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歲那年，我和姐姐坐在臥鋪車廂的座位上，一盒泡面放在我們中間。逼仄的過道里人來人往，小桌板也只有一盒泡面的寬度，吃面時抬起的手臂免不了要碰到過路的鄰人。那是一趟從北京開回深圳的列車，車窗裝進一批又一批我們沒見過的樹。我們約好，窗外是高樹時，姐姐吃；是矮樹時，輪到我吃。高高低低的景致很有節(jié)奏，兩人吃面的時間也大致相當(dāng)。有時我沒吃幾口便換她，心里有些怨念；又有時，吃的有些厭煩了，窗外還是低低矮矮的面貌。那個夏天，我們被媽媽領(lǐng)著在北京消磨了一整個假期。玩的什么記不清了，只記得那個月份雨水很足，積滿了親戚家四合院的庭子。那時北京的地似乎還沒有那么貴，我們在零亂的四合院里，趿拉著肥大的拖鞋玩水。假期過后我就要上一年級了，我看著媽媽在王府井給我買的昂貴書包，綠底黃邊的硬皮雙肩包，蓋子可以翻起來，有磁鐵暗扣。這讓我覺得自己是大戶人家的小孩。

那碗面吃完后，我們?nèi)粲腥魺o地聊天，爭論起某個漢字的讀音。姐姐說她語文課學(xué)過，并且建議我回去查字典。我不屑于爭辯，只說：“字典都不準(zhǔn)的?！彪m然兩人的媽媽就在不過一米遠(yuǎn)的床鋪休息，但我心里悄悄自以為長大了。自以為在談笑中，我吞下了沿路的山河。

后來我才知道，這世上還有千千萬萬條鐵路。

中學(xué)時讀到季羨林先生的文章，他提起留德時曾經(jīng)乘坐的K19次列車，是一趟從北京開往莫斯科的車。“留給我印象最深的是貝加爾湖。我們的火車?yán)@行了這個湖的一半多，用了將近半天的時間。山洞一個接一個，不知道穿過了幾個山洞。山上叢林密布，一翠到頂。鐵路就修到岸邊上，從岸邊上俯看湖水，了若指掌?！蔽议]上眼睛，身體仿佛已漾在貝加爾湖清可見底的水里。我盤算著，在三十歲前也要坐一趟K19，橫貫世上最長的鐵路，最好和心愛的人一起，在西伯利亞平原上一路向西，也算是追趕太陽。要像季先生一樣，在森林深處的站臺下一次車，買上一個“蘇聯(lián)農(nóng)民”兜售的大松果，那松果一定會是“大的令人吃驚”，“非?？蓯邸钡摹?/p>

許多夢想總是還沒來得及實現(xiàn)就已湮滅。上了大學(xué)，我開始瞞著爸媽到臨近省份旅行。行動的自由換來的是金錢的拮據(jù)。我拿著讓我吃飯過日子的生活費，買最便宜的火車票，花八小時，或是十八小時，四處游走，看看別人家的日子。大學(xué)生的錢很值錢，時間不怎么值錢?；疖囉谖?，早已失掉了想象里玫瑰色的神采，褪去悠悠的光澤，淪落成廉價的代步工具。K19要開上七天七夜，足夠上帝創(chuàng)造宇宙洪荒的。然而他都得在禮拜天休息，于是我想我一定承受不來。何況那趟列車的票價并不便宜，倒不如乘飛機，飛機有干凈的地毯，空姐也笑得好看。

然而在一次又一次的不得已中，確又同它生出了些愛恨牽纏的羈絆，仿佛食而無味的戀情，在種種不耐和厭倦之外，總有些棄之可惜的好。

為了省錢，最常買的是硬座車票。硬座車廂總是頗為活潑的。行李安頓好之后，人們都有些無所事事。手機的電得省著用，以免同接你的人斷了聯(lián)系。這樣的情形下，只要眼睛不小心觸上對座的目光，話題便很容易出來。若有人給鄰座的人們分發(fā)些零嘴，那么周遭五六個人談起天來也是很自然的事。有人到終點站旅游，而終點站可能就是對座的家。旅人向歸人詢問當(dāng)?shù)赜心男┖贸缘牟宛^，歸人憶起種種童年味道，恨不得一秒行萬里。旅人熱切地記下來，在地圖上做好標(biāo)記，盼著去解開歸人口中布下的朝思暮想之謎。

最近的一次硬座旅行，是和男友一起。在那之前我還獨自在南京晃蕩，他在南方，掌心的手機是風(fēng)箏的軸，信號是線，把我牽去他曾到過的地方。我在他從前舉起相機的城墻邊上，朝雞鳴寺望去，藥師塔疊映在紫峰大廈的腿肚子上，倒是更威嚴(yán)端莊。我拍下同樣角度的照片，紫峰頂上的天線依然與塔尖比高，不顧身后翻涌的被日光染色的云翳，和來了又去的數(shù)不盡的黃昏。只是眼下的松柏長高了，雞鳴寺亮橘色的壁隱在了視線里郁郁的枝葉身后。

