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黑暗掩蓋了天空，而雨幕則遮蔽了黑夜，將整個大地籠罩。

大水擊潰了人間之里街道上的一切，還未撤去的攤鋪被摧古拉朽地碾碎，殘?jiān)诜e水中漂去遠(yuǎn)方。村民們躲入屋中，只覺得頭上似有無數(shù)把重錘，在轟擊著他們的心臟。

有壽命悠久的妖怪，在感嘆著這場大自然的偉力，因?yàn)樗齻円言S久未見著這般宏大的奇景了，仿若龍神蘇醒，吐出了一道悠長的嘆息。也有垂老的白叟，在恐慌中瑟瑟發(fā)抖，害怕是某個無知的人類觸怒了天神，因此降下了災(zāi)禍。

無人知曉，在這般風(fēng)雨之下，有兩位少女迎著風(fēng)雨，走出了稗田家宅。

那是很沉默的一段路，沉默著在泥水中攀爬、被雨水打濕衣裳，任由樹枝抽打皮膚。她們來到一處隱秘的山洞，點(diǎn)燃油燈，在昏黃的光照下，兩道黑影印在了斑駁的石壁上。

黑影們舉起了鏟子，一次又一次地落下、舉起，黃泥在空中飛過，壘成土堆。

濕重的衣服混合著土漬，緊緊黏在肌膚之上。本居小鈴撩去貼在額前的濕發(fā)，同時也將泥渣抹在了臉上，和那些不知是雨水、汗液、還是其他什么的液體，混合在了一起。

她已經(jīng)習(xí)慣了震耳欲聾的雨聲，也已忽略了自己沉重的喘息聲。但唯獨(dú)它，這沉悶、卻無比刺耳的聲音，怎么也無法無視，每一次落地，都似在心頭狠狠地扎上一劍。

就這么重復(fù)著機(jī)械的動作，低頭注視腳下的坑一點(diǎn)點(diǎn)擴(kuò)大，視野也開始逐漸渙散。她努力去壓抑，但淚水自從第一滴開始落下，就再也停不下來。她試圖擦拭眼睛，可不知是否是被手上的泥水所刺激，淚水卻越來越多，越來越無法抑制，砸在濕潤的泥土上。

就像外面的那場雨一樣猛烈。

“小鈴……”另一位少女向她遞來一張還算干凈的手帕。

“滾開！”

手帕落在了一旁的尸體上，恰好為她斂去了面容，只余紫發(fā)的長發(fā)。她覆手于胸前，衣裳在這暴雨之下，竟奇跡般地保持著潔凈，仿佛只是安靜地遁入了夢鄉(xiāng)。

少女沉默地收回手。

小鈴脹紅了眼睛，緊緊盯著她的臉：“不要用她的手碰我?！?/p>

“……”

稗田阿求并未生氣，反而，從心底深切地感受到了她的悲傷。

暴雨沖洗著土地，而細(xì)雨則沉默著挖掘土地。直到一束驚雷降臨在山洞之外，劈開了一株掩人耳目的高樹，霎時整座山丘的樹，仿佛都在隨著風(fēng)雨恐懼地飄搖。

砰！

二人合力將尸體放入了挖好的墓地中。阿求再次舉起鏟子，將泥土填回坑洞中——一鏟、又一鏟的泥土砸在她的身上，又是沉悶而刺耳的聲音。

小鈴看著她的身軀一點(diǎn)點(diǎn)被掩埋，喉中發(fā)出了某種無意義的呻吟聲，仿佛一名巫師，正在誦讀邪惡的咒語，施展復(fù)生的魔法。但顯然直到最后一刻，也未能成功。

阿求放下鏟子，這一刻她心中似轉(zhuǎn)過了許多念頭，但最終只是閉上了雙眼，念誦道：

“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yùn)皆空，度一切苦厄……”

一切都在斷裂、不住地斷裂。

樹木隨著風(fēng)雨飄搖，樹葉被狂風(fēng)卷上天空，不知要被攜去何方。

?

二、

距離發(fā)生暴雨，已經(jīng)過去了數(shù)月。

臨近破曉，阿求站在鏡子前，脫下了衣裳，端詳自己年輕的胴體。自從那一天開始，她就喜歡上了這樣觀察自己的身體——不帶一絲欲望，純粹的觀察。

用指尖摩挲著皮膚，她的視線也隨之移動，從臉頰緩緩滑下，經(jīng)纖細(xì)雪頸、到一手盈握的乳房，直至玲瓏柳腰，沒有分毫贅肉。這具身體而今二十有三，正是褪去青澀、卻不失少女芳澤的年紀(jì)，白皙的肌膚在沐浴之后微透粉意，仿佛吹彈即破。

少女一時有些失神。

叮——?！狻狻?/p>

敲打著玻璃的聲音，卻不是風(fēng)雨。阿求望見鏡中的自己，不知何時，她已穿上了亮麗的和服，漫步于庭院之中。突然，她停在了一棵樹下。

視角一變，阿求俯視著這片庭院，看到身穿和服的阿求仰起頭，眼里似帶著不解，注視著自己。阿求從她的瞳中，看到了倒映著的自己的影子。

——那是一只鸚鵡，身披艷麗彩羽，安靜地停留在樹枝上。

“母親……”

阿求喃喃道，再看去時，鏡子已毫無異樣。但她理解剛才所發(fā)生的一切，自己其實(shí)并不是“稗田阿求”，她不過是一只被稗田阿求收留的妖怪鸚鵡。

四年前，她被阿求收養(yǎng)，不知不覺便開始模仿她的行為——直到最終，擁有了與她一模一樣的容貌，和幾乎等同的知識。如今“母親”自殺了，她被迫擔(dān)上了她的職責(zé)。

阿求發(fā)了很久的呆，不知不覺中已到了黎明，陽光燒去了黑夜，灑在院中。早起的丫鬟揉著發(fā)紅的眼睛，來到澡室，被室內(nèi)一絲不掛的阿求嚇到了。

“??！”丫鬟趕緊行了禮，“小姐，您……是要清洗嗎？”

阿求仍有些恍惚，俄而輕言道：“已洗過了，替我將換下的衣物拿去清洗吧。”

丫鬟取了衣物告退，阿求便換上新衣去了廳里，早點(diǎn)已備好了——小碗米飯，味噌與半只烤魚。鼻子里是一股好聞的咸香味，但阿求卻一點(diǎn)食欲都提不上來。

阿求方才坐好，總管便迎了上來。

“糧食還夠嗎？”阿求問。

數(shù)月前的大水，將人里的農(nóng)田盡數(shù)淹了，今年的收成毀于一旦。非但如此，連糧倉也都被大水沖毀，往年屯積的用于應(yīng)對兇年的糧食，也被淹臭了。唯有稗田家，因?yàn)榻ㄔ谏角鹬?，地勢較高，糧倉才沒有被大水淹沒。

“大約還能撐一月左右。若算上外出采獵的獵人，或許能再延長一些。但這樣太危險。”

總管面上有些憂愁。阿求一直未將稗田家所剩的糧食對外公開，因?yàn)楹ε乱鹂只?。但如果一直這般下去，恐怕遲早有一日會暴露。但她往哪兒尋其他法子，補(bǔ)充糧食呢？

“田里還是種不活？”

“是的?！?/p>

日復(fù)一日聽到相同的回答，阿求已經(jīng)習(xí)慣了，嘆了口氣。阿求挖了一勺米飯，入口便是一股酸苦味，她面色不變地咽了下去，問：“還有其他消息嗎？”

“有一個好消息。那只食人妖怪，已經(jīng)被博麗巫女成功退治?！?/p>

大水結(jié)束后一段時間，人里出現(xiàn)了一只食人妖怪，它從不攻擊活人，唯獨(dú)喜歡將死尸掠走吞食，當(dāng)時有一些因?yàn)榇笏鐢赖娜?，尸體離奇失蹤，都是這只妖怪所為。

“既然如此就放開消息，免得大家再擔(dān)驚受怕了?！?/p>

“明白?！?/p>

二人又談了一些其他事宜，直到阿求結(jié)束早點(diǎn)，她看著干凈的盤子，胸中有些悶。

“我自己去村子里走走。還有，以后就不用準(zhǔn)備我的早點(diǎn)了?！?/p>

?

