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卷 未了當(dāng)年(中)
第九回 難關(guān)
縣衙中,林兒、尋陽和于仙姬正坐在房內(nèi)。木蘭伉儷同時走了進來,不過她倆剛從不同的地方回來。
林兒急問道:“二郎,我阿兄怎么樣?”
韓均忙將侯家堡客廳中的對話一一復(fù)述了一遍。直到韓均敘述完,林兒感慨道:“看來我們都把事情想簡單了。這里的勢力犬牙交錯,而且十分強大,我們大家的身份都已被掌握得一清二楚?!?/p>
說著,她忽然壓低了聲音,道:“以后我們每走一步,都要更加地小心才是,說話也要盡量的低聲,千萬不要重搗迎仙閣的覆轍。剛剛我還在想,要隱藏自己,就必須學(xué)會更加精巧的易容術(shù)。我與姓和的都會一些易容術(shù),可至多只能把自己變成不像自己。尋陽姊曾說,她在古風(fēng)臺村避難時,那個酒樓掌柜家的,亦是易容術(shù)的高人。我們應(yīng)該去向她學(xué)習(xí)?!?/p>
旁邊仙姬忽道:“你說的是崆峒夫人嗎?”
“崆峒夫人?”
“嗯,古風(fēng)臺村酒樓的掌柜大姑,也是自西域來的。小姑有所不知,中原化妝術(shù)所用的胭脂,就是從我們西域傳過來。據(jù)說是以前有位單于的閼氏,用一種紅藍色的花調(diào)出了最早的胭脂。后來,西域最會化妝的女人,都被稱為崆峒夫人。古風(fēng)臺村的崆峒夫人我小時候就見過,以前還向她討教過技藝。后來戰(zhàn)亂發(fā)生,我們都逃到了仇池。要不,讓我再去向她學(xué)藝吧?”
林兒喜道:“原來還有這一層關(guān)系。戰(zhàn)亂頻仍,果然令奇人異士都流落民間了。既然玉娘愿意,那再好不過了?!?/p>
這幾天和仙姬在一起,這個西域公主尤其單純質(zhì)樸,心中無半分雜念,林兒與她自是格外投緣。仙姬說,聽聞中原女子到十五歲就要笄而取字,自己都已十六了卻仍無字,以前在塢堡中也沒個識文斷字的夫子,這回碰到林兒就央著她一定要給自己取個字。
林兒苦笑道:“我也十六了,尚未取字,怎么你倒先取了?!?/p>
她架不住仙姬的誠懇,只好認真去問尋陽。尋陽想了想,說道:“西域于闐國的羊脂玉天下聞名,各國貴族皆以佩于闐玉為榮,這‘于’、‘玉’諧音,要不就給仙姬取字‘玉娘’吧。”
仙姬自然興奮不已,這簡單的快樂讓林、尋二人憂郁的心緒得到疏解。
此時,林兒又轉(zhuǎn)頭問木蘭:“前日讓你去將阿姊的事告知鮑兄長,怎么這么快就回來了?”
木蘭道:“稟主母,據(jù)鮑家人說,鮑掌柜這幾天都沒有回家,可能出去跑買賣了。主母吩咐不讓她家里人知道,所以我只好先回來了?!?/p>
林兒疑道:“跑買賣了?沒說什么時候出去的嗎?”木蘭搖搖頭。林兒道:“奇怪,怎么會在這個要緊的時候出門?他是知道侯家堡的陰謀的啊。而且鮑兄長是賈人,并非行商,一般不用他親自去跑買賣的?!彼肓税胩欤蚕氩怀鰝€所以然來,只好說道:“先不管他了,我們先商量一下下一步的行動吧。”
她理了理思路,續(xù)道:“剛才尋陽姊把我們目前的情況梳理了一遍。首要的當(dāng)然是找出阿姊他們是被誰抓走,然后再設(shè)法營救??赡壳斑@件事我們還完全沒有方向,只好等等看阿兄那邊有沒有什么消息再說了。另外兩件事情我想要立刻去做,一件是確定要派出去習(xí)武的少年人,另一件則是兌現(xiàn)和大塢主的約定。你們各位覺得呢?”
她剛說完,卻見韓均欲言還休的樣子,便示意他有什么就說出來,韓均怯生生地道:“主母,整個仇池國權(quán)力最高的當(dāng)然是國主,鮑小姑知道的秘密影響最大的也是國主,而那個侯家堡和國主又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這樣的話,我們?yōu)槭裁床恢苯尤卸⒅??說不定就能查出些蛛絲馬跡來?!?/p>
他一說完就被木蘭一頓臭罵:“虧你想得出來。仇池國那么大,為什么偏生就是國主干的?退一萬步講,就算是國主,他要是抓了人,會關(guān)在自己家里嗎?”一番話說得韓均直咂舌頭。
尋陽在旁邊也有話想說,猶豫了半天方道:“林兒,那個陳公子說,讓羽郎去問自己人,這是什么意思???”
林兒知她心意,是怕自己在懷疑她的侍女煮雪,便溫言道:“尋陽姊不要想太多了,那陳慶之不是好人,一定是在使用離間計想離間我們。我信任自己的每一個伙伴,不會輕易上敵人的當(dāng)?!睂り柕皖^思索片刻,輕輕地點點頭。
正商量著,外面有人敲門:“檀小姑,是我。”那是苻二的聲音。林兒忙開了門,苻二稟道:“有個南朝人找你。”林兒道聲“知道了”,轉(zhuǎn)頭對木蘭道:“剛剛我讓人去知會南朝人,希望他們能給我推薦幾個年輕又身體不錯的佃農(nóng),沒想到這么快就來了。木蘭阿姊陪我去見見他們吧?!?/p>
二女隨苻二來到客廳。一進門,林兒一眼就認出來人,竟是司馬道壽,不由得驚道:“師父,你怎么來了?”
司馬道壽見到林兒,竟像見到救星一般,說道:“女公子你可算回來了,我在上邽等你好多天了?!?/p>
“出什么事了嗎?”
“女公子你給我介紹的尺牘行,不僅自己答應(yīng)了用名人字畫來典質(zhì),還帶來了不少他的朋友?!?/p>
“那是好事啊,恭喜師父?!?/p>
“唉,哪是好事啊。沒兩天,國中就來了人,說我們這個典質(zhì)行擾亂了漢中的商家秩序,勒令我們關(guān)門。”
“竟有這種事?他們憑什么這么做?”
“我也是奇怪啊,在我們南朝,這種政令是違制的。所以我打算去和國主理論,可掌柜卻攔住我,說我們可能已經(jīng)被上面盯上了,還是趁涉足未深趕緊走吧。女公子,我也是走投無路了,在這仇池國實無可依靠之人,這才想到來找你,希望你幫我出出主意啊。”
林兒聞言至此,微嘆口氣道:“唉。師父有所不知,我現(xiàn)在也已經(jīng)是焦頭爛額了,哪還能有什么主意啊?!?/p>
司馬道壽一聽急了,雙手不停搓著,口中念道:“這可怎么辦?”
“師父你在上邽不是還有那么多土地嗎?先把它做起來,以后再徐圖發(fā)展吧?”
“實在不行,也只能先這樣了?!?/p>
送走司馬道壽,林兒這才小聲對木蘭道:“事情真是越來越離奇了。我們之前分析,這司馬道壽應(yīng)該是南朝人派來仇池國的,怎么他卻似乎沒什么權(quán)勢?國主說句話,就能讓他如此狼狽。更怪的是,侯家堡不是和他有很深的關(guān)聯(lián)嗎?怎么他不去找侯家堡,反而來找我?我有預(yù)感,這件事背后肯定還會有更大的動作,我們也已經(jīng)被牽連其中。要不這樣,一會兒你找兩個鄉(xiāng)勇去司馬道壽那,就說給他做護院,趁機監(jiān)視他的行動。”
木蘭應(yīng)了一聲,便去安排。林兒這才回房,惴惴不安地睡了一宿。
次日天才剛亮,苻二又跑來敲門:“檀小姑,快出來看看吧,那個楊順正在堂上訓(xùn)家主呢?!绷謨好ζ鹕?,粗粗地整理一下妝容,隨苻二來到大堂。
只見那府軍將領(lǐng)楊順正坐在一張馬凳上,手持一根馬鞭,指手劃腳地教訓(xùn)苻達:“沒有國主的命令,你就敢擅自出兵,你這縣令的膽子真是不小啊,我看你是不想干了吧?”
苻達本就懦弱,被他一訓(xùn)完全沒了脾氣,低著頭不敢作聲。
林兒忙走過去打圓場:“楊軍長何故發(fā)這么大的氣啊,氣大了傷身體,你可消消氣?!?/p>
楊順見是林兒,說道:“又是你這小女。你那軍師阿兄呢?該不會是陷在哪里出不來了吧?”
