話。

? ? 自己還沒有加入過沙龍。想和我做朋友。自己的父親受過您父親的照顧。我只是單方從她們那里接受信息。雖然她們告訴我的我一句也不信。

? ? 和我搭上關(guān)系，能給相應(yīng)的同級生提高身價。

? ? ——咳，人的身份是發(fā)生變化了，但是本質(zhì)還是一貫的。

? ? 我看著她點了點頭。我只是笑了笑，什么也沒做。我也決定，不該說太多話。

? ? 「非常不好意思，伊莎貝拉小姐這次恐怕不能與諸位一同就餐?！?/p>

? ? 我如果說話不得體就會把我性格中粗野的一部分暴露出來。所以在我的「教育」結(jié)束之前，這些事情都全權(quán)由她代理。學(xué)園規(guī)定，自入學(xué)之日起，侍女不能在學(xué)園停留三個月以上。在此之后我就不得不獨自應(yīng)對這些事情。

? ? 「……以前也是這樣拒絕我們的……」

? ? 所以我這時候的對策就是從她這個老師這里偷偷學(xué)來的。

? ? 「伊莎貝拉小姐的身體不太康健，她少女時代獨處的時候居多，也不慣于過集體生活。和不熟識的人搭話她立刻就會發(fā)燒。在伊莎貝拉小姐適應(yīng)學(xué)園生活之前，各位還請稍稍等待一下……我已經(jīng)記下了諸位與伊莎貝拉小姐搭話的人的名字和家世。不管是誰我們都會邀請的?！?/p>

? ? 「是……是嗎。那就算了。約克小姐，祝您一切安好?！?/p>

? ? 這樣的回絕保全了雙方的臉面，真是完美的淑女做派。被拒絕的同級生好像也沒有因此而感到不快。其他人也迅速走開了。

? ? 「……我們也走吧。」

? ? 按規(guī)定全校學(xué)生要在餐廳一起就餐。餐廳擁有露臺，是一所具有開放感的建筑。即便全校三百學(xué)生及所有教職員工同時進(jìn)餐，餐廳也能提供充裕的座位。在不同時期，這里會根據(jù)時令的不同籌辦各種活動。從現(xiàn)在開始我們就要等待舞會的到來。我不得不為此做準(zhǔn)備，雖說我并不喜歡。

? ? 「伊莎貝拉小姐打算吃什么呢？」

? ? 「……定不下來啊。今天我想吃面。」

? ? 在這里每個學(xué)生從事先定好的菜單選取餐點，然后向職員訂餐。我每次都挺喜歡點不同的餐點，最后我在她的推薦下選擇了加了大量海產(chǎn)品的濃湯面。自動手記人偶有在全世界旅行的經(jīng)驗，了解各地的名產(chǎn)和美食，所以這頓面的味道也是值得贊賞的。她自己只是點了一壺加了薔薇花瓣的紅茶，固體食物幾乎沒怎么吃，只有一塊面包而已。

? ? 「你不覺得肚子餓嗎？」

? ? 「我?guī)е銛y食品?！?/p>

? ? 她很快就吃完了飯，然后就一面喝著紅茶一面注意著我和我周圍的人的動向。我沒有聽說過她的過往，但她和我父親周圍保鏢們的舉動一模一樣。他們吃飯也十分迅速。吃飯的時候不能立刻把武器抓在手里，所以他們吃飯很快。我吃得也很快。我是在吃完上頓不知道什么時候有下頓的環(huán)境下養(yǎng)成的習(xí)慣。

? ? 喝最后一道湯的時候，我本來想端起盛湯的器皿咕嚕咕嚕地把湯喝下去，但還是按捺著性子用湯匙舀著喝。喝湯時我注意到她一直在盯著一個地方看。有個用盤子端著飯后糕點和紅茶的女孩子步履不穩(wěn)地向我們這個方向走來。

? ? ——哎呀，要掉下來了。

? ? 這個念頭剛冒出來，女孩子就毫無征兆地跌倒下去。沒想到還能有這么干脆就摔一跤的女孩子，連我也很吃驚。隨之而來的慘劇顯而易見。我已經(jīng)做好了被好幾種糕點撒一身的覺悟，連忙把眼睛閉上了。

? ? 現(xiàn)實中不知過了幾秒鐘，但我想象中的情況并沒發(fā)生。

? ? 「……」

? ? 我提心吊膽地睜開緊閉的眼睛，看到她一手扶著女孩子，一手端著盤子的身姿。本來該被拋得漫天都是的點心多少有點走樣，但還是都保全下來了。

? ? 「您還好吧……？」

? ? 這位經(jīng)歷不明，在學(xué)園里以我的侍女的身份而聞名的女性漂亮地展現(xiàn)出騎士的風(fēng)范來。

? ? 「還，還好……」

? ? 與點心一樣平安無事的女孩子臉色染得緋紅。能在極近的距離被那對碧藍(lán)色的眼睛看著，又能聽到她那樣婉轉(zhuǎn)悅耳的低聲細(xì)語，真是令人羨慕。不知從那里傳來尖叫聲，有這種想法的人必然不少。

