問劍·卷一(碧玉塘) 震驚中外的里程碑式小說
碧玉塘.序章
楓林山上到處是杏樹,漫山遍野的杏子。
夜里,天上月亮彎彎的,月光那樣的清輝。
知空行走在月光下,頂著滿頭的杏樹影子,仍舊忍不住想,楓林山這個名字怎么來的?為什么不能叫作杏山?
他伸手摘下一顆熟透的黃杏,正往嘴里送,那黃杏一陣變幻,成了片彤紅的楓葉。
看來是餓昏了頭。他將楓葉拋開,不再理會。
一陣風(fēng)吹起后,滿山的杏樹像海浪一樣,層層起伏。那片葉子輕飄飄的,竟飄回了原來的樹上,又變成了一顆杏子。
整個楓林山,幽冷凄清,如夢如幻,好比鏡花水月。
知空的鞋穿了個洞,腳拇指裸露在外他靠在一塊大石頭上休息,心痛這雙壞了的布鞋。
這雙鞋是從哪里來的?好像是一個人送給他的。
誰呢?他想不起來了。
這是些無關(guān)緊要的事情,他將這些雜亂念頭拋去,拾起那盞散發(fā)著殷紅色光芒的燈籠,再次出發(fā)。
燈籠里發(fā)光的,不是火苗,更像是某種靈動的小蟲。
知空臉上不知道從哪里蹭上了灰塵,滑稽的很,但他一身灰色道袍,頭戴白玉發(fā)簪,神情淡漠,無情無欲,頗有幾分神仙意。
...
傳聞楓林山上有只妖怪,但誰也沒見過,又有人說見過這只妖怪的人,都已經(jīng)被吃了??烧嬉f出幾個被妖怪吃掉的人來,那是一個也說不出來。
三天前,知空聽著消息,來到楓林山,見到了那只妖怪。
妖怪外形好似只驢,耳朵長長的,通身毛發(fā)如濡,顏色像極三師兄的那塊寶貝玉璊,眉目處的毛發(fā)勝如白雪,傳說故事里的異獸大抵如是。
當(dāng)時那頭驢正躺在樹下睡覺,姿勢四腳朝天,哪像頭驢該有的樣子?
“你們好?!彼惑@醒,翻身抖落身上的樹葉,迷惑轉(zhuǎn)頭望向知空,聲音像個小孩,稚嫩清脆。
它是只妖,而知空是個修道士,除妖降魔是本分。
那晚,楓林山上空浮光掠影,劍影凌厲,劍霜寒于林中,有無數(shù)張道符構(gòu)成的符陣封鎖住整個楓林山。
那只妖怪吃痛,發(fā)出巨大吼嘯,響震整個山林。
周遭有住得稍近的村民被震醒,以為山神震怒,誠惶誠恐,連連叩首膜拜。
傳聞楓林山有山神,所以楓林山周遭十里的村民,從不受野獸侵襲,從未有旱澇之災(zāi)。
……
這只妖怪很強,比知空見過的任何妖怪都要強。
他廢了一番力氣,險些失手,符陣幾近崩壞。
好在這妖怪最終還是死了,當(dāng)時知空被一股巨力拍飛,不由頭暈?zāi)垦!?/p>
妖怪在痛苦哀嚎,全身都是被鋒利物刺破的傷口。
知空癱倒在樹下,神情恍惚時,一道淡藍色的細線悄悄從妖怪腹部浮現(xiàn),那是一柄無比鋒利的劍,將怪物從中劈開。
……
劍身靠柄處刻著‘青霜’二字,劍刃散著青藍色幽深神秘清輝,明顯不是凡物。
天下劍譜排名第八的劍,兩百年前天下第一的奇女子,李夫人的佩劍——青霜劍。
知空仔細端詳一番,又將劍推入鞘中,負于身后。
他手中有一盞燈籠,里面五只螢火蟲,陰暗不明。
這是被妖怪吃掉的人的魂魄,還未來得及轉(zhuǎn)世,知空將它們收集起來,打算送他們回到故鄉(xiāng)。
天邊太白星起,由東往西,世間漸而大亮,喜鵲出巢,倦獸返。
知空踮起腳尖,遙望山前,那里有小橋流水人家,地方到了......