他這話意有所指,林兒自然是明白他必定是已經(jīng)獲悉了檀羽的去處,也不愿過多與其糾纏,便道:“我阿兄現(xiàn)在挺好的啊,只是臨時有點事不在。我家主公出兵這事,你可實在是冤枉他了。前日里不過是我們的一隊斥候兵碰上了賊寇,雙方免不了發(fā)生一些小爭執(zhí)?!?/p>
楊順道:“小爭執(zhí)?這話可說得真輕松啊,賊寇頭目都被你們抓了,讓人給打到縣衙里來,差點讓縣衙都搬了家,這可不是小事。實話告訴你吧,這事要是上奏你們大魏朝廷,苻縣令擅離職守、倉惶出逃,縣衙都被人給占了,你們朝廷的威嚴(yán)丟得干干凈凈,你們呀,就等著腦袋搬家吧?!闭f罷,他仰天大笑幾聲,揚長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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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繞道
那楊順剛一走,在后面聞訊而來的尋陽等人都走了出來。仙姬急道:“這個軍校真是顛倒黑白、血口噴人。我們可怎么辦呀?難道就這樣被他們冤枉,然后被他們砍頭嗎?”
苻達長嘆一聲,“我的性命倒在其次,此間的許多不法才讓我痛心疾首。我想不論如何,我還是要寫個奏報直達天聽。”
尋陽沉吟道:“我覺得,那個楊順只是在嚇唬你。上邽賊寇橫行這是盡人皆知的事,在這邊陲小縣,別說被攻擊,就是縣衙易主也是常有的事,其責(zé)任在武將而非文官。大魏真要追究,也追究不到你的身上,反而會責(zé)備國主用人不明。所以我想,楊順是不會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的?!?/p>
聽到她一番話,眾人激動的情緒總算放松下來。林兒道:“好了,這里說話不方便,我們先到后院,再從長計議?!?/p>
后院正中央擺了一張桌案,衙中眾人一邊吃早餐,一邊合計未來的計劃。木蘭問道:“主母,那我們現(xiàn)在該怎么辦?難道就這樣坐等嗎?”林兒眼神中露出了一股堅定,說道:“我想,咱們現(xiàn)在唯一能做的,就如二郎所說,監(jiān)視國主楊難當(dāng)!”
韓均聽得此話,第一個興奮起來,立時回道:“主母你同意了?那好,事不宜遲,我現(xiàn)在就去?!?/p>
林兒輕輕一笑,道:“二郎別急,聽我把話說完。這兩天,前有南朝師父求救,后有楊順恐嚇,兩件事都和國主脫不了干系。雖然我不認為國主會親自動手抓走阿姊,但這國主的問題很大卻是無疑的。所以,要想找出是誰抓走阿姊,就必須先從國主著手,我要看看,國主的宮中,都有些什么樣的角色?!?/p>
木蘭皺眉道:“話雖如此,但難道真的讓夫君去盯梢嗎?”林兒道:“阿兄臨走時說過,最危險的地方最安全。我們的身份既然都已經(jīng)暴露在那些人的視線之中,現(xiàn)在我們就要想個金蟬脫殼的辦法,脫離他們的視線?!蹦咎m道:“我明白了,主母的意思是,我們?nèi)咳硕级愕綄m中去,在他們眼皮底下,反而不易被察覺?”
林兒道:“木蘭阿姊一言中的。我是這樣打算的,我們易容改扮到漢中的宮殿旁去開一家醫(yī)館,我來當(dāng)坐堂醫(yī)師,你們都扮成伙計。這樣我們既可以逃脫別人的眼線,還可以監(jiān)視國主的一舉一動,利用醫(yī)館作為據(jù)點,行動起來也會方便許多?!?/p>
眾人聽得林兒的計劃,紛紛點頭表示贊同。林兒見大家都同意,便安排道:“吃完飯,二郎就找姓和的支些錢銀,悄悄前往漢中,盤下一家鋪子來?!彼齽傉f完,見大家異樣的表情,才想起和其奴此時已經(jīng)不在了,忙拍拍腦袋,道:“自來上邽后,錢都是姓和的管著,我竟忘了他此時不在,真是該打。既然如此,只好請尋陽姊代為管理幾日了?”
他們自從定襄出發(fā)至今,有鄭羲留下的一些錢,石文德為答謝林兒之恩,臨走時送了頗多絲帛什物,加之鮑照送令暉、源賀送尋陽來此,錢銀細軟均會帶足,所以他們一時半會兒倒也不缺錢使。
林兒又道:“我們幾個沒二郎那千里不留行的本事,只好辛苦一點,從一條僻靜小道走?!毕杉У溃骸傲謨盒」?,你說的僻靜小道,是我們塢堡嗎?”林兒笑道:“正是。恰好我這里還有封信要親自交給大塢主,所以我們就索性再去一次龍頭山,從山中小道折往漢中。只是這樣走要辛苦尋陽姊了?!睂り柭勓詧远ǖ氐溃骸拔也慌拢×謨赫f去哪我就去哪。”
林兒道:“那好。吃完飯玉娘先去古風(fēng)臺村學(xué)手藝,等我把送出去學(xué)武的少年安排妥當(dāng),就共同前往塢堡。尋陽姊,你讓煮雪留在縣衙吧,衙中有事,她好來報我?!北娙她R答一聲“是”。
飯后,眾人各自按安排去了。仙姬剛要準(zhǔn)備出門去古風(fēng)臺村,昨晚木蘭派出去給司馬道壽當(dāng)護院的一個鄉(xiāng)勇突然走進來,還帶來了另一個人。
木蘭忙問:“這位是……”
鄉(xiāng)勇道:“這位是司馬道壽的族兄司馬靈壽。昨晚我們過去的時候,司馬道壽說,有來無往非禮也,所以就派了司馬靈壽來。司馬靈壽以前在南朝時是位獵人,不僅跟蹤與反跟蹤是一絕,而且陷阱、暗器、弓弩,無所不通。”
林兒仔細打量這位司馬靈壽,只見他身材瘦小,不過眼神炯炯,一看便知不是凡人。
林兒心道:“我派了人過去監(jiān)視司馬道壽,司馬道壽也派個人來監(jiān)視我,這倒有趣得很。既然人來了,那就讓他在吧,明里的敵人,總比暗里的要好?!庇谑撬Φ溃骸斑@位俠士大概就是那次把我陶師弟打得鼻青臉腫的那位吧?”
那司馬靈壽卻不發(fā)笑,只道:“當(dāng)時不過是誤會而已,女公子不要介意?!?/p>
林兒還沒回答,仙姬搶問道:“小姑,你說陶家兄長被他打,是什么意思?”林兒見仙姬正用眼光直直地盯著司馬靈壽,心中不禁好笑,這于公主真是有趣得緊,口道:“玉娘先趕緊去古風(fēng)臺吧,回來我再告訴你?!毕杉Ш藓薜亍芭丁绷艘宦?,這才離開縣衙。
林兒又問木蘭學(xué)武之事,木蘭道:“天下武學(xué)最強莫過于靜輪宮,而且靜輪宮最為開放,要學(xué)武自然是靜輪宮最為適宜了。只是靜輪宮乃天下大派,入門要求極為苛刻,如若我們選的人過去,一時半會兒通不過入門的考核,我們豈非要多破費了?”
林兒道:“這正是我打算在佃農(nóng)中挑選的原因。我的意見是我們可以提供往來的盤纏和入門所需的基本錢資,至于平時的生活,就要靠他們自己去努力掙去了。佃農(nóng)本就勤勞和樸實,相信應(yīng)該沒問題的?!?/p>
木蘭道:“半工半學(xué),這倒是個不錯的主意,勞作本來也是練功的一個基礎(chǔ)。那就請司馬靈壽兄多推薦幾個合適的人選吧?!?/p>
司馬靈壽早聽說此事,就將已經(jīng)準(zhǔn)備好的名冊遞上,加上木蘭物色的幾個鄉(xiāng)勇,總共十三個人,都是十幾歲到二十剛出頭的年紀(jì)。
木蘭將這些人集中到校場,林兒見他們個個精神抖擻,其中還有他認識的劉乙和陳季,心中生出了許多期望。這些人一旦學(xué)成,就是未來部曲中值得倚賴的棟梁。之前檀羽曾說他們現(xiàn)在的最大問題,是沒有把仇池當(dāng)自己的家鄉(xiāng),所以連遭挫折。林兒送鄉(xiāng)里壯士出去學(xué)藝,也是出于為鄉(xiāng)中培養(yǎng)俊杰的考慮。念及此處,她不禁興奮異常,為每個人一一整理行頭,又好生勉勵了幾句,才讓木蘭領(lǐng)了出去。
這十三人不日就赴靜輪宮學(xué)藝去了。后學(xué)成歸來,為林兒立下了汗馬功勞,這是后話。
沒幾日,仙姬也回來了,一見林兒,即匯報道:“易容術(shù)的學(xué)問太多了,雖然我以前也問崆峒夫人學(xué)過一些,但都只是沾了點皮毛而已。以后要是有機會,我一定要去認真學(xué)一段時間。好在這次崆峒夫人給了我不少易容的工具,稍作改扮應(yīng)該是沒問題的?!?/p>
林兒道:“玉娘掌握了這套本事,對我們可是大有用處哩?!?/p>
當(dāng)日天黑,一行人就趁著夜色徑直往龍頭山上去。五人到得吐谷渾塢堡。阿才見林兒等人來,忙請進大帳坐下。
林兒將檀羽被侯家堡扣留的事簡略和阿才說了,阿才便問:“檀小姑,那我們塢堡接下來該怎么做?”