? ? 「請您多加小心……我陪您到餐桌好了。伊莎貝拉小姐，請容我稍稍離開片刻?！?/p>

? ? 我高雅地點點頭，微微擺擺手，示意任她處理。她優(yōu)雅地護(hù)送著女孩子走開，看到那個女孩子緊張的神情，說來失禮，我已經(jīng)笑出來了。沒辦法。入學(xué)一個月以來，她和我同樣成為一時的焦點。為她的容貌，聲音，舉止以及徹底的紳士風(fēng)度而傾倒的學(xué)生絡(luò)繹不絕。怎么說呢，她就是容易成為這所女子學(xué)園……受人景仰的存在。外在看來是位絕代佳人，內(nèi)在卻像個男士。不對，多少還有點不同。

? ? 內(nèi)心強(qiáng)韌。做事可靠。看起來冷漠但卻溫柔。給人以絕對的安心感。一直在我身旁，與我不即不離的身姿宛如騎士一般。

? ? 對。她想要守護(hù)一切。她面對的并不是什么實在的敵人，而是我們面臨的種種的不安。因為這個原因，她私下里被人稱為「騎士大人」，這我早就清楚了。

? ? 「今天一天課程的復(fù)習(xí)就到這里……下面要開始的是舞蹈的練習(xí)?！?/p>

? ? 一天的授課差不多到傍晚才結(jié)束。之后我們決定立刻返回房間復(fù)習(xí)授課的內(nèi)容。我是沒接受過所謂的「教育」。我要接受的全是我不知道的東西。

? ? 她受命前來，是為了讓我暗地里從最好的教師那里接受教育，以期縮短我與其他學(xué)生之間的差距。期限是三個月，還剩下大約二十天，之后我就不得不靠自己挺過去。單說學(xué)習(xí)的話，靠自己多少也能做些事情，但要說到言談舉止和舞蹈，單靠自己就無能為力了。與德羅賽爾王室有緣并不是她從大量候選者中脫穎而出的唯一原因。推薦人曾經(jīng)以乳母的身份照顧過王室的成員，好像是在雇傭自動手記人偶的時候發(fā)現(xiàn)了她作為教育者的潛質(zhì)。當(dāng)我父親打算私下里給他這個令人勞神的女兒物色教育者的時候，這位推薦人曾經(jīng)為他介紹過出色的人選。我不知道這個人清楚不清楚我的來龍去脈，但她做出的是一等一的判斷。自動手記人偶中受過上流社會教育而且又年輕的女孩子有很多。以侍女的身份潛入學(xué)園也更容易。

? ? 從大學(xué)畢業(yè)的家庭教師有可能年齡過大，但更重要的是她們并沒有全面的素養(yǎng)。這樣想的話，可以說，作為淑女的楷模，自動手記人偶說不定在哪里出現(xiàn)都不會丟人臉面。就他人的意見來說，至少她能勝任。要我自己說的話，我已經(jīng)感覺到，她和不好對付的人打交道已經(jīng)是輕車熟路了。我深深地嘆了一口氣。

? ? 「真的要跳嗎？我……我絕對會踩到你的腳的。」

? ? 「這并不是跳不跳的問題，而是完成必須去執(zhí)行的任務(wù)的問題?！?/p>

? ? 面對我的頂嘴，她就這么平淡地回復(fù)。

? ? 「……騎士大人真嚇人……」

? ? 「……您剛才說什么了么？」

? ? 面對她冰冷的視線，我起勁地?fù)u頭。

? ? 「沒……我啥也沒說，啥也沒說。穿著制服跳就可以嗎？」

? ? 「實際上是要穿禮服的。不過，伊莎貝拉小姐您的禮服尚未制成，在禮服送來之前可以就這樣練習(xí)。我來負(fù)責(zé)男舞伴的部分。舉起您的右手……」

? ? 我只對握住她的手感到高興。我照她所說的擺正姿勢。

? ? 「這次開辦的名義上是舞會，其實只是非正式的群舞。只要記住最簡單的華爾茲舞步就沒有問題。不那么嚴(yán)格按照規(guī)矩也可以。學(xué)習(xí)的目的是為了您和您的學(xué)友交談的同時也可娛樂。我的目的是讓伊莎貝拉小姐您在邀請他人時不會為擔(dān)當(dāng)男舞伴還是女舞伴而困擾?！?/p>

? ? 她的手環(huán)繞著我的背部，我們之間的距離變得更近了。當(dāng)我那并不太突出的胸脯碰到她看著不顯眼的前胸時，我不禁臉紅了。于是我閉上了眼睛。

? ? 「……您這是在做什么呢？」

? ? 「我覺得嘴唇要靠在一起了。」

? ? 「……可以聽您說說您為什么這么想嗎？」

? ? 「身體……身體離這么近，不覺得不大放心嗎？」

? ? 「我不覺得。我也不介意?！?/p>

? ? 被這個一點欲望也沒有的人這么一說，我自己也覺得很沒勁。我勉勉強(qiáng)強(qiáng)開始了舞蹈的學(xué)習(xí)。

? ? 「不要站在舞伴的正前方，半邊身體要稍稍向側(cè)面偏一點……好的，現(xiàn)在我的手放在您的肩胛骨附近，這就是自然的姿勢。不要搖晃肘部。舞蹈中身體雖說總是移動，但是要有意識地保持手肘的水平狀態(tài)?！?/p>

