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三 還沒來得及告別
1
一股暖熱在澹妄臉上匯聚,把他從意識深處拉了起來。大概是因為此時離太陽比往常都要近,機窗外投來的陽光格外耀眼。
他揉了揉眼睛,想就這么在云層中飛翔,眺望著無邊的云海和地平線。
這是又一個屬于他的早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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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您好,請問需要什么口味的套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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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座的三個人看上去是一家人。小孩伸高雙手打了個哈欠,旁邊的家長則向空姐詢問起菜單。
機艙里彌漫著如夢初醒的氣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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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誒,醒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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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妄搖了搖胡貍的手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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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吃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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指向前方推著餐車的空姐。這時她正好分配完了前座的空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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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啊...不怎么餓,不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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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媽,你要不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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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貍輕聲呼喚著他另一邊熟睡的人。
她是胡貍的母親,也是這次旅途中被澹妄父親拜托照顧他的人。
天下的父親都一樣不喜歡家庭么?嗯......胡貍偶然提到家庭的時候,他對澹妄說過他家的家教頗為嚴厲。更不要說他還有一個更為杰出的堂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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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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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早上在機場都沒吃東西,現在多少吃點吧,別等會下了飛機再喊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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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貍緊鎖著眉頭,像是眼前有什么極度明亮的發(fā)光物。
他被老師訓話時也是這幅表情,那他的母親應該對此更熟悉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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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喲,你現在這幅皮包骨頭的樣子,別人看到還以為我虧待你了呢。澹臺妄這身形多好,對他老爸的第一印象立刻就上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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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不注意就拋出了十分難接的話題,幸好阿姨沒有說下去的想法,看起來那只是一擊直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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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要一份獅子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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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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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時通過指尖與模糊的鏡片感受到了錫箔紙包裹著的高溫。
取下有些礙事的眼鏡后,澹妄用叉子將蘸著醬汁的米飯送入口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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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嗷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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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陣快感頓時喚醒了他身上還困倦的細胞。
胡貍推了推冒著熱氣的飯盒,似乎沒有立刻開動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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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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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涼點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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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固執(zhí)地堅持了幾秒,胡貍就再次拿起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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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夾生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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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早知道機場上吃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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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你還吃不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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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再來兩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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腦子中同步出穿紅色外套的藝人演出畫面,澹妄不禁笑出了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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將食物送進嘴中的動作重復幾次,讓味蕾識別出其中的滋味后,他有了和胡貍相同的感想。
不過這種經歷也很難得——不是吃夾生飯的經歷,而是和胡貍一同吃飯的經歷,是吃飯時不只有嘴前碗中茍且的經歷。
這樣的機會還有多少次呢?
如此心情,他今后一定會有更深的體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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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荼羅是不是已經到布特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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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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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食的動作戛然而止,米飯中淀粉的味道在口中一點點地彌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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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昨晚剛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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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布特福國的航班要大半天,現在應該還沒降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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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她有說以后......會不會回國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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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神神秘秘的,那我?guī)湍銌枂???/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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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你知道的,我和她關系不好......那她就是沒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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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得出胡貍聲音中感情的起伏,但他又極力壓低著音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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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暑假就會回來,不對,好像過年就回來來著。她跟我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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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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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對此有點懷疑。她父母啊,移居到東南亞了。她家庭是挺嚴厲的那種,估計一放假就要讓她飛過去。而且她本人也不喜歡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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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有她特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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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說得早于預料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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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不止一個沒見過面的親戚,所以對這類人熟悉得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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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你還挺羨慕那樣的生活的對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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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起他說過向往澳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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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不是因為那些政治爭端......或許也有,是我沒察覺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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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那也沒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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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貍頗有同感地點了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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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經說過很多次了,我是多半沒那能力,也沒那機會。但以后要是想朋友,或者想家了,給我打電話,我肯定去機場接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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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還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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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嘲地補充道。
說出口的后一瞬間,澹妄的目光落在了胡貍的母親身上。
不『應該』在朋友家屬的面前說這種悲觀的話,他是知道的。但即使有反悔的機會,他還是會一字不改地說出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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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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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貍朝澹妄的手臂用力拍了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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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嗐,怎么讓你安慰我了,我原來想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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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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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看到你最近發(fā)在網上的那篇小說才提起荼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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被提及自己寫的小說時感到無法忽視的羞恥感。
說是小說,也就是千字規(guī)模的故事罷了,內容自然也只能容納『在機場送暗戀對象遠走高飛后自盡』這樣俗套過頭的話題。
應該寫得很糟糕吧,連回想都不愿去回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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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嗯,那個啊......一鼓作氣寫完就發(fā)表了,應該冷靜下來修改修改再上傳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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反應過來時,自己已經在找理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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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筆不成熟可以練,這個先放一邊......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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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貍把手指抵在額頭上,對于如何表達感情顯得頭痛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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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抑郁難以抑制,就來找我好了,雖然我也做不了什么......但你好像說過有人傾聽就好,就......就那次,你和你爸鬧矛盾,哭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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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了行了,別說了,我已經想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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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怎么會說話,見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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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臉龐還緊繃著,低著頭勉強地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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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現在倒沒你想的那么沉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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恐怕并沒有什么說服力。
一旦放松,讓抑郁的記憶釋放,悲傷就會沿著時間逆流而來。
甚至感覺有些喘不過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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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呼,那是好幾天前的行文思路了。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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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且相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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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調整了下脖間的枕頭,后腦勺重新貼在了靠背上。
澹妄看著他合上眼睛,為云層下的旅行保存體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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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來幾天的經歷會寫在小說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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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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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問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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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玩樂的經歷,會很難寫吧。雖說確實會是記憶深刻的片段......沒有矛盾,怎么吸引人來看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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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你想寫的話,備注下一路上的想法會比較好,像是日記什么的。未雨綢繆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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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沒有那種習慣,我連照片都懶得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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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貍摘下了眼鏡。這表示他認為做完了眼下的事,趁還有休息的機會,再休息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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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
7月18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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寫下這段文字的時候,窗外投來的光才近黃昏,但其實已經首都時間二十一點了。畢竟經度上差了三個時區(qū)嘛。
好像到了一個沒有黑夜的世界。
這是初到此地后最深的感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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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這里居住,工作,生活的人對此有什么想法呢?