……
碧玉塘.逢此百憂
碧玉塘,是這個村子的名字,全村人口一百零七。
泥巴和竹子蓋成的屋子沿河岸排開,湍急的河流清澈見底,河床里的卵石潔白、光滑宛如史前巨蛋……
房子是泥巴和竹子蓋成的,墻壁并不結(jié)實。
知空褲頭已沾滿了露水,感覺涼颼颼的,很不舒服。他走進村頭靠北山的一家落魄農(nóng)家小院,院子里布滿了雜草野花,野生的蒿草太茂盛了,已經(jīng)生長到了齊腰處,但中間有一條人行的痕跡。
環(huán)境安靜凄清,光景尚早,或許人家都還在夢鄉(xiāng)。
紅燈籠內(nèi),一只螢火蟲悄然趴出,在四周盤旋留戀。
河道邊露水總是格外濕沉,它們爬上杜蘅香草的葉尖,壓的草葉彎彎的。
老人佝僂著身子,披件單薄外衣,桶里的泉水晃晃蕩蕩,灑了好多些。
清晨的泉水最為清澈,最是甘甜。
老人腳步踉蹌推開院子?xùn)艡陂T,有個衣著怪異的年輕人正站那里發(fā)愣。
“這……你是誰?”老人吃了一驚,下意識后退兩步。
知空轉(zhuǎn)頭看向老人,發(fā)現(xiàn)了他眼中的不安。
“我叫知空,來自方寸山,白云觀?!敝盏兔即鸬溃沂秩耘f提著那盞燈籠,左手行個道禮,又指著一邊破落的房子問:“這是你的家?”
這房屋側(cè)門處,一處墻角已然坍塌,碎土和木頭堆積在一處,生起青苔。
老人定住仔細看著面前這個道士,眼中忽有些迷惘:“我們,是不是認識?”
知空神情認真:“未曾相識,路過此地,借碗水喝?”
老人愣神良久,方才回過神來,猶疑著說:“總覺得見過,在很多年前?!?/p>
那只靈魂化作的螢火蟲在老人面前盤旋,十分欣喜留念,可老人看她不見。
人死后靈魂總要回到故鄉(xiāng)才能安息,避免成了孤魂野鬼,無法投胎轉(zhuǎn)世。這靈魂不過才兩月,剛被妖怪吞了不久,還存了一絲意識。
“進屋吧?!崩先司驼堉者M屋。
常有過往的行人商客歇腳或討碗水喝,這再正常不過,知空也不解釋,隨著老人進屋去。
在老人對付門前那把銹跡斑斑的大鐵鎖時,知空又偏頭看著墻角的大洞,半人高的大洞。
這……還有必要鎖門嗎?防誰呢?
這是一棟破舊的老屋,屋后一小片竹林,幾根竹子斷折靠在屋頂,應(yīng)該是被大風(fēng)刮斷的,還殘留著凌亂的痕跡。正南方是堂屋,東面和東南面各一間臥寢,兩臥寢緊靠著,灶房位于后方,也塌了半截。
“道長隨意些,家中有些破落,沒什么招待的?!崩先丝蜌庹f著,吃力將桶中泉水倒進一口大缸。
借著門口滲進的黯淡晨光,知空能看見老人那蒼老額頭上的皺紋,每一道都透出落寞孤單意味。
“房子快倒了,怎么不找人修理一下?”知空問,視線在屋內(nèi)四處打探,心里琢磨著如何與老人說出已死之人的事情。
有個妝鏡臺格外顯得突兀,抽屜打開,一枝發(fā)黃的珠釵孤零零印入眼前,角落躺著幾片胭脂紅,也蒙上的灰,知空身形一頓,將抽屜輕輕合上。
“兩個月前那場大雨喲。”老人搖頭無奈嘆息,沒有注意知空的動作,感慨道:“那場雨下得夠大的,我半夜醒來,就發(fā)現(xiàn)墻上塌了個大洞,風(fēng)就從洞里吹進來,嗚嗚的,像鬼叫一樣?!?/p>
老屋內(nèi)有兩間臥寢,但其中一間臥寢內(nèi)空空如也,應(yīng)該剛被搬離,還未來得及惹上灰塵,僅剩下一張床榻。
堂屋門外墻壁上掛著兩件蓑衣。
碗柜上兩只碗,兩雙筷,黃泥茶壺兩水杯,桌前凳子成雙對。
明顯還有一人在這居住。
“道長喝些茶水吧?!崩先松狭四昙o(jì),動作遲緩將杯中倒?jié)M茶水推到知空面前。
知空輕點頭,接過茶水,又問:“老先生家中還有哪些人?”
老人聞言苦澀笑了笑,許久后才開口。
“自此往東十里的后塘鎮(zhèn),三十年前,我那時就住那里,后來家道中變,三年前天行時疫,老妻和兒子也染上黑疫……死了,我也染上了病,便獨自躲到了這里,想著什么時候死了才好,卻不想就這么一直拖著,病反倒好了......”