? ? 有意識地抬平手肘是相當(dāng)困難的。我體會到了我平時的身體是多么松懈。只是保持這個姿勢身體就開始抖動起來。

? ? 「……真夠辛苦的。」

? ? 我的呼吸也變得痛苦起來，剛才的春心也無影無蹤。

? ? 「這是熟練功。我們再重復(fù)一次同樣的動作。……伊莎貝拉小姐，舞蹈中行進(jìn)主要是靠男性舞伴完成的。在群舞的舞場中男性舞伴的任務(wù)是保護(hù)女性舞伴。請讓我來主導(dǎo)……不這么做的話舞伴就會撞在一起，保護(hù)就無從談起了?！?/p>

? ? 「越說……我越想動?！?/p>

? ? 「不可以。請您感受我的動作……跟上我的節(jié)拍?！?/p>

? ? 「我快喘不上氣了。果然好麻煩，身體都僵硬了?！?/p>

? ? 「身體馬上就會柔軟下來的。不要著急……一步一步來……」

? ? 打個比方的話，要是給她的教育方法打個比方的話，她的方法更像是胡蘿卜與大棒里的大棒。

? ? 僅僅幾十分鐘的練習(xí)就令人困倦疲憊。頭一直后仰著，肌肉也很快就開始痛起來了。

? ? 我在休息的時候表達(dá)了我對舞蹈徹底的厭惡。我倒在寢室的床上，抱著枕頭喊道：

? ? 「……干點更有意思的事情行不行！」

? ? 我不滿地把腳甩過來甩過去，但她一句「您要走光了」就把我頂回去了。我和跳舞根本就不合拍。我抬頭和她視線一觸，感到她投來的目光中明顯只含著「您真是令人為難」這樣的意思。我憤怒地反抗回去。

? ? 「我沒法子像你這樣什么都能做好！我跟你是有區(qū)別的！」

? ? 「……有區(qū)別？」

? ? 「對呀，哪兒都有區(qū)別……你這人太過分了……」

? ? 這種區(qū)別讓我連嫉妒都顧不上，直接進(jìn)入放棄的狀態(tài)了。

? ? 「你真是老天眷顧呢。」

? ? 她又美麗，又聰敏，又見過世面，是高貴的職業(yè)女性。她與我這個被人打扮成商品出售的「女性」是不一樣的。反正我生來就是為了被包裝好，然后送給不知道大我多少歲的老頭子的。我不知道她為什么而生活，但是她有權(quán)利靠自己來做出種種的選擇。

? ? 我已經(jīng)沒法靠自己來選擇了。因為我已經(jīng)做過一次關(guān)鍵的決定了。

? ? 「伊莎貝拉小姐……」

? ? 她緊挨著我坐了下來，用義手的手指迅速地?fù)荛_了嘴邊的一綹頭發(fā)。她素來面無表情，這時向我投來的目光卻是溫暖柔和的，這或許是我們親密地度過了幾個月的證明。

? ? 「您有點疲勞了……」

? ? 這就是她的行事之道嗎？她偶爾真的是，真的是……溫柔至極。這樣的溫柔雖說是用金錢招來的，我也對它不能自拔。我已經(jīng)看穿了，她在自動手記人偶中出名的理由必定是因為這個原因。

? ? 「強(qiáng)迫您做了過多的練習(xí)，我真的十分抱歉。」

? ? 她會讓人誤認(rèn)為自己是比別人更特殊的存在。連我也是。

? ? 「我去端熱水過來。洗澡可以消解疲勞?！?/p>

? ? 任性的主人說了那么多不講理的話，她卻一點也不生氣。她發(fā)怒的樣子雖然不是我能想象，也許也有我能承受的地方。

? ? 我先感覺到似乎被人拋棄了，又為她的行為所震驚，變得不安起來。

? ? 「哎，哎……」

? ? 我像是機(jī)械裝置一樣，自動地伸出手去。

? ? 「我，我也去……」

? ? 我抓住她制服的裙擺，坐起身來。

? ? 「……伊莎貝拉小姐，水桶很沉的?！?/p>

? ? 「我不喜歡讓你一個人端水桶過來?！?/p>

? ? 「伊莎貝拉小姐您照大小姐的樣子行動就好。」

? ? 「我要端。旁人面前我就當(dāng)你所希望的大小姐。但只有我們兩人的時候……」

? ? 也許是看到了我說話時那一臉拼命的樣子，她的眼中微微有一點笑意。

? ? 「我明白了?！?/p>

? ? 我們?nèi)ピ鲎吡巳齻€來回，才給帶著金支架的陶瓷浴盆里注滿了燒好的熱水。宿舍里有個大家都去的大浴場，但我們兩人都不愿意去。她的雙臂裝著義肢，我也不想讓她的身體暴露在他人面前。