三、

去村子里走走，已經(jīng)成為阿求每天必做的事情之一了。倒非她自己喜歡散步，而是村子里的人們希望，每天都可以看見她——準(zhǔn)確說，是看見第十代御阿禮之子。有些村民對“御阿禮”三個字有著近乎盲目的信任，仿佛只要有她在，事情再糟糕，都不會有問題一般。

比如。瞧，整個村子的糧食都被淹了，唯有御阿禮家的沒事，自然是大人在庇佑！

因此阿求走在村里時，總會發(fā)現(xiàn)自己正被人注視著，用一種非常敬重的目光——開始她不太舒服，她從小被關(guān)在宅子里，還從未有人這樣望著她過。但久而久之，便習(xí)慣了。

“阿求！”

遠(yuǎn)遠(yuǎn)聽到呼喊聲，正是博麗靈夢，和常與她混在一起的魔理沙。

未走近，阿求便發(fā)現(xiàn)靈夢瞇起了眼，視線定在她身上，好像發(fā)現(xiàn)了哪里不對勁似的。阿求面色未改，作出微笑：“盯著我看做什么 ？”

“阿求，我怎覺得你好像變了？”

“哪里不一樣了？”

“哪里不對。但好像又沒什么不對?！膘`夢搖著頭，忽一錘手掌，"好像變漂亮了！"

“??？”

“啊呀，即便是阿求，也是女孩子嘛?！?/p>

靈夢有些壞地笑起來。魔理沙也聽懂了她話里的意味，眼里閃起星星，一副過來人的樣子：“說起來，最近小鈴身子有些憔悴呢?！?/p>

“憔悴？”阿求打起注意，“我和她很久沒見面了，她還好嗎？”

準(zhǔn)確地說，是自從那場大水之后，她們就再也沒見面。除了忙碌之外，也是因?yàn)榘⑶笥X得，她應(yīng)該不愿意看見長著“阿求”模樣的自己。

“很久？”

靈夢和魔理沙對了對眼，都看到了對方的意思。魔理沙斟酌了下話，發(fā)現(xiàn)不太好描述，最近小鈴都不怎么催自己借走的書了，想必是心情十分糟糕。

“這個……你最好還是自己去看看吧?！?/p>

“前個月，她似乎還受傷了。”靈夢又說。

“傷？”

阿求心中升起不好的預(yù)感，有些猶豫?！扇绻钦嬲摹鞍⑶蟆?，她會猶豫嗎？

不，她不是這么優(yōu)柔寡斷的人，既然終究要面對，那就不要拖延。阿求做下決定，便立馬與二人告別，甚至連感謝靈夢退治食人妖怪的事情都忘了。

見她離去，靈夢又問魔理沙：“你真不覺得阿求有哪里不對？”

“我覺得沒什么啊?！蹦Ю砩匙聊ブ安贿^好像確實(shí)漂亮了點(diǎn)……啊，對了，阿求她沒穿那件衣服。就是她以前出門，經(jīng)常穿的那件黃綠色的外披?！?/p>

“是嗎？”靈夢放下了疑惑。

?

四、

鈴奈庵中，有一股淡淡的壓抑感。就好像上一瞬間仍然陽光明媚，現(xiàn)在卻步入陰冷的黑暗中。阿求打量四周，發(fā)現(xiàn)所有窗戶都是關(guān)著的，連簾子都未拉開。

阿求聞到了一股奇異的香味，并非新印的書籍所散發(fā)的紙香、墨香，也非古籍自然散發(fā)的、悠遠(yuǎn)的書香，更不是書籍受潮產(chǎn)生的霉味。她很快注意到，書店的角落多出了一座佛龕，桌上擺有一座小香爐，升著淡淡白煙，香味正是由此而來。

小鈴以前不喜歡這種熏香的，她更喜歡水果的自然香氣。

“小鈴……”

小鈴正坐在案桌上，捧著一本書靜靜讀著。她的身旁是一盞油燈，昏黃色的火焰照在她蒼白的臉上，顯得有些慘淡。

“阿求？”她抬起頭來，有些愣神，“哦，隨便坐吧……要看書嗎？”

“啊，我自己找吧?！?/p>

阿求隨便在書架上抽了一本書下來，看了眼封面——《我知道籠中鳥為何歌唱》。奇怪的書名，應(yīng)該是外界的書吧。她心不在焉地翻看起來，不時瞥一眼小鈴，卻見她好像沒在意自己的出現(xiàn)，專心地讀著書——那本名為《科學(xué)怪人》的小說。

“小鈴，我聽說你之前……受傷了？”她嘗試搭話。

“嗯？是啊。一點(diǎn)擦傷。”

她停頓了一會兒，轉(zhuǎn)過頭來：“誰告訴你的？”

“靈夢……怎么受傷的？”

“沒什么，被石頭絆的，摔得狠了些?！?/p>

“這樣啊，傷好了？”

小鈴“嗯”了一聲，就不再作聲，阿求也不知再說什么，于是都沉默下來。鈴奈庵中漸漸只剩下翻頁的聲音。阿求忽有些懷念過去的日子，“阿求”與小鈴總喜歡在院子里飲茶、聊些不著邊際的話，那時自己只需在枝頭上隨聲附和，便能贏得她們的笑聲……

那樣無憂無慮的日子，已一去不復(fù)返了。

阿求忽然感到有些不對勁——翻書聲消失了。有一股視線始終停自己身上，飽含著越來越烈的熱意，仿佛使空氣都變得灼熱起來。阿求放下書，疑惑地看向小鈴。

“小鈴？你沒事吧?！?/p>

這一句話，卻使小鈴的理智徹底崩塌。她像惡虎般撲在阿求的身上，咬住她的唇，咬得嘴唇破裂，一股鐵銹味流入口中。小鈴死死地盯著那雙紫色的眸子，看見紫色星河的深處，倒映著自己扭曲的面龐，看見震驚、慌亂、懼怕……無數(shù)情緒從眸中涌了出來。

小鈴像吸血鬼般貪婪地索求著紅唇，不顧及傷害，不顧及掙扎，不斷用舌頭去撬著牙齒。

吮吸著唾液。攪拌。攪拌。吮吸。想把她納為己有。

粉色的發(fā)梢垂落在她的臉龐上，撫摸著每一縷土地，絲絲電流躥過，刺激著阿求的神經(jīng)。束發(fā)的鈴鐺在激烈地?fù)u晃著，可這鈴聲，卻遠(yuǎn)不及它主人內(nèi)心的火熱。

阿求的思維陷入了空白，她從未設(shè)想過這樣的情形，為什么小鈴會襲擊自己？她無法理解。她看見了小鈴眼中燃燒的火焰，仿佛要蔓延過來，將她一起燃盡。

這是什么？友情？親情？不，是……愛？

阿求再度茫然。為什么？

為什么要襲擊自己？對了，我有與她一模一樣的身體。我是她的替代品。

“放開我！”阿求尖叫著扭動起來。

但小鈴不為所動，她仍在索取著阿求的身體，纖細(xì)的雙手開始隔著衣服，揉搓阿求的乳房。異樣的酥麻感傳遞到全身，讓阿求的腦袋漸漸渾濁。但小鈴仍得不到滿足，她的手順著衣襟滑入內(nèi)部，冰冷的刺激讓阿求一聲悶哼。小鈴隨心所欲地揉搓出各種形狀。

“你是我的……”小鈴在阿求的右耳呼了一口氣。

阿求無法言語。她感受到了身體傳來的愉悅，也由此而迷茫——我該做什么？反抗！有聲音在內(nèi)心歌唱。但卻有無數(shù)呼喊壓過了歌唱的聲音：順從她，享受吧！

我是阿求。阿求在內(nèi)心對自己說。我現(xiàn)在是阿求……

阿求緊繃的身體放松下來，這仿佛放出了一個信號，讓小鈴的動作更加放肆。她拉起阿求的手，放至身下，她沒有多教什么，因?yàn)橐磺卸紝⒀刂灸苄袆印?/p>

阿求被沉重壓迫著，疼痛和快感同時向她襲來。她忽然睜開眼，看見了一個人，她安靜地站在自己的面前。她再仔細(xì)看，卻發(fā)現(xiàn)自己看見的是另外的兩個人。

她看到粉發(fā)的少女在不顧一切地進(jìn)攻，呻吟與低喘聲交錯在一起，扯下來的衣裳被隨意地仍在一旁。兩團(tuán)白色的肉體，從這一端，滾到那一端。書籍被二人壓皺、甚至撕碎。

地面上，有幾雙紅色的眼睛緩緩睜開，它們生長在書背上。它們瞇起眼睛，書頁一張一合地，發(fā)出了無聲的嘲笑。

阿求發(fā)覺自己在冷漠地觀察著一切，仿佛丟棄了一切情感。

連時間的流逝都完全忘卻。

“阿秋——”