人間百般苦難,這個老人只是其中一個。
知空覺得這個老人很可憐,他應(yīng)當(dāng)表露出一絲憐憫,可他總覺得心里空蕩蕩的,使他不能憐憫。
可這道魂魄是新去世的,就在近兩個月前,就在這間房內(nèi),一名年輕女子。老人怎么就忘了呢?
那只螢火蟲一直趴在老人肩膀上,舒展著雙翼,忽明忽暗。
知空端起水杯喝了一口。茶水微苦,有白頭翁,黃連,黃柏,澤瀉,以及一些未知名的藥材,這是預(yù)防黑疫的藥。
黑疫于三年前傳開,江南死了上萬人,到了一年多前,有藥方傳出,這才結(jié)束了這場瘟疫。
只唯獨這邗縣有個事,當(dāng)時藥方最先從這流出,可那奸商也只售藥湯,不傳藥方,那藥湯價格更是比銀子還貴,尋常人家根本吃不起藥。直到后來京城那邊又有人獻出一方子,由朝廷進行賑災(zāi),這才使得窮苦人家也能吃上藥。
但這等藥方,也絕不是一個普通農(nóng)戶可以知道的。
“老伯,這藥方從哪里來的?”知空指著杯中的茶水。
“藥方?”
“你以前得過黑疫,后來為什么好了?!?/p>
那場黑疫,凡是患上這種病的人,絕活不過三年,但老人的病確已經(jīng)痊愈,而且還不清楚是誰為他治療的。
藥方?老人納悶低頭看著手中的茶水,他不記得這茶水方子從哪來的。也不記得為什么要喝這茶葉,只覺得有人曾千叮萬囑讓他按照這個方子,每日喝上六杯。
老人仔細地想,答案似乎呼之欲出,又被蒙上一層迷霧。
到底是誰讓他喝的這個茶呢?
“她……我記得她,她是……?!彼袂橥纯嗝糟?,手中水杯落在地下,摔了個粉碎。
知空眼眸中異彩一閃,中指食指輕捻一張淡黃色符紙,輕喝道:“黃粱一夢三十載,自在鴟鸮兩往來?!?/p>
咕咕鳥叫聲響起,無數(shù)光景閃過,這眼睛一閉,再睜開,便換了個世界。
……
這個世界上有一種奇異的靈物,叫夢螢,游離在夢境之中,在人沉睡時,吞食人不重要的記憶與念頭。
但凡物總有變,有吞食太多惡念的夢瑩,繼而就變換成了夢魘,被夢魘纏身的人,往往會在一年內(nèi)被吞食掉所有記憶。
知空身處在一處空間內(nèi),周圍漂浮著許多小蟲子,散發(fā)著微光,一只鴟鸮盤旋在上方,有靈性一般,將知空指向一處地方。
……
鬧市上人聲鼎沸,過來人往熙熙攘攘。
“新鮮的桂花糕哎,香甜的桂花糕哎,都來看看!”一個小販在叫賣,面前圍了一群人,生意好的不得了。隔壁那賣包子青年嫉妒的眼睛都紅了。
少女從人群中狼狽擠出,頭發(fā)也亂了,懷里小心護著一包糕點,又樂呵呵回到中年人身旁,炫耀手中新鮮的糕點。
“這么大的年紀(jì),還這么不曉得禮數(shù),哪個婆家敢要你?”中年人厲聲呵斥,少女只是笑嘻嘻的,扯著中年人衣袖撒嬌:“這不還有爹和娘,不嫁也樂意的?!?/p>
瞧這個樣子,中年人怎么也怒不起來了,只是仍舊一臉嫌棄:“你樂意我還不樂意!小時候覺得機靈,長大卻越看越煩,不知道傳誰的性子,還有貪吃的毛病?!?/p>
“莫煩莫煩,快回家,娘該念了?!?/p>
街頭吹起微風(fēng),有賣油紙傘的晃晃悠悠滾動著,有賣燈籠的輕輕搖擺,風(fēng)吹揚起少女的長發(fā),笑盈盈的眼睛里晶瑩清澈,小拇指晃悠悠的勾著那包糕點,隱現(xiàn)在人群中。
后塘鎮(zhèn)上有家藥材鋪,掌柜是個姜姓中年人,鋪子是他父親傳下來的,至今已四十六年,鎮(zhèn)上頗有名氣。姜掌柜有對子女,大兒子前不久剛婚娶,現(xiàn)正隨著新娘子一起歸寧回蘇州的娘家。
還剩個小女兒,要說這女子到了十七歲,還沒婚嫁,家里人總該著急,可偏偏這當(dāng)事人嘻嘻哈哈的,一點也不急。