? ? 她把我?guī)нM(jìn)浴室，說了一聲「請您慢用」就準(zhǔn)備離開。我把她留了下來。

? ? 「一起洗吧?！?/p>

? ?「不用了?！?br/>

? ? 「我洗完水就冷了啦?！?/p>

? ? 「不要緊?！?/p>

? ? 「我想和你一起洗?！?/p>

? ? 「為了讓伊莎貝拉小姐您高興，我在這里就好。」

? ? 「這種對話反復(fù)多少次你都會堅持不住的，痛快答應(yīng)吧?！?/p>

? ? 「……」

? ? 我早就清楚她耳根子軟這一點了。

? ? 她好像還想說什么，但只說了一句「好吧」。

? ? 「但是，寬衣的時候請您不要一直盯著看。也請您不要有隨意的身體接觸。一旦有不得體的行為出現(xiàn)，我就會停止做這件差事。」

? ? 我為我內(nèi)心中隱藏不了的事情反省。

? ? 我和她一起浸在浴盆里。浴盆雖說很大，兩人一起洗的話還是太小了。她極力避免自己的義肢浸在熱水里，于是就坐在浴盆邊上，我在浴盆中把膝蓋收了起來。她在用浸了熱水的毛巾擦拭身體，要我不去盯著她的身體看實在是太難。和不運動的我不同，她的肢體是緊繃的。肌膚閃耀著珍珠般的光澤，繪畫里的天使的寫照也就無非如此。這樣的麗人的身體無論什么性別的人都不可能不為之注目。

? ? 我以盡可能自然的方式換了個話題。

? ? 「對了。你在上課結(jié)束之后，在校門口被那個學(xué)生叫住過吧。就是午休時摔得驚天動地那個……」

? ? 「嗯……在那個時候離開您身旁，我實在是不好意思?！?/p>

? ? 「這就好。她沒對你做什么奇怪的事情吧？」

? ? 「還沒有人像您這樣鬧著要和人接吻。」

? ? 在她心里我大概是頭號危險人物吧。

? ? 「對了，那時候她把什么東西包好當(dāng)禮物送給我了。是給指甲上色用的……是叫指甲油嗎？好像還有好幾種……但我雙手都是義肢，所以我在想我應(yīng)該怎么處理她送的禮物?！?/p>

? ? 她的義肢漂亮地裝在兩肩附近，給人以不大自然的感覺。

? ? 大概因為這個原因，她給人的感覺并不像是人類。說真的，她就像個機(jī)械人偶。當(dāng)然，肉體的部分充滿了誘人的魅力。

? ? 她是有過怎樣的經(jīng)歷才會如此呢？她的雙臂是被切掉了呢，還是壞掉了呢？我能看見的不止這一處傷。從脖頸到足趾都能隱隱約約看到大大小小的傷痕。

? ? 「這樣啊……」

? ? 這片大陸的戰(zhàn)爭幾年之前才結(jié)束。我雖然沒聽她說過她的過往，但我也能猜到幾分。

? ? 本來，她應(yīng)該有一雙和身體其他部位一樣潤澤白皙的雙手。雖說她說不上直言無隱，她也一定不喜歡自己的雙手變成了機(jī)械這件事實。

? ? 所以我特意把話說得更明白了些。

? ? 「我給你涂在腳趾上。洗完就可以涂。她好不容易拿給我們的……為了她也該給你涂。你要是接受我的意見我說不定就高興了……」

? ? 「伊莎貝拉小姐……」

? ? 她用手?jǐn)Q了一把長長的金發(fā)，水滴從頭發(fā)上垂落下來。

? ? 「……您一次也沒問過我雙手的事情呢?！?/p>

? ? 滴滴答答跌落的水滴好像沙漏中的流沙一樣。

? ? 這讓我意識到了我和她之間剩余的時間。我貼在她身邊微笑了一下。我舉起雙手，示意我不會有絲毫觸碰她的意思。然后我把臉枕在她的膝蓋上。臉頰有著微溫的觸感。我想象中碰到的應(yīng)當(dāng)是女孩子柔軟的肌膚，但實際并非如此。

? ? 「你不是也沒問過，我在成為大富翁的女兒之前，過著的是什么樣的生活？」

? ? 我喜歡她，無論是她的未來，過去和現(xiàn)在我都想一人獨享。但我有想對他人說的話和不想對他人說的話。我并不高貴，這點我還是有自知之明的。

? ? 然而我卻成了高貴的人。

? ? 無論在什么情形下，我都不想對她講述我的過去。

? ? 那天晚上，我和她一起在腳趾上涂了指甲油，然后就睡下了。我做了個夢。關(guān)于妹妹的夢。

? ? 我和妹妹一起在吃松餅。是在一個我不認(rèn)識的地方。那是一處樸素的木房子……要說如果要展現(xiàn)家庭的幸福完滿的話，那就應(yīng)該在這樣的地方展現(xiàn)。