一聲短促而壓抑的長吟，激烈的動作忽然停滯下來。小鈴失力地癱倒在阿求身上，傾聽著那顆，在胸膛有力跳動著的心臟，仿佛在確認(rèn)著她仍然存活的現(xiàn)實(shí)。

但很快的，巨大的懊悔、恐慌在她心中滋生起來。

她想要道歉，她探起來頭，看到了那張精致的臉上彌漫著紅暈。

多么地誘人。

但她卻像僵尸一般凍住了，因?yàn)樗€看到了一雙冰冷的眼睛。她冷漠地注視著自己，就像在注視一件沒有生命的物品。這是一雙來自第三者的眼睛。

她忽然醒悟過來——阿求已經(jīng)死了！眼前的這具肉體，只不過是一只妖怪！

不知是怎樣的感情在她心中爆發(fā)開來。

“不要這樣看著我！”她嘶吼著，眼睛變得血紅。

小鈴的手狠狠掐住了阿求的脖子，那支纖細(xì)的脖子立刻變形，被擠壓在一塊兒。她仿佛聽到了頸骨移位的聲音，咔嚓作響，空氣從阿求的口中被擠出，發(fā)出咯咯的聲音。

“為什么那樣看著我！”她再次嘶吼道，但阿求無法回答。

看著她因窒息而變得無比蒼白的臉龐，淚水未經(jīng)允許，就從小鈴的眼中流出。

她最終放開了雙手，向后倒下。阿求捂著脖子，開始劇烈地咳嗽、劇烈地吸入空氣，又哼哧哼哧地將每一絲吸進(jìn)去的空氣，又吐出來。

“為什么……”

小鈴無神地呢喃著，仿佛回到了暴雨的那一天，她親手將阿求埋進(jìn)了土內(nèi)。

鈴奈庵再次變得寂靜下來。

阿求看著她的模樣，心中又一次涌出了悲傷。她沒有責(zé)備她的行為，甚至沒有感到憤怒，仿佛剛才被強(qiáng)暴的、被謀殺的，并不是自己。阿求開始重新穿戴衣裳，她拿起小鈴的一副圍巾，遮住了自己脖子上的握痕。

她想起一件事，問：“‘阿秋’，是誰？”

仿佛被這個名字刺激到，小鈴抖了一抖。她冷笑地說：“看來她沒有告訴你啊?！?/p>

見她沒有解釋的意思，阿求離開了鈴奈庵。太陽還是那么艷麗，穩(wěn)穩(wěn)地升在高空，阿求站在門前，溫暖的陽光在沐浴著她的全身。她忽然想起了書桌上的那盞油燈——她感到一陣慶幸，幸好剛才的動作沒有打翻這盞油燈，否則一屋子的書，可能就盡數(shù)焚毀了。

怎么能在書屋里點(diǎn)燃油燈呢……太不盡責(zé)了。

阿求邁開腿，感到有些無力，歪歪斜斜地走在大街上。由于大水的破壞，許多鋪?zhàn)尤栽谛掭葜?，人們無精打采地坐在門檻上，卻會在看見阿求的一瞬間，眼神一亮，尊敬地望著她，阿求也同樣需要回以微笑。

無人知曉，他們所無比敬重的御阿禮大人，就在幾分鐘前，正被一名柔弱的少女強(qiáng)暴。

?

稗田家，院子里，奶媽正抱著嬰兒晃蕩?？匆姲⑶蠡貋恚虌屢呀?jīng)松弛的臉上擠出一個笑容：“小姐，正趕上吃午飯哩?！?/p>

“是嗎？對了，阿嫂，‘阿秋’這個名字，你聽過嗎？”

奶媽咯咯笑起來：“小姐也有忘事情的時候??？”

“確實(shí)忘了。”

“也是，忘了也不怪唷?！彼葡肫鹗裁?，奶媽的笑容淡下了，“‘阿秋’是小姐的乳名，該有二十年沒人叫了吧。”

“乳名？”

“是呢，乳名?！彼皖^盯著懷里熟睡的嬰兒，聲音忽然變得很輕，補(bǔ)充了一句廢話，“在小姐還是孩子的時候。”

“我的乳名……”

阿求點(diǎn)了點(diǎn)頭，阿求不知不覺又走到那面鏡子前，看著自己的臉。

“我的乳名？”她喃喃自語。

阿求忽然感到一股無法言喻的惡心感，從腹中洶涌而上，她彎腰，嘔出了一團(tuán)團(tuán)綠色的溶液、夾雜地許多食物碎渣。刺鼻的酸味、以及食物腐化的惡臭，一齊沖進(jìn)她的鼻子里，一部分墜入消化道，像一只大手，在她的胃中不斷攪拌著，又開始揉弄著腸子；一部分直上大腦，像一記猛錘，擊散了她所有的意識。

幸運(yùn)地，阿求暈倒在了自己的嘔吐物中，不至于再受痛苦折磨。

五、

大夫說，前些日子，阿求身上的壓力太大了，超過了她的承受能力，所以引發(fā)了生理反應(yīng)——也就是劇烈的嘔吐。府里的大家都接受了這個理由，于是看阿求的眼神中，除了更多的敬重外，又多了一絲憐憫。

阿求不想看見這份憐憫。她坐在書房中，翻看著一本書——一本破舊的書，藏青色的封面，沒有圖案，紙張的手感也很粗糙。若是走在街上，這樣廉價的書估計隨處可見。

這是她在澡室倒下時，恰好打翻了放置衛(wèi)生紙的箱子，從里面掉出來的一本書，被丫鬟拾起，交給了她。這幾日，她一直在讀這本書。

翻開第一頁，阿求用手指摩挲著上面的那兩個字：阿秋。

字體幼稚，筆順也很生硬，用的是木炭筆——寺子屋教小孩識字時，便是用的這種筆，便于擦改。這一頁上，就有好幾道灰黑色的印跡，連成了一團(tuán)。

阿秋再一次讀起這本日記。

?

季 ?月 ?日

阿秋開始學(xué)寫字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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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季 1月 3日 太陽很亮

今天學(xué)了一首好聽的歌！

老師說，日記要寫上時間和天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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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季 1月 4日 雨雨

捉迷臧。

魚都躲了起來。

?

109季 1月 6日 太陽

爬樹被阿媽罵了，哭哭。

?

……

前面一部分，阿秋日記寫的多是她日常遇到的趣事，或者玩的游戲，對于這部分，阿求只是草草略過，直接跳到了她第一次遇到小鈴的時候。

?

109季 4月 11日 ?熱

出去玩，交到了新朋友。

她有粉色的頭發(fā)，好可愛！好喜歡！

她也說喜歡我呢，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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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季 4月 16日 好多軟綿綿的云

小鈴送了好幾本書給阿秋，

但阿秋不喜歡讀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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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從小鈴對“阿秋”的態(tài)度上，阿求猜測，她們幼時一定發(fā)生過什么事情，所以她想在日記里尋找一些關(guān)于她的記錄。然而，她卻發(fā)現(xiàn)阿秋很少在日記里提到她，往往是翻過好幾頁，才能偶爾看見她的名字一次。幾乎找不到有用的信息。

似乎在那時，她們的關(guān)系不是非常緊密。

接下來一段時間的日記，雖然沒提到小鈴，卻是阿求覺得是整本日記中最重要的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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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季 7月 25日 云低低的

家里來了好多不認(rèn)識的人，他們看阿秋的眼神好奇怪。

有人拿奇怪的紙?jiān)诎⑶锷砩媳葋肀热ィ屨f是要做新衣服。好麻煩……

家里好吵。

阿秋有點(diǎn)不開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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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季 7月 30日 熱

阿媽好像不喜歡阿秋了，總是躲著阿秋。

是阿秋做了不對的事情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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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季 8月 1日 熱

阿媽說在和阿秋玩捉迷臧。

可她看起來不高興，為什么要不高興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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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季 8月 2日 比昨天還熱

新衣服做好了，好漂亮，可是穿起來好難受……

又重、又熱的。

家里還多了好多奇怪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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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季 8月 3日 黑色的云

阿媽哭了，不讓阿秋抱抱，阿媽好像討厭阿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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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9季 8月 4日 白天

姐姐們說明天村子里有祭典，阿秋好想去。

可是大人說，明天有很重要的事情，阿秋去不了……好討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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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秋的日記到此為止，斷得沒頭沒尾。但阿求卻已經(jīng)從中猜出了些什么——109季時，年僅四歲的阿秋，開始習(xí)字、寫日記，她的字里行間流露出的，都是孩子一般的純真。讀下來，阿求也發(fā)現(xiàn)了不少錯字。對于孩子來說，這很正常。