即使是正夏,晚九點都日不落的景象也太令我一個外鄉(xiāng)人驚訝了。
因為只有正夏時,在放學回家路上能沐浴到陽光。我們就這樣將疲憊感毫無保留地帶回了家。
柔和的光能消解多少疲憊感?
這就是我無從知曉的問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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首先目睹到的是在機場郊區(qū)和城市間的,充滿破敗的氣息的景象。
我找不到詞語來形容這里的樣貌:未竣工的高樓,裸露在外的鋼筋,年久失修而散布著黃土的路面,街兩旁毫無規(guī)章的攤販,足以影響視野的交通與建筑揚塵。
三個小時的車程后才抵達稱得上現代化的城市。高低不齊的樓遮蔽了視野,一眼放去再看不見枯黃色的戈壁和荒漠。即便如此,沙漠綠洲的氛圍依然不肯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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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應來接我們的司機因為沙暴耽擱了。
因此在回酒店休息前,我們只能臨近找一些公園之類的景點游走。
但其實這只是阿姨的一廂情愿而已......胡貍在機場時還在計劃去酒店打牌;而我就更痛苦了,因為酒店附近也只有一座山丘公園,爬山這種事絕對可以排在我最討厭的事的前十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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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來這里之前,就從各種各樣的渠道了解到北疆的食品是一絕。
雖然有些不禮貌,但我還是固執(zhí)地要求去吃牛羊肉相關的料理。
胡貍很討厭牛羊肉特有的膻味,不過對我的要求倒是顯得無所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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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來北疆不吃羊肉不就等于白來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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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話都聽膩啦。等等,你不是討厭吃羊肉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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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準這里的師傅有特別的處理方式,不試白不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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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嗯......你沒意見就最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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順帶一提,他最后也只吃了一口而已。就我的體感來說,我就是喜歡這其中的膻味,相必他有些后悔之前的提議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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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
烏圖布拉克服務區(qū)。
一座足球場大小的房子坐落在荒漠中,方圓看不見一點人煙,房子上寫著這樣的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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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上廁所的趕緊去啊,過了這個村就沒那個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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坐在駕駛位上的男子探出車窗,向跟在后面的車喊道。
車里急匆匆走出一男一女,很快消失在房子前的人群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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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老張還是這么扭扭捏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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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碩壯的男人是澹妄他們此行的導游。早晨天還沒亮透時就叫著他們上車了,說可以在車上繼續(xù)睡什么的。
不過一出城區(qū)澹妄的睡意就所剩無幾了。有時候真羨慕胡貍想睡就能睡的本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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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師傅,還有多久能吃午飯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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服務區(qū)外擺了幾家攤販,其中就有賣烤串的。透過車窗光是看著烤架上的煙塵,澹妄就忍不住回憶起昨晚的肉香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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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還有三小時吧」
師傅不假思索地給出了答案。
他調起車內音響,播的歌是......應該是樸樹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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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伙子不嫌貴就去買點零食墊墊肚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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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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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下,你別去買燒烤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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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跨出車門一只腳,澹妄就被潑了桶涼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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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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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地方賣的肉不新鮮,我生怕破壞了你們對北疆的第一印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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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這么嚴肅啦??偙任覀冄睾5囊迈r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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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是半斤八兩的貨,尤其這些看起來正規(guī)的場所。拿凍了一周半個月的肉出來宰游客,你去買了就著了他們的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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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北疆生活十幾年了,不騙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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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那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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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頭有點癢癢的感覺。
不過他說的也不無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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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沒事的。之后我請你們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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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哈哈,我同學他怕是沒口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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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還有人不喜歡吃北疆的肉!哈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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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的話里能聽出近乎自大的驕傲感。它來自這片土地和其孕育的一切。
這算是媒體上常常拿來做文章的,與土地的羈絆么?