一周后我們終于一道坐在了火車上。票是在一次談天里兩分鐘內(nèi)訂下的，買的是所有選擇里最慢的車，只花了一頓食堂的飯菜錢。一個中年大叔坐在我們對面，手里皺巴巴的車票像他緊蹙的眉頭。他一次又一次地向乘務(wù)員哭訴：“我花了兩次錢，你們要退錢給我啊。”對方一再解釋，說下了車工作人員會退給你的。大叔將信將疑，朝四周打量，欲言又止的樣子。大叔焦灼了一路，一會兒又弄不清手機的網(wǎng)絡(luò)，向我們求救。問題一下子就解決了，大叔高興得像個孩子，連說，你們年輕人就是懂得多啊。

什么時候開始，年輕人懂得多了呢？熒屏上如煙的字取代了一口一口吃下的鹽，在麥當(dāng)勞里，我們甚至不需要米飯。我們大概是這列車廂里最年輕的人，年輕的有些無所適從，年輕得有些害臊。我們說好只顧眼前，卻屢屢被未知砸中。我想起他曾說，我們在說著當(dāng)下的時候，它就已經(jīng)過去了。車窗外沒什么可看的風(fēng)景，那是城與城之間的荒涼帶，即使是最慢的車，也只裂出一小時的縫隙?？p隙里廢棄的工廠和一地雜草被初冬的風(fēng)吹著，似動非動，在兩座GDP至上的城市間，逍遙得有些傲慢。如果人能抓住的連一秒都沒有，就讓這趟車再慢一點，似這無涯的鐵路有千斤重。

一列普通的客車有十四節(jié)車廂，卻只有一節(jié)餐車，束在火車并不盈盈一握的腰身上。今年春天，研究生面試后，和另一學(xué)校面試完的同學(xué)一道，從上海回深圳。午覺過后，我們各自收到了錄取通知。同學(xué)激動得含著淚打電話回家，我沒那么激動，但也隱隱地高興，手腳輕得不知往哪兒擺。那晚我們?nèi)ゲ蛙?，點了一盤紅燒魚，一份番茄炒蛋。菜是用米白色的瓷盤子裝的，米飯卻裝在塑料碗里。我記不起那頓飯里我們是否舉著飲料干杯慶賀，但兩個人的喜訊交織在一餐流動的飯里，總是有儀式感的一件事情。

餐車的桌布很白，沾著消毒水的味道。每張桌上擺一瓶花，假牙色的花瓶?；ㄊ撬芰系?，綻放得禮貌而造作，紅紅綠綠，像是上個世紀(jì)的顏色。有時前面的乘客吃完了，雞骨頭、魚骨頭擺在桌布上，你也得搶先坐下，免得座位被別人占了去。乘務(wù)員總是喊半天也不來，好不容易來了，風(fēng)風(fēng)火火地把殘羹剩飯一收，留下一張覆了膜的、臟兮兮的菜單，和桌布上一攤別人的油漬。

可我依然喜歡餐車，餐車?yán)锩總€人能被分配到更多的空氣。一次從南昌回學(xué)校，買了K字頭的硬座。南昌是經(jīng)停站，我上車時，車廂里已經(jīng)裝滿了一百一十七個人一天一夜的氣味?；爻掏鶝]有去程的興奮勁兒，人冷靜下來，知覺就變得格外敏銳，煙味、汗味、泡面味、洗手間的余味一齊涌上鼻端，往心口里刺，胃液也攪動起來。K字頭名曰快車，其實是所有火車?yán)镙^慢的一種。在它之上，還有特快、直達(dá)特快、動車、高鐵，相比之下，一個“快”字顯得多么單薄無力。每當(dāng)遇到車與車的沖突，?？康却目偸荎字頭。第三次停靠時，我終于受不了黏悶的空氣，拿起行李逃往餐車，那是我能奔赴的最遠(yuǎn)的遠(yuǎn)方了。

那天的餐車人出奇的少。桌上沒有吃剩的骨頭，桌布白凈整潔。吃完飯后，沒有人來趕我走，我和我敞開的飯盒獨自坐著。車廂另一頭的餐桌上，圍了七八個乘務(wù)員。三次?？堪蚜熊圂沲蛇M了夜晚。夜幕一落，人心反倒澄明起來，慢就慢些吧，總能到的。乘務(wù)員們無事可做，嘰嘰喳喳的聊著天，把一路的辛勞都釋放出來。耳朵和眼睛一樣有焦點，不聚焦的時候，不遠(yuǎn)處那些翻飛的話語就像虛化的背景，色彩斑駁，面目模糊。我已然把腦子里的話語榨干，自己和自己玩無可玩，只好偷聽起他們的對話。一個油頭大耳的男乘務(wù)員唱著主角，講到精彩處眉毛向上一挑，算作說書人敲了一聲醒木。大約再說一個偏遠(yuǎn)農(nóng)村的小伙子，是他曾經(jīng)在工廠打工的同事，長得一表人才，品性也好，就是窮。輾轉(zhuǎn)了幾處單位，最后不知怎的，突然娶了一個深圳本地女人。岳父給他買了車，送給他一個鋪面，當(dāng)上了小老板。一圈聽眾發(fā)出艷羨的驚嘆，作為對說書人的回應(yīng)。