但她不一樣，她是“御阿禮之子”，應(yīng)該擁有千年記憶的“御阿禮之子”。

“阿秋……”

阿求直接翻到最后一頁，這是整本書的最后一段內(nèi)容，字跡隱隱看得出一些屬于阿秋的習(xí)慣，但已經(jīng)變得工整雋秀，語氣也不再天真。

沒有時間，沒有天氣，唯有一篇沒有書名的故事——

嘗有飼鳥者，畜鸚鵡，喚之彩衣。其根性靈慧，善吐人言。以布蔽之，與學(xué)士論，不落下風(fēng)。揭布，觀者皆驚、連連稱道，故傳聞。后飼鳥者老矣，無子女，惟愛彩衣，遂飼于金籠。某日，見其音容如故，不愿誤之，乃嘆：‘能作偈求解脫，當(dāng)放出籠?！室滤煺b《心經(jīng)》：‘觀自在菩薩，行深般若波羅蜜多時，照見五蘊(yùn)皆空，度一切苦厄……’誦罷，老翁含笑歸天。數(shù)日，友來訪，乃知。再看金籠，門未啟，彩衣已去。

“孰飼鳥，孰為鳥？”

阿求讀出寫在故事下方的六個大字。

六、

咚咚，敲門聲。

管家道：“小姐，命蓮寺的主持來見?！?/p>

圣白蓮？她來找我做什么？

阿求收拾片刻心情，隨即將日記藏好，去往會客廳。廳里，圣白蓮正安靜地坐在椅子上，見阿求到來，起身合十示敬，阿求亦躬身回禮。

再抬頭時，兩對紫瞳相視。阿求心中一凜，忽然覺得那對幽深的眸子里，似藏著些不一般的意味。她首先別開眼去，問道：“圣僧，找我有什么事嗎？”

此圣非彼圣，而是指圣白蓮的姓，與她僧侶的身份。不過圣白蓮雖為妖怪，但她所主持的命蓮寺，在人里卻的確有著小眾的信徒，因?yàn)樗陨淼姆鸱ㄔ煸勈菢O高的。

“我為糧災(zāi)的事而來?！?/p>

圣白蓮的聲音很輕，傳到阿求耳中卻格外清晰。

“化緣？”

阿求口中問，心中卻有些窘迫，因?yàn)檫@幾月來，即便稗田家有著再豐厚的家底，要救濟(jì)整個人里的村民，也已經(jīng)捉襟見肘了。最近就已經(jīng)有獵人為此選擇走入森林，靠打獵為生。如果再加上命蓮寺……

圣白蓮卻是搖頭：“我聽說，稗田家的糧倉已經(jīng)見底了?！?/p>

阿求不置一詞，看向她。

圣白蓮繼續(xù)道：“若是可以，命蓮寺希望在村子里布施齋飯。只是，這件事并不適合由命蓮寺的僧侶來做?！?/p>

阿求明白她的意思，定居在命蓮寺的僧侶，大多是妖怪一類，自然不適合走入村子里。于是她接話道：“所以你們希望由稗田家來管理？”

圣白蓮合掌，念了一句佛號。

阿求沉默下來。其實(shí)她明白，這場糧災(zāi)其實(shí)并不會持續(xù)很久，即便是出現(xiàn)最糟糕的情況，也不過是餓死一批老弱病殘罷了。那些被稱為“妖怪賢者”的家伙，是不可能坐視幻想鄉(xiāng)的人類就這樣損失殆盡的。但她自然不可能希望局面糟糕到，需要那些家伙出面。

“好，稗田家會協(xié)助命蓮寺的?！卑⑶笞鱿聸Q定，又問，“你們有多少糧食？”

“不比稗田家多，但也不少。”圣白蓮笑道，“應(yīng)該夠撐挺長一段時間了。”

“這么多？”

阿求有些驚訝，因?yàn)槊徦滤嫉拿娣e并不大，而且她也不記得那里有大片的耕田，他們是怎么儲存那么多糧食的？靠那些妖怪出去化緣嗎？

阿求問出了心中疑惑，卻見圣白蓮舉指作噓聲。

“命蓮是寺，也是墓?！?/p>

命蓮是寺，也是墓……阿求決定不再追問細(xì)節(jié)，親自將圣白蓮送至門口。正欲告別，便見白蓮斂去了笑意， 鄭重向自己道：“若有難處，可至寺中一敘?！?/p>

語罷拂身去，阿求卻是望著那道身著僧袍的背影，發(fā)起了呆。

?

七、

“排好隊(duì)，不要擠！都有份?。　?/p>

廣場上，仆役指揮著人群。幾列長隊(duì)均勻地隔著距離，村民們在隊(duì)伍中搖擺著身子，一頂頂腦袋從各個方向探出來，打量隊(duì)伍最前方的木桶。

這木桶足有半人多高，盛著滿滿一桶白粥，稠密的粥面上，飄著青菜葉、山藥片，若盡情呼吸一口空氣，便可以嗅到那股淡淡的清香味，平淡卻格外誘人。

只要按秩序排隊(duì)，每人都領(lǐng)到一碗鮮美的粥——早在幾天前，人里的村民就已經(jīng)知道了這件事。自然，這就是命蓮寺在布施糧食，但對外宣稱，卻仍然是稗田家的功勞：只是為了更好地分配余糧，換了一種形式罷了。

“感謝您，御阿禮大人……”

一位村民拿著它的碗，向阿求致謝。阿求微笑著回應(yīng)了幾句，他便開心地離去了，但阿求臉上的微笑卻變?yōu)榱藨n慮，糧食、糧食……這樣的日子什么時候才能結(jié)束？

忽然，一陣吵嚷聲從不遠(yuǎn)處傳來。阿求看去，見到有一對母女正互相拉扯著對方，僵持不動。女兒看樣貌約有十五六歲，但身材卻只有十歲出頭那般瘦削、矮小，她臉上淌著淚，臉色似生了病般，有些蒼白，但此刻卻由于劇烈的動作而充血泛紅，流起虛汗。而那位母親卻是膀大腰圓，肌膚曬得生黑，一看便是擅做農(nóng)活的。

這一瘦一壯的場面，看著著實(shí)有幾分滑稽，但在場卻無一人笑得出口。

“不去！”農(nóng)婦忽一聲大喝，在眾人耳中一震，“妖怪施的粥，俺餓死都不取！”

“娘！”

女孩尖聲叫道，卻更加咬緊牙關(guān)，抓著母親的臂膀往人群處拖，看樣子決不想放棄。其實(shí)以她的力氣，是完全掙不動整日做農(nóng)活的母親的。然而相對地，作為母親，她又怎么愿意對自己的女兒使蠻力呢？何況她還這么瘦弱。

聽到“妖怪”二字，正在排隊(duì)的村民們眼神一閃——確實(shí)有這樣的傳聞，說這粥飯是那座名為“命蓮寺”的妖怪寺廟施的。當(dāng)然會有人害怕粥里施了妖術(shù)，但是餓極了，餓得前胸貼后背了，又有誰管這粥到底有沒有問題？于是皆是心知肚明，嘴上卻不點(diǎn)破。

總管正要解釋，就被阿求攔住，她自己迎上前去。那對母女發(fā)現(xiàn)阿求之后，動作也變緩了些，農(nóng)婦瞪著眼看她，而女兒眼中卻露出懇求與歉意。

“這些話，希望您不要再說了?！卑⑶蟛宦侗驳卣f，“這些米，是由我們稗田家出的，粥也是由我們熬的，自然能保證沒有問題。”

“哼，俺會信你的鬼話？什么御阿禮，不也是妖怪！和它們都是一伙的！”

她大罵起來，引來好幾道憤怒的目光，少女被她的話嚇到，趕緊伸手將她的嘴捂住，驚懼地看著阿求：“對不起，對不起！阿娘她不是這個意思……”

阿求皺眉：“沒關(guān)系，但她……”

“放屁！俺就是這個意思！”農(nóng)婦掙開手，神色劇烈變化，“你心里有鬼！要不然為什么不把剩的糧食拿出來，分給大家！”

“由我們來分配，能更好地……”

“別以為俺不知道，你們早就把糧食吃完了吧！有種，就把倉子打開讓大伙看看??！怎么樣，不敢吧？”看見阿求沉默，她好像驗(yàn)證了自己的猜想，指著阿求，朝大伙喊話，“還記得那些失蹤的人嗎！就是她，她把那些人送給了妖怪，換來吃的！還假惺惺地分出來！”