女子名喚姜鵲,從小伶俐,九歲那年鎮(zhèn)上一極有名老郎中看中她,想收她作徒,姜父姜母一合計,女子不讓上私塾,正巧學(xué)些醫(yī)術(shù)幫忙打理鋪子,便開始跟著郎中學(xué)岐黃術(shù)。
老郎中沒有子嗣,將姜鵲當(dāng)成了傳人,絲毫不藏私,可畢竟年齡大了。在姜鵲十四歲那年,老郎中到了壽命,臨了姜鵲也不知道自己學(xué)有幾分師傅的本事,老郎中倒是把許多醫(yī)書留給她,讓她千萬不能荒廢了天賦。
但女子嘛,終究是要嫁人的,能相夫教子就行,誰也沒把這事放在心上,姜鵲也懶散懈怠了醫(yī)術(shù),老郎中祖上留下的古籍醫(yī)書堆在角落里,蒙了塵,只是偶有藥材鋪的大夫不在,就頂上一陣。
外人看她年輕模樣,雖說信不過,但長久往來都是些小病,也沒出什么差錯。
……
正值晌午,蟬鳴聲高亢異常,太陽烤的人心煩意亂,不愿動彈。
一個道士踏進這家藥材鋪內(nèi),便看見那個正倚著柜子打瞌睡的少女,腦袋一點一點的。
“掌柜?”他敲了敲柜臺,沒有絲毫反應(yīng)。確定這個少女睡的很沉,道士也不再過多打擾,四處打探,左手掐算著那只夢魘可能躲藏的方位。
道士叫知空,來到老人夢境時,他就在碧玉堂的地方老宅里,但那里并沒有居住人,顯然這時候老人還沒有住在那里?夢里的時間在更之前。
接著又廢了一番力氣打探,才從一個村名口中知道,這個老宅的主人是鎮(zhèn)上藥材鋪姜掌柜。
可不管是碧玉堂,還是后塘鎮(zhèn),都未曾發(fā)現(xiàn)知空所以為的夢魘,這讓他感到意外。
日頭漸西,被一朵烏云擋住,陰暗下來。
姜鵲額頭點在柜子,發(fā)出清脆的聲響,吃痛醒來。
“哎呀!”她這才發(fā)現(xiàn)鋪內(nèi)站著個人,連忙起身:“你是來抓藥還是看病的?”說著,又扯過袖口胡亂擦拭嘴角淌著的口水。
道士很年輕,二十左右的模樣。
“你會治病?”道士轉(zhuǎn)頭平靜問道。
姜鵲聽出面前道士的懷疑,哼哼傲嬌道:“沒有我治不好的病。”
道士難得笑了笑,在柜前坐下:“正巧,我最近總覺著身體出了點毛病,你幫我看看是什么病?!?/p>
他本是來找姜掌柜的,既然沒找著人,就找些樂子打發(fā)下時間,夢里時間場景瞬息萬變,指不定待會會變成什么樣,總能碰見的。
“先把脈?你們鎮(zhèn)上還有多少郎中,又有哪些有名的?”道士伸出手腕,隨口打探。老人的藥方來歷成謎,哪怕黑疫過去了這么久年,也不聽得藥方流出的消息,他有些好奇出自哪位名醫(yī)之手。
姜鵲聽得這話,瞇著眼警惕看了眼面前道士一眼,常有病人見自己年輕,總信不過自己。
似乎是看出面前少女心中所想,道士又道:“我這病不好治?!?/p>
姜鵲不服氣鼓著臉,伸出手開始把脈。
“咦?”姜鵲指尖微微用力幾分,心里納悶這人脈象好得不得了?哪像有病的樣子。
等等?這人……姜鵲睜大眼望著知空,似乎發(fā)現(xiàn)什么匪夷所思的事情,驚得嘴唇微張。
這人的三魂七魄怎么少了?
之前老郎中有教授她的忘氣之法,說是道家的玄妙法門,可她學(xué)了個皮毛便再也沒研習(xí)過,老郎中也沒講過這術(shù)法有些什么用。
人有三魂,天魂,地魂,人魂。
天魂主命格,地魂主精氣,人魂主智靈。其中又以人魂為重中之重,人少了天地兩魂,不過是體弱多病一些,沒了人魂,人如同山間草木,空有了軀殼,沒有靈智。
而且面前道士天地兩魂,比起常人是不是旺盛得過分了些?
“你先說說有哪些不適?!苯o小心問道,面前這人莫不是鬼怪?大白天的還能見鬼不成?