? ? 我和妹妹一起住的時候，就從沒吃過什么松餅。說不定我們是夢想成真了。我和我的妹妹一起幸福地進(jìn)餐的美夢成真了。

? ? 在夢里我們在松餅上加了不知道多少蜂蜜和奶油，又把櫻桃點綴在上面。她用勺子還不太熟練，我就用勺子喂她吃。

? ? 當(dāng)我問她好不好吃的時候，她笑著點了點頭?？吹剿男δ樜液喼备吲d得不能自已。

? ? 就在這個時候我醒來了。

? ? 我全身都充溢著強(qiáng)烈的幸福感，這是什么樣的快樂和藥品都無法給我的，但我的淚水和咳嗽還是止不住。

? ? 我用睡衣的袖子擦去鼻涕和淚水。我并不是想流淚。

? ? 話雖這么說，但這種人體機(jī)能有什么用呢？哭也派不上任何用場。

? ? 我已經(jīng)親身體驗過了，就算是哭泣，也不會有任何人伸出援手。

? ? 我已經(jīng)無法平躺，忍不住坐起身來。發(fā)病的時候躺著會很難受。

? ? 我按著喘息著的胸膛，拼命地壓制著自己的咳嗽。在與父親見面之前這種病就發(fā)作過，不過沒有性命之憂。只是咳嗽令人不適。

? ? 為什么會這樣呢？我現(xiàn)在應(yīng)該是幸福的才對，但身體卻開始為不幸和痛苦而不平。

? ? 我已經(jīng)選擇過了。為了那個孩子我不管怎樣都會堅持下去。我真心認(rèn)為，無論什么我都能夠承受。我堅信，無論我度過怎樣寒冷的夜晚，我這種想法的熱度都不會褪去

? ? 這些想法在我的狀況改變后從未變過。

? ? ——話雖如此，為什么我現(xiàn)在這么痛苦呢。

? ? 「伊莎貝拉小姐。」

? ? 暗夜籠罩下的寢室里響起了她清冷的聲音。我肩頭一震，轉(zhuǎn)臉望向旁邊的床位。不知何時，她已經(jīng)坐起身來注視著我。她的一雙碧眼在昏暗的房間里如同燭火一般閃耀著。

? ? 「咳嗽……」

? ? 「我去給您拿水?！?/p>

? ? 「不，不用。沒意義的……」

? ? 「我去去就回?！?/p>

? ? 我還沒出聲要求的時候她就已經(jīng)回到我這里來了。她把自己的枕頭和寢室里長椅上的墊子收在一處，疊了好幾層。把它們墊在背上，就是坐著也能保持舒服的姿勢。她在我身邊坐下，用一床毛毯將兩人裹在一起。我的手伸出來的時候，她就把手握住。

