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

? ? ? ?昭明殿中寒氣凝重，靜如無人。

? ? ? ?年輕的王者與年邁的臣子們長久地對峙著，一方是冷然拒書，一方則是步步緊逼。

? ? ? ?面對座上年輕男子那貌似毫不憂急的輕蔑神色，陶詢終于再也忍不住，前邁數(shù)步、足尖抵至王座玉階下，高聲問道：“王上已無退路，何必還要再做無謂的堅持？”

? ? ? ?孟守文淡淡一瞥他，“怎么，爾等處心積慮多日，一朝前來用兵逼宮，便就只有這點耐性么？”

? ? ? ?眾臣聞言，皆抬首看向他。只見此時此刻，他的臉上竟全然看不出任何一絲與自己眼下處境相符的神色，例如緊張、擔(dān)心、惶惑、憤怒、或是焦躁。

? ? ? ?三位老臣亦相互對視，似乎再次確認(rèn)了一番他確無翻轉(zhuǎn)逆勢的可能，而后陶詢才再度冷聲道：“王上既是無論如何都不肯手書禪位詔書，那便怨不得我等不肯保存王上顏面、出制廢立詔書了。”

? ? ? ?孟守文低低地笑，張口欲言，然而座后禁門處卻響起內(nèi)侍的聲音——

? ??? ?“王上。”內(nèi)侍入趨他座側(cè)，施禮如儀：“王后求見?！?/p>

? ? ? ?殿上眾人似不敢相信這名被老臣厲聲斥退的宦者竟還有膽量再回來，更不敢相信他口中所道之言——當(dāng)此月朔大朝會之際，那個口不能言、不知東陸王朝禮制、傳與王上大不相和的蠻族女人，竟來當(dāng)廷求見！

? ? ???孟守文亦有所怔神，未及思考，便下意識轉(zhuǎn)身回首，就看見寶音由內(nèi)侍佯扶、自殿后禁門處緩緩步入昭明殿中，旋即走至他身邊，停了下來。

? ? ? ?她的到來，令這寒而無光的大殿之中陡然綻出一縷濃烈華彩。

? ? ? ?眾臣驚詫萬分地抬眼注視立在王座一旁的她，與各自腦海中那張絕美容顏相吻合的面孔再次出現(xiàn)在眾人面前，令他們二度驚艷出神，半晌無言。

? ? ? ?寶音先是側(cè)首看了一眼王座上的孟守文，雖未對他行禮，但美麗的眼中卻劃過一抹罕見的淡淡笑意，令他瞬間動容。他雖不知她緣何到來，可此時觸上她這等眼神，亦無意出言將她斥退，便容她侍立身側(cè)，但看她有何舉動。

? ? ? ?然后她的目光飄移開來，十分仔細(xì)地打量他座下諸臣，辨認(rèn)了許久之后，似乎終于確認(rèn)，隨即輕抬手臂，以指尖隔空分別點向陶詢、徐懷常、鄧甘的頭顱，神色認(rèn)真地開口道：“你們?nèi)齻€，現(xiàn)在出去，還來得及?！?/p>

? ? ? ?她的話語不算流暢，可這十二個字卻字字清晰，當(dāng)下又震動了一殿臣子。

? ? ???孟守文的震詫之度絕不亞于旁人。他雖仍舊穩(wěn)坐王座之上，但看向她的目光中早已是驚潮翻涌、疑慮洶洶。

? ? ? ?寶音見眾人無所反應(yīng)、身立如石，不由蹙了蹙眉，仍盯著三公，有些奇怪地問：“我說的話，你們不懂？”

? ? ???這一句方令眾人驚醒，三位老臣亦回過神來，當(dāng)下大怒。徐懷常身子微微顫抖，顯見是氣極，連禮儀都不再顧及，猛地以手中象笏平指向她，大聲斥罵道：“一個由下等羽族女人所生的低賤北蠻女子，竟也敢堂皇出入我淳國政殿、對我等出言不遜么？！”