道士想了想,認真說道:“最近總覺得眼花耳鳴,大概是前幾天腦袋讓一頭驢給踢了,踢出什么問題來了。”
“驢?人腦袋怎么會被驢給踢了呢?”
“是啊,當(dāng)時那驢蹄子朝我踢來,我一下沒反應(yīng)過來,暈了好久……你笑什么?”
姜鵲咬著下唇,肩膀微微顫抖憋著笑。
“可有診出什么病來?時間不多了,我該走了。”知空撇著眼屋外,天色陰沉得厲害,有微風(fēng)吹過,這場雨動靜不小啊。
每當(dāng)夢里的天氣發(fā)生巨變時,場景總會發(fā)生天翻地覆的變化。
“只是體虛了些,我開服補藥你先試試?”姜鵲也不把之前的事情當(dāng)回事,只當(dāng)老郎中傳授得法子有誤,至于面前這人剛才的說辭,也當(dāng)成了一個笑話來聽。
道士笑著點點頭,這世上的人多多少都帶點病,沒病那是神仙,說體虛什么的都是些廢話。
這女子性情行為跳脫,行醫(yī)講究望聞問切,也不照規(guī)矩來,做事馬虎,妄下結(jié)論,或許能行醫(yī),卻成不了一個好大夫。
藥方里都是些尋常藥,但這一手字著實有些驚艷,選的是最為圓潤娟秀的簪花小楷,厚重,樸素而不濃艷。
天上突然雷聲大作,屋外驟雨已至,嘩嘩落下。
“哎呀!我的當(dāng)歸!”姜鵲突然驚得從椅子上蹦起,快步往屋外奔去。門旁的圓簸箕里晾曬有許多藥材,都被大雨給淋了,大雨才落地就匯成水流,沖散不少藥材。
知空樂得發(fā)個熱心腸,挽起袖子幫忙收拾藥材。
不多時,藥材已經(jīng)全部收拾完,姜鵲哀愁著臉,愁苦自語著等等又要挨罵什么話,渾然不顧自己濕漉漉的身子,淋著雨跑出去,心疼的將一些零散掉落的藥材撿起用衣襟兜著,又狼狽躲回屋內(nèi)。
接著看了幾眼知空,抿著嘴欲言又止。
“舉手之勞。”知空先道。
姜鵲搖搖頭,轉(zhuǎn)身將手中的藥材擱下:“雖然你幫了忙,但藥材錢不能少,至多把診金給你免了?!?/p>
原來是因為這個,知空心底不知該夸這女子率真還是小心眼,只得無奈道:“好,就按照方子給我抓藥?!?/p>
姜鵲喜笑顏開,轉(zhuǎn)身去配藥。
最近不知什么原因,藥材上漲許多,導(dǎo)致尋常人已經(jīng)吃不起藥了,現(xiàn)在想做成一筆生意可不容易。
“你這人我總覺得有哪些不對,但又說不上來,這藥你先吃,過陣子如果還是不舒服再來看看?!苯o配著藥,嘴里還在碎念。
知空不以為意,本來就是神游至夢境中,夢中的人哪里又能看出他的來歷。
讓他奇怪的是這老人的夢境未免太過凝實,全然不像是被夢魘侵蝕過得模樣。
尋常人的夢境,對于自己不熟悉的事物,難免會變得模糊,可他游歷整個小鎮(zhèn),小鎮(zhèn)上一切都太過具象。小鎮(zhèn)東南北外隱隱有壁障,不得經(jīng)過,西邊則能望見一大片郊野,連那條大河內(nèi)得魚兒都清澈可見,實屬稀罕。
“你的藥,共三道,一道三服,一天兩服?!苯o動作利索,將藥打包好遞給知空,然后伸出手身子前傾,細柳眉眼彎著含笑:“二十四文錢。”
知空接過藥下意識摸向腰側(cè),準(zhǔn)備付錢,卻摸了個空。
這是那個老人的夢境,他哪里來的錢?知空面孔有了變化,他僵在那兒。
“沒錢?”姜鵲看著知空,小臉沉了下去,聽說過吃霸王餐的,沒聽過吃霸王藥的。
“今天出門忘了帶?!?/p>
“是不是沒錢?”
“我回去拿。”
知空臉色繃得緊緊的,也不顧屋外的正下著的大雨,慌忙逃離出去,再也無法維持那幅清凈做派。
姜鵲正欲開口斥罵這人兩句,可這人腳上功夫了得,才眨眼間就跑出了十丈開外,再欲開口時,就沒了人影。
……
雨很大,有多大?像是龍王爺家的浴桶翻了,鋪天蓋地往下灑,知空全身濕漉漉的,發(fā)髻歪斜散亂。
知空察覺到后邊有人,殺氣騰騰。
“好你個道士!衣冠禽獸,斯文敗類,看今兒老娘不一劍刺死你!”