在人間之里的觀念中，親人的尸體入土為安，是非常重要的事情。少女震驚地看著自己的母親，無法相信她竟然說出這樣的話。而周圍的村民，也紛紛議論起來。

阿求咬起牙，眼前的農(nóng)婦已經(jīng)完全失去了理智，她所說的話，在邏輯上根本無法理通。但問題是，稗田家的糧食、人里丟失的尸體，卻是的確存在的事實(shí)。

只要有事實(shí)支撐，就會有人放棄推敲邏輯，選擇相信。

“大家聽我說！”阿求大喊，“仔細(xì)想想，這是不可能的，我如果和妖怪交易……”

“瞧??！她承認(rèn)了！”農(nóng)婦的嗓子蓋過了阿求的聲音。

阿求愣愣地看著她，周圍無數(shù)的議論聲忽然放大了無數(shù)倍，在她耳邊炸開，一股巨大的無助感在她心中升起，眼中忍不住濕潤起來。

她在想。如果是“阿求”，如果是真正的“阿求”，她一定……

農(nóng)婦看她這副模樣，又一股怒火躥出來：“只有你！大家都瘦了，瘦成這樣！只有你，你一點(diǎn)都不變！妖怪！”

阿求看到了一只大手——

一只滿是老繭的巴掌，朝自己扇來。

阿求下意識退了半步，就見那只手扇了個空，但卻抓到了自己的衣襟上，嘶啦一聲，那段布料被農(nóng)婦扯了下來，露出一片白花花的肉體。

所有注視這里的人，忽然都停止了議論，空氣死寂。然后，他們看到那位御阿禮大人——一直被他們所敬重的大人，愣了一會兒，發(fā)出一聲銳利的尖叫聲。

總管率先醒悟，正想沖上前。就見一旁已走出來一人，將外衣脫下，蓋在了阿求身上。

阿求手上傳來一股溫?zé)岬挠|感，她轉(zhuǎn)過頭，看見了一張熟悉的臉。小鈴靜靜望著那對母女，眼中藏著阿求所看不懂的意味。

她在自己耳邊輕語：“走?！?/p>

阿求下意識跟住她的步伐，她聽見背后傳來了無數(shù)聲討農(nóng)婦的聲音。聽到那位農(nóng)婦轟的一聲癱倒在地，像個發(fā)瘋的小孩、歇斯底里地大叫，開始指責(zé)他們寧愿擁護(hù)一只妖怪，也不可憐她那為了尋找糧食，在妖怪之森里，尸骨無存的丈夫。

她還聽到那瘦弱的小姑娘，在哭泣著，一邊請求村民的原諒，一邊試圖制止自己的母親。但她做不到，她只是一個瘦弱的小姑娘，連御阿禮都不是，沒人來同情她。

阿求緊緊抓住了披在身上的衣裳。

“他們總是會憐憫弱小的一方?！毙♀徍鋈坏?。

過了一會兒，她又喃喃自語。

“再任由自己成為欺凌的一方。”

?

八、

鈴奈庵，仍然是記憶中那般模樣，但每次走入，卻好像總有不一樣的感受。阿求望著那些整齊的書，不免又回想起上次的情形，下意識緊了緊衣裳。

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濃香，比上一次還要烈，似乎是將數(shù)種香料混在了一起，凝成了一股詭異的氣味，用力呼吸一口，幾乎要使她胃里翻滾起來，堪堪壓了回去。

“喝水？”小鈴倒了一碗溫水，遞來。

“不用……”

“不用嗎？”

“不！用！”

阿求吼起來，小鈴看了她一眼，將碗放到一旁。而阿求心中立刻后悔起來。

“對不起……我太激動了。”

“不甘心嗎？”

“不甘心？是不忿！”

似在小鈴這唯一的知情人面前，阿求終于不再需要隱藏，說出這話，眼淚便落了下來。

“恨！怨！他們怨恨妖怪，我懂！我怎么可能不懂？我他媽也叫‘稗田阿求’！可是我不明白啊，難道是妖怪就都該一棒子打死嗎？幫助過我們的妖怪還少嗎？慧音老師、妹紅大人、永琳醫(yī)生、霖之助……她們難道都該死嗎？我們付出了，可曾要求過什么回報？我難道合該被侮辱、被罵嗎？沒有糧食，為什么要怨我？是我招來了大水嗎？”

那些委屈，全化成了怒氣。阿求的臉憋成了絳紅色，仿佛隨時要背過氣去。

“吃人肉的蛆蟲！忘恩負(fù)義……畜生……死了，全部餓死吧！該有多好啊……”

看她這副歇斯底里的模樣，小鈴將她抱住，用手輕輕拍著背，哄嬰兒一般。阿求積在胸膛中的氣一瞬散了，鼻涕和眼淚一齊涌了出來，都擦在小鈴身上。

“小鈴……我是不是讓你很失望？如果她在，哪兒會變成這樣……”

“是啊?！?/p>

阿求身子一顫，似幻想出了小鈴厭惡的表情。卻又聽她繼續(xù)說著，聲音輕輕的、像她系在發(fā)上的風(fēng)鈴那般悅耳：“但你并不是她，不是嗎？”

“鈴，你不討厭我？”

“為什么要討厭你？該被討厭的是那些人。找出一個領(lǐng)袖，然后讓她背負(fù)一切……等出了問題，就將所有責(zé)任推在她身上，口誅筆伐。”

小鈴語氣很平淡，但阿求卻從里面聽出到了幾乎要溢出來的恨意。

“多么方便?。　?/p>

阿求想到了什么：“她……也經(jīng)歷過這些嗎？”

稗田阿求究竟為什么死去，她至今沒有答案，就好像僅僅是因?yàn)槟且惶斓絹砹?，她便躺在自己的床上，停止了呼吸?/p>

小鈴松開了阿求，注視著她的眼睛。二人僅有一掌之隔，呼吸之間，仿佛都能品嘗著對方的氣息。被小鈴的呼吸打到臉上，阿求的臉悄悄紅了起來。但小鈴卻一點(diǎn)不顧，抬手將沾在阿求睫毛上的淚水刮去，認(rèn)真道：“阿求，你知道‘御阿禮神事’嗎？”

阿求一怔，沒想到小鈴忽然問起這個。

她當(dāng)然知道，讀過那本日記之后，她便去調(diào)查過，爾后得知了日記斷開的那一天，恰好就是“御阿禮神事”舉辦的日子。但當(dāng)她去翻閱有關(guān)“御阿禮神事”的記錄時，卻發(fā)現(xiàn)任何典籍中都只有寥寥幾句，根本沒有詳細(xì)的內(nèi)容。這無不預(yù)兆著這所謂的“御阿禮神事”中，一定藏著什么秘密。她隱約覺得自己不該聽，但……小鈴的眼睛卻像蘊(yùn)藏了魔力，漩渦似地吸取她的心神，使她鬼使神差地點(diǎn)了點(diǎn)頭。

小鈴遂垂下眼簾，似在回憶著遙遠(yuǎn)的過去。

“那便聽我講講吧，阿秋的事情?！?/p>

?

九、

幼時的事情，過了這么久，我其實(shí)已經(jīng)記得不太清晰了。只知道我從出生起，就未見過爹娘，由祖父拉扯大。我從小孤僻，被祖父送到寺子屋求學(xué)，可我卻無法與其他小孩共處，還遭到嘲笑，最后只好被接回鈴奈庵，由祖父親自教我。祖父是個固執(zhí)的老書生，年輕時在寺子屋任過先生，雖懂讀書、也懂教書，卻不懂如何教自己的孫女，從小便苛責(zé)于我，說要識文解意、知禮明儀。我的性子，便變得越來越刁。那時區(qū)區(qū)四五歲的年紀(jì)，我就比十歲的孩子還明事——這卻算不上什么值得驕傲的。

但阿秋不一樣，她是那么地天真可愛，是我知道的所有女孩中，最像小女孩的。她好像從來不知什么是煩惱，她在應(yīng)該玩耍的年紀(jì)，盡情地玩?！褪窃谀且惶?，祖父有事出門了，我負(fù)責(zé)在鈴奈庵看店，一顆小小的腦袋，忽然探進(jìn)頭來。她好奇“鈴奈庵”這個名字的含義，震撼于店里比她還高的書架、琳瑯滿目的書籍……

但她看見我手里的書，卻撇著嘴，奶聲奶氣地和我說：“書有什么好看的啊，我?guī)愠鋈ネ姘?！”她不由分說地拽住我的手，把我?guī)С隽蒜從吴郑鸵蝗汉⒆油嬗螒?。與我不同，她有好多朋友，比她大的、比她小的，每一個都喜愛她。我以往討厭幼稚的小孩游戲，討厭一群人聚在一起，因?yàn)槲覒峙滤麄兯腥恕c她在一起時，我好像不再需要顧慮這些。