林兒道:“還是按你和阿兄商量好的計劃辦吧。侯家堡的陳公子和阿兄有舊,相信阿兄從內(nèi)部呼應(yīng),這事應(yīng)該更容易成功的。如果侯家堡提了什么入伙的條件,大塢主請派人傳信到縣衙給一個叫煮雪的小女,她會轉(zhuǎn)達給我,到時我們再想辦法。不知大塢主意下如何?”
阿才道:“檀小姑智謀不讓乃兄,我們一切自當(dāng)按計劃行事。明天我就讓二弟下山去侯家堡走一趟。”
林兒微微一笑,又道:“大塢主,我還有一個小小的請求。于公主與我十分投緣,我們此去漢中山高路遠,希望你能答應(yīng)她繼續(xù)和我們作伴?!?/p>
阿才道:“嗯,這一路山道艱難,如今又是塌方季節(jié),是需要一個當(dāng)?shù)厝俗鱿驅(qū)Р判?。如果小姑不嫌仙姬山野女子粗淺,讓她跟去就是。一會兒我再讓人給你們換幾匹好腳力,補足干糧食水。你們路上一定要當(dāng)心??!”
林兒道聲“多謝”,又湊到大塢主身邊,悄悄從懷中拿出檀羽給他的信,小聲道:“大塢主,這封信是我阿兄囑咐一定要親自交給你的,請大塢主務(wù)必按這信上說的辦?!?/p>
阿才聞言,秘密收下信,道聲“放心”。
一切事畢,林兒五人便在堡中美美睡了一覺。第二天,五人騎著阿才給的腳力,風(fēng)塵仆仆便往東面的太白山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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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小村
出了塢堡一路往東。仙姬介紹道:“我們山里人行路,看不到太陽,只能看大山。再走不遠,就會有雪山在前面迎接我們了。過了雪山就到太白山地界?!绷謨盒Φ溃骸坝衲?,你們山里人真好,說話都這么詩情畫意?!?/p>
木蘭卻有另外的心思,沉默許久才對林兒道:“主母,咱們能在藥王壇逗留一日嗎?”林兒道:“木蘭阿姊是想去看阿文吧?二郎走的時候也和我說這事。我們反正要經(jīng)過,正好順道略作休息。”木蘭自來了仇池國,就不斷在各處奔波,這次能見到兒時的伙伴,心中愉悅的心情終于讓她露出了輕松的微笑。
五人中,卻只有尋陽笑不出來。她此時正呼吸急促,臉色蒼白,眼神迷離。林兒回頭一看,立時明白,她適應(yīng)不了山中的苦寒。
眾人忙勒住馬,將尋陽扶到地上,林兒將她靠在自己懷里躺下,慢慢喂些馬奶給她喝。
見尋陽一副難受的模樣,林兒有些不忍地道:“尋陽姊剛來上邽時還是一個嬌滴滴的大美人,幾天的工夫,就蛻變成了一位‘山里人’。不知道是什么力量讓她發(fā)生這樣的巨變。玉娘,這附近有沒有什么村落?咱們今天就不走了吧?!?/p>
仙姬想一想,道:“那我們得趕緊一點,下了這座山崗,前面就是一個叫靈官的小村?!绷謨旱溃骸昂玫摹D咎m阿姊你的騎術(shù)好,要不你來帶著尋陽走吧?!蹦咎m點點頭,將尋陽重又扶上馬,眾人才繼續(xù)趕路。
約莫黃昏時分,五人到了靈官村,早已是人困馬乏。仙姬在村中找了戶人家,眾人將尋陽安頓好休息,這才稍微緩過一口氣來。
歇了一陣,木蘭去取了隨身帶的干糧來充作晚飯。林兒草草將一個餅塞進肚里,又拿了些干糧和幾文銅錢去送給主人家。
這戶人家姓李,家中就老兩口和一個小孫子,兒子兒媳都不在家中,生活可想而知的清貧。
林兒見李大姑可憐,忍不住問道:“大姑,怎么沒見你家的小子呢?”李大姑聽到關(guān)于子女的事,就禁不住老淚縱橫,抹了好幾把淚方才說道:“前幾年被人抓走了就沒再回來。”林兒訝道:“被抓走了?是官府抓差役嗎?”大娘道:“不是,官府和他們穿的不一樣。只是聽人說他們在山里做工,莫有人見過?!?/p>
林兒聞言,唏噓不已,嘆道:“人世間的悲劇,莫過于近在咫尺卻無法相見啊?!彼鋈挥X得有些喘不過氣來,這一路上遇到了太多的不平事,而她卻對此毫無辦法。
她猶豫了一陣,忽道:“我還是出去走走吧?!闭f罷便要起身,誰知李大姑阻道:“小姑,你可別出去,村中夜里鬧鬼,沒人敢出門的?!绷謨浩娴溃骸棒[鬼?哪兒來的鬼?”李大姑道:“一到夜里,你到村口去聽,會有轟轟的聲音從地底下傳出來。有時候地還會顫。在地底下的,不是鬼難道還是活人嗎?怕是閻王爺盯上我們這里了?!?/p>
林兒心道:“這哪是鬼,分明是地下有人活動嘛?!边@話自然不能對李大姑說,于是她道:“不妨事,你看我那些伙伴中有個身材矮小的人,他在家就是專門幫人捉鬼的,我這就帶他出去探查一番?!闭f罷回到自己房間,留下李大姑將信將疑地看著她的背影。
林兒將李大姑的話告知眾人,然后道:“你們要是不累,陪我去看看?”仙姬不無擔(dān)心地道:“這里山路復(fù)雜,靈官村四周都是懸崖峭壁,稍不注意就回不來了。小姑,我覺得還是別出去了吧?我們明天還要趕路呢?!?/p>
林兒道:“玉娘說得沒錯,可能是我這段時間太敏感了??赡銈兿耄吮I墓賊,誰會在地下活動?還這么大張旗鼓的,吵到臨近的村子?!蹦咎m道:“主母的意思是,這里面會有蹊蹺?”林兒道:“要在地下鬧出這么大的動靜,絕不是一兩個人能干得出的。反正閑著也無事,去看一眼又有何妨。司馬大俠專擅追蹤和潛伏,有他幫忙,定然無礙。”
木蘭一陣猶疑,忙向林兒使眼色。林兒當(dāng)然明白她的意思,司馬靈壽是司馬道壽派來監(jiān)視自己的,自己這樣與他一道出去,豈非正中下懷?可林兒卻微笑著向她點點頭,意思是,司馬靈壽是來監(jiān)視我的,不是來害我性命的,不用擔(dān)心。
那邊仙姬抿抿嘴,道:“要不我也去吧,至少對山路比較熟?!绷謨旱缆暋耙埠谩保瑩屜瘸隽碎T。
林兒、仙姬、司馬靈壽三人來到村口,果然隱隱感到地面在顫動,如同地震一般,偶爾還會聽到幾聲悶響。
林兒抬頭觀察周圍的環(huán)境,才發(fā)現(xiàn)這里果然四面環(huán)山,整個村就像在一個茶杯的底部,有的山石就懸在空中,眼看就要掉下來。
林兒感嘆道:“這村子就在這些巨石之下,萬一哪天掉下來,不真是滅頂之災(zāi)了嗎?”仙姬笑道:“小姑你多慮了。這些石頭在那都幾千年了,從沒掉下來過。村中的人都如李大姑這樣的純樸善良,上天又怎么會降下災(zāi)難呢?”林兒聞言,嘖嘖稱奇。
這時,司馬靈壽正趴在地上,側(cè)臉貼地,仔細傾聽地下聲音的方向,直到聽得真切,才站起身來道:“西北?!边@司馬靈壽平時沉默寡言,可做起事來卻一點不馬虎。
唯獨仙姬心中始終和他有過節(jié),“就這么聽一下就能聽出來?西北面是個亂葬崗,再過去就是懸崖,那是個鬼都不去的地方,人怎么能去?”誰知司馬靈壽并不理她,自顧自地往前走了。林兒輕聲一笑,拉住仙姬道:“好啦,走吧?!毖杆俑松先ァ?/p>
正如仙姬所說,西北面是個不太陡的山坡,破落的墳頭到處都是,不時地還燃起一些鬼火來。林兒許是與檀羽一母同胞之故,并不特別害怕這山中的景象,反倒是仙姬這個山里人膽怯起來,躲在林兒身后亦步亦趨。
走過亂墳崗,才發(fā)現(xiàn)果如仙姬所言,這里層巒疊嶂,四周都是光禿禿的亂石山,腳下一個不慎就會跌入深淵,難怪沒有鄉(xiāng)里人會到這種地方來。可是黑夜里,司馬靈壽竟如白晝一般,行動自如地在前帶路,雙姝緊隨其后,就這樣走了很遠。
這時,司馬靈壽忽然蹲了下來,后面雙姝趕忙蹲下躲到長草當(dāng)中。
林兒小心地探出一個頭來,才看見前方出現(xiàn)了點點火光,輕聲問道:“看清楚什么了嗎?”司馬靈壽道:“看不清,慢慢湊近去看?!北爿p輕地將身體往前挪去。
林兒與仙姬也跟著向前挪動。不多時,終于勉強看清楚情況,原來在對面山坡上,有一個山洞,一些人正在進進出出地忙碌。
仙姬小心問道:“他們在做什么?”林兒道:“看不出來,不過我們在村中聽到的聲音應(yīng)當(dāng)就是從這個山洞中發(fā)出的。我們走過來也有不少路程了,可想而知這個洞一定很深。要是能進去看看就好了,不知道怎么才能進去?!?/p>
司馬靈壽道:“腰牌?”
