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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 ? 孫汝敏視角·番外

　　“閉上眼睛, 它們就會走掉?！?/p>

　　父親對瞧見老鼠的阿莉西婭說。

　　——《芒果街上的小屋》

　　“閉上眼睛，它們就會走掉?！?/p>

　　“閉上眼睛，它們就會走掉。”

　　她縮在床角, 緊緊抱著書，喃喃默念這一句，像信徒低誦《圣經(jīng)》。

　　但她閉上眼睛, 他們沒有走掉。藏在黑暗中的老鼠仍在啃食她的肉, 咬斷她的筋骨。

　　傷口好疼。

　　處理傷口時她的手發(fā)顫, 不小心把藥水打翻了。地板被弄得很臟, 藥水滲入了木板縫隙中。

　　她跪在地上擦了很多遍。

　　雪白的月亮像雪一樣落在身上，冰冷刺骨, 什么都是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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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書桌上的作業(yè)沒動, 她的右手用力就疼, 握筆寫出來的字丑得像蚯蚓在扭動。

　　爸媽還沒有回來，剛才座機響過。

　　他們還在生意場上，說讓她晚飯點外賣解決，還讓她寫完作業(yè)早點睡。

　　她聽見那邊推杯換盞的應(yīng)酬聲, 知道對面正忙，只好答應(yīng)著。

　　門鈴響了。

　　與此同時手機也響了, 外賣小哥說你的外賣到了。

　　她說放在門口吧，謝謝。

　　屋內(nèi)的每盞燈都亮著。

　　她透過貓眼打量外面的環(huán)境, 看著墻上的鐘計時, 等五分鐘過去, 才開門, 把地上的外賣袋子提進屋。

　　披薩太膩了。

　　她小口小口地吃，胃里泛起惡心。

　　邊往胃里塞東西，邊聽著隔壁陽臺上小小的壓抑的啜泣聲。

　　她那個叫易寧的鄰居, 跟她一樣可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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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孫汝敏入住新家的第一天，就認識了易寧。

