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旅途】向死而生

? 他最先注意到的是陰影。
? 那龐然的黑幕如同將覆高山,威嚴又堂皇地傾落在并不挺直的脊背,讓他在虛作的高壓下擠出肺泡里殘余的零碎氧氣,才恍悟如此巍峨不過是身側(cè)大廈于夜幕遠燈之下映照而出的斑駁幻影。
? 太累了?
? 男人的指尖掠過數(shù)天未曾仔細梳理過的油膩頭發(fā),按在額角尚在掙扎搏動的神經(jīng)上,因劇痛而導(dǎo)致的影影綽綽讓他又把那棟巨大建筑的冷硬反光看成離奇怪誕,眼目發(fā)綠的陰祟鬼物。
? 是太累了。
? 他尚未從高空給予的戰(zhàn)栗中恢復(fù),喉嚨鼓動,艱難地咽下半口帶著苦味的唾沫,只覺目眩神亂。男人從前以為自己早習(xí)慣了偏頭痛的經(jīng)年折磨,但今次延續(xù)了幾天的發(fā)作卻幾乎讓他覺得鼻息中都帶上了血液滾燙的腥氣。
? 女人們是這時候出現(xiàn)的。
? 最開始只有悉悉索索的細微聲響,等男人轉(zhuǎn)過視線,他看到通往地下一層的消防梯轉(zhuǎn)角處探出幾個腦袋。
? 屬于中年女人的腦袋。
? 那是他經(jīng)常見到的,屬于農(nóng)婦們的腦袋,黝黑,壯實,刀劈斧刻的皺紋讓模糊不清的臉龐看起來更像一抔皸裂開的貧瘠黃土。粗糙的黑發(fā)翻卷出枯白或是熏黃,用素色的橡筋扎在腦后,顯出爽利來。
? 男人甚至能只由這個腦袋便構(gòu)想出女人們會有的千篇一律的衣著,壯碩頑實的筋骨軀干外面罩著的是圖案過于花哨的艷麗單衣,下面是深藍或全黑的闊腳褲,到腳踝處挽起,露出肉色短襪與軍綠部隊鞋,帶著洗不掉的泥點子。
? 該死。
? 他埋下腦袋,疼痛不適時地再次漫涌過來,讓男人不得不就此打住,而重新聚焦在更真切的悲哀上。
? 我在……哪里?他張了張嘴,有些后知后覺,胸腔里滿是尚未宣泄干凈的驚懼。男人依稀記得上一秒自己還在漫長的上旋階梯中推開扇扇明黃得令人不安的金屬門,下一秒斷續(xù)的神智恢復(fù)連接后,就已然陷入到某種迷途般的滑稽境地,并伴隨著可恥的挫敗感。
? 自偉大而必然的旅程中逃離的挫敗感。
? 而就算是日復(fù)一日,到來又離去的高樓,他亦只能勉強記起垂直起落的電梯中偶然窺見的景致。男人甚至想過,在麻木無味里,或許只有那點微末的失重感能帶來幾分不多的存在感。
??而在今次無意識的漫長游離后,他竟不知曉已然走到了哪方顛倒的僻遠角落。
? 就像他從未在意過此處還有通往地下深層的備用樓梯,里面躲藏著男人不曾見過的女人們。
? 躲藏……嗎?
? 他斜過眼睛,居高臨下看著樓梯里不協(xié)的闖入者們。
? 她們不該出現(xiàn)在這里的。
? 走在最前面的女人視線卻沒有落在男人身上哪怕一次,她眼神明亮,面頰紅潤,看起來要比身后幾個滿面風(fēng)霜的矮小同伴年輕許多。
? 他向來說不準她們的年紀,或許還不到三十,或許早過了五十,好似是有某種不可知的玄法使得農(nóng)婦們到了某個時點便驟然變幻成了他目前看到的模樣,這種刻板卻準確的印象會一直持續(xù)到她們路途已盡,徹底消失在這座城市的前一天。
? 別再胡思亂想了,男人晃晃腦袋,想把這些不知來由的臆思妄誕從渾噩的頭顱內(nèi)清出去。
? 打頭的女人已經(jīng)自顧自走到了樓梯口,男人這才注意到她背后用粗繩捆上了幾大疊撿來的紙殼,累得齊整,高聳起來若是小山,被女人安穩(wěn)又自在地馱著。她依舊沒有理會男人,就像后者只是一棵樹,或者一朵云,而用機敏的視線左右掃視過道上的往來者。
? 哈!