? ? 「你不躺著不會很難入睡嗎？」

? ? 「我無論在什么地方都能入睡。」

? ? 「你的工作真是出人意料呢。你不過是個自動手記人偶……卻和我這樣的人一起呆了三個月?！?/p>

? ? 但也就只剩一點時間了。

? ? 「工作并沒有好壞之分。而且，握著您的手并不是工作?！?/p>

? ? 在這個充滿了謊言的學(xué)園里，我和我唯一的伙伴的時間還剩下一點點。

? ? 「………………嗯?！?/p>

? ? 我把頭靠在她的肩膀上。

? ? 「你真的很溫柔……為什么呢？」

? ? 「您指的是什么？」

? ? 「你啊，平時都很嚴(yán)厲的……這個時候卻溫柔的不得了。為什么？我這個人相當(dāng)討人嫌的。從一開始就是……」

? ? 「討人嫌……？」

? ? 「我并不清楚您和我說過什么」，她的臉上露出這樣的疑問來。

? ? 「剛見面的時候我不是說過嘛。『我沒打算和你合得來。教育相關(guān)的談話要盡可能的少，除此之外不要和我搭話?！弧?/p>

? ? 那時候的我剛剛被人拋進(jìn)我完全不了解的世界里，我把眼前的所有人都視為敵人。我心里認(rèn)定，這個高高在上的冰山美人一定在心里藐視我自己。

? ? 「您確實這么說過。剛開始的一段時間我就是按您的吩咐來的?！?/p>

? ? 「哈哈。我的吩咐已經(jīng)不算數(shù)了……我……真差勁。你……真溫柔……」

? ? 那是入學(xué)一周左右的午夜。

? ? 正像現(xiàn)在一樣，我的疾病發(fā)作了。我還記得她馬上就有了反應(yīng)，坐起身來。她就在我身邊的床上，不時地注視著不停地咳嗽著的我。

? ? 她就只是看著，差勁到家了——我心里恨恨地想著。

? ? ——伙伴我是一個也沒有的。

? ? 我并非被不幸所淹沒，但我心中考慮的除此之外別無他物。

? ? 我一下子收住了眼淚，把身子蜷縮起來。

? ? ——我不能輸，這樣弱小是不行的。我的懦弱導(dǎo)致了我的咳嗽。

? ? 就算我大聲怒吼，咳嗽也只會更糟，好是好不起來的。

? ? 氣喘這種病是沒有特效藥的。我只能等它平復(fù)下來。

? ? ——呼吸都令人痛苦，我卻什么也做不了。

? ? 我的大腦已經(jīng)一片混亂了。

? ? ——我想入睡，但是卻睡不著。

? ? 眼皮在打架，腦袋也昏昏沉沉，但咳嗽卻妨礙著我的睡眠。當(dāng)我陷在這種惡性循環(huán)中快要尖叫出聲的時候，我感受到了背后傳來的溫暖的觸感。我害怕地抽搐了一下。這樣的經(jīng)歷我以前從沒有過。我扭過脖子向身后看去，看到她在默默地?fù)崦业暮蟊场?/p>

? ? 她雖然一言不發(fā)，我卻能看到她眼中的擔(dān)心。我感到她一直在撫摸著我的后背。在黑暗中我對上了她的視線，她張了張口，但是最后又閉上了。我終于意識到，她在詢問著——您怎么樣了？

? ? ——唉，我……

? ? 我是說過，讓她不要和我說話。

? ? 她就像機(jī)械一樣忠實地照我說的去行動了。所以她連「您還好吧」這樣的話都沒問過……是我自己預(yù)先下的命令。差勁的人。

? ? ——差勁的人，是我。

? ? 我垂下臉去，在暗中任淚水流淌。

? ? ——我這人只想著自己。

? ? 她并沒有停下手。把世界弄得這樣差勁，難道不是我自己造成的嗎？

? ? 這樣的想法不經(jīng)意在腦海中浮現(xiàn)。因為，從她的角度看，自己的主人這么討人厭，自己還得為她擔(dān)心。她也一定很想睡覺。不開玩笑地說，和這個又傲慢又沒教養(yǎng)的小姑娘在一起生活三個月不亞于一次刑罰。但是，她是溫柔的。

? ? ——真的很溫柔。

? ? 只有她在我身旁的時候，我的世界可以說才變得溫柔。我能感覺到，我多么受她重視。連我自己也增添了一點點光輝。在這個充滿了否定的世界里，我頭一次能夠暢快地呼吸了。在度過這個夜晚之前，我要重新向她許愿。

? ? 如果可能的話，我想普普通通地，以同齡人的身份和她說說話。

? ? 「我溫柔嗎？……」

? ? 她臉上露出不可思議的表情來。她好像并沒有那樣去做的打算。

? ? 我從毛毯里伸出頭來，把兩人的腳并在一起，看著兩人的腳趾笑道：

? ? 「……你很溫柔呀~~~」

? ? 「是嗎。我……我也只不過是在模仿別人。我以前受傷的時候，照顧我的人在我受傷的地方就像這樣放一個墊子，這樣就不會讓我感到疼痛。多虧如此，我那些日子才能好好休息。我因疲勞而發(fā)燒的時候，照顧我的人半夜里為了送水給我喝，也不知起了幾次床。」

? ? 據(jù)她所言，因為曾經(jīng)被人溫柔相待，所以她在同樣的情況發(fā)生的時候能夠模仿那時的舉動。

? ? 「……這樣啊?！?/p>

? ? 這世上能做到這樣事情的是什么人呢？

? ? 能夠意識到這種舉動真正意義的人有多少呢？

? ? 「伊莎貝拉小姐，您要是睡不著的話，我來給您講講星座的故事吧。我一直在學(xué)習(xí)這方面的知識?！?/p>

? ? 人只曉得自己的事情。

? ? 「嗯?！?/p>

? ? 有人連他人的愛心都要算計，從中謀取利益。

? ? 「那我就講一講這個季節(jié)夜空中閃耀著的雙子星的傳說?！?/p>

? ? 完全理解平平常常的溫柔的可貴之處，那要在受過不知多少傷以后才能做到。

? ? 「嗯?！?/p>

? ? 我想變得更強(qiáng)大。

? ? 無論經(jīng)歷怎樣的風(fēng)浪，我都想擁有不屈不撓的靈魂。無論悲傷和孤獨如何來摧殘我，我都想擁有一顆百折不撓的鋼鐵之心。然后，我想對理解我種種事情的人更溫柔一些。她的這份溫柔之所以刻骨銘心，一定是因為她也受過刻骨銘心的傷害。她的身體上刻著無數(shù)的傷痕。她心靈上的傷痕不也應(yīng)當(dāng)是一樣的嗎？因為她是受過傷害的人，所以這份溫柔和別人是不一樣的。我是能感覺到的。