澹妄身上沒有這種東西,他身邊的人也沒有,這是他第一次真切感受到對象是死物的羈絆這樣玄而又玄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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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剛是不是說,生活幾十年......你不是在北疆出生的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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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家在江西,不過已經很久沒回去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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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說著話時,胡貍比預料中更快地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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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媽還在排隊,要再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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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朝司機師傅說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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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張呢?就那個跟你們一起下車的胖司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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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我看公廁太臟,就去樓后面方便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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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再等等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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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把手搭在車載音響上,握著不知道是調整什么的按鈕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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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不介意我放點音樂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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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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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問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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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貍搭在平板上的手悄悄顫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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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無所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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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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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感覺出師傅象征性地調低了些音量。
自己也不由得跟著降了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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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沒見過你對游戲這么熱情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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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半是在調侃胡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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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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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的面色很嚴肅,很緊張,不知道是不是因為打擾到他玩游戲了。
畢竟游戲過程中被搭話是件很惱火的事,尤其是被親人朋友搭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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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難得有玩游戲的機會,就讓我爽一會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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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語氣和眼神里無不表現出請求的姿態(tài)。而這刺痛了澹妄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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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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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很快就理解了胡貍為什么會展現出這樣的姿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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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來本來就是為了玩,別緊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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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種凝重的氛圍又出現了......被壓迫著,抽出力氣,躺平在后座上。
用麻木的手掏出了自己的手機,希望以此能分擔友人的緊張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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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朋友說的沒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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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一手搭在椅背上,回過頭附和他。他拍了拍座椅中間的小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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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里有電源,要沒電了就連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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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板的亮光變換著,成了這個瞬間最耀眼的存在。
胡貍盯著這個早上才認識的大叔的生面孔,又側過臉看了兩眼最支持他的朋友,眼中有著某種閃爍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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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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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受寵若驚地用力閉起眼睛點了點頭,看來心意是成功傳達到了。
一想到這里,心深處就傳來陣陣笑意。但迫于還未散去的氛圍,澹妄只能緊繃著臉皮咧了咧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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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哥!可以發(fā)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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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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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擎聲瞬間蓋過了外面的熙攘聲。隨后身體被一股力推著貼在靠背上。
一想到能一連好幾個小時能保持現在放松的姿勢,他就感到無比減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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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爸,能四處開車帶我兜兜風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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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理由地,想到了只停留小時候的自己心里的稚幼請求。
澹妄看向駕駛座的目光開始變得有些復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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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
7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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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早上五六點到晚上八點都在車后座上度過的,坐得身體都變僵硬了。
不出所料的,晚上八點的太陽還沒觸及地平線,我也一點沒有休息的想法。真不可思議,我是完全適應本地的作息了吧?是這樣的吧,頭一天時的新鮮感都快遺忘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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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車后師傅帶我們到了叫做七彩灘的景區(qū),名字帶有強烈的欺詐性,一路上只有土壤和雜草的枯黃色,怎么會突然冒出來個色彩鮮艷的地方。
上帝拜托你了,給這里豎個超大號的透鏡吧。
即使這樣祈禱也無濟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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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實說,對于今天這樣的游玩經歷如何寫成小說這件事,我完全沒有頭緒。因為有的只是最純粹的愉悅,還有最純粹的麻煩,諸如被蚊子咬之類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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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車上糾結了許久,最后只能在『為什么要把這段經歷寫進小說』這個問題上打轉。對此只有朦朧的向往之情,冥冥中的聲音在提醒我,把這段經歷寫下來,這一定會是我最深刻的記憶之一。
就是憑著這樣的直覺在寫這段文字,嗯,也有胡貍的提醒的助力在。
就算寫成流水賬也要堅持下去。
不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沒關系,可以去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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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能感覺到雷鳴聲越來越近了。
天完全黑了,借著蒙古包樣貌的建筑門口的光才勉強看得起腳下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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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媽,水,快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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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貍前傾著吐了吐嘴里的泡沫,時不時向蒙古包里張望。他背對著燈光的影子還在微微抖動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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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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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靠!冷死了,我得先回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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畢竟現在是在二千米高的山脊上啊。陽光還沒消失前,甚至能看到纏繞在山間的濃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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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唔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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牙刷還插在嘴里,澹妄只能哼兩聲來回應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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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漱完口再躺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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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待會喝點水咽下去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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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趕緊把事干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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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貍這幅躺平任宰割的態(tài)度讓澹妄有些想同情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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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呦,你看你,把肉騷味都帶進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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連沒資格可憐他的自己都覺得有點煩了。但畢竟是人家內事,澹妄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好。
被阿姨趕出來后,胡貍面色略顯尷尬地向他遞了杯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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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別發(fā)呆了,拿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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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遞過來的水杯壁上傳來的溫度能得知水是剛燒開不久的。這和寒冷空氣形成了某種反差,澹妄的思緒有些恍惚。要是室外有塊能坐的地方就更好了。
盡管由內壁一側布滿霧氣一側勉強凝起水珠看得出來被倒杯冷卻過,澹妄還是只敢握在手上,直到降溫到自己放心的地步再做行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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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考慮過以后再來北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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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肯定要帶上棉襖再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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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呵,你要是有我這身脂肪就沒有那種需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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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更麻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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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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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臉湊到杯口。熱量迅速傳達到了人中部位,腦中的恍惚感變得更加強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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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復去同一個地方是件很奢侈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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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除非真的很在意,或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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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完后要不再來一趟?別的什么地方也行,就我們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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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考完......也太遙遠了,說不定到時候你有比我更值得的朋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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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眨眼,初中三年就過了,高中三年也不會差多遠。而且,我的社交能力不用說,孤獨是常態(tài)」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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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又開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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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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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看著胡貍的側臉,也能分辨出他無可奈何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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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我中考時再認真一點,夠到你提前批的那所高中,或許我會改變一些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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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表情就像是在說臨別遺囑般。這提醒了澹妄,這趟可能是他們最后一段能并肩前行的日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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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之后,還有大學,還有......這不只是成績天賦的問題,你,你不要太在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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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們都說在這個國家,高中是最艱難的求學時期......我也只是希望在最艱難的時期,身邊不會空無一人。我再沒有別的奢望了,僅此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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孤獨是真正的,無可抵御的徹骨之寒。它就在前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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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高中的話,我周末都一直在家......忙是會很忙,你要真想不開,見面總能做到的......我只能做到這個地步了,前提是你別拉不下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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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妄看著黑得透徹的天空嘆了口氣。莫名地,他忍不住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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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真受不了這溫度了,你慢慢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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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仍然溫暖的水一飲而盡后,他緩慢抬起了已經蹲麻木的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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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山間的霧氣讓人誤以為時間還早。