? 他大約猜到了女人的擔(dān)憂。
? 福臨心至地,男人突然想起幼童時在家鄉(xiāng)草野里帶著黃犬追逐田鼠的時日,這份久遠的古早回憶是男人走到現(xiàn)在少有的明亮底色,但此時出現(xiàn)得是如此突兀,以至于他第一時間并沒有體察到其中的意味。
? 或許,男人想到,或許是因為那些在田中逃竄的小東西,有著和女人一樣水潤卻機警的凝眸。
? 而在這份怪異的比喻之后,“黃犬”隨之出現(xiàn)。
? 提手電的保安把帽子被夾在腋下,露出汗淋淋的腦門,他的制服已經(jīng)很舊了,被污漬浸得更皺。保安朝他點頭致意,這讓男人多少有些尷尬,正如他從不知道公司底下有盜賣紙殼的女人,他亦未曾留有對身前正在巡邏的保安的半分印象。
? 女人受了驚,她朝身后低聲呼喝,躲在樓梯間的幾個年老些的屏著氣縮回陰影。她隨后踮起腳,像是無聲的貓,又像是矯敏的田徑健將,麻利又冷靜地跳下樓梯,消失在男人看不明晰的角落中。
? 男人收回目光,抿緊了嘴,他看著迎面過來的保安,心臟在鼓鼓跳動。
? 我在緊張什么?
? 保安卻很識趣,他沒有想要開口問男人什么,在默契又奇異的無言里擦著男人肩頭離開。
? 女人們重新探出腦袋,還是同一個打頭,她幾步躍到出口,目視著背對她的保安一步步走遠,再三確認后,才吁一口氣,朝身后招手。
? 其他人立刻行動起來,她們背上壓好的紙殼,在高度緊張帶來的卓絕紀律性里前后有序,行軍般小跑出去,奔行到馬路對面。
? 男人就站在原處,沒有女人有朝他投向多余的一瞥。
? 年輕的女人最先出去,此刻特意落在最后,她一邊望風(fēng),一邊幫腿腳不便的幾個同伴翻過對側(cè)半人高的欄桿。她們自蜿蜒向上的高架橋入口出發(fā),像在遠征一座水泥鋼筋鑄就的崇山,很快被街燈所不能及的暮色吞沒。
? 若是匯入大江的淙淙細流。
? 月明如玉,四野靜謐。
??男人同女人們的旅途交錯而過。
? 在這一出“捉迷藏”般的短暫鬧劇急促卻有力地在男人面前上演后,他感到心內(nèi)有奇異的脈動在震顫,甚至于頭顱的疼痛都減輕不少。
? “都走完了?”
? 帶著濃烈口音的含混問詢在男人身后響起,他差些像女人們一樣驚得跳起來,猶疑是不是自己出現(xiàn)了幻覺。
? 是那個保安。
? “等等……”他意識到什么,“你……知道她們在私拿紙殼?”
? “知道的?!北0颤c點頭,語氣輕淡,看起來并不像是個掠食者,“我又不瞎。”
? “可是……”男人才臆測出來的保安同女人之間尖銳對抗的關(guān)系隨著這句話轟然破碎,“為什么?”
? 他問得急切,彷佛這個問題真的如此重要。
? 保安提了提垂拉的褲子,他凸起的肚腹太大,撐得褲腰微微變形。
? “你有下去看過嗎?”保安的眼睛朝女人們進出的那道狹窄樓梯望過去。
? 咕咚,男人喉結(jié)顫動。
? “沒有?!彼姓J得有些頹然。
? “知道下面有多少紙殼嗎?”保安向男人走近一步,“每天物流往來運轉(zhuǎn),最不缺的就是這東西?!?/p>
? “我不明白……”下意識的傲慢依舊讓男人做出紙殼并非屬于女人的判斷,就算分明有更深層的本能在告知他:那些物件本就是被棄置的垃圾。
? “紙殼之所以叫紙殼,就是因為它們是被丟掉的?!北0猜冻銎婀值纳裆?,“不是嗎?”