? ? 此時此刻的心情我永遠(yuǎn)不會忘懷。

? ? 慢——快——快——轉(zhuǎn)身。

? ? 練習(xí)了不知多少次以后，我們終于迎來了舞會的那一天。我這里收到了郵件，是以我父親的名義寄來的。寄來的大箱子在我寢室的床上堆了好幾層。解開箱子漂亮的包裝，里面露出的是寶石，禮服和高跟鞋。她的郵件也到了。

? ? 「……」

? ? 她在查看隨郵件送來的清單的時候，露出一副憋著噴嚏打不出來的表情。

? ? 「你怎么了？」

? ? 「……我的禮服是我社的社長挑選的……送郵件到學(xué)園門口的大概也是我認(rèn)識的郵遞員。清單上有他的涂鴉?！?/p>

? ? 清單上寫著送件人的名字，名字旁邊有個像是小孩子畫的笑臉。在笑臉上還標(biāo)著一個對話框，里面寫著「你還在玩嗎？」

? ? 「這什么意思？」

? ? 「意思是讓我早些回去?！?/p>

? ? 「……哦?！?/p>

? ? 「我的本職是為他人代筆寫信。接受這次委托是因為與約克家關(guān)系密切的德羅賽爾王國給我社寄去了委托函。我說的這些話本與伊莎貝拉小姐沒有關(guān)系，之前我們接過德羅賽爾王國的委托，后來對方就給我們介紹了形形色色的工作……對我社而言，這些工作都很難推辭。我社的社長也接到對方委托，這也就是我來到這里的緣由。不過我還從來沒有離開我社這么長時間。學(xué)園里和外界也很難取得聯(lián)絡(luò)，所以我也無法定期向我社匯報。這張清單，是他在用他自己的方式表達(dá)自己的關(guān)心?！?/p>

? ? 她的聲音比平時要溫暖。剛才大概是在強(qiáng)忍著笑容吧。

? ? ——是嗎，學(xué)院外還有這樣的人存在嗎。

? ? 要是以前的我，心中必定已經(jīng)滿是嫉妒了。

? ? 但是在和她一起度過的三個月里，我了解了她是什么人，我通過她我也了解了我是什么人。我自己的價值觀也多少起了變化。

? ? 她雖然總是面無表情，她要是高興的話我也高興。當(dāng)然我也會感到寂寞。

? ? 「你今天就要回去了吧?！?/p>

? ? 「是的。舞會結(jié)束后合約就到期了。今天夜里我就啟程出發(fā)?！?/p>

? ? 「那我們就一起好好享受一下……這次舞會。」

? ? 我擠出一點笑容來。只剩一點點時間。我想在你心中留下我的美好形象。

? ? 「那么，再會了」

? ? 我喜歡你。我想讓自己成為你美好回憶的一部分。

? ? 就算我不能成為你人生的一部分，就算你把我忘記，就算只有我還記得這些事情，我也愿意去努力。為了我喜歡的女孩子，為了我可愛的妹妹。我希望你們成為優(yōu)秀的人，我自己也想成為優(yōu)秀的人。

? ? 「你愿意護(hù)送我出席舞會嗎？」

? ? 我一邊說著，一邊開玩笑似的伸出手去，她卻非常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然后向我行了一個屈膝禮。

? ? 「我很愿意，伊莎貝拉小姐?！?/p>

? ? 就算是以女騎士的標(biāo)準(zhǔn)來看也是瀟灑到無可救藥。

? ? 手上是用帶著刺繡的黑色蕾絲制成的手套。

? ? 腳下是用鑲嵌著寶石的鞋帶扣緊的華麗的高跟鞋。

? ? 眼鏡用不著了。因為我有護(hù)衛(wèi)。

? ? 鮮花編就的花冠戴在精心梳理的頭發(fā)上。

? ? 淺粉色的方領(lǐng)綢緞禮服像羽毛一樣輕盈，如綻放的花朵一樣吸引他人愛憐的目光。裙撐一直垂到腳踝，裙裾火紅得就像用重重的薔薇花瓣堆成。

? ? 在這所學(xué)園里不顯出成熟的姿態(tài)是不行的，所以路過的同年級學(xué)生在小聲議論著我形象的變化。不對，她們并不在議論我。她們議論的是另一個人。

? ? 「大家都在看你呢?！?/p>

? ? 高領(lǐng)禮服漂亮的遮蓋了她脖子以下的身體，沒有一點點身體暴露在外。長袖和長手套構(gòu)成了完全防御。挑選衣服的人的品味令人贊嘆。她機(jī)械的手臂被優(yōu)雅地隱藏起來。

? ? 「有什么不得體的地方嗎？」

? ? 「沒有啊。很漂亮啊。」

? ? 「大家都裝扮起來了?！?/p>

? ? 「你是最美的那一位?！?/p>

? ? 她長長的金發(fā)結(jié)了發(fā)辮，從面頰兩側(cè)流瀉而下。從她身后看去簡直是動人至極。

? ? 她的頭發(fā)上和禮服上都點綴著一朵一朵的薔薇，就如夜空中的點點繁星。她對我的話雖然抱著少許的疑問，但她的這份美麗可以讓人注視到地老天荒。

? ? 餐廳在裝點下變成了舞會會場。

? ? 帳幕上點綴著白色和藍(lán)色的亮片，在它的覆蓋下會場有如夜幕籠罩下的世界。通風(fēng)的天井中無數(shù)銀色的氣球正在浮起，擠滿了整個天井。數(shù)不盡的長桌首尾相連，學(xué)園的廚師們正在其上大展身手。

