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魯塞爾終于下雨了。

這句話能夠體現(xiàn)出語境的重要性。若是放到哪怕僅僅一個月前，我也是無論如何不會說出這樣的一句話來的。是的，布魯塞爾已經(jīng)進入了炎熱而干燥的夏天。每天晚上九點半，我都恰好會看到窗外瑰麗的晚霞，西邊的視野里有一棵柳樹，時常在晚風中輕輕搖擺，坡道上的柏油路面會泛出皮膚一樣的光澤，我在相冊中保存了許多個傍晚的副本。

沒寫周記的六十天里，我經(jīng)歷了睡眠混亂的如流星一般的五月，也在日復一日地迷蒙中捱到了告別的時候。五月是被大量考試鞭笞的時光，精神矍鑠地在清晨和深夜敲打鍵盤，得出要相信大腦安排的結(jié)論；五月也是充斥大量電影的時光，我被戛納的海風吹拂，也被猝不及防的大雨澆打。

那時候是這樣描述心情的：

I won’t forget tonight.

坐在沙灘椅上等待放映的時候音響里傳來這樣一首歌，于是我識別出來并加入我的資料庫。幾乎每一張照片里都有這一次的海報，而這也的確是一個盛大的派對——當你不斷地在餐廳櫥窗里看到相同的海報，當你迎著海風走過陽光燦爛的人潮，當你在每一次金棕櫚標出現(xiàn)在屏幕上時鼓掌，你會強烈意識到這一點。 毫無疑問這是有很多遺憾的旅程，比如蔚藍海岸的大雨，比如不斷顯示滿座的搶票界面，比如前三天零散寂寥的排片。但我還是幾乎體驗了每一個電影廳的流星。那確實是如流星一般的日子，燦爛、短暫、難得。 走在紅毯上的時候覺得滿目光輝，鏡頭反射出艷麗的紅色，如今回想起來還是覺得不真實。但事實是，那些夢幻猶疑過的場景，我們都真的身處其中了。

我不知道在海邊靜坐的那兩個小時會如何改變我的人生，但如果日后想起關(guān)于世界關(guān)于人類幸福的話題的話，我便會與那時的我重逢。

當我回想這一年，許多記憶都混雜在一起，時間的標碼都失序。因為反復咀嚼，遙遠的日子都近在眼前。而如今我的確又回到了三十度的夏天，我便想要從自己身上觀察出一點龐大的變化來。但令我沒想到的是，情緒無比平穩(wěn)，就像熟稔地坐上95路公交車去往目的地——市中心的電影院，火車南站，或是機場。

十個月來和自己度過了許多時間，昨晚翻看相冊，想起新年時如愿看到了湖上日出，兩個珍貴的際遇讓我寫下“這會是很好的一年”這樣的開頭。然后才忽然意識到，這個所謂“很好的一年”，竟然已經(jīng)要過去一半了。相熟的一些朋友已經(jīng)回到了中國，偶爾會在凌晨三點半給我發(fā)來生物鐘編輯的消息。我曾設想過我對布魯塞爾的告別，我想把我日常生活的場景都拍下來，用第一視角全走一次，當作是回憶的引線?？谡Z課的最后一節(jié)的主題是“comment se dire adieu”，后來我給老師寫了一封郵件，開頭和結(jié)尾大抵是這樣的：

今天又是布魯塞爾的經(jīng)典天氣——陰雨連綿?，F(xiàn)在我正坐在窗前，眼前的天空是一片茫茫的白色，我們像被包裹在云中。聽著歌，我想起9月時大家一起去奧斯坦德海邊的場景。那天掛了很大的風，也下了雨。［…］

您說的沒錯，布魯塞爾對于我來說已經(jīng)成為了一個像故鄉(xiāng)一樣的地方。每次旅行完回到布魯塞爾，我都會感到熟悉和舒適。這座城市給了我很多東西，而我也把我的一部分留在這里了。 那天奧斯坦德的風超級大，我們因為寒冷，最終沒有到達海邊。但在某種程度上，我覺得我已經(jīng)走過了很長的路，也見到了特別美麗的波浪。 該如何說再見呢？當我看到這個話題的時候，我就忍不住開始流淚。所以我想這就是我的答案： 以幸福的沉默，以感激的眼淚。

如今的冷靜大抵是由于那時透支了過多的情緒。

昨天久違地去了commune，把居留卡退還了，首尾圓合的旅程。窗口里依然是那兩個職員，只不過從當初的1號窗口騰挪到了4號。我想大概也就對應著我在這里經(jīng)歷過的四季。

回國之后的生活應該也不會完全是我曾經(jīng)熟悉的模式，我不知道我會如何反復回味在東一區(qū)北緯五十度所度過的這十個月。應該是會不斷覺得幸運吧。因為好像的確因為跨過廣闊的大地而見到了更寬廣的地平線，思維的觸角也能夠延展到更遙遠的地方。因為足夠漂浮，所以扔掉了很多重量，而追求的東西，也似乎發(fā)生了動搖和變化。

但我也同樣不能確定，這樣的改變能在我的身上停留多久，或許不久之后我又會開始厭惡太陽，當我忘記晦暗的潮濕冬季，當一切感受都消失，只剩下刻板的評語。

有了許多新的想去的地方，也掌握了許多生活的經(jīng)驗和生活的能力。我的世界，大概的確是變得更廣闊了一些吧！

這大概就是用東一區(qū)的鐘表所記錄的一年里，最后一個章節(jié)了。

很期待新的旅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