晚上的一陣不知持續(xù)了多久的雨后,霧比昨天來時更加驚人。
車里只有樸樹在唱歌,司機師傅都少見地不開口了。胡貍上了車后就又睡了過去。至于澹妄么,困意依然在,只是山間的景色或是其他的什么阻礙著他睡覺的本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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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我開一下窗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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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意見。但你的朋友不要緊嗎,他好像不怎么耐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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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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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決定把窗開一條縫。他自己則靠在窗上,任山間的寒風吹著額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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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認識三天了,我還不知道你兩幾歲啊。我猜猜,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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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準高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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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哦吼,年輕人真是越來越早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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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看起來也三字頭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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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再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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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是四字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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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嘛就不猜二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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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這,失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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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你小子真有意思。不唬你了,其實我今年三十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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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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朝著窗外的他也忍不住翻起白眼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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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干這行多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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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行......是指當導游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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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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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導游......距離第一次帶人已經有一年了吧?是去年夏天的事,不過......我從來北疆時就開始開車了,跑跑業(yè)務,出租,運東西什么的?;居惺裁椿罹透墒裁?,直到一年前才轉行,這也算第三產業(yè)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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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怎么不干了,當導游的工資應該會少不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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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啊,這行的收費標準差距還挺大的。頭兩回干的時候費勁,收費也是業(yè)界最便宜的那檔,最糟心的還是顧客,那些個痞子素質真是,我做得跟個保姆似的,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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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過放棄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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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過啊,反正我干導游這行又不是為了掙錢,不全是。我現在經營網店,那里的收入夠我過下半輩子了。只是性子耐不住寂寞,停不下腳步,才進了這行,離開公司后才明白油費是個開銷大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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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著我也想跟著你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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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的憋笑聲讓澹妄覺得挺尷尬的,明明是他自己說得那么好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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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喏,后面跟著我跑的司機,也是從東部來的。你去把剛才那話跟他說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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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噫,感覺他沒你這么......外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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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都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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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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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是哪樣?是自己說的『內向』嗎?都是什么意思呢?
師傅貌似是覺得說錯了的樣子,打算用沉默掩蓋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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昨天上山的時候能從地面,海拔靠近海平面的地方看到路盡頭覆蓋著白帽的群山。然而現在的視野被霧層層覆蓋,完全看不出目的地是哪里,隱約還覺得車是在向山頂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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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真的是向白帽前進,那還是挺讓澹妄興奮的。不過胡貍就要遭罪了吧。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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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天也要在車上待半天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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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把劉海伸出車窗,順著風搖擺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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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前應該能落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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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飯是指幾點檔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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經歷昨天十一點才吃上飯的例子后,晚飯這種時間錨點也變得讓人難以判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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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就六點檔的。這趟路我跑過好幾遍了,錯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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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不久會到山上的最后一個景點,之后我們馬上下山,做大巴去禾木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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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禾木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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尋常得不能再尋常的名字。
因為山里沒信號,更具體的信息也無從得知,無所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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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自己陷入無意識狀態(tài)前,路變得顛簸起來,像是在走由沙石組成的簡陋路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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引擎熄火后,澹妄聽到不遠處的人群熙攘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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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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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下車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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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扯了扯胡貍懷中的平板,但胡貍仍然是不愿醒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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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喲,咻,走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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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是后車門打開的一瞬間,他的表情扭曲得有些好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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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靠靠——靠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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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便裹著三層短袖和便攜枕頭,急劇地溫差還是讓胡貍哆嗦地說不出話來。
有些過激地站立還因此磕到了頭。
澹妄邊反省著邊閉上了一側的門,接著給他披上了自己在夏天也不會脫下的超大號外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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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抱歉。你穿我的沖鋒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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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貍迅速地伸手進了袖口,一言不發(fā)縮在座椅角落。他瑟瑟發(fā)抖的樣子讓澹妄想起小時候養(yǎng)過的雛雞——它們在深秋的夜里放了一晚上就被凍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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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讓司機師傅開暖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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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走的時候幫我把車門關上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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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也是那種不情愿麻煩別人的性格,但這點也蠻讓人頭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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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媽,我待車里休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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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妄不覺得遠在人群里和師傅交樓的阿姨能聽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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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跟你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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確認車窗緊閉后,自己才放心地合上了車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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停車的地方是山上很常見的休憩地,雖說這里的規(guī)模比之前經過的都要大。而聚集在這里的各種攤販就顯得尤為壯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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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有在夏天才能看到這樣的場面吧。其他季節(jié)這里的氣溫保守也有零下十數度——離山頂還有幾百米的樣子,但沿著可行走的斜坡走上幾十步就能觸碰到雪了,現在可是七月下旬。
......或許更應該稱之為冰。像這種常年不化的雪早就失去了初雪的柔軟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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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嘖,那位沒跟過來嗎?太可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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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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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待會我們上去——老張,你在車里磨嘰啥呢?咳,上去開個瓜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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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太夸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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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這是北疆的特色。不是有句話說啊,早穿棉襖午穿紗,圍著火爐吃西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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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所言非虛。他剛才逗留的攤位是專門賣水果的,上面的東西要是拉到東部地區(qū),應該能賣得更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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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在平臺上逛逛,你帶著他兩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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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的張姓跟班換了身羽絨服,看上去比之前更膨脹了。