林兒經(jīng)他提醒馬上注意到,那些進出的人,都身著黑衣,腰間掛一塊腰牌。想來,看門人就是通過腰牌辨別對方身份的。
她正要仔細觀看那腰牌的模樣,仙姬忽道:“看,好像來了個大人物。”林兒忙側(cè)眼去看,果見坡下來了幾個人,同時,山洞中也有人出來迎接。黑暗中,她并沒看清來人的面容,直待那幾人走到山洞旁,借著火光一照,林兒這才認清來人的樣貌,心中不禁一凜:“怎會是他?!”
來人竟是藥王壇物理分壇力學(xué)堂副堂主,令暉的同鄉(xiāng),郭七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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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回 山洞
仙姬在后面感到了林兒身體的顫抖,問道:“你認識這人?”
林兒略一點頭,“不但認識,還很熟。只是他怎會在這里,我想不明白?!彼X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想起了陳慶之對檀羽說的“去問自己人”,當(dāng)時只以為他這話是離間之語,現(xiàn)在看來恐怕意有所指。
林兒咂咂舌頭,沉吟道:“這洞中必有很多有趣的物事,一定要想個辦法進去看看?!彼抉R靈壽沉聲道:“我去抓個人,搶來他的腰牌就是?!绷謨好ψ璧溃骸跋葎e打草驚蛇,等等再說?!?/p>
三人就這樣隱伏在草叢中,靜觀那洞口的變化。約有一個多時辰,那洞口都是一些普通嘍羅在進出,偶爾有幾個在搬運物什的,也不過是些液體、碎石之類。
這時,一群人打著火把走了出來,為首的仍是郭七郎,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他剛從洞口走出,緊隨著跟出一個人來,身著鮮亮衣服,在一群黑衣人中極為顯眼,林兒定睛細看,登時大驚失色,那人竟是永寧寺弘法法師郝惔之!
仙姬再一次感到了林兒身體的反應(yīng),又問:“小姑,莫非你又認得?”
林兒一聲苦笑道:“不僅認得,而且更熟。”她一邊說,一邊用眼光盯著郝惔之,只見他手上也持著一塊腰牌。此時正面相對,林兒依稀看清了那腰牌的形制,似乎在哪見過。仔細一想,她立即便恍然大悟!
仙姬道:“小姑,發(fā)現(xiàn)什么了嗎?”林兒道:“那腰牌我也有一枚!”這話引得仙姬一聲輕呼,連司馬靈壽也轉(zhuǎn)過頭來。
林兒解釋道:“是二郎在許穆之身上偷來的,此時就放在我的行李中。要不,司馬大俠在此繼續(xù)監(jiān)視,我和玉娘回去取腰牌。”
司馬靈壽忽道:“等一下?!庇檬种噶酥腹呃傻热?,“他們可能也是往村里去的,你們現(xiàn)在回去一定撞上?!?/p>
林兒看了一眼前面,點頭道:“司馬大俠心思縝密,我這莽撞的性格總算不會出什么紕漏了?!彼幻嫦?,一面便在心中揣測道:“沒想到這司馬靈壽竟是這般幫我,全不像監(jiān)視之人。而且看他神情,似對那郝惔之并不認得。這倒是怪,莫非他和許郝二人并沒有直接關(guān)聯(lián)?”
想到這里,她不禁在心中長長一嘆。本來南朝人司馬道壽的角色應(yīng)該是很清楚的,可司馬靈壽的所作所為卻又讓她產(chǎn)生了疑惑?,F(xiàn)在,這郭七郎和郝惔之又湊到了一起,似乎所有她見過的人都有了關(guān)系。誰會想到,一件看似簡單的事情,背后的內(nèi)幕竟如此復(fù)雜,讓她幾乎要喘不過氣來。也難怪,牛盼春會把這匡正中原亂局的任務(wù)交給阿兄,若是換了旁人,誰又能把這樣復(fù)雜的局面解開呢。
林兒心中思索著,就過了很久,直待周圍恢復(fù)了平靜,她才與仙姬退了出去,沿著原路返回。此時已是深夜,村里除了犬吠毫無聲響。兩人小心翼翼回到李家,卻見木蘭還沒睡,正焦急地等著她們。
林兒正要將剛才的發(fā)現(xiàn)告訴木蘭,木蘭搶道:“主母,剛剛你們回來之前,村里忽然吵鬧了一陣。一群人來到村里,又迅速離開了。我思量著這些人十分奇怪,就悄悄跟了出去,發(fā)現(xiàn)他們往東南方向去了。我追了一陣,也沒發(fā)現(xiàn)什么異常,又擔(dān)心公主,只好先回來了?!?/p>
林兒聞言轉(zhuǎn)頭問仙姬道:“東南方通向哪里?”仙姬道:“正是往太白山方向。我們明天也要走這條路?!绷謨嚎谥朽氐溃骸肮呃蛇@么著急來找郝惔之,又急著離開,這是怎么回事?他們兩個又怎會攪在一起?”
木蘭和仙姬聽她自言自語,腦中一片茫然。林兒這才想起她們并不清楚以前發(fā)生的事,忙將自定襄以來的情況簡短介紹了一遍。
木蘭聽完,說道:“這么說來,這個郭七郎肯定有問題,要不我這就追出去跟蹤他們?”
林兒思索良久,道:“嗯,他們到底是什么關(guān)系一定要調(diào)查清楚。不過與其現(xiàn)在跟蹤過去,倒不如去藥王壇尋阿文,他在藥王壇待了這些日子,說不定會了解到一些內(nèi)幕。我看這樣,木蘭阿姊先行前往藥王壇,我們四個則直接去漢中。我們在漢中碰頭?!?/p>
木蘭點點頭,道聲“那我這就出發(fā)”,轉(zhuǎn)身去取寶劍。
林兒心念一動,問道:“木蘭阿姊別急。你有夜行衣嗎?”木蘭道:“我們跑江湖的,自然身邊都會備上一身。主母問這個做什么?”
林兒神秘一笑道:“借我穿穿,我要進那山洞一探究竟!”
此言一出,仙姬搶道:“小姑,那洞中什么情況你全然不知,這樣進去萬一有危險怎么辦?我覺得還是讓木蘭阿姊或者那個司馬靈壽進去吧?他們會武功,遇到意外情況也可以對付啊?!?/p>
木蘭還不清楚之前的事,仙姬忙將發(fā)現(xiàn)山洞的事說了,木蘭一聽,也慌了神,阻道:“主母,阿羽走的時候就說過,讓你要保護自己,你怎么可以輕身犯險呢?”