? ? ? ?這句話在一剎那間點燃了寶音眸中怒火。

? ??? ?她站在高處，臉色比方才更加沉靜，然而盈滿怒意的雙眼卻如獸類一般令人膽寒，仿佛她下一刻便會縱身撲躍、捕殺膽敢凌犯她尊嚴(yán)的自大之徒。

? ? ?不再與三位老臣說話，她轉(zhuǎn)而昂首，骨血中的驕傲在張口的這一刻盡泄而出：“格爾該赤那！”

? ? ?? 沒人能聽懂這句蠻語是何含義，然卻皆被她狠厲高亮的聲音所懾住。尚未反應(yīng)過來時，昭明殿四下的朱門便已被人用力撞開，明亮的刀刃映著殿外茫茫雪色，霎然刺得眾臣幾乎睜不開眼。

? ? ???身著皮甲、高大魁梧的蠻族武士從諸門之間魚貫而入，不多時便沿著大殿四壁站了數(shù)圈，將一殿文武層層圍禁起來。

? ? ???他們個個手持蠻族彎刀，面色冷然雄峻，但在入殿之后便站穩(wěn)了不再動作，仿佛是在等著高處蠻族少女的指令。

? ? ???寶音眼中怒焰仍熾，再度抬起手臂，點指三人，沖為首的蠻族武士又吐出一串蠻語。

? ? ? ?武士遵命，帶了兩個人上前，二話不說便將三位老臣押跪在地，又以脫鞘的彎刀置于三人頸間。

? ? ? ?不過短短半刻，這一場變故使得殿上情勢陡逆。百余名臣子們驚懼之下惶恐萬分，不待有人下令，便紛紛跪倒一地。

? ? ? ?“王上！”

? ? ???“王上恕臣等不言之罪！”

? ? ???他們伏身叩首，一聲聲的告罪之辭此起彼伏。

? ? ? ?孟守文并未接受眾人請罪、亦未令眾人平身，只是站了起來，與寶音比肩而立，低首打量她因怒意而泛紅的臉，然后緩慢地問她：“你讓親兵押了這三個人，是意欲如何處置他們？”

? ? ? ?她在發(fā)怒之時的決心與勇氣，他自然是足足領(lǐng)教過。

? ??? ?左臉上那一道時過多日都不肯盡褪的疤痕便是拜她怒中所賜，而他此刻竟是不合時宜地好奇著，想知道她今日到底是為何前來。

? ??? ?寶音因他的話而輕輕一怔，臉上怒意悄然減退些許，仿佛突然間想起來自己究竟是為何才來的，當(dāng)即抬眼微觸他目光，又看向眼下已跪倒在她面前的三公，罔顧他們的低喘咒罵聲，冷冷地開口：“你們——不臣服于我的夫君，又污蔑我的母親，并且辱罵我——不是好人?！?/p>

? ? ? ?這幾個短句聽上去格外簡單，然而卻足以表達(dá)出她心中的憤怒，亦讓她身旁聞?wù)咻p輕揚(yáng)眉。

? ? ???最后，她揚(yáng)起下頜，又以更簡單的四個字宣布了她單方的決定：“你們，該死?！?/p>

? ? ???三位老臣在彎刀之下掙扎的動作一時僵硬，咒罵之聲亦漸消弭。

? ? ???滿殿的臣子們跪叩發(fā)抖，但怕她那美麗卻透著狠辣的目光下一刻便會掃向自己。

? ? ? ?像是已然明曉了她今日到底是為何而來，孟守文目光火熱地看著她，更為她竟能開口說話、通曉東陸語言而薄露笑意，片刻之后才轉(zhuǎn)目看向三位老臣。

? ? ? ?“我記得很清楚，當(dāng)初在爾等闖殿叩諫罷撤葉增軍權(quán)的那一日，我便說過——凡敢阻我南下伐均之路者，必死。不知爾等其后是過于健忘，還是以為我那是在說笑？

? ??? ?“今日爾等矯詔調(diào)軍、發(fā)私兵圍王城以逼宮，俱是不可輕赦之大罪。王后欲讓爾等以死伏罪，并不為過。”

? ? ? ?他的聲音平和不起波瀾，但所道之言卻令人股粟。

? ? ? ?就在眾人皆以為三人今日必將被賜死無疑之時，昭明殿正門處卻傳入一個蒼老而低沉的聲音：

? ? ? ?“王上。”