? “不該是這樣?!蹦腥藫u頭,說得篤定,“你被雇傭的職責(zé)就是阻止她們?!?/p>
? “阻止她們拾走沒人要的東西?”保安聳起他寡淡的眉毛,如同兩條細長的疤痕在扭動,“得了吧,細說起來,我同她們并無分別,都是討生的苦人而已,何必互相為難?!?/p>
? “你真不像個保安?!蹦腥苏f。
? “你這人……”保安沒有掩飾他的驚異,“是想得太過蕪雜,甚至到了如此簡單明了的話都領(lǐng)會不了的地步?”
? “唔……”他被問住了,于是沒有搭腔,反而抓到頭腦中一閃而過的靈光,語氣得意起來,“我猜她們是向你交錢了?像是……保護費,還是叫封口費合適些?”
? 面色蒼白的保安被逗得發(fā)笑,“你說那群老娘們兒?腿腳好得驚人,再年輕十歲我都追不上;也摳門得驚人,想從她們指縫里擠出錢來……嘖嘖……”
? “所以……”男人摩拭著自己的下巴,新生的胡茬堅硬如鐵,刺得他指腹生疼,“你還是有試過討錢?”
? “試試也無妨。”保安露出市儈的淺笑,男人卻不覺得這份精明和同事一樣令人嫌惡,反而讓他安心不少。
? “我剛才真以為你不是個普通的保安?!彼0策f過一根煙。
? “我剛才也真以為你是個有妄想癥的精神病?!北0步舆^煙,放在鼻下聞了聞,沒點燃,收在胸前口袋里。
??“可是,你還是在巡視,為了什么?”
? “工作要求,總要做做樣子,何況……”保安說到此處,語氣頓住,這是男人第一次看到他嚴肅的神色。
? “你猜猜?”?
? 男人搖頭,“我猜不到?!?/p>
? “沒意思?!北0财沧欤闷ば蟾脑诘孛嫔?,發(fā)出清脆的鳴音。
? “惡趣味?”他提出最常見的試探。
? “不?!北0驳哪樲D(zhuǎn)到暗處,“很難理解吧,對于你們?!?/p>
? 男人對保安把主語放在最后的倒裝感到難以言明的愧怍。
? “我只是覺得,每天來假模假樣轉(zhuǎn)一圈……”保安的眉鋒蹙起又落下,起合幾次,才找到合適的詞,“她們似乎更安心些?!?/p>
? “安心?”男人不明白。
? “安心?!北0仓貜?fù)。
? 兩人隨后沉默了一陣。
? “媽的,好怪?!北0才呐淖约旱哪槪按笸砩衔液湍阍谙拐f些什么……”
? 直到兩人分別后,男人才多少咀嚼出幾味不知真假的意味。
? 女人們只是不能接受如此輕巧簡單的恩惠,她們需要保安的注目。
? 這讓他在重新登樓時想起不知哪里見到的話:
? “活本身是熱量充沛的,但生活并不是?!?/p>
? 再次站上天臺,夜風(fēng)獵獵,撕開男人唇齒間的細縫,讓他只覺得有銹蝕的鐵片在口腔里旋舞激蕩,幾乎要刮下一層肉來。
? 他在令人沉溺的迷蒙夜色里佇立良久,直到腿腳發(fā)酸才退下來??恐雷o鐵絲網(wǎng),男人狠狠給了自己一個耳光,隨后痛哭流涕。
? 今夜第二次踏上艱實的地面,是在他同自己和解,走過生或死的逆旅之后。
? 月光正照在男人背上,暈染出環(huán)狀的輝芒。
? 這本該是他最后一次觸碰大地的。
? 男人這樣想。
? 幸好不再是了。

? 一個男人拯救自己的心靈之旅,希望大家喜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