“咱們沒這么大的血海深仇吧!”知空吃了一驚,心想這小姑娘未免太小家子氣,不過幾包藥,這就值得喊打喊殺?噢!對了,剛剛望了手上還提著藥。知空低頭看了一眼藥,有些無奈。
“呸!不把你狗眼睛挑出來,難解心頭之恨!吃我一劍!”那道聲音近在咫尺,有劍刺破雨空,劍鳴聲勢如同龍鳴虎嘯,驚出知空一身冷汗,摔了個狗啃泥,不免氣急敗壞,嘴里那句話脫口而出:“哎!不小心看了你幾眼身子,你又沒損失什么,好大的脾氣!”
知空突然在原地,他回頭望去,空蕩蕩的街道,哪有什么人。
我在跟誰說話?我剛剛怎么說出這種話?
知空皺起眉,右手捏成拳頭,猛地往心砸去。生疼,不知道是被砸了以后才疼的,還是本來就疼。
……
姜鵲板著臉,悶悶不樂。
“就幾十文錢,生什么氣?”
“什么就幾十文!上次偷偷花了幾十文買枝珠釵被你念叨了一個月!”
“可,那珠釵……是假的啊,誰讓你貪這些小便宜?!?/p>
“就一只假珠釵你都念了一個月,煩死了!”姜鵲氣呼呼的別過身,不愿理會姜掌柜。
“這……哎~好了,乖女兒,別生氣了,下次給你買只真的。”姜掌柜哄著女兒,心里卻苦悶想,那是真假的問題嘛?隔三岔五的上當(dāng),那是當(dāng)當(dāng)不一樣。這傻女兒喲,什么時候才能精明點喲。
屋外,知空提著沾滿泥漿的藥包,嘆了口氣,藥算是已經(jīng)報廢,想還也還不了了。
知空望了眼天,正下著瓢潑大雨,厚重陰沉得厲害,讓人喘不過氣。
夢境當(dāng)中的所有一切都是有隱喻的,天真的變了。
……
畫面一轉(zhuǎn),來到了三個月后,藥材鋪門緊閉,門前圍了一大群人,有人粗著嗓子怒罵,有人氣急敗壞砸門,有人拿起石頭砸落屋頂?shù)耐咂?/p>
這些人都有一個共同點,暴露在外的皮膚處,手臂上,脖子處,臉上,多多少少都有些黑色斑點,更有嚴(yán)重的,已經(jīng)出現(xiàn)潰爛的痕跡。
這么大的動靜,官府也沒人來理會,家家戶戶緊閉門窗,整條大街門可羅雀。
知空站在不遠處,看著動靜越來越大,不由皺起了眉。
一個潑皮站在知空不遠處,拿起一塊石頭躍躍欲試就想往藥材鋪屋頂砸去,被知空伸手?jǐn)r住。
“這戶人家人呢?”
“里面躲著當(dāng)王八呢!走開,別當(dāng)?shù)馈!睗娖げ焕頃眨瑨嗥鸶觳矊?zhǔn)屋頂就想砸,卻又被抓住胳膊。
“你們這是在干什么?這戶人家得罪你們了?”
“滾開,找死是吧?!睗娖づR轉(zhuǎn)過身,突然一怔,像是發(fā)現(xiàn)一件稀罕事,納悶道:“你不是本地人?”
“不是。”知空搖頭答道。
“嘿?!睗娖た粗杖缤瓷底樱I笑著說:“你不怕死?整個后堂鎮(zhèn)三十里地都被官府鎖住,該逃出去了都逃了,你能進來也是奇事?!?/p>
潑皮手臂上一大片黑斑,已經(jīng)潰爛,隱隱散發(fā)令人作嘔的腐臭。
“好叫你死個明白,正是這姜掌柜的好兒媳,回淮州省親,把那里的瘟疫帶了過來?!睗娖ぶ鲪旱赝厣贤铝丝谕倌值溃骸白羁蓯旱氖?,這戶人家在先前還藏著那賤人!等到后來小鎮(zhèn)得了病死了人,實在藏不住,才透露出來。你說!這家人該死不該死?”