　　爸媽帶她去鄰居家打招呼，送了果盤和鹵菜。

　　易寧在練舞。

　　回過頭來，一張無暇嫻麗的臉，眼睛清澈，靈氣十足。

　　她們同年，生日只差了月份。

　　但在這之后，她們并沒有迅速熟悉起來，打成一片。只是見面打招呼的點頭之交。

　　孫汝敏進入新學(xué)校，忙著適應(yīng)壞境，但適應(yīng)不了。

　　她的傷口在加深。

　　老鼠滿地竄，它們聚集在一起，對她齜牙咧嘴。

　　從讀小學(xué)一年級開始，每隔一兩個學(xué)期，換地方，換學(xué)校，孫汝敏已經(jīng)習(xí)慣了。

　　因為父母做生意，天南地北到處跑，她也跟著一起輾轉(zhuǎn)。

　　沒辦法。

　　他們一家是從苦日子熬過來的，擠過屋頂漏水的城中村，住過潮濕溽熱的集裝箱。公廁臟臭，難以下腳，浴室夏暖冬涼，四面漏風(fēng)。

　　等父母生意漸漸有起色，條件好起來。

　　孫汝敏上的學(xué)校也變高檔了，學(xué)費成倍往上翻。

　　她總是要被迫適應(yīng)新環(huán)境。

　　這很難。

　　但這次格外難。

　　她差點沒熬過去。

　　在這所貴族私立學(xué)校，她如同入侵的外來物種。

　　受到了抵制。

　　她穿得太土了。

　　她說話有鄉(xiāng)音。

　　她的發(fā)型像村姑。

　　她做事畏畏縮縮，說話不敢看人眼睛。

　　可以針對她的理由真的太多太多了。

　　一個十歲的女孩，被一群同齡人欺負。

　　怎么會呢。

　　大人們只會覺得荒誕，匪夷所思。

　　十歲。

　　多小的年紀。

　　女孩還沒來初潮，男孩還未經(jīng)過變聲期。

　　天真爛漫的年紀，他們怎么會可能偷學(xué)大人抽煙，把猩紅煙頭按在一個無辜女孩的手臂上，欣賞她的皮肉燒焦。把她關(guān)進廁所，試試人的指骨能不能被踩爛。

　　他們還有個美好稱謂，叫兒童。

　　十四歲以下兒童，連殺人都不構(gòu)成犯罪，不會被追究刑事責(zé)任。

　　---

　　孫汝敏第一次在夜里聽見易寧的哭聲時，敏感地嗅到了同類的氣息。

　　但是她怎么也想不明白，那么漂亮的易寧，會跳芭蕾舞的易寧，怎么也被會被欺負。

　　孫汝敏不知道易寧遭遇了什么，但她覺得，她們一樣可憐。

　　有次，兩人都忘記帶鑰匙。坐在樓梯間等父母回來開門。

　　兩個女孩，各自心事重重。

　　一言不發(fā)，沉浸在各自的世界里。

　　孫汝敏身上有許多傷口，折起衣袖就能看見。

　　易寧身上的傷口，被藏起來，輕易看不見。

　　沉默的等待里，易寧的手機響了。

　　那一年智能機還沒普及，易寧的翻蓋手機上黏著可愛貼畫，還掛了個玩偶吊墜。

　　易寧接聽電話，聲音軟軟地喊對面：“嘉南?！?/p>

　　嘉南。

　　嘉南。

　　孫汝敏在往后的一段時間里，開始頻繁地看見那個名叫嘉南的女孩。

　　頻繁看見，源自于她的主動。

　　準確來說，是頻繁地偷看。

　　由于戶型原因，兩家的陽臺隔得很近。

　　如果沒裝防盜裝置，從左到右，從右到左，直接就能翻過去。

　　植物架的綠蘿和吊蘭后，哭泣的易寧身邊，多了一個名為嘉南的身影。

　　孫汝敏經(jīng)常聽見嘉南的聲音。

　　天色昏暗。

　　路燈下飄灑著鵝毛似的雪。

　　她縮在漆黑的陽臺上，聽著嘉南搜集的一籮筐笑話和腦筋急轉(zhuǎn)彎。

　　“什么水果老是不回家？”

　　“榴蓮呀，因為流連（榴蓮）忘返?！?/p>

　　“可樂和咖啡拌嘴，請問最后誰贏了？”

　　“當(dāng)然是咖啡，因為可樂說著說著就沒氣啦哈哈哈?！?/p>

　　“你知道雞蛋的老板是誰嗎？”

　　“是番茄，因為番茄炒蛋！”