大衣遮蔽不了身軀的窘態(tài)么......澹妄下意識的視線下移到自己那有些凸出來的肚子。
沖鋒衣在胡貍身上,他身上只有一件衛(wèi)衣,裸露的手臂上布滿了雞皮疙瘩——并不是對冷不敏感,而是因激動大量分泌的腎上腺素能夠抵御這種程度的寒冷。
「你又不去?不想想以后怎么單獨導游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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嘴上在教訓他,但師傅明顯是對此習以為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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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師傅,你不到上面去?。俊?/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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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冷了受不了。我又不是沒去過,已經沒游客的那種新鮮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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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去的話,能不能把外套借給我家兒子,來天山不看看雪,挺糟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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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嗯,這主意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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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你這時候硬起來了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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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著友人的想法被忽視......不對,是根本沒表達出來的機會。
看到他因沒睡醒而遲鈍的動作,澹妄的暗色眼神搖擺不定。用『善意』凌駕他人意愿之上的行為他見過太多了。
內心有股想要做些什么的沖動,表面上又舉棋不定而無動于衷,該說是自己過于敏感還是已經麻木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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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想先去周圍逛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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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是看向面露滿意神情的阿姨,而后把目光投向似乎在等待自己回復的司機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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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等我們一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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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去就去好了,我在這里等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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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朝澹妄擺了擺手,澹妄則以笑面回應。
正準備伸出手搭在胡貍肩上時,他僵硬地止住了動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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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怎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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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呃,你,要不要跟我一起,還是找個地方休息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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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妄撓了下臉龐,他臉上僵硬的,半笑不笑的表情應該很怪吧。只是摸摸臉龐的話,也不知道它在胡貍看來是什么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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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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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是說了一起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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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貍歪了歪頭,遲疑著好像在檢查他自己的聽力是否正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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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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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自己確實是想表達那個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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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就說了吧,我是......不想強迫你,所以,呃,再問問你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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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的笑容就是純粹為了掩飾繼續(xù)不下去的話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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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好的,我沒意見。正好坐麻了,活動一下雙腿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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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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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妄有些后悔剛才自作主張了。他滿是尷尬地悄悄瞥了眼胡貍。
胡貍專心瀏覽著那一排排的掛飾和木制品,一點都沒有多想。
幸好他這次沒有那么善解人意,這讓自己稍微安心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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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紀念品都是那一套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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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各地的紀念品都一個樣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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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表精致,工藝簡單,能成大規(guī)模產業(yè)鏈,這才是所謂紀念品的特征。要和當地風俗產生什么聯系,靠的是商家的花言巧語和游客的想象力。
只要嘗試跳出這種思想坑洞,小玩意兒們就變得索然無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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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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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就知道會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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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妄睜圓了他的瞇瞇眼。讓他停下腳步的攤位是賣木雕的,都是些看上去就買不起的小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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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木麻雀不單賣啊,小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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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又有新的游魚靠近,老板不禁發(fā)笑了。他敲了敲桌子,把餌稍微提了些高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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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一組多少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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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只木麻雀放在粗糙的人造鳥窩里,看著很惹人憐愛,即使它們的身體里并沒有生命。
澹妄細細觀察著它們身上的花紋,逐步抬高了他能承受的估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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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口價,一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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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撓著臉頰而理所當然地回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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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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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買不買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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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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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是一眨眼的時間他就陷入了被動狀態(tài)。就算沒有工作過的澹妄也知道這個數目代表著底層工人的一天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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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嘖嘖,上次不還賣九十么?王文你真是越來越不是個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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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糾結時師傅已經站在了他們身后。他毫無忌諱地拿起了澹妄中意的鳥窩,看了兩眼后又放回了桌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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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我這小兄弟打個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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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退后了兩步,雙手按住了澹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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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說九十就九十吧,不能再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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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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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你媽的,我還做不做生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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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不做有的是人做,這種東西是禾木村帶出來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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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嘖,那里的價格要一百二,狗都不買,你給他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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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管我怎么做,就說八十賣不賣吧,不賣我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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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為小資產階級的孩子,澹妄從沒這么近距離地見識到砍價現場,他沒必要做,有資本不去做,也討厭去做這種麻煩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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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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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經過市場,攤販集,自己總是以輕蔑和厭惡的視角看向為了幾塊或者幾角而大吵的大媽大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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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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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他墨跡地說出口前,沒想到老板先妥協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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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吧,這單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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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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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看在老天爺的面上。這攤估計不久就要收了,賣不出去就要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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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來你的腦子還沒銹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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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占了便宜還在這躁皮,趕緊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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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板遞還的鳥窩和兩張藍鈔票只有兩三個雞蛋的重量,澹妄的手上卻感到沉甸甸的。
與胡貍面面相覷,他的眼里也有同樣的驚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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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們眼里是打了八折,但在商人哪里,利潤應該直接砍半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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師傅一點都不在意的樣子,甚至還比先前更神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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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太小看商人了。你作為消費者,永遠不要和賣東西的共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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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家也要過日子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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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別感動自己了。顧客要砍價,他們就先報一口高得自己也不相信的價格,富人區(qū)的店里,幾乎每一件商品都標著多少多少歐伏。釣的就是那些人傻錢多的富二代,那些交了錢還自我感覺良好,覺得做了慈善的是最傻的!退一萬步講,商家的利潤就是對半砍,也活得比他顧客滋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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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妄從鳥窩上移開視線,欲言反駁時想起先前因價格而產生的詫異。就是師傅這句話,他過去糾結物價,猶豫不決的種種重現在自己腦海,那些時候自己的嚴肅感,赫然變得滑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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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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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臺,感覺你要發(fā)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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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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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臉好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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騰出一只手拍了拍自己的臉頰。即使是他這樣的厚臉皮,都能感受到手上已經冷卻的汗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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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哈哈,我還是去拿下沖鋒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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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
7月21日
中午還在零下的寒冽冰峰上,下午就到了三十多度的山谷中?;蛟S是因為這從未經歷過的巨大溫差,大腦疲勞地直接罷工了。抵達禾木村的山路的風景也是賣點之一,聽當地的導游這樣說,然而我完全沒有看到,我安慰自己說,等離開時還有一睹風采的機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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直到抵達禾木村后才知道為什么它能被列入國家遺產。
四面環(huán)繞著綠色山林,安全而又不失激情的河流供給著娛樂和交通,依然保留著小農經濟特點的生產方式,因此遍布著隨處可見的莊稼和完全不怕人的牛馬之類的家畜......