? ? 肉類也好，魚類也好，色彩斑斕的珍饈美味任人自取。掛了糖霜的紙杯蛋糕和曲奇餅成排成排地放置著，令人無法忽視它們的存在。餐具的布置也凝聚著不少巧思。茶杯上點綴著花朵，玻璃碗中搖曳著蠟燭，玻璃全都裝飾著雪紡的絲帶。

? ? 「……撒出的錢真是可觀啊。就像是辦婚禮一樣。我可不想去。」

? ? 我感覺到我就像在夢境中一樣。

? ? 和初次置身在這種場合中的我不一樣，她在其中泰然自若。

? ? 話說回來，和平時沒什么不同。

? ? 「我給您拿點東西去吧……您有什么想要的嗎？」

? ? 我把手放在腹部低聲抱怨著。

? ? 「束腰讓人很不自在，我不太想吃東西……別離開我身旁。我視野現(xiàn)在受限，看東西都是模糊的。雖然不是什么也看不見……」

? ? 「我和您約定，絕不離開您的身邊。」

? ? 盡管她和來來去去的人不知對答了多少次，但她遵守著她的約定，在我身邊寸步不離。

? ? 宴會到高潮時，志愿報名組成樂團(tuán)的學(xué)生們各自拿起樂器，開始演奏樂曲。

? ? 人群開始騷動起來，一對一對的舞伴伴著音樂走入會場。

? ? 這個時刻還是來到了，我的胃不禁抽搐起來。

? ? 一旦失敗，我本不是大小姐的事實就會暴露。

? ? 這會使約克家威嚴(yán)掃地。以成為約克家繼承者為由換來的承諾就全都不能做數(shù)。雖說嘴上說了多少次不情愿，能努力到這個地步為的就是這些承諾。

? ? 「伊莎貝拉小姐?！?/p>

? ? 她在我耳邊輕輕的一句話讓我汗毛都直立起來了。

? ? 我轉(zhuǎn)過自己緊張得渾身僵硬的身體向她望去。在我旁邊的是……

? ? 「請您放心。大小姐您的舞蹈已經(jīng)很完美了。我可以向您保證?！?/p>

? ? 我唯一的伙伴。

? ? 「穿自己不習(xí)慣的鞋有可能會跌倒。不過您大可不必?fù)?dān)心?！?/p>

? ? 了解我的所念所想，唯一的女孩子。

? ? 「因為我會保護(hù)您的?！?/p>

? ? 我的她就像騎士一樣。

? ? 有你這句話，就絕不會有失敗。

? ? 因為我知道的。

? ? 你從無虛言，言出必行。

? ? 和別人在一起不過幾個月就對人推心置腹，我還真是愚蠢。

? ? 原本我不會如此大意的。但是。

? ? ——但是，因為是你。

? ? 「嗯，我相信你。」

? ? ——因為是你。

? ? 「感謝你一直以來所做的一切，這是你最后的工作了。」

? ? ——因為是你。

? ? 「盡管把男舞伴的責(zé)任交給了你，還是讓我說一句」

? ? ——因為是你，我喜歡上了你，也追趕上了你。

? ? 「薇爾莉特，請把你的手給我?！?/p>

? ? 金發(fā)碧眼的自動手記人偶。

? ? 我見過的最美麗最高貴的人。

? ? 薇爾莉特·伊芙加登說道。

? ? 「我很愿意，伊莎貝拉小姐?！?/p>

? ? 她露出了淡淡的笑容。

? ? 舞會過后，我和她一如往日一樣一起入浴，擦干對方的頭發(fā)并為對方梳頭。

? ? 薇爾莉特就像我剛見她的時候那樣，身著一件緞帶裝飾的連衣裙，外面披著短外套，戴著祖母綠寶石的胸針，穿著可可色的長靴，在半夜里離開了學(xué)園。

? ? 明天我一定會成為眾人質(zhì)問的對象。

? ? 譬如被人詢問女騎士大人去哪里了這類問題。

? ? 臨別之際，我只提出了一個愿望。

? ? 「總有一天我會把錢付清。盡管現(xiàn)在我自己沒什么好給你的，我也一定會報答你這份恩情。我可以以朋友的身份拜托你一件事情嗎……？」

? ? 薇爾莉特·伊芙加登用她那澄澈的聲音回答道：

? ? 「艾米·巴特利特小姐。朋友的錢我是不能收的。」

? ? 聽到這句回答，心頭涌上來的悲傷使我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 ? 我和她自那之后就沒見過面，但是書信的交流會永遠(yuǎn)永遠(yuǎn)持續(xù)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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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說原文來源于網(wǎng)絡(lu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