角兒不滿足于此，他換了個語氣，聲音低沉下來：“后來他跟我說起他老婆，說她脫光了站在你面前，你都不會動一下。”

火車倒是動了，像個木訥的君子繼續(xù)溫吞地向前行進。

臥鋪的劇情不如硬座與餐車來的多，空間被隔開，人也變得高貴起來。高貴的人是不愿意多和陌生人談話的。在一輛從廣州到黃山的夜車?yán)?，我一路無言。

車廂的燈于十點熄滅。上鋪是最令人不喜歡的床位，空間被壓縮到極限，甚至容不得你坐起身。我躺在上鋪的床上，車頂距我的臉不到一條手臂的距離。在那之上，是火車的金屬外衣，隔絕了風(fēng)塵，也披了一身從南到北的月光，我聽見車廂間的關(guān)節(jié)吱呀作響。綠皮的列車像一條巨大的蟲，在廣袤的鄉(xiāng)間扭著屁股裊娜爬行。在這樣的沉默里，時間是被交付的，長長的鐵皮把一堆搖搖晃晃的肉身運往他們的站臺，平日里各自錯落的生活此時被束成一條線這段時間里，你使出了熟悉的軌跡。你可以戴上耳機，可以在嬰兒的苦鬧聲中擁有不可靠的睡眠，可以把喊著“啤酒飲料礦泉水”的乘務(wù)員攔下來，買一包花生?？梢耘?，可以跳——我的確嘗試過，可以從列車的盡頭走向另一個盡頭——也就是說，你什么也做不了。

我把臉貼在玻璃窗上，影子成了窗上破開的暗洞，撥開車?yán)镆篃舻姆垂?。窗外是鄉(xiāng)間的田埂。屋舍里的人睡了，門外的狗睡了，水稻睡了，風(fēng)睡了。可清亮的小路醒著，稻草人醒著，月亮沒睡，我也醒著。我和窗外的夜晚隔了一層玻璃，我是一道擾亂了時間的風(fēng)。原來月亮真的很亮，或許不能用來讀書，但足以照亮回家的路。

前幾年去臺北，整座城市低矮的建筑令我覺得很是壓抑，我說我好像要在高樓間才能呼吸。朋友不解，為什么壓抑的不是高樓？我也不解。這繁茂滋長的星夜似乎讓我找到了些許眉目。我們活在不知是云還是霾的矮矮的大氣里，甚至觸不到對流層之上平流的空氣。我個子不高，吸不到兩米以上的氧?？蛇@蕪雜的鉆石般的星斗啊，碎在一片黑暗中甚至不顯得珍貴。它們遠(yuǎn)遠(yuǎn)的生活，長長久久地不理我。萬里高的空氣太沉，壓得喘不過氣。我不會造樓，所以喜歡去樓很高的城市。在那里，高聳的樓宇為我撐起一片天地。雖然我也知道，樓再高，也不過像睡在上鋪的我，那只輕輕一伸就觸到車頂?shù)氖直邸?/p>

后來我真的站在了火車頂上。大三那年，同一位朋友去了趟武漢。我們站在長江邊，長江大橋的橋頭堡也站在江邊。抬眼望，橋頭堡高得望不到頂。橋是雙層的，地下一層是火車道，上面一層是汽車道。我們站在大橋的裙裾之下，宛若螻蟻?；疖嚭推囋谖覀冾^頂飛馳，越過寬闊的江面，往北方去。那是我第一次站在地面上卻感到對高度的恐懼。夜里，我們沿著武昌一岸的引橋往上走，終于站在汽車層的橋面上，俯看的眼光似乎壓低了高度，站在橋面上反而沒了于地面仰面而觀的震撼。長江在我們眼下的不遠(yuǎn)處，櫻花開過的季節(jié)里，晚風(fēng)依然涼得徹骨。我們靠著欄桿朝江水喊去，喊些什么早忘了，那個朋友如今也同我失去了聯(lián)系。但那確實是我第一次站在了火車頂，盡管隔著一層橋面，但那畢竟是車頂。我腳下的一車人被那銹綠的錚錚鐵骨運過長江，不知是去北京還是石家莊。

大學(xué)畢業(yè)的那個夏天，在宿舍里搜刮出一抽屜的火車票，零零落落的樣子，看著比我還可憐。那些曾經(jīng)同我拿著相同票根的陌生旅伴，不知還與什么人同行過；過去和我一起肩挨著肩的朋友，又在什么時候下了車。我不知道該不該為那退了色的油墨印記傷一點心，我可以拍張照片存進電腦里，或是拿去相館替它穿上一層塑膠。還是由它去，化成一片片暗紅或淡藍(lán)的紙，做一個對時間緘默的啞巴。畢竟人會走丟，茶水會涼，再威風(fēng)的旅程也不過兩根鋼軌，些許枕木，一段路。

江姍珊

《萌芽》

清華北大劉志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