要說哪里顯得太突兀,那就是這里『緊跟時代』的物價了吧?師傅已經提前給我打過預防針了,因此在這點上我也沒有意外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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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還有還有,雖然這里的屋子還保留著原始的樣貌,房間內卻是完全翻新的,這也有點出戲。不過大腦已經自動過濾了這個讓自己舒適的要素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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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晚是我見過師傅最激動的時刻,他終于能兌現第一天許下的承諾——讓我見識一下北疆味最正的牛羊肉。說起來,這已經是我們在北疆的第四天,這說明沒有多少能在北疆吃肉的機會了,可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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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說到吃的,就能讓人暫時忘記苦惱的事,真是不可思議。但是啊,這天同樣發(fā)生了最糟糕的事——我是這么認為的。下午坐車時就換我睡覺了,胡貍則玩了一下午的平板游戲??赡芤驗槭潜M興三天才放松了警惕,胡貍的行為被他媽逮了個正著。
即使是如她般十分愛惜在外形象的大人,下車后不久就訓斥起了胡貍。這種家教真是壓得讓他喘不過氣,晚飯也沒怎么吃,還是師傅等晚些時候特地送了點夜宵來。
我在其中不知道該扮演怎樣的角色,也不知道該做些什么才能利于我的知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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說來羞愧,每當這種無計可施的情景,我光是直面自己的怯懦和犬儒思想都焦頭爛額了?,F在可以借躺平來躲避長輩權威的理由無動于衷,那么未來呢,老板是權威,官宦也是權威,雄心勃勃的同類也可能成為權威,我輩的背上有令人生畏而絕望的大山,這種借口可以用到進棺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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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有點頭暈,你想要上網的話就用我的手機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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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向胡貍搭話時,他受了驚嚇彈跳了下肩膀,然后拒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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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用不慣小屏幕,傷眼睛......天還沒黑,我看書就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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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來旅游還帶著紙質書,這說出來真是備受同輩可憐啊。
這種想法說出來的話,就太不講情面了。于是那成為了今天我和胡貍最后的交流。
如果她母親視網絡如鴉片的話,那么對我的影響也一定不會好到哪里去,我?guī)缀跄茴A料到,即便我盡力躲避權威,權威也一定會向我沖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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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感到我的存在性受到了威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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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揚塵滾滾。車后備箱的閉合發(fā)出的咯吱聲和行李箱位移而發(fā)出的車轱轆聲傳達出難言的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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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么,就送你們到這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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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兩位師傅辛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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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辛苦。照顧兩個小子,你才是最辛苦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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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師傅靠在他那輛越野車旁,和阿姨寒暄著。澹妄坐在他的行李箱上,已沒有心思去傾聽他們的對話,他身心俱疲,恨不得變成史萊姆就這樣爛在街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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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貍還在搗鼓著行李箱。只是從背影上來看,他也好不到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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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貍,快來跟師傅說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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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的疲憊好像只有澹妄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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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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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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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胖兄弟,過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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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妄強打精神,雙腳蹬著地面,坐著箱子移了過去。師傅是笑著的,看不見顯眼的疲勞。就像他才是這趟旅行最為享受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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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給老哥我打個評價吧,怎么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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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哥,哈哈......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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笑意突破了堵塞的胸口,而憂傷緊跟其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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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挺好......很棒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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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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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都覺得自己的回答很敷衍,不過師傅一臉滿意的樣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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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覺得你沒看出來......但我還是要多嘴一句,在離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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憋得快要哭出來了,澹妄抑制著輕低下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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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心理障礙還是挺嚴重的,多開導開導,珍惜這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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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用你說我也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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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旦說話就要露餡了。他不想用悲傷來評價這個知情達理的師傅。只能輕輕嗯一聲來回答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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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一次拍了拍自己的后背,師傅坐回到車里,發(fā)動了引擎。
這時候抬頭的話,一定會被他看到淚痕,但即使抬起頭,被淚水模糊的雙眼也一定看不清師傅的表情。
耳邊只留有車窗升落的聲音,和引擎聲遠去的聲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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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
風的呼嘯被擋在窗外,成了早晨最美妙的搖籃曲。不知從哪里滲透進來的寒意爬上了澹妄的肩膀,他沒完全醒,艱難地伸出手拉了拉被子,準備睡個回籠覺。
大年初一,瑞雪,恬靜,這樣無比適合睡眠的要素集在一起真是天時地利人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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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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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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聲音很微弱,和呼嘯聲融為一體。然而一旦分辨出其來自某個人,就再難裝作沒聽見了。
似乎是在屋子外傳來的,難道是誰家的小寶寶被丟下了么?