林兒見她二人如此擔(dān)心,報以一笑,說道:“你們說的我不是沒想過??晌覀兾鍌€人中,只有我一個認得藥王壇和永寧寺的人,我不進去就不可能探查到有用的信息。好在他們進出都是看腰牌的,說明這里生人本就很多,我這樣進去,應(yīng)該不會引起他們的注意。木蘭阿姊和司馬靈壽在外面接應(yīng)我,想來也不會有太大的危險?!?/p>
她停了一下,又對仙姬道:“現(xiàn)在就是發(fā)揮易容術(shù)的時候了,不光要把我打扮得不像我,還要像那洞中人的樣子?!毕杉樕线€是掛滿了擔(dān)心,林兒見她如此關(guān)心自己,心中涌起一陣暖意。
仙姬知道說不過林兒,只好取出化妝的工具,為林兒好好地打扮了一番。她剛剛在山洞前也仔細觀察了進出的那些嘍羅模樣,里面自然是有男有女,而且個個臉上都是慘白色,想是在山洞中待久了,很少見陽光之故。她依照這個特點,將林兒扮得盡量像那些洞中之人。
裝扮完畢,林兒又換上木蘭的夜行衣,從行包中取出許穆之那枚腰牌,將仙姬留下來照顧尋陽,自己和木蘭直奔那密洞而去。
司馬靈壽見林兒已換了一身行頭,知她要進去探查,道:“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一批人出來透氣,女公子可趁機混在他們中間進洞。只是出來的時候要逃脫他們的視線有點麻煩?!边@個南朝人真是一句多余廢話都沒有,樣樣事情都做得妥帖。
林兒也就不客氣,按著他的指示,小心地繞到了那山洞的背后,只待有人出來,就悄聲混入人群中,再隨著那些人進到山洞。木蘭則在一旁靜候,只待林兒出來,就立即出手,帶她離開。
洞中的景象著實讓林兒嚇了一跳。這洞顯非天然形成,而是人工開鑿的。甫一進洞,就見一條長長的甬道,順著甬道不時有一些板車來來回回的運送東西。甬道很長,另一端有微微光線射入,估計也有一個出口。
甬道兩邊是不同的小山洞,每個洞中都有一群人在做工。這些人就是外面看到的那些著黑衣而臉色慘白的人。林兒沿著甬道慢慢往前走,只見每個洞中之人,都在自顧自地做事,也沒有人來關(guān)注自己,她也就所幸可以自由地“參觀”這個巨大的地下作坊。
一路沿著甬道走,每經(jīng)過一個小洞口,林兒便停下來略作觀察,一面看是否有熟識的人,一面看里面都在做什么。
走了半天,熟識的人倒沒見著,有趣的東西卻發(fā)現(xiàn)了不少。一個小洞中正在測試一些會炸的東西,不時地能傳出陣陣巨響之聲,原來村里聽到的悶響就是拜這些人所賜。她又來到另一個洞口,這里的工匠正在制作一些毛筆一類的東西。林兒立即想起了在“蘭亭之遺”店中,和其奴曾說那掌柜的字畫是從太白山買的,想來就是產(chǎn)自此處了。
看著這些東西,林兒心中一個念頭便再也揮之不去,于是她有意地四下去尋找。果然,在一個不起眼的洞里,工人們正在一鍋藥水中攪拌著什么,而旁邊,則整齊地推放著許多林兒再熟悉不過的東西——香皂。
這個引起河?xùn)|亂局的禍?zhǔn)紫阍?,今天終于找到它的出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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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回 巨網(wǎng)
那日,檀羽和陶貞寶被陳慶之扣留,軟禁在了侯家堡后院的一間柴房之中。陳慶之念及牛盼春的面子,倒也好吃好喝地款待兩兄弟,還讓自己的元配正妻甘氏親自來料理二人的生活。
或許真的是命運的捉弄,陳慶之這位正房也是打小就過了門,而且跟蘭英一般的賢惠溫柔。那甘氏一進門,見了檀羽竟像看見多年不得謀面的親人一樣,分外熱絡(luò)地打起了招呼:“檀公子,這要是有什么不習(xí)慣的,就給阿嫂說,我讓下人給你們換?!碧从饘@位阿姊也是頗感親切,回道:“有勞阿嫂。反正關(guān)在這斗室之中,也沒什么過多的要求?!?/p>
甘氏道:“郎君真奇怪,他告訴我說,檀公子就是他的至親之人,要悉心備至的照顧,可為什么又把你關(guān)在這里呢?”檀羽自嘲道:“沒什么,我這人天生就有牢獄命,被關(guān)押都已經(jīng)習(xí)慣了。”甘氏道:“檀公子身處囹圄還不改樂觀本性,真是難能。我聽郎君說,你是為了自己未過門的小君才來這里的,莫非她也被關(guān)在我們堡中?”檀羽道:“這還得問陳公子啊。”甘氏道:“檀公子不必擔(dān)心,阿嫂去幫你問問?!闭f著,她竟真的快步出了門去。
檀羽真沒料到陳慶之還有這樣一位小君,無奈一笑,回頭看看從一進門就蜷縮在房間一角的陶貞寶,問道:“賢弟還在想陳慶之那句話嗎?”陶貞寶道:“兄長,我越想就越覺得是煮雪這小女。你想,當(dāng)初小和是如何探聽到我們每個人的消息,不就是通過煮雪嗎?陳慶之說的‘自己人’,只有煮雪無疑?!?/p>
檀羽若有所思,片刻方道:“希望林兒沒像你這么想才好?!?/p>
陶貞寶還有些不依不饒地道:“知道師姊她們藏身之處的,只有衙中剩下的三個人。主公一向謹(jǐn)慎,苻二沉默寡言,他們兩個泄密的可能性都沒有煮雪大?!?/p>
檀羽道:“你怎知不是那些保護林兒她們的兵勇泄的密呢?他們都是臨時征召來的,又都是本地人,焉知其中沒有一二個奸細?!彼f著,忽的搖搖頭道:“我現(xiàn)在最擔(dān)心的還是林兒?!?/p>
陶貞寶詫異道:“師姊?兄長不擔(dān)心蘭英阿嫂嗎?”
“陳慶之與我雖相識不久,但我相信他不至于對我撒謊,英姊被抓應(yīng)該和他沒有直接的關(guān)系。這仇池國地處天下之中,集合了從中原到西域各國的勢力,他們糾纏在一起,如同一張巨網(wǎng),只有看清了這張網(wǎng),才能解開中原亂局之秘。而我現(xiàn)在也完全分不清究竟誰是朋友、誰是敵人。所以林兒現(xiàn)在一下子身負重責(zé),身邊又沒人能出謀劃策,真不知她能不能斗得過那些人?!?/p>
“兄長放心,我和師姊從小一起長大,別看她平時貪玩好勝,可她的才智卻絕不輸于須眉。只是我還不太懂,兄長說的巨網(wǎng)是什么意思?”
檀羽見他疑惑的表情,笑道:“賢弟你總算冷靜下來了。”弄得陶貞寶尷尬不已。
檀羽又道:“從陳慶之的言語來看,他是知道抓英姊的那幫人的。可他又有難言之隱,想必那些人絕非國主的人,但又與陳慶之有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賢弟你還記得我們遇到過的那些南朝客商嗎?”
陶貞寶道:“怎會不記得,我還被他們打過呢?!闭f著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臉。
檀羽微作一笑,“北朝很忌諱仇池國與南朝往來,這些南朝人能在仇池混得風(fēng)生水起,后面也一定有原因。你再結(jié)合陳慶之他們控制官場、趨使富商、豢養(yǎng)匪軍的種種行為,恐怕就會得出一個很可怕的結(jié)論?!?/p>
他說到這里,忽然停了下來。陶貞寶卻一聲輕呼:“反水?!”