? ? ? ?雪色在他身后散發(fā)出灼目的光芒，老者緩步入殿，氣宇莊嚴(yán)、神色清矍，自跪叩的眾臣之間一步一步走向前方王座。

? ??? ?“太傅……”

? ? ???有人發(fā)出低喃的聲音，狀甚驚訝。

? ? ???這位歷仕淳國三朝、身份尊貴的老者因年事過高，雖居太傅榮位卻已不問朝政數(shù)年，眾皆不解他怎會恰在今日此刻前來大朝會之上。

? ? ?? 然而太傅一位于國朝之中地位無雙，凡遇朝會、出入政殿、面謁君上等諸事，禮位更在三公之前，故而這滿殿眾臣雖然驚訝，卻也無人敢對他的到來發(fā)出疑問。

? ? ???待看清來者，孟守文更是自王座之上降階相迎，親自上前攙扶老者，語甚恭敬：“竟不知太傅今日會來?！?/p>

? ? ???老者站定，目光炯然有神，依次掃過大殿四周持刃圍立的蠻族武士、高座一側(cè)傲然獨立的蠻族少女、伏叩在地的一殿臣子，最后落在了被押跪在前的三公頭頂。

? ? ???他沉沉地嘆氣，對三公低聲斥道：“爾等真是朽矣，豈不知今日所為是何等大逆不道之行徑！”

? ? ???然后他又轉(zhuǎn)頭，對孟守文道：“此三人冒王上之名矯詔調(diào)兵、煽動諸臣圍城逼宮，固為不可赦之死罪。但老臣卻以為，”他話鋒輕轉(zhuǎn)，“死對于他們來說，未必是最好的懲戒。他們口口聲聲說王上治國無德、寵信不臣武將以致淳國四境兵亂不止，王上何不留他們?nèi)酥屗麄兛梢杂H眼目睹，淳國在王上治下究竟會變成什么樣——是百世基業(yè)毀于一旦，還是重振孟氏祖上雄風(fēng)？”

? ? ???孟守文聞言，久久地沉默，末了道：“太傅到底是仁善，不愧為先王輔臣。先王不殺文臣的胸懷，我今日亦能效而仿之。”

? ? ???說著，他回首視上，“想必王后亦有此胸襟?！?/p>

? ? ???寶音猶豫了一下，略有不甘地怒瞪了三公一眼，然后示意押制三人的蠻族武士將人松開。

? ? ? ?武士們甫一撤刀，三人便掙扎著站了起來。方才的那一切，于三人而言不啻于奇恥大辱。此刻三人心中的怨恨、不甘、羞憤等種種情緒混雜交錯在一起，令他們皆是滿面通紅，喘息不止。

? ? ???眾人本以為三人此刻必當(dāng)俯首謝罪，誰知徐懷常猶不放棄地步上前來，語甚急切：“太傅！我等今日雖行逆舉，但王上當(dāng)初得位不正，是亦矯詔無德，難道我輩不當(dāng)議立新君？！”

? ? ? ?“放肆！”老者冷冷地怒斥，“王上即位，乃遵先王所留之遺命，何來得位不正一說！”

? ? ? ?徐懷常憤然道：“然而先王遺命無人見過，先王諸臣之中又有誰能證明先王薨逝前當(dāng)真是欲傳位給王上？”

? ? ? ?老者意態(tài)堅定，語氣毅然：“我能?！彼朴妻D(zhuǎn)身，面朝眾臣，緩緩道：“我猶記得元光六年初，王上自河北大營得勝歸軍，先王特地置宴于宮中，席間曾與我論及身后諸子誰人可承繼淳國大統(tǒng)，彼時先王便有意傳位于王上，只是當(dāng)時國局不明，而先王亦有意磨練王上心浮之氣，故而才不曾與重臣議立國儲。我于文王一朝出仕，又奉文王之命輔佐先王治國，一生數(shù)十年盡獻(xiàn)于孟氏上下。論先王的心思，國朝之中不會再有人比我更清楚。料想諸位臣工，不至于連我的話都不信了罷？”