說完,便不再理會知空,那塊石頭被潑皮扔出,砸落在藥材鋪的瓦片屋頂上。
啪啦!破了好大一個洞。
這藥材鋪前鋪后宅,姜掌柜一家五口人都住在這,后院里有株老槐樹,比屋頂還能高幾分,正值槐花盛開的時候,槐花成簇倒懸,院里滿地紫白的槐花香。
此刻,姜鵲就正躲在藥材鋪中,神色病態(tài)般虛弱蒼白,她沒染上病,可她的父母兄嫂都染上了,最先染上的,已經(jīng)病入膏肓,不能下榻。
藥材鋪的大門處堆抵許多柜子桌子,使外面的人不得進入,藥材四散在地上,她就背抵在大門旁的柜子上,防止門被撞開。
她不能說話,也不敢說話,一但說話外面的人只怕更加瘋狂。
她手里拿著一本醫(yī)書,湊得很近,眼睛仔細瞇成一條縫注神看著。她的頭發(fā)不知有多久沒有打理過,亂成了雞窩。
當(dāng)那塊石頭砸下來時,她被嚇了一跳,這才回過神來。
屋頂那道洞口處有黯淡的光柱射下,隱隱灰塵浮動。
傍晚時分,或許外面的人喊累了,也或者失去了興致,她才放下心,走到廚房開始生火做飯。
這樣的日子已經(jīng)有一個月,原本還是微胖的她已經(jīng)瘦出顴骨。
吱呀~門開了。
姜鵲端著摻了藥材的稀粥,房間里有對中年夫婦,隔得遠遠躺著,一個在這頭,一個在那頭。
她點燃蠟燭,房間內(nèi)燭光閃爍,將姜鵲的影子映照得忽小忽大。
姜掌柜昏沉沉醒來,是被姜鵲喊醒的,他渾身腫痛,動彈不得。此時姜鵲剛喂完姜母,又端著藥粥,一勺一勺喂著姜掌柜,兩人也都不說話。
直到喂完了一碗粥,姜鵲才開口。
“家里糧食快沒了,爹,我該怎么辦?”姜鵲像個做錯事小孩,低聲詢問,聲音沙沙的,如同風(fēng)吹枯葉的聲音。
姜掌柜目光呆滯看著房頂那道孤零零的房梁,不回答,但眼角漸漸濕潤。
“爹,你再忍一下,我新找了個藥方,指不定有用。”姜鵲又說。
家里沒糧食了,姜鵲本是個被寵溺慣了的女孩,十指不沾陽春水,當(dāng)下沒了主意,可姜掌柜又能有什么主意呢?
“現(xiàn)在外面的人少了很多,要不我明天晚上去郊外那些田地里采些?大概還有剩余……”姜鵲說這話的時候,聲音越來越小,不敢再看父親。
姜掌柜一家是沒有田地的,她能去哪采?那只能是盜了。
自從黑疫蔓延,后塘鎮(zhèn)附近的莊稼田地早就荒廢,大部分人家只剩了塊自留地里的蔬菜,沒人敢出門。
若這時候去偷取別家的糧食,被發(fā)現(xiàn)了下場定然是很凄慘的。
姜掌柜目光轉(zhuǎn)向女兒,他下意識向阻止,可他能阻止嗎?沒了糧食,他們一家,最多生存三天。
千言萬語,化成一滴淚,順著眼角滴落。
……
姜鵲熄了蠟燭,最終還是沒得個回應(yīng),她輕輕合上門,還得去照料兄嫂,兄嫂的病情更加嚴(yán)重。
黑暗中,姜掌柜聽到了隔壁房門打開的聲音,聽見火柴劃過著火的聲音,那里是他兒子兒媳的房間。
可之后許久沒有動靜,又過了許久,姜掌柜才能聽到一絲聲音。
那是有人在大哭,那人不敢發(fā)出聲音,她或許正在毫無形象的大哭,咧著嘴,蹲靠在門角,鼻涕眼淚直淌,絲毫不顧及一個女子該有的形象。
她哭的聲音比蒼蠅聲小,比屋外西風(fēng)吹過樹葉的聲音小,胸腔里的悲傷混雜濕潤的空氣呼出,比西風(fēng)更綿延洶涌,長長不肯停息。
那人不敢發(fā)出聲音,只是偶爾猛烈抽噎,狠狠的哽咽,像是嗓子里堵著硬物。
或許屋外的風(fēng)應(yīng)該更大一些,讓人聽不見這聲音,可風(fēng)漸漸停息,于是姜掌柜更加清晰的聽到了那人壓抑著大哭的聲音。
姜掌柜迷迷糊糊睡著了,又迷迷糊糊醒了,他聞到一股熟悉的氣息,有人吃力挪動身軀,然后輕柔趴在他胸膛上。