那樣的話,和澹妄也沒什么關系,況且在室內都能依稀聽到的話,早早起來的大人們就更沒有理由無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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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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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這樣茫然的看著天花板時,隨著漸漸蘇醒的腦細胞,一道記憶激動地攔住了他的思維,即使閉上眼也沒法不在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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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那個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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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裹著披毯,匆匆忙忙地爬下床,想要一探究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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距離很近,她就坐在門口的臺階上。那副安靜的模樣會讓別人懷疑剛才的抽泣聲另有來源,但是澹妄很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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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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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輕叫了聲她的名字,澹妄幾秒前回想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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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回去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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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椿手里拿著最新的報紙。上面大部分是些關于附近永州城的消息。
她就來自那里,昨天......前天晚上才離開那個悲傷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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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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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什么時候回去......都,都可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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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沒在鬧脾氣。沒想回去,也做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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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下邊角已經被捏皺的報紙,三椿被抽干力氣般把頭埋在雙腿縫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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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什么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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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單純的『思鄉(xiāng)病』犯了么,還是報紙上有什么敏感的消息?
上面也只是些在澹妄看來難以提高收視率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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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悲傷的一天!黎家上代家主于今晚離開人世,黎三郎先生親自擔任喪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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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里克公司的大功業(yè)!上個月總共有124平方公里的農村推進城市化,農民不再需要在烈日和暴雪中撒汗田間,投入城市的懷抱中吧!小孩不再需要跟在父母身后了,人人有學上,人人學知識的好時代來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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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給殘疾下崗工人:艾提夫斯義體,你的選擇。讓那些意外見鬼去吧!它能讓你避免成為家庭的累贅,繼續(xù)投入工作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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聽○○○說:你所熱愛的,就是你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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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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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椿默默拾起門前的雪,使勁地揉捏成團,然后隨手拋了出去——雪球砸在羽絨服皮上的聲音傳了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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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澹臺,你敢打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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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扔的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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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搞清被誤傷的對象,一記絕對要比三椿力度要大的雪球打在自己的右胸。
澹妄還沒穿上外衣,而正前方是不被毛毯庇護的。雪粘上睡衣后,很快化開,潤濕了衣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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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這樣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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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冷的啊,葉梅!我回去換身衣服,你不準動她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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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他逃進屋子后,扎著高馬尾,被他稱作葉梅的少女看向一旁從頭到尾無動于衷的三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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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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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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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椿站起來,朝葉梅稍稍彎身行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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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太嚴肅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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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戴著手套的手背抵著嘴口,笑了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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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個,抱歉,我不是想扔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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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關系,我穿著防彈衣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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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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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你叫什么來著?自從昨......前天見面起,我還不知道你的名字呢。要不是昨天大年夜抽不開身,我早就來問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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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名字......叫我三椿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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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椿是春天的春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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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木字旁的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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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文藝的名字!木字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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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梅在雪地里比劃著椿字,毫不吝嗇地夸贊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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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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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搗鼓啥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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才半分鐘澹妄又出現了。葉梅故意露出鄙夷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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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椿妹妹都和我說了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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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什么?等下,我什么都沒做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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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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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心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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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喂,三,三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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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請你不要造謠我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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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椿的音量是三人中最小的,但卻是最有力的。聽到她略激動的抗議,二人都停止了拌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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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算了~澹臺,這個是我爸讓帶給你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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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把提著的小包交到澹妄的手上。
里面是兩三個裝著食物的玻璃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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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代我向你家拜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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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種事親自過來啊,你有空的吧?我都忙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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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說吧。等會,你拿雪球砸我的事還沒算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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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記得有這回事了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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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這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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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人就這樣又開始大眼瞪小眼。又是三椿出聲阻止了他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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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梅,啊。我問一下,你和澹臺,是同歲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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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是,我比他大兩個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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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明明就是同歲啊,不要占文字便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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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呃.....我比他大兩歲,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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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點都看不出來誒。明明我們一樣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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盡管葉梅踩在雪地里,但踮起腳的動作實在太過明顯了。澹妄只對此視而不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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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以后就要叫你姐姐了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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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那,那個意思。我是不喜歡,有等級的稱呼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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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呀,這有什么。不過三椿說不喜歡那我就不那么叫。那,下次再聊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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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區(qū)別對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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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梅走遠后,再次捏起雪球砸到了澹妄身上。等他想還擊時,她早已跑到射程之外的地方。失去目標的雪球墜落在雪地中,一眨眼就分辨不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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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還是回屋吧,外面挺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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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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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準備一下早飯。葉梅帶的不是早飯哦,那個留著當午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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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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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妄往暖爐和鍋灶下添了火。三椿就坐在桌旁看著他,直到他簡單熱完了米糕。