　　她有時也會被逗笑。

　　在黑暗中窺見一絲天光。

　　她蹭著易寧的太陽，在生命里孤獨過冬。

　　成為不被知曉的第三人。

　　被拽頭發(fā)的時候，被掐出血痕的時候，她經(jīng)常想起隔壁陽臺上相互依偎的兩個影子。

　　她在背后注視著她們，生出了自己都不懂的渴望。

　　易寧家搬走的那天，是周六的傍晚。

　　樓下開來一輛廂式貨車，搬家公司的員工進進出出，一趟一趟往下搬東西。

　　她在門內(nèi)，聽著那些動靜。

　　又跑到陽臺，向下張望。

　　穿白色羽絨服的易寧戴著帽子站在雪中，像海浪中的渺小扁舟，隨時會被浪潮打翻，淹沒。

　　易寧上車時，突然回頭望了一眼。

　　她條件反射般迅速蹲下，怕被看到，但她們明明相聚很遠。

　　以后她不會再聽見易寧的哭泣，屬于嘉南的聲音也在遠離。

　　孫汝敏沒有再在冷夜里聽過那些并不好笑的笑話。

　　那段日子里，冬天尚未離去，春天遲遲未到。

　　嘉南不知道自己最好的朋友已經(jīng)離開了。

　　她常來按門鈴，坐在樓梯間等待，一次次失望地離開。

　　孫汝敏想過要不要打開門，出聲提醒嘉南。

　　但她一次次猶豫。

　　提醒完，嘉南就不會再來。

　　那個周六，孫汝敏下午去參加市圖書館的小志愿者活動，幫忙打掃圖書館，同齡人很多，大家結(jié)伴而來。她在人群里張望，沒有看見嘉南的身影。

　　她運氣一貫不怎么好。

　　她替舊書撣去灰塵，將透明的窗玻璃擦得明亮。

　　周圍熱鬧，她身邊卻寂靜。

　　一個下午，沒有人跟她說話。

　　圖書館的管理員給大家頒發(fā)小獎?wù)聲r，漏過了她。

　　夕陽落山時，人潮散去，她也背著書包回家。

　　冬日少見的方丈霞光綻放，山川車流熠熠生輝，身上也跳躍著細碎的光，好似人人穿著金縷衣。

　　還不到草長鶯飛的時節(jié)，小區(qū)旁邊的草地上有人放風(fēng)箏。

　　色彩斑斕的燕子在天空底下飛。

　　她莫名也心生了向往。

　　爬上樓梯，又看見了嘉南。那些寂滅的東西死灰復(fù)燃，莫名生出勇氣，對嘉南說：“易寧搬家了，她沒有告訴你嗎？”

　　“他們家已經(jīng)不住這里了?！彼f。

　　但她還是沒有與嘉南對視。

　　她不習(xí)慣注視對方的眼睛。

　　地面帶著磁吸力，將她的目光吸住。頭上壓著什么，她長久地低著頭，忘記了直起脖頸的感覺。

　　嘉南走時，莫名地，她也跟著往下走了幾步。

　　她朝嘉南伸出手，掌心有塊巧克力。

　　她伸長手臂上，動作幅度大，衣袖往上縮。

　　故意露出了手腕內(nèi)側(cè)。

　　她第一次主動在別人面前袒露了自己的傷口。

　　牙齒咬得僵硬，兩頰肌肉不受控制地顫抖，整個人微微戰(zhàn)栗。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迫切地等待著什么。

　　她究竟想要抓住什么呢，又想要擁有什么。

　　“謝謝，我不要?！?/p>

　　嘉南一共對她說了兩次，“謝謝，我不要?！?/p>

　　天空下的萬丈霞光消退了，夕陽沉沒，夜幕降臨。視野中變成茫茫的灰色，嘉南的腳步聲消失在了路的盡頭。

　　下一次搬家之前，她沒有再見過嘉南。

　　第二年的梅雨季來臨，她跟著父母離開了洛陵。

　　又換了新環(huán)境。

　　家里的條件比去年更好了，新房子更加敞亮。

　　她的零花錢變多了，衣柜里的衣服變多了，她摘掉眼鏡，又換了發(fā)型，開始學(xué)著穿衣打扮。

　　也嘗試著跟人說話時，看對方的眼睛。偶爾帶小零食去學(xué)校，籠絡(luò)人心。

　　父母每隔一兩個月，就會請老師吃飯，她受到了不少關(guān)注。

　　她在一天天長大，潰爛的傷口似乎真的愈合了，只留下了無法消除的疤痕。

　　那個縮在床上讀《芒果街上的小屋》的女孩死在了時光的洪流里，活下來的那個影子，終于學(xué)會了如何在一個新的土壤中以最快的速度扎根、發(fā)芽、成勢。

　　她自行領(lǐng)悟了一些生存法則。

　　變成老鼠吧。

　　如果想要免遭老鼠的啃噬。

　　洗牌，角色轉(zhuǎn)換。

　　從何時起，她逐漸從被屠殺的無辜村民，變成了舉刀的狼人。

　　她再也不要害怕。

　　17歲這年，家里的連鎖飯店新開了五家，生意紅火。

　　機緣巧合，她重新回到洛陵讀書，念高二。

　　她重新遇到了嘉南。

　　把她忘記的嘉南。

　　那些痛苦難捱的夜晚，被她反復(fù)記起的嘉南。

　　曾經(jīng)迫切想要握住的月光啊，灑在了凝結(jié)白霜的窗棱上，好像伸手，就能握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