檀羽倒并沒有急著回答,沉吟半晌方道:“如果只是反了北朝去投靠南朝,那也罷了,畢竟仇池國本就是獨立王國,臣服誰也只是名義上的。我是擔(dān)心……”他已經(jīng)住了口,思緒開始紊亂起來。因為在過去百多年里,反水根本不算什么大事。真正的人間浩劫是滅族之戰(zhàn),把人當(dāng)兩腳羊隨意消滅,神州陸沉正是由此而始。
他正心中難過時,門開了,甘氏又走了進來。一進門,甘氏就迫不及待地道:“來來來,檀公子,跟我走吧?!碧从疸档溃骸叭ツ??”甘氏道:“我給你們二人安排了兩間上房,另配兩個侍女,專候你們過去沐浴更衣?!?/p>
檀羽更加吃驚了,忙道:“等等阿嫂,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啊?我都被弄糊涂了?!?/p>
甘氏笑道:“怎么,難不成你們今晚真打算住這兒?郎君和我說,他白天也就是一時氣不順,把你們關(guān)了起來。這可不是我們侯家堡的待客之道。郎君說了,弟媳不在堡內(nèi),他一旦有了消息,會立刻告訴你的,檀公子就放心吧?!?/p>
檀羽這倒有些手足無措了,說道:“那就多謝阿嫂了,小弟恭敬不如從命?!?/p>
說著二人真的隨甘氏出了房間。一路上,甘氏還不住的客套:“客房就在我和郎君院子的旁邊,檀公子也不是外人,如若有什么住得不順意的,只管來和我說。小女若使不慣,換一個就是?!?/p>
檀羽道:“阿嫂太客氣了。侍女就不必了吧,我二人都是粗人,不習(xí)慣有人服侍。”
甘氏道:“這是哪里話。早晚端茶送水的,總要有個人服侍方便些。檀公子就客隨主便,別再推辭了。”
檀羽心中一笑,知這侍女還有第二重身份,就是監(jiān)視他二人,也就不再多言。
三人來到客房,果見房中已是一應(yīng)俱全、準(zhǔn)備妥當(dāng)。兩個小女,名喚作鳴蟬和采風(fēng),也早已候在門口。甘氏又囑咐了一句:“我們這院中道路復(fù)雜,公子晚上若沒事,切不可隨處走動,若有什么閃失可就不好了?!碧从饝?yīng)了一聲,甘氏便先行離開了。
陶貞寶走進房內(nèi),看了看周圍,還有些不解:“兄長,這到底是哪出戲???”
檀羽卻徑直過去探了探水溫,冷熱適宜,道:“管不了那么多了,既來之則安之。我要趕緊沐浴,塢堡里這么長時間,一直臟到現(xiàn)在?!?/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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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回 西食
當(dāng)夜,檀羽是美美地睡了一覺,陶貞寶則撫弄著令暉送的香囊,久久不能入眠,也不知鮑小姑現(xiàn)在能安睡在床嗎?
次日一大早,檀羽起得床來。小女鳴蟬早已捧上熱水讓檀羽凈面,又拿了楊枝食鹽,讓檀羽揩牙。
檀羽看了那小女一眼,心想自己也樂得當(dāng)一回公子,便不客氣地任其服侍。那小女還算利索,待檀羽洗完,便送來干凈衣裳幫他換上,又替他梳理頭發(fā)。
檀羽仔細端詳了小女一眼,見她不過十來歲年紀(jì),面容俊俏,膚色白凈,充滿了活力,一條馬尾辮拖得很長。
檀羽口中尚咀嚼著凈齒的細楊枝,仍忍不住一邊嚼一邊打趣她:“你叫鳴蟬?女子以‘蟬’為名,最有名的莫過于三國時的貂蟬。你知道貂蟬吧?”
鳴蟬答聲“知道”。
檀羽道:“你這名是你們陳公子給取的吧?這他就沒學(xué)問了,那‘貂蟬’啊,本是指的女子頭飾,你這鳴蟬的蟬當(dāng)然也應(yīng)該是指釵飾,可你頭上除了馬尾辮卻一無所有,這名兒取得名不符實啊?!?/p>
鳴蟬笑道:“我們是下人,哪有資格戴頭釵啊。”
檀羽癟嘴道:“這你們侯家堡的規(guī)矩可就興得不好了。在我們趙郡的大戶里,下人也是打扮得花容月貌哩。”
正此時,外面?zhèn)鱽砣寺暎骸笆钦l又在說侯家堡的壞話?。俊闭f話的正是陳慶之。
檀羽忙賠笑道:“我和這小女說笑呢,怎想到隔墻有耳啊?!?/p>
陳慶之走進房門,直接從懷中取出一支玉蟬頭釵交與鳴蟬,說道:“既然檀兄發(fā)話了,鳴蟬以后都要佩釵。這支就賞你了?!兵Q蟬接過釵來,忙連聲稱謝。
檀羽面露不屑道:“有錢人出手就是大方啊。不過,你一個大男人,沒事隨身帶支釵,這算怎么回事啊?!?/p>
陳慶之卻一臉的春風(fēng)得意,“長夜漫漫,自然是有佳人相贈啦?!?/p>
檀羽一拱手,“算你狠。讓‘主公’在柴房里受凍,自己出去風(fēng)流快活?!?/p>
陳慶之笑道:“風(fēng)流快活也未必要‘出去’啊。要不留你在柴房,憑我陳某的面子,也留不住檀兄這尊大神啊。檀兄只管安心在我這堡內(nèi)住上幾日。國主已經(jīng)傳來話了,過些日子他還要專門宴請?zhí)葱帜亍!?/p>
“宴請我?”檀羽大驚,忙從床上跳了起來,“陳公子怕是說笑吧,檀某一介布衣,無名無分,敢勞國主賜宴?”
陳慶之道:“這種事我可不敢說笑。先不說這個了,檀兄收拾完就過來和在下一道用早餐吧?!闭f著,也不等檀羽答應(yīng),轉(zhuǎn)身而去。陶貞寶此時正站在門口,陳慶之忙拱手道:“陶兄也一道來?!?/p>
陶貞寶走到檀羽身邊,問道:“兄長,國主怎么會請你,這不是鴻門宴吧?!碧从鹦Φ溃骸澳阄叶际撬麄兊碾A下之囚,他有必要擺鴻門宴嗎?管它是福是禍,我自冷眼對之。走,陪陳慶之吃飯去?!?/p>
一說完,鳴蟬忙過來迎住檀羽,稟道:“公子在前堂等二位公子?!?/p>
檀羽見她已經(jīng)帶上了陳慶之賞的頭釵,笑道:“你們公子這位姘頭挺有品味啊,這釵真好看。鳴蟬佩上玉蟬,才是名符其實的貂蟬嘛。”說著便往門外走去。
那邊,果然陳慶之和甘氏已經(jīng)等在了前堂,身后一干下人均已是嚴(yán)陣以待。檀羽輕呼一聲,這陣仗可真是了不得啊。他與鄭羲家雖也時常往來,卻也沒見過這樣整齊莊重的下人隊伍。
這時有下人送過來兩把靠椅服侍檀羽二人坐下。陶貞寶看著靠椅,有些不知所措地望著檀羽。
檀羽也是一臉茫然,轉(zhuǎn)頭問陳慶之道:“這么坐著吃?”
陳慶之笑道:“檀兄博學(xué)多聞,焉能不知這西域之人的講究?西域人天生骨頭硬,不打彎兒,讓他們像漢人一樣跪坐而食,他們受不住,所以吃飯得坐著椅上吃。鳴蟬,趕緊伺候二位公子。”鳴蟬忙過來請?zhí)从鸲俗?/p>
檀羽苦笑道:“千百年來我漢地子民都是席地而食,這半蹲著吃飯,如何吃得下去?!比欢碗S主便,他還是坐了靠椅之上。
陳慶之又是一笑,喚下人端上食水。只見一個侍女拿著一個大銀壺,給每人的杯中滿滿地斟上了一杯黑黃色的液體。陳慶之道了聲“請”,當(dāng)下舉杯來飲。
檀羽舉起杯正要喝,那邊陶貞寶卻噴了出來,咂咂舌道:“這是什么呀?又苦又膻!”陳慶之卻不答他,轉(zhuǎn)頭望向檀羽,檀羽淺嘗一口,奇道:“羊奶茶?”
陳慶之正要說話,反倒是甘氏先開口了:“檀公子果然是博聞。郎君鼓搗這東西的時候,都沒人知道這奶和茶還能這樣吃的。”說罷,甘氏又指了指桌上銀盤中裝的一黃一白兩種東西,道:“檀公子再嘗嘗這兩樣?”
檀羽微微一笑,也不去嘗,直接道:“想必就是西域的乳脂和奶疙瘩?!?/p>
甘氏一陣驚訝,道:“這可是我家秘制的,檀公子如何知道?”不可置信地看了看陳慶之。陳慶之道:“我給你說了我這貴客乃是當(dāng)世罕有的奇才,這下你該相信了吧?”說得甘氏直點頭,檀羽卻只能搖頭興嘆了。
這一頓早餐,竟然全是以西域的飲食為主,真讓人匪夷所思。至于陶貞寶在桌上出的“洋”相,倒不在話下了。
飯畢,陳慶之又喚檀羽道:“檀兄,一會兒我要在演武場檢視手下武藝,你我一道前往如何?”