感覺房里暖和了不少,只穿一件衣服就夠的地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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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澹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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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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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我,我是來自城里那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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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我知道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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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城里最有權的黎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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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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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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閉著眼不知道該怎么說。嘴里還留有米糕,酸酸澀澀的,澹妄就生硬地停止了咀嚼,并且自己還沒察覺到這一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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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是怕受牽連的話,我,我就,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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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聽到她牙齒打顫的聲音。
她的心被爐火也化不開的堅冰覆蓋著,冰壁越來越厚,最先是他人的關切聲,接著是自己的喘息聲,最后心臟的踴躍聲也將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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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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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遺憾,澹妄并沒有能夠庇護她的能力。至少現在的他是沒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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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但是,我想父親會覺得我已經死了吧。既然沒見到尋人啟事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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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椿的眼角看不見一滴淚,澹妄卻覺得她那雙眼睛在哭泣,在求救,在喊著『我想要繼續(xù)活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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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父親,想要你死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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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我不知道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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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為什么女兒就不算人,為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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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喜歡我的話,為什么要把我生下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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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斷重復的悲嘆聲像刀子般刺向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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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里只有爺爺是愛我的,可他終于先于我離開了......沒有回頭路了,我要自己向前走,只能這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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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是她乏力到能否站起來都是個問題。
『活著』不是光靠想象就能實現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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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想留在這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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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力有限只有一點是好事。那就是不明白能力所代表的責任,能毫無負擔地許下???。
許下不知能否實現的承諾,是他能想到唯一能幫到她的東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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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我沒想拖累你,還有你的家人,你的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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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留下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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口氣柔和了一些,再問了一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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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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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也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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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是被說出這種話的自己嚇了一跳,不知道那一刻的勇氣是從何而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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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等等不是你想的那種意思!你知道我家是個單親家庭,我也......不是那么幸福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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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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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挺想要多個家庭成員,兄弟姐妹什么的......就是這個意思。絕對不是想拐賣什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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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噗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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見三椿緊鎖著的眉頭舒緩開來,澹妄有了『意外達到了想要的效果吶』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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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家人會同意嗎?要是不同意的話就不要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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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老爸都聽我的,沒事的。我聽說城市里經常有父母遭遇不幸而被送到孤兒院的少年,你就裝作是那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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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我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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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過我之前說的,希望你也能同意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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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哎?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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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會拖累你們,是我要遵守的最基本的事。要是家族有任何找我的跡象,我會離開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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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樣的話,我會很悲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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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我也會,但畢竟沒有不散的宴席......這一點,在相遇的那一刻就要做好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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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有些落寞地垂下眼簾,下定決心,要和過去的一切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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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要和我一樣,直到分別時才發(fā)現壓根沒有心理鋪墊,人心啊......禁不住這么折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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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
十月初的學生還能再次回味一下暑假的滋味,這是除寒暑假外最長的假期。高中把原本的七天砍成了六天,但并不妨礙不少外地學生來回一趟家鄉(xiāng)。
還好澹妄不是外地人,不需要在本該休息的假期還疲于奔波。更幸運的是,胡貍也不是外地人,現在只要去他家就能見到他。
......雖然這么說,澹妄已經拿定主意,為過去的三年畫好句號,并且再不回頭。
這次真的是最后的最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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拿上門口的幾乎沒有重量的小包,他出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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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抑郁難以抑制的話,就來找我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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斑斕的過去如走馬燈重現在腦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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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會很忙,但要找我的話,總還能見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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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語中的關懷和善意瓦解著澹妄的心理防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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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提是你別拉不下面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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無比沉重的情緒傾瀉在他的肩膀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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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惜這個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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誰都沒有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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理想與現實的巨大裂縫中空無一人。
但是因它的存在造成的痛苦必須要有人承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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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畢竟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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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就讓自己多承擔一些。
他擅自做出了決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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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朋友,就容我任性一回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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延伸到胡貍家的道路很空曠,沒有行車,也沒有幾個行人。澹妄揉了揉眼睛確定沒有看錯后才敢邁步。
一路上都是綠燈,他暢通無阻。
腳步好沉,速度要比平時上下學慢不少,要是走得快一點就會被攔下了吧。
滿腦子都是這種沒意義的東西??磥泶竽X很敏銳,不想去思考那個尖銳的話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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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小區(qū)門口時,本以為會被感應門攔下,這時恰巧有兩個老媽子拎著菜回家,他得以一聲招呼不打地進入小區(qū)。
胡貍家所在樓的電梯也仿佛為了他停好在一樓,而不必等待無比漫長的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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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別把運氣用在這種地方啊......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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拳頭用力打在紋絲不動的電梯門上。
發(fā)覺自己的臉頰已掛了兩道淚痕,因為折磨著自己,足以讓思緒扭曲的痛苦。連與鐵壁慪氣的拳頭上都沒有感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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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擦試著淚痕,邊按響了胡貍家的門鈴。鈴聲響了一下,兩下,三下,接著便沒聲了。懸停在門鈴旁的手指最終順著失去力氣的手臂垂在身側。澹妄像條蠕蟲一樣趴在門前,努力控制淚腺的同時傾聽著里面的動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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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在門把手上就好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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閃過這樣的想法,只維持了一瞬間。
透過門聽到了越來越近的腳步聲。
才看清開門的胡貍的臉,澹妄就立刻低下頭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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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給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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把手一路提著的棕色袋子交給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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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進來坐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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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臉,他的聲音還是和上次見面時一樣。光是觸動這些記憶,眼淚就要溢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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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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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多思考就脫口而出。就像事先排練過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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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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袋子里裝的是藍色多功能刀。和胡貍送給自己的那把一模一樣。
是從很遠的地方進口過來的,價格不菲。
但那都無關緊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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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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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己一旦表現出猶豫的樣子,他肯定會出言挽留。那樣才是『照理應該』發(fā)生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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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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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這個果斷得甚至有些無情的澹妄,自己也感到陌生。
也沒關系,遲早會變成那樣,遲早會習慣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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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多保重」
熟悉的聲音趕在電梯關門前傳達到了。
是有什么特別含義么?胡貍也意識到了嗎?不......只是正常地對自己的高中生活的問候吧。
那樣就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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電梯門合上的下一刻,熱淚無聲地沿著之前的淚痕淌過下巴,脖子,最終消解在內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