那天，店里少了幾本書。我本以為祖父知道了會打罵我，但當(dāng)他知道我是被阿秋帶出去玩時，卻告訴我，以后她來找我，可以與她一起出去。我第一次見到他那般奇怪的神色。

此后，我便一直期待阿秋來找我玩。她喜歡晴天出門，陰天也偶爾來，但雨天從不出門。有時她帶著其他小孩來找我，有時我和她一起去找其他小孩。無論哪種，為了她，我都不在意，我只是喜歡和她在一起……直到夏天，她忽然不再到村子里來了。無論晴還是雨。

我到山丘上去找她，他們卻不讓我進(jìn)去。我想找其他孩子，一起闖進(jìn)去，但他們卻不斷搖頭，說父母再不讓他們和阿秋一起玩了。我告訴祖父，祖父也責(zé)令我，再別去找她。但我不甘心，我怎么可能放棄？我還是去山上，找能夠進(jìn)入宅子辦法——終于，我找到了一條被草叢掩蓋的狗洞，以我的身材，正好可以鉆過去……而她也一定可以。

那天，我聽說了村子里即將舉行祭典。我下定決心，那天晚上，一定要把阿秋帶出來，我們一起去參加村子里的祭典。至今，我還看得見那晚街道上明亮的火光、聽得見人們的歡聲笑語、聞得到各種小吃香甜酸辣的氣味。我是那么激動，幻想著她見到我出現(xiàn)在面前驚訝、歡喜的模樣……我抱著這份幻想，爬上山，鉆進(jìn)狗洞。

結(jié)果，我看見了與村子中截然相反的情景。這里漆黑一片，聽不到任何聲音。我循著寥寥幾點(diǎn)光亮尋去，終于看到了一群人，他們安靜地圍在一起。幾盞紙燈籠散發(fā)著慘淡的光芒，人群中央的空地上，畫著一套紅色的陣圖，上面紋著許多玄奧的符文，法陣的邊緣，插著一圈紅字白底的法旗。而阿秋，就坐在這陣圖的中央，穿著華美、繁復(fù)的衣服，下擺散落，如綻開的花瓣一般艷麗。她茫然地看著陣外的人，不知究竟發(fā)生了什么事……我看到她本能地向人群中最親近的人求助——她的奶媽。卻得不到任何回應(yīng)。

我想沖進(jìn)去。但我的理智告訴我，不能沖進(jìn)去。

就這么等待下去，我看到一名身穿狩衣烏帽的男子，忽然起身。他來到陣前的祭臺，擺弄著銀錢、白絹、銀鏡、短刀、筆墨硯臺……許多當(dāng)時我叫不出來的器件。他開始研墨、取筆，在黃帛上書寫起來。他拿起短刀，劃破掌心，將血液滴在了黃帛之上。

向北跪拜，口中念誦：

“下民……叩請閻魔大人……先祖曾蒙恩助……今約期至，敬設(shè)禮奠，謹(jǐn)獻(xiàn)諸神?！?/p>

“躬迎魂降?！?/p>

符火燃起，黃帛被拋入其中，化作灰燼散去。

他念誦著一句句聽不明白的咒文，周圍有人開始鼓樂，他也隨之起舞，曲腰、展臂、甩袖……令人頭皮發(fā)麻。直到禮樂與祭舞都達(dá)到尾聲，他念出了最后一句咒文：

謹(jǐn)請彼岸閻魔，蘇生博雅，喼喼如律令！

法陣綻出耀眼的白光。

就是在那一瞬間，我的心里猛地一空，我明白了——

那個我所喜愛的，名為稗田阿秋的小女孩，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了。

剩下的那個人，叫做，

稗田阿求。

?

十、

對往事的回憶，似勾動了小鈴心中最隱秘的一塊地方，令她的臉色看起來有些蒼白。她深深看了一眼阿求，說自己要去一趟浴室，便離開了。

阿求坐在椅子上，閉上眼。

何為“御阿禮神事”？在阿求所找到的典籍中，是指“御阿禮之子”降生的日子，但事實(shí)上，在神事的那一天，阿秋就已經(jīng)接近五歲了。那么所謂的“降生”，本質(zhì)就是喚醒記憶？小鈴說，她其實(shí)問過阿求，但連她自己都說不出答案。

就像是做了一場無比悠久的夢，終于醒來了。她清晰地記得自己作為“阿秋”時的記憶，能感受到她的喜怒哀樂，但同時也記起了自己的其他身份，阿一、阿爾……直到阿求。究竟是她們做了同一個“御阿禮”的夢，還是“御阿禮”夢見了她們，最后終于醒來了？

但至少，她已經(jīng)不再是純粹的阿秋了。

就像小鈴所說的，阿秋已經(jīng)不復(fù)存在，只剩下稗田阿求。

有多少人知道“御阿禮之子”的真相，阿求不得而知。但可以猜測，當(dāng)時的村民們大多是認(rèn)為，身為孩子的阿秋還未覺醒記憶，所以對她十分禮讓、包容，而直到“御阿禮神事”即將舉行，所有人都知道那位御阿禮大人要醒了，于是不再讓孩子與她隨意玩耍。

而還有一些人則知道真相，比如小鈴的祖父，還有舉行神事時的在場者。

阿求忽然發(fā)現(xiàn)，自己的存在與所謂的“御阿禮之子”竟是如此地相似。自己模仿著阿求的一切，最終成為了她……這是身為“鸚鵡”的本能，可以說是她自己的選擇，但阿秋呢？

她忽然有些理解小鈴。

在神事之后，阿求成為了受人敬仰的御阿禮大人，年僅5歲的她背負(fù)上了治理人里、撰寫歷史的使命，她拼命地向“御阿禮之子”這個稱號靠近，努力做到其他御阿禮那般優(yōu)秀。而本居小鈴，不過是一個孤僻的書店女孩，她們的關(guān)系瞬間從玩伴，變成了形同陌人。

由于鈴奈庵的關(guān)系，阿求偶爾前來委托事宜，可小鈴卻只敢遠(yuǎn)遠(yuǎn)看著她——已與記憶中的阿秋，完全不同的她。直到祖父去世，小鈴接管了鈴奈庵的工作，才逐漸與她熟稔。

但已經(jīng)回不去了。物是人非。

忽然，阿求聞到了一種特殊的氣味。她看了眼香爐，發(fā)現(xiàn)爐上不再冒出白煙了，于是明白是香料燃盡了。這股氣味之前應(yīng)該是被蓋在了爐香下，此刻才暴露出來。

阿求沒太在意，以為是某種特殊香料。

可又過了會兒，她忽然感到胃里有些翻滾，那股氣味變得濃郁起來，成了一股惡臭——她從未聞過的，仿佛要鉆入胃里，將胃液掏出來。

她忍不住循著味道找去，用手捂住口鼻，以求減輕氣味。隨著距離愈近，她便覺得這味道愈發(fā)令人難以忍受，仿佛根植在人的本能之中，逼迫她避開臭味的來源。

她最終走到里屋，停在了一只柜子前，這柜子約有一人高，木匠手藝，鏤著樸素但不輸華美的花紋，應(yīng)該是用來掛飾衣物的。此刻柜門緊閉著，門上嵌了鐵環(huán)，用掛鎖將門與柜身緊緊貼在一起。

阿求皺著臉，無比確信，臭味就是從這而來。

“阿求？”

小鈴剛洗漱完，回來卻發(fā)現(xiàn)阿求不見了，于是喚了一聲，仍不見回音。這時，她忽然覺得有哪里發(fā)生了變化，她打量著整間屋子，最終視線停在了桌上的那座香爐上。

她終于聞到了彌漫在空氣中的那股惡臭。

“阿求——”

一股恐慌自胸中蔓延到腦海。

她喊了一聲，同時迅速轉(zhuǎn)身向著里屋走去——她在奢望，但還未進(jìn)屋，便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停在那里，正朝著一只柜子發(fā)呆——那只自己最不愿被她所看見的柜子。她停了下來。

“阿求……”她輕聲喚著，帶著哀求。

“鈴，柜子里是什么？”

或許連阿求自己都沒發(fā)現(xiàn)，她的聲音在顫抖?？尚♀弲s聽得清清楚楚，她盯著阿求的背影，咬牙：“沒什么，一些穿舊的衣服罷了，大概是發(fā)霉了吧?！?/p>

“霉味是這樣的嗎？”