檀羽于武學(xué)一道毫無心得,道:“對武藝我是絲毫不通的。在下既然要在貴堡中住一陣子,總應(yīng)該先見見令尊吧?否則失了禮數(shù),倒顯得我們趙李之人少禮。”
陳慶之道:“那是應(yīng)當(dāng)?shù)?。只是我父親這幾日都不在堡內(nèi),以后有機會,自會給檀兄引見。檀兄不懂武藝沒關(guān)系,看了我手下的演示,你一定會懂的。”說著,表情中顯出了一絲神秘的笑意,也不經(jīng)檀羽同意,拉著他出了門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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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回 陣法
當(dāng)下,陳慶之拉著檀羽來到堡內(nèi)的一座演武場。一路上經(jīng)過的雕廊玉閣無數(shù),道路更是彎彎曲曲,難怪韓均說這里面他也不敢輕易進來。而這演武場相較隴西幫的,則更顯出大氣莊嚴(yán)來。一眾數(shù)百名家丁武夫早已按列站好,肅然立在場子兩側(cè),各個精神抖擻,只待陳慶之檢閱。
陳慶之不無自豪地道:“檀兄覺得我這堡中兒郎的氣勢如何?”檀羽道:“很好。難怪又會打兔子,又會打豪強?!标悜c之也習(xí)慣了他的冷嘲熱諷,并不生氣,直接走到了場子正中。檀羽忙小聲對旁邊陶貞寶道:“一會兒他們演武時,你仔細看看他們的武學(xué)淵源?!?/p>
陳慶之這時朗聲說道:“小子們,我旁邊這位檀公子是我最好的朋友。他乃是趙郡李宣城最得意的門人,成公興的入室弟子也是檀公子的伙伴。你們今天要拿出真本事來,可別讓我丟了面子?!?/p>
眾家丁答一聲“是”,列隊走進場中。
檀羽在旁聽得心中一凜,成公興的入室弟子,自然是指當(dāng)年北斗七俠中的殷紹。雖然殷紹學(xué)藝后也回過幾次趙郡,與檀羽深入探討過他所學(xué)的奇門之術(shù),可還是看得出陳慶之對檀羽真是用心至極,連這樣的人都沒有放過。
檀羽心中正尋思著,那邊家丁們已經(jīng)開始操練起來。檀羽抬眼看時,著實又是一驚,他們練的不是什么武功招數(shù),而是行軍打仗的奇門陣法。換言之,這并非一群江湖之人,而是一支軍隊!
檀羽來不及細想陳慶之為何讓自己看這個,只是定睛觀察其陣法精妙。他在李孝伯那所學(xué)的雖是以儒家經(jīng)典為主,于這兵家的陣法并無過多涉獵,但周易象數(shù)之學(xué)卻是必修的功課,自然也能由此而及行軍布陣之法,加之檀道濟的家學(xué)淵源,以及與殷紹的幾次探討,檀羽對這陣法一道雖說不上精通,至少也能初窺門徑。所以蘭英說她略懂一些兵家之道,正緣于此。
這天下的陣法繁多,依天時、地利、人和而取法不一,但大抵無非是以極小之代價達到克敵致勝的目的??傮w來看,陣法主要可分兩類,一圓一方。圓者以八卦為本,方者以五行為要。圓則擅于交叉變換,方則長于犄角呼應(yīng),兩者相互彌補,便能生出萬千種變化來。
可此時侯家堡家丁們所布的陣法卻似乎并不在這一傳統(tǒng)思維中。在檀羽的眼睛看來,他們的陣法有些凌亂散慢,不是十分嚴(yán)謹(jǐn),但其中似乎又隱藏著巨大的殺機。他總感覺,這陣法在何處見過,但又難用生克道理來詮釋,一時有些狐疑。
陳慶之顯然想要在檀羽面前露一手,不無得意地道:“怎么樣檀兄,這陣法還有些趣味吧?”
檀羽坦誠道:“有點似曾相識。不過在下眼拙,并不識得這陣法的精妙。陳公子略作講解如何?”
陳慶之哈哈大笑道:“據(jù)說檀公子學(xué)通儒道佛三教,乃是趙李才俊中數(shù)一數(shù)二的學(xué)者,原來竟連這結(jié)界都不曾知曉?”看著檀羽驚疑的表情,他又補充了一句:“密宗的四方結(jié)界,如何?”
這一句話點醒了檀羽,他的思緒立刻從道家來到了佛家。傳統(tǒng)中原的兵家布陣,遵循的都是道家的太極陰陽之道。檀羽一看到兵陣,自然也就極力往那方面聯(lián)想。雖然他早已對傳入中原的佛教學(xué)問了然,卻只關(guān)心其中的因緣、輪回之說,從來沒想過,佛學(xué)竟然還能用于兵陣?
“對啊,難怪我覺得這陣法略顯凌亂,但其中頗多陷阱,讓人難以揣測,這正是佛家的密宗結(jié)界啊。沙門作結(jié)界,本意是為防止外道侵入行者修法之地。與道家以生克變化為布陣的根基不同,佛教密宗擅長使用陷阱、巫術(shù)。由此而生成的結(jié)界,其法力極其強大,用于兵陣更是威力無窮。眼下這個四方結(jié)界,通過布陣的軍士和他們所使用的上三路、下三路的各種武器、武藝相結(jié)合,構(gòu)成了錯綜復(fù)雜的機關(guān)陷阱,就像有一股巨大吸力,闖入的敵將一旦被吸進來,又如何還能逃得出去。這樣的陣法實在太可怕了。”檀羽不禁暗暗心驚。
陳慶之見他陷入沉思,笑道:“怎么,在想破陣之法嗎?我用佛家密宗之法來布陣,除非你能同樣用佛家的學(xué)問來破陣,否則此陣就是無敵的?!彼Z氣中充滿了興奮之情。
檀羽點點頭:“真沒想到,你會把佛學(xué)和兵家學(xué)問作這樣巧妙的結(jié)合。說實話,使我的確佩服得五體投地。不過,你這樣毫無保留地告訴我,就這么自信我不會與你為敵,不會想出破陣之法?”
陳慶之釋然道:“如果你有一天真要做我的敵人,我也絕不后悔。給你看這些,不是想在你面前炫耀什么。而是想告訴你這些年我在等我的明主時都做了些什么?!?/p>
檀羽道:“我并不驚訝,你的智力遠勝于我,有什么樣的表現(xiàn)都在情理之中?!?/p>
陳慶之見他自謙,也不答話,只道:“再讓你看看別的?!闭f著舉手示意手下?lián)Q一個陣型。
有了陳慶之的提醒,檀羽自然知道了用佛學(xué)的眼光來看這些陣法,果然其中都暗藏著許多深刻的規(guī)律。他暗暗地將這些陣法記在心中,待日后再慢慢思索其中更深的本質(zhì)和可能的破解之法。
這時,檀羽忍不住問陳慶之道:“有個問題我想了很久,卻仍然找不到答案,不知陳公子可否和我說句心里話?”
“你問吧,我必定知無不言?!?/p>
“你這堡中機關(guān)重重,又有這樣一支訓(xùn)練有素的人馬,而堡外更有你們各處的勢力。這一切究竟是為了什么?”
陳慶之道:“既然檀兄發(fā)此問,我就和你說句肺腑之言。檀兄自東到西,也走過了許多地方,應(yīng)該能看清當(dāng)今天下的局勢。自晉末以來,天下大亂,五胡入華,神州陸沉。當(dāng)今天下雖暫時分成南北二朝,然而北朝皇帝天性暴虐好戰(zhàn),南朝皇帝則剛愎自用,你怎知今后鹿死誰手,又怎知未來天下會否再度分裂?既然無法知曉,若不及早準(zhǔn)備,如何能在即將到來的亂世中站住腳呢?”
檀羽在心中嘆了口氣,暗道:“自己離家遠行,肩上最重要的任務(wù),就是治愈崩壞的人心。可原本平和的人心,為什么會崩壞?不正是因為這些野心家總想著要爭霸天下、耀武揚威嗎?試想,如果人人的夢想都是提一只大軍,飲馬黃河長江,征服洛陽長安,那天下又怎可能不亂,人心怎可能不崩壞?”
不由得,他又想起了那天他和林兒說過的話。也許,這些野心家其實都和自己一樣,不過是不敢面對自己本心的懦弱之人吧。因為只有懦弱的人,才會成天想著在人前體現(xiàn)自己的強硬,以此來掩蓋自己的懦弱。
想到這里,檀羽心中忽然生出一股自信:他來侯家堡,就是要讓自己不再懦弱,此時有了陳慶之的對照,他一定能實現(xiàn)這一點的。
如此兩日,檀羽都陪著陳慶之操練陣法,兩人也不時聊起這些年的經(jīng)歷,互相之間也就多了一層了解,知道了各自奮斗的艱辛,敵意也漸漸消了。
這一日上,二人正在堂上飲茶,從外面進來一個家丁,急慌慌地跑到陳慶之身邊,對他耳語了幾句,陳慶之眉頭立時皺緊,回頭看了一眼檀羽,對來人道:“把人領(lǐng)到這兒來?!蹦侨说昧钊チ?。
陳慶之看著檀羽,忽然冷聲道:“檀公子果然厲害,憑三寸不爛之舌,便破我多年的經(jīng)營,你若不能與我為友,當(dāng)真必成禍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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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回 作坊
說話間,一個大漢被蒙著眼帶了進來,檀羽立時認出了來人,正是慕利延??磥碜约号c他們的密約已經(jīng)被識破了。
果然,只聽陳慶之道:“解開他的蒙眼布,給我綁了!”一群手下聞命,三下兩下將慕利延綁了個結(jié)結(jié)實實。
慕利延一面掙扎,一面說道:“陳公子這是何意啊?我可是誠心來此的。”陳慶之冷哼一聲,“我看你膽子倒不小,抓了我的人,還敢來我這里。”慕利延驚道:“陳公子卻是如何知道的?”陳慶之道:“難道你那塢堡是一道不透風(fēng)的墻嗎?”