一如既往的溫潤,輕柔。就像二十一年前的洞房花燭夜,他忐忑不安的掀開那紅蓋頭,露出那個同樣忐忑不安的陌生女子臉龐。那女子最名貴的裝飾,就是她頭上的金釵,頭微微抬起,那金釵尾飾就好像蝴蝶一樣,不停撲騰,晃得人都醉了,那是他們第一次相識。
他想伸出手抱住那人,但渾身使不出氣力。
他努力睜開眼,借著月光,女人將頭靠在他的胸膛上,手里緊緊握著一枝帶血金釵。
地上淌著有液體,慢慢變冷,變硬,凝結(jié)成塊。
姜掌柜想睜大眼看清這個人的臉,但倦意襲來,他又陷入昏睡。
知空就一直坐在房梁上,見到叁星升起,由西往東,見到太白星從東方出現(xiàn),最后被太陽的光淹沒。
那個饑腸轆轆的女孩,紅著眼,踮起腳尖扯下那一串串的槐花,艱難下咽。一整顆樹的槐花,除了頂上幾串,其余已經(jīng)所剩無幾。
沒那么饑餓后,她將昨晚沒用上的藥粥熱了,給父母端去。只是才推開門,她就站在了那里,失了神般的一直站著,從清晨站到正午,藥粥早就涼了,她眼中也失去了光彩。
人悲傷過度,胸中氣結(jié)不順,傷了心臟,極大概率會患上血疾,這病比黑疫更能要人命。
一個人悄無聲息出現(xiàn)在她背后,只在她肩上輕輕一拍,她就順勢昏睡在那人的懷中。
知空順勢接住那碗藥粥,端到鼻子邊聞了聞。藥材與那老人的茶水有三成相似,但仍舊談不上多精妙,能抑緩黑疫的發(fā)作,并不能治愈。
但也勝過沒有好。
知空低頭看著姜鵲昏睡著毫無血色的臉頰,雖說明知在夢境中的行為并不能改變現(xiàn)時,但他仍舊忍不住。
那道聲音又出現(xiàn)了,他本來無悲無喜的心,生出一絲憐憫。
……
“救救她好不好?”
“你是誰?”
“救救她嘛,她好可憐?!蹦莻€人輕輕在知空旁邊說,用著撒嬌的口氣。
“你這樣說話我很不習(xí)慣啊,怪嚇人的?!?/p>
“你找打是不是?”
知空驚出了一聲冷汗,等回過神來,他已經(jīng)將姜鵲拍暈了。
……
姜鵲再次醒來時,發(fā)現(xiàn)正躺在自己的房間里,天色已經(jīng)完全黑了。
她嚇了一跳,擔(dān)心有人闖了進來,再說她父親還需要照顧。等她出門探查一圈后,發(fā)現(xiàn)宅院里的三個已故之人的身體已經(jīng)被帶走,姜掌柜仍舊躺在那黑暗中,旁邊擺著原本盛著藥粥的碗,此刻空蕩蕩的。
姜鵲點燃蠟燭,一張紙條壓在碗下。
“三人葬在碧玉塘老宅后邊的竹林?!?/p>
字條上這么寫,不知道是誰的手筆,不過倒是給姜鵲指了一條路子,她幾乎忘記了在碧玉塘還有一間老宅,那里總比后塘鎮(zhèn)安全。
來不及思考這人是誰,姜鵲急忙收拾好家中的行李以及所剩不多的糧食藥材,用院子里那輛平時堆貨用的破爛木板車裝好,拉著姜掌柜就趁夜出發(fā)了。
夜晚的后塘鎮(zhèn),蟈蟈聲,蛙鳴聲,車輪滾滾聲,卻讓人覺得更加安靜,街道上空無一人,甚至燈火也只有零星兩家亮著。
月色下,姜鵲咬著牙,拉著車走出后塘鎮(zhèn),向西邊的碧玉塘出發(fā)。
半路??吭隈R道上歇息的時候,她倚坐在樹下的石頭上,小心翼翼的掀開衣領(lǐng),露出柔弱瘦小的肩。
她側(cè)著臉,發(fā)現(xiàn)繩子將柔嫩白皙的皮膚磨得破了皮,長長一道血痕,月光灑在傷口上,好像鋪了一層鹽。
她手指輕輕碰了碰,又吃痛縮回去,她眼角泛起淚花,低聲細語:“好疼?!?/p>
知空靠在樹干上,樹葉將他完全擋住,他聽著樹下人的自語,閉上了眼。他有些后悔進著老人的夢境來尋那只夢魘,否則也不會見這么多煩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