“阿求，自出生起，你就住在大宅子里，恐怕還沒聞過霉味吧?！毙÷冻鲆粋€慘淡的笑容，走上前去想握住阿求的手?！斑@里味兒不好聞，咱們出去說如何？”

但下一秒，她便停住了腳步。阿求轉(zhuǎn)過身來看她，那是怎樣的表情呢？小鈴說不出來。她眼里噙著淚，似立刻要哭出來了，可她卻還在微笑，望著小鈴，一語不發(fā)。

小鈴好像聽到她在質(zhì)問自己——

“告訴我答案！”

又好像聽到她在哀求自己——

“請欺騙我吧！”

“也許……是哪來的老蟲死在里面，尸體臭了罷……”

小鈴將唇咬出了血，不敢去看她那雙眼睛。聽到“尸體”二字，阿求身子顫抖起來。

“為什么？為什么！”

她質(zhì)問著，忽然撲上去，抓住了柜子上的那把鎖。

“不要！”

小鈴尖叫一聲，奮力撲去，抓住了阿求的腰。但此刻，她卻發(fā)現(xiàn)懷里抓著這熟悉的人，忽然擁有了無比巨大的力氣，任她使盡全身力氣都動搖不得。她這才醒覺，她雖長著阿求的身體，但內(nèi)在仍是一只妖怪！

她也失了理智，抓住阿求的頭發(fā)便往后扯，連著全身的重量倒下。只感覺一陣失重，自己猛猛砸在了地上，五臟六腑似都移了位，火辣辣的，意識也被撞得渾濁，陷入空白。

砰——！

柜子被她們的重量拉扯，轟然一聲塌倒。那把掛鎖直直地砸到地上，鎖頭都被砸得斷裂，門也隨之敞開，小鈴便眼睜睜看到一條蒼白、浮腫的胳膊從門縫甩了出來。又是一響，柜子一翻，正面撞到了地上。那條胳膊被狠狠一夾，如氣泡一般爆開，黃綠色的膿液、凝固的血塊，各色的腐爛組織伴著一股惡臭，被一股腦地擠出來，在地上涂了長長一條五彩斑斕的印記，濺到了二人的臉上。一只只蛆蟲被擠成了泥漿、堪堪蠕動著，少許還能行動的，開始在這條印記上緩緩爬行，也許正欣喜著食物變得更好進(jìn)食了。

小鈴愣住了，阿求也愣住了。他們都認(rèn)得這條胳膊的主人——即便她已經(jīng)變形、浮腫、發(fā)臭，但仍然是她所心慕、渴望擁有的愛人，也仍然是她所仰慕、敬重的母親。

但她們此刻都不愿意承認(rèn)，這堆骯臟的血肉來自于她。

“哈哈哈……”

稗田阿求慘笑起來，被尸體的惡臭熏得涕淚直流，胃里不斷翻滾——可比起心中的苦痛，這些又算不上什么了。她似再也不想看見這地獄般的一幕，于是站起身，沖出了鈴奈庵。

那慘笑聲遠(yuǎn)遠(yuǎn)傳開。

小鈴坐在原地，呆呆地望著門口。

她想起那天晚上，她走在稗田家的山丘上。想起了那些光禿禿的、殘疾的樹，抱著爪子瞪她，它們洞曉了她心中的想法，在譴責(zé)這個褻瀆生命的惡人！

小鈴抱著胸，在寒風(fēng)下戰(zhàn)栗。這已經(jīng)不是她第一次回到這座山洞了。不斷地，她在山丘上徘徊，卻始終無法繞過心中那條名為道德的紅線。

可每當(dāng)想起她，她便按捺不住自己心中的欲望——終于可以獨(dú)占她了！哪怕只是身軀……可我渴望的，不就是那副身軀嗎？屬于真正的她的……若再不去，她就只能真正腐爛在土地中，變成血肉的溶液、蒼白的骨架，成為蛆蟲的食糧——無法原諒！

小鈴在心中呼喊著，無法抑制的熱情再度燃燒，她看到那株熟悉的、被閃電劈斷的雷焦木，看到那些遮人眼目的灌木……她的腳步開始減緩、開始恐懼，恐懼哪天那同樣名為“阿求”的少女會回來——她是一定會回來祭奠她的，作為她的“女兒”！若是被她發(fā)現(xiàn)，該怎么辦？只有我與她，兩個人知道她被埋葬的地點(diǎn)！她是一定會懷疑我的！

她終于又一次選擇了逃避，她轉(zhuǎn)過身去，要落荒而逃了。這時，她突然聽到了一道熟悉的聲音——沉悶而刺耳的聲音。她僵著身子，走到洞口，看到一道魁梧的黑影，一對眼睛在漆黑中閃著綠光，一口、又一口粗氣，一滴滴口水貪婪地落下，一只尖而長的狼吻吐出了紅舌，它半趴著，用巨爪刨著土地……

一團(tuán)辛辣的怒氣從她胸口爆發(fā)，順著血管躥到全身——盡數(shù)化成了巖漿，流淌著，將肉體燃燒起來。大火直沖頭頂，小鈴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理智便被毀滅得一干二凈。

“滾！”她吼著，將聲帶都撕裂?！八俏业模　?/p>

小鈴舉起一根落枝，朝著妖怪沖去。妖怪被那聲巨吼嚇傻了——它看到一個矮小的人類朝她沖了過來，它那對能夠夜視的眼睛，看到了一雙紅得發(fā)紫的眼球。

大妖怪！它驚懼地想。能夠變成人類的大妖怪！

它逃走了，一刻都不敢停留。小鈴只覺得一陣狂風(fēng)從自己耳邊躥過，帶著一股野獸的騷臭味。她被石塊絆倒了，狠狠地摔在地上，磨破了不知多少層皮。

劇痛讓她重新清醒過來，一股莫大的后怕充斥著整顆心靈。她睜開眼，看見一道深坑，坑內(nèi)隱隱約約有一道人臉——與從前沒有任何變化。

她顫抖地伸出手，撫摸她的面龐。

“阿秋，我來接你了……”

?

十一、

那一天，人里經(jīng)歷了很多的事情。由于命蓮寺的救濟(jì)，許多久未飽餐的人，終于得以果腹。他們見到了一個瘋婆子，她在大庭廣眾之下詆毀偉大的御阿禮大人，甚至撕破了她的衣裳，讓無數(shù)雙眼睛看見了那同樣偉大的、白皙的皮膚。

很多人都覺得，正是因?yàn)榇耸?，偉大的御阿禮之子——稗田阿求瘋了。

有人看到她慘笑著，沖出了鈴奈庵，她穿著精致的衣裳，卻凌亂不堪；她有一頭亮麗的紫發(fā)，卻蓬頭垢面；她在痛哭，同時也在狂笑。

所有人都知道，在不久前，御阿禮大人就曾倒下過——她被丈夫診斷為了壓力過大。所以他們并不覺得匪夷所思，只是偶爾會悲痛、哀嘆這樣一位無私且偉大的御阿禮之子，就此離開。而不會耗費(fèi)過多精力在這個瘋女人身上，因?yàn)樗麄円_始想辦法自己填飽肚子了。

數(shù)月之后，命蓮寺。

當(dāng)太陽即將沉沒時，響子正在清掃最后一片落葉。忽然，她一動耳朵，朝著腳步聲的方向望去，遠(yuǎn)遠(yuǎn)看見黃昏下勾肩搭背的一排人，朝著寺里走來。

“來！來！竹筍長一長??！”

“長二長??！”

“長三長??！”

“……”

“哈哈！喝！”

幾人大笑起來，朝著幾人中唯一的光頭比丘尼起哄，她早已喝得面紅耳赤，像立刻要跌在地上似的，現(xiàn)在卻是毫不在意，又接過一壇酒，仰頭咚咚咚灌了好幾口下去，酒水從嘴里溢出來，將僧袍打濕，打了一個酒嗝。

“好酒量！”

眾人一齊叫好，響子見她們各個酩酊大醉，抱著掃帚迎了上去。

“師姐！你們怎么又趁師傅不在偷偷跑出去喝酒！”

“哎呀！響子這你就不懂了，正是因?yàn)榇蠼悴辉诓拍苋ズ嚷?，機(jī)會難得誒！”

“嗝——這樣的酒才好喝啦！”

“可你們怎么總是給阿求師姐灌酒呀！”響子急了，“她又喝不了！”

“我還能喝！”聽到“酒”字，比丘尼大喊一聲。

“你聽嘛！”

幾人又大笑著一排走進(jìn)廟里，響子慌忙跟在后頭，比丘尼忽然一舉酒壇子，大喊。

“干他媽的御阿禮！”