? ? ? ?這一席話擲地有聲，頓時便使得先前因三公之言亦對孟守文繼位心存疑慮的朝臣們?nèi)恍欧?，不少人?dāng)廷點頭，口中稱是。

? ? ? ?老者目光微凜，又道：“王上繼位乃上承天命、下遵遺訓(xùn)，往后國朝之中若還有敢言王上得位不正者，人人皆得聞而誅之?！?/p>

? ? ? ?隨后他轉(zhuǎn)顧三公，“爾等身在三公尊位，非但無佐助雄主改圖之心，竟自目無君上、屢行逆舉，實是玷污了三公的名位。國朝允讓三公開府置僚屬、蓄私兵，是以三公位崇、當(dāng)率百官，豈知爾等竟以府中私兵行此逼宮一事，白白負(fù)了先王重用爾等之心！”

? ? ???說著，他又對孟守文躬行臣禮：“王上既肯保留他們性命，已是大善仁圣之舉。至于其余懲戒，但憑王上裁決。”

? ? ???孟守文將他扶起，感觸非常：“太傅立身之正，實非常人可比。”他冷眼望一望三人，似亦怠然，口中僅道：“罷撤三人職權(quán)榮祿，遣歸府中靜省?！?/p>

? ? ? ?老者頷首，轉(zhuǎn)身打量這殿上層層利刃，又道：“老臣方才入王城之時，已見宿衛(wèi)宮禁的天翎軍悉數(shù)歸位，圍城之私兵亦已被繳械驅(qū)走，料想王城之中不會再起變故，不若便讓王后的親兵撤出殿外罷。”

? ? ? ?此言方出，便令殿中眾人面面相覷，更令三位老臣震驚無言。

? ? ? ?倒是立在高處王座旁的寶音眼底頓時了然，這才明白秦一所言果真非虛，天翎軍之前被人以矯詔調(diào)離竟是孟守文借機(jī)為三公所設(shè)的圈套，只怕他心中所圖正是今日三公能夠在朝會之上大行逆舉、好叫他得以因故徹底罷撤三人之權(quán)。

? ? ? ?倘若秦太傅未到，孟守文眼下必已借三公人頭大立殺威，令這一朝上下再也無人敢反對他欲舉兵南下一事。

? ? ? ?但倘若秦太傅未到，恐怕滿殿朝臣亦不能如此時此刻一般，真心臣服于他王座之下罷。

? ? ? ?寶音心中不由再次敬佩秦一，目中亦消去怒色，口中下令，命層層圍禁眾臣的蠻族武士退出殿外。

? ? ? ?孟守文臉上略現(xiàn)倦容，引臂指了指眾人，“今日之朝會，可以散了?！?/p>

? ? ? ?諸臣依次告罪退殿時，老者放眼正望那王座高處，用一種看向故人的眼神凝視蠻族少女多時，才轉(zhuǎn)而對一直侍立在殿角的內(nèi)侍吩咐道：“我尚有幾句話欲與王上說，你先扶王后退殿歇息罷?！?/p>

?? ? ??待到殿中再無旁人，老者才露出一絲微笑，“倘使王后未曾前來解王上之困，想必王上亦能靠一己之力扭轉(zhuǎn)困局。不知王上是否會怪罪王后擅做主張？

? ??? ?孟守文揚(yáng)眉，俊臉溢笑，“太傅豈不知，這偶然為美人所救的滋味，卻是別有一番情致?！?/p>

? ? ???“看王上的樣子，是真的屬意于王后了？”老者漸漸收攏笑意，認(rèn)真相問。

? ? ???孟守文未開口，可眉眼之間盡是篤然之色。

? ? ? ?老者又問：“縱使王上并不盡數(shù)了解她身上的故事？縱使須得付出許多，才能換得她傾心一刻？”

? ? ? ?孟守文悠然合眼，又睜開，“太傅女孫與葉增之伉儷深情羨煞國人，我亦頗向往之?！?/p>

? ? ? ?老者看著眼前這個自幼未曾受到過真正挫折、生性傲然不可勸的年輕王者，良久后無奈一笑，搖首道：“既如此，老臣唯有愿王上心想事成——事成之后，莫忘初心?！?/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