慕利延道:“也罷,既然陳公子已經(jīng)知道了真相,那山人也就實話實說吧。二塢主的確是被我們抓起來了。這些年二塢主用我們吐谷渾塢堡的名義到處劫掠,撈了多少好處,壞名聲全讓塢堡來背,我想現(xiàn)在是時候把屬于我們自己的東西要回來了吧。陳公子如果愿意,我愿代替二塢主,為你效力?!彼@一套說詞自然是早已準(zhǔn)備好的。
陳慶之仍是冷哼著道:“為我效力?恐怕是想趁機竊取消息,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dāng)吧?”
慕利延道:“我明白,我這樣說陳公子必定不肯相信。江湖上的規(guī)矩我懂,入伙前都要先取一個投名狀來。山人這就回去準(zhǔn)備一份厚禮,獻給陳公子?!闭f著就要轉(zhuǎn)身往外走,卻被一干手下攔住。
陳慶之哈哈大笑,別有深意地看了檀羽一眼,說道:“投名狀,你把我當(dāng)草寇了嗎?哼,事先準(zhǔn)備一份禮物自然也不是什么難事吧。”他此言看似對慕利延說,實則是沖著檀羽。
檀羽早知他聰明過人,自己的密計被他識破倒也在意料之中。此時被陳慶之看了一眼,他倒恍若無事人一般,兩眼觀心,靜候他接下來會怎么做。
果然,陳慶之話鋒一轉(zhuǎn),說道:“既然你有意投靠我們侯家堡,這倒也不是什么壞事。不過侯家堡不是藏污納垢的地方,要想投靠,就做一件讓我看得上眼的事?!?/p>
他停下來思索良久,續(xù)道:“近日洛陽有幾個客商,在我們仇池國撈了不少好處。我聽說,他們最近還要在長安城辦一個洛商會議。雖說長安不在仇池國中,可長安這些年戰(zhàn)亂頻仍,若非仇池國的救濟,長安早就衰落了,這些洛陽人跑去長安辦會,未免太不把我們放在眼里。我給你一個月的時間,如果你能給我?guī)Щ貋硪磺?dān)洛陽客商的貨物,就算讓你入伙了?!?/p>
慕利延還有些遲疑,轉(zhuǎn)頭望向檀羽,檀羽微微一笑,眼神一瞥,示意他趕緊答應(yīng)。慕利延便抱拳答道:“既然陳公子這么說,你放心,我保證讓你在洛陽客商面前出這口惡氣?!标悜c之一揮手,一幫手下仍將慕利延蒙上眼睛,領(lǐng)了出去。
陳慶之回頭對檀羽道:“此人我見過多次,心思極深,絕非籠中之輩。我勸你還是不要在他身上下太多工夫。”
檀羽道:“你既已知道我和他們商量的計策,又為何還要給他們機會?”
陳慶之笑道:“因為我想和你打個賭,看他們能不能完成我規(guī)定的任務(wù)?!?/p>
檀羽也笑了,“有點意思。你是想看看,我在被你嚴(yán)密監(jiān)視之下,還能不能幫到他們,完成這個任務(wù)?”
陳慶之點點頭,道聲“聰明”。
檀羽臉上露出一絲自信的笑容,說道:“沒問題。那我們的賭注是什么?”
陳慶之想了想,說道:“如果你贏了,我就接受他們?nèi)牖?,并且今后絕不為難吐谷渾塢。如果我贏了,你要在我身邊為我出謀劃策?!?/p>
后面陶貞寶叫道:“這不公平,你本來就答應(yīng)了要讓他們?nèi)牖锏?,這根本不是賭注!”
檀羽卻止住他,對陳慶之坦然一笑,道:“非常公平,我接受你的賭約?!?/p>
陳慶之倒是微微有點詫異了,不過也并未深究,只是安排道:“那就這么說定了。一會兒我們吃完午飯,我?guī)闳€地方,也許會幫到你?!?/p>
午飯過后,陳慶之就拉了檀羽出門,后面跟著陶貞寶和陳慶之的兩名貼身衛(wèi)士侯午和侯未,五人五騎并轡出堡,往東面山中而去。
檀羽也不詢問,只由得陳慶之帶路。山路崎嶇,五人左轉(zhuǎn)右繞,約有大半個時辰,才來到一處村莊,只見村頭石碑上三個斗大的字:云霧村。
檀羽略為動容,心道:“原來這里就是云霧村,剛來仇池時就聽說了此村的大名,不想直到今天才來走訪,還是身被軟禁之后。不知道陳慶之帶自己來此,到底是打的什么主意?!?/p>
他仔細觀察著這個村子。這里與其說是村子,不如說是個鄉(xiāng)社,村上大大小小的房舍有數(shù)百間之多,而且人聲鼎沸、商業(yè)繁榮。一個如此偏僻的小山村,竟然會出現(xiàn)這樣的景象,著實讓人嘆為觀止。
想必已有人見到陳慶之之后就去上報了,此時云霧村的白村長笑呵呵地迎了出來:“陳公子你怎么來了?山路不好走,你也不通知一聲,好讓我派人去接你啊?!?/p>
陳慶之?dāng)[擺手道:“我沒事,就是帶個朋友來隨便走走。你忙你的吧,我們逛完就自己回去了?!?/p>
那白村長自然是跟陳慶之很熟的,知道他的脾性,也就不再多話,客套兩句就離開了。
陳慶之對檀羽道:“走,帶你去看看這里的小作坊?!闭f著當(dāng)先往前,穿過市集,向一排民居走去。
檀羽一邊走一邊觀察,這里的市集匯聚了南來北往的客商,操各種口音的人應(yīng)有盡有,市中販?zhǔn)壑镆彩腔颖M出。
陳慶之見他吃驚,說道:“是不是超過了你的想像?一個如此偏僻的小山村,竟然如此繁華?!薄笆前。芨嬖V我是怎么做到的嗎?”“帶你去見一個人,見完你就清楚了?!?/p>
說著,五人已經(jīng)來到一條僻靜的街道。街兩邊是一個個大的院落,陳慶之在一個最大的院門口停下,見門沒關(guān),徑直走了進去。檀羽也順勢跟進,一進院門,就發(fā)現(xiàn)這里正熱火朝天的,幾十個工匠在擺弄著一個大家伙,看形狀,不像是普通紡車織機。
陳慶之駐足向檀羽道:“很陌生吧?”
檀羽點點頭,“這是什么?”
陳慶之道:“白疊子布,從西域高昌國傳來的,產(chǎn)于一種叫‘棉’的草木。相比于蠶絲,這種棉布產(chǎn)量大、易織造,也是這云霧村主要的貨品之一?!?/p>
檀羽贊道:“長見識了。”
陳慶之又道:“走吧,進去和錢掌柜聊聊?!闭f著就拉檀羽進了一個房間。那房中正有兩人在喝茶閑聊,其中一人檀羽竟認得,乃是他們剛到漢中時,在那詩會上對過詩的李茂才。那二人見有人門也不敲就往里進,先是一怔,定睛看時才知是陳慶之,忙起身相迎。
陳慶之拱手道:“李兄也在啊,小弟擾了二位的雅興?!蹦莻€掌柜模樣的人道:“陳公子怎想起到寒舍來了,這位是?”陳慶之忙給眾人介紹。
四人分賓主坐定,陳慶之寒暄道:“錢掌柜最近買賣可好做?”
錢掌柜嘆口氣道:“唉,別提了。都是洛陽那幫人搞的,最近我們布行的買賣是一落千丈啊。”
檀羽詫道:“我們剛從集上過,眼看著商賈云集,何故錢掌柜還抱怨買賣差呢?”
這一句話,惹得另外三人都笑了,好像他很沒見過世面一般。李茂才道:“檀公子想必第一次來云霧村吧?我們這兒買賣興隆的時候,你從村頭走到錢掌柜的作坊,至少得兩個時辰?!碧从鹇勓源篌@,不禁對云霧村有了全新的認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