“好！干他媽的毘沙門天！”

“干他媽的寶塔！”

“下克上！下克上！”

“干他媽的老爹控！”

“干他媽的破舀子！”

“下克上！下克上！”

村紗忽然拉住響子，一口酒氣噴在她臉上：“響子，一起來呀！”

“誒？干他……媽的？嗯……”響子一臉為難，爾后看了眼掃帚，“掃地？”

“哈哈哈哈——呃……”

他們都大笑起來，爾后忽然停滯下來，看見眼前出現(xiàn)了一個身著僧袍的身影。圣白蓮念了句佛號，面露微笑地朝她們說：“該睡了，明日還要修早課呢?！?/p>

幾位妖怪僧侶面色慘白，各自回到了住處，哪還有一點(diǎn)剛才大醉酩酊的模樣。唯有比丘尼，此刻失了其他人的攙扶，一頭栽到了地上。

圣白蓮看了眼她，吩咐響子：“背她進(jìn)屋吧?！?/p>

響子將她送進(jìn)屋里，輕柔地放在床上，蓋上棉被。聽她還在喃喃什么“御阿禮”、“小鈴”、“母親”，不禁伏下身去，小聲道：“師姐，在命蓮寺用不著擔(dān)心這些啦?！?/p>

好像是聽懂了她的話，比丘尼的呼吸逐漸平靜下來，響子掩門而出。

見圣白蓮在外等她，響子不忍道：“師傅，有沒有辦法幫幫師姐??？”

“有的。”

“真的？什么辦法？”

“今晚是什么日子，沒有忘吧。等你去了，就知道了?！?/p>

“哦！謝謝師傅，響子正要去呢。”

響子與圣白蓮告別，便走出了寺廟。想起即將去見的人，她的步伐都輕快了幾分，哼起了一首與米斯蒂婭一起創(chuàng)作的曲子。她來到一座小山，從一條崎嶇的小路下山，最后停在了一座簡陋的墓碑前。她將路上采的幾株野花放在碑前，自己也隨之坐下。

“響子姐姐，我來看你啦。”

她伸手拂去碑上的刻文，上面是歪歪斜斜的“響子之墓”四字。

“最近還是在寺里掃地，我覺得已經(jīng)掌握一點(diǎn)掃地的訣竅了……還跟著師姐們坐禪，但師姐們總是偷懶，然后師傅就會拿戒尺拍肩，感覺好痛……師姐們都好厲害啊。”

響子不著邊際地講著無聊的事情，但她卻完全不覺得乏味，反而趣味盎然。忽然，她的耳朵耷拉下來：“前些日子，寺里來了位叫阿求的師姐，她好像一直不太開心。今晚師姐們又帶她去喝酒，完全把她灌醉了……師傅說來找你，就能找到幫她的辦法……”

“響子……”

“啊！”聽到聲音，響子轉(zhuǎn)頭一看，“師姐，你怎么在這兒？你不是醉了嗎？”

來人正是比丘尼阿求，她坐到響子的身旁，不見一絲醉態(tài)。她沒有回答響子的問題，而眼神有些復(fù)雜地，望向那座墓碑：“埋在這里的人……是誰？”

“是響子姐姐喲?！表懽咏z毫未在意她的說法，開心地介紹起來，仿佛對方并非墓中之人，而只是自己的一位要好的朋友。

“我剛出生時，就住在這座山谷。那時，只有響子姐姐經(jīng)常來這里陪我聊天，然后唱一些好聽的歌曲給我聽，響子姐姐說，那些歌都是她自己寫的，厲害吧？”

“嗯?！?/p>

“響子姐姐說，她想成為一名歌手。只是父母不喜歡，于是她只好放棄了……不過沒關(guān)系，響子已經(jīng)幫姐姐完成夢想了，‘鳥獸伎樂’很受妖怪歡迎呢。”

“響子，你的名字是姐姐幫你取的？”

“嗯。因?yàn)轫懽咏憬憬?jīng)常這么喊我。”她閃著漂亮的大眼睛，“響子覺得很好聽?！?/p>

——經(jīng)常，這么喊……嗎？

比丘尼心中一痛，卻是微笑起來，揉了揉響子的腦袋。

“對，很好聽喲。”

響子驚奇地睜大眼睛：“笑了！師姐，你笑起來這么好看，為什么不多笑笑呢？”

“哈哈哈——我入寺比響子你晚，你該叫我?guī)熋貌艑Π??！?/p>

“嘿嘿……”響子害羞地笑起來，“響子覺得大家都比響子厲害，所以都是師姐啦?！?/p>

比丘尼搖了搖頭，起身朝墓碑合掌一拜：“感謝你，帶來了可愛的響子?！?/p>

響子安靜地看著她，忽然問：“師姐，所以你以后會一直開心了吧？”

“嗯。要一直開心下去啊。”

比丘尼說著，望向天空。忽然，她的背后長出了一對五色的翅膀。

一只五色鸚鵡振翅而起，往天空翱翔而去，經(jīng)過人里的上空時，它松開了嘴里銜著的一張黃紙，黃紙緩緩地飄落，落在了鈴奈庵的門前。

深夜，守店的少女出門熄燈，撿起了靜靜躺在門前的它。

?

零、

晨。

阿求如往常一樣早起，看了眼仍在酣睡的小孩，她從書堆下方抽出了一本平淡無奇的藏青色小書。她靜坐片刻，提筆寫道：

希望，這封信不會被任何人發(fā)現(xiàn)。

但如果有人發(fā)現(xiàn)了……阿求——我猜，這就是你現(xiàn)在的名字了。我希望，有一日你能為自己取一個名字，無需在乎好聽與否。

當(dāng)你看到這封信的時候，我大概已經(jīng)離去。撿到你，是我人生中最意外的一件事，或許對你來說也是如此。我們太過相似，以至于我看見你變化為我的模樣時，便預(yù)想到了未來將會發(fā)生的一切……我不確定我死后，究竟會發(fā)生什么。但我知道，你大概不會過得很好。很抱歉我就這么離去，將所有的責(zé)任都拋到你的身上。

寫這封信，只是想告訴你，你同樣可以選擇離去。

很多人的一生，很大一部分處于茫然無措的狀態(tài)。而我很幸運(yùn)，能夠在希望玩耍的年紀(jì)，盡情地玩耍。當(dāng)我成為了“御阿禮”時，我也擁有了非常明確的目標(biāo)。在我之前的“御阿禮之子”們所走過的路，都成為了我的一部分。我理解他們的抉擇，因此我也接受了這份未來。

但同樣的，我也明白，他們都曾經(jīng)歷過他人所不理解的迷惘。他們仰望過去，追逐一個被自己幻想得無比偉大、遙不可及的目標(biāo)。事實(shí)上，每個人卻都在往回走。

他們直到最后才意識問題所在，卻沒有一人愿意做出抉擇——去否定自己的過去。這并不容易。我原本也會和他們一樣……然而你出現(xiàn)了。

阿求，你是否已做出抉擇？

不愿再遭受苦難，不愿再理會他人對你的苛望。你所付出的，與你所期望的，相差甚多。你是否只想靜靜地守著自己心靈的角落，覺得這樣就足夠幸福。如果是這樣，你可以選擇離去。我做出了抉擇，我只能選擇死去，斷開“御阿禮”的契約。

但你不同！你擁有一對翅膀，你可以輕而易舉地飛向藍(lán)天。

我并不是在唆使你逃避生活，而是你有權(quán)力自己去選擇。“御阿禮之子”不是神明，我們能做的非常有限，你也一樣。而我們能做到的，他們也都可以，所以將責(zé)任交還他們吧。

許多人，

直到一無所有，才會明白，得到自由需要多么寶貴的財富；

直到力不從心，才會明白，斬斷枷鎖需要多么巨大的勇氣。

阿求，你是否擁有這一切呢？

最后，

小鈴，你在看嗎？我所說的話，對你也是一樣的。

很抱歉，阿秋已經(jīng)不在了，但我相信你明白，你真正追求的并不是她。

替我照顧好彩衣。

去尋找更好的未來。

稗田阿求

?

落筆，阿求重新讀了一遍，忽笑了一聲——這哪里是寫給她的信，分明是寫給自己的。

等到墨水干涸，阿求用糖水將兩張紙沾在一起，放回了本子。

“唔嗯……”

“醒了？”

“阿娘……你又起這么早。討厭?！?/p>

“是你起得晚了?？煨┫词桑裉煨♀徱獊硗婺??！?/p>

“真的？好耶！”

?

（全文完）

鄉(xiāng)里奇談邂逅篇的投稿文，試試看能不能過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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