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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紅地毯佳作】杰出青年

2022-08-27 22:20 作者:梅虹影  |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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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與老左相識,是在十九歲那年,那時他二十五歲,我們同班。班里攏共八個人,五男三女,我們是備戰(zhàn)高考的高三學生。只有老左不是,他是備戰(zhàn)高考的高六學生。
我們所在的班,是阿拉音樂學院主教視唱練耳的教授李釣城老師辦的。據(jù)說李釣城年輕時是阿拉音樂學院的傳奇人物,他考上中央音樂學院的研究生后,又成了中央音樂學院的傳奇人物,畢業(yè)后到美國進修,又成了芝加哥當?shù)啬撬魳穼W院的傳奇人物。究竟是什么樣的傳奇,沒人說過。這些不重要,重要的是跟著他真能學到本領(lǐng)。最重要的是,他的班比別的班學費便宜一半。
學校里有個公認的說法:只要你的視唱練耳是李釣城教的,你就已經(jīng)是個高手了。此言不虛,我們都知道他的能耐——他年輕時組過樂隊,在舞廳干了八年,那年月樂譜不像現(xiàn)在這么好找,全憑他聽著扒出來,再把譜發(fā)給樂隊成員演奏。后來他去中央音樂學院學習,樂隊混不下去就解散了。有一次我們正上課,外邊馬路上有支送葬的隊伍吹著嗩吶走過。他停下,兩眼朝窗外一瞥,即刻聽出嗩吶的旋律、調(diào)式、節(jié)奏,并在黑板上用五線譜寫出,還把那段旋律用鋼琴即興伴奏出來,用小調(diào)式表現(xiàn)憂傷,用大調(diào)式表現(xiàn)歡快,贏得我們一致的尊崇。
李釣城是個大煙囪,隨時隨地在冒煙。只要他出沒的地方,窗臺上、課桌上、鋼琴上都擺著用塑料瓶制作的簡易煙灰缸。塑料瓶割去一半,盛清水。一堂課下來,里面全是煙蒂和尿黃色的水。每天值日打掃衛(wèi)生的同學,別的可以不干,煙灰缸不能不換。李釣城長著一張清癯超拔的老臉,但是神情陰鷙,不怎么笑。他永遠都戴著一副黑色手套,從未見他摘下過。有人說他的手在一場意外事故中被火燒傷過,皮膚是從別處移植的。他聽了也不置可否。我仔細觀察過他的手,似乎跟常人有異,兩只手的小指看上去要比我們的寬大很多。
我們都是李釣城在校外招收的首屆學生。老左之前已參加過三次高考,都以落榜告終。沒有什么復雜的原因,實在是因為他不是這塊料。唱歌跑調(diào)、五音不全、聲如驢鳴就不提了,就連使樂器也走不到節(jié)拍上,只有聽音和樂理尚可,但也經(jīng)常聽錯。他的高中音樂老師跟他商量:“要不你別學了?放棄吧,不要在錯誤和危險的道路上越走越遠?!彼f:“沒事?!焙茌S的一個人,難怪落榜三次還不放棄。正因為這樣,我們才叫他老左。剛開始這樣叫他,他很不高興,他一不高興就去摔門。后來慢慢地就習慣了,門也松了一口氣。
老左愛聽古典音樂,省吃儉用買來最好的音響,翻看各類空間構(gòu)造學的書,在寢室里開辟出置放音響的最佳地理位置。放來放去,還是覺得放在自己的床頭最妥。在別的事情上他很講規(guī)矩,很講道理,彬彬有禮,但在聽音樂這件事上有點無賴,完全憑自己一時興起,對室友們不管不顧,罵他也置若罔聞。有時深更半夜起來,邊聽邊在寢室里游蕩,或者光腳坐在黑夜的墻角里,起夜時不小心就會被他嚇一跳。他聽時也不插耳機,不開燈,有時把椅子弄倒。有時喝了點酒,會被自己吐在地上的穢物滑倒。有時上完課飯也不吃,點根煙就坐到音響旁。誰也拿他沒辦法。
我?guī)缀醪宦牴诺湟魳?。有一段時間失眠,很嚴重,不知道什么原因,從肉身到精神都極度亢奮。我本想起床練練嗓,又怕吵到別人,只好擰開臺燈,一個人靜靜地讀小說。老左神不知鬼不覺地爬起來,把臉湊到臺燈下,差點兒把我嚇到往生。我說:“你想嚇死我!”他說:“你在看什么?”我說:“《檀香刑》,莫言寫的?!彼f:“哦,就是剛拿了諾貝爾文學獎那個,給我看看?!蔽疫f過去,他看了幾頁,遞給我說:“媽媽的真血腥,大半夜的,嚇得我頭皮發(fā)麻!”又說:“別看恐怖小說了,越看越睡不著,聽聽貝多芬的《月光曲》試試?!?/div>
我鉆進被窩聽了,聽完之后難以入睡。閉上眼睛,腦海中總會出現(xiàn)一個盲女,駐足于貝多芬的琴旁傾聽。紗質(zhì)窗簾徐徐擺動,窗外是一彎殘月。我尚不懂簡譜,也不懂五線譜時,就讀過后人為貝多芬撰寫的傳記。如今只記得,少年貝多芬只身前往維也納尋莫扎特時,莫扎特正在寫《唐璜》,門都不給他開。他沒有凍死在維也納街頭,憑的是,他彈奏出了莫扎特只彈過一遍的曲子,一個休止符,一個音符也未曾落下。
再聽貝多芬,就不是躺在被窩里了,而是在課堂上,坐在桌旁,耳朵里塞著耳機,桌上擺著樂譜,手里拿著鉛筆,逐行讀過。那些猶如鐵絲上懸掛著淚滴的符號,叮咚作響的文字,帶給我一種非常新奇的閱讀體驗。我在被窩里將《月光曲》當催眠曲聽的時候,怎么也想不到,閱讀竟也會這樣地有聲有色——我唯恐落下一個音符、一個休止符。
十九歲前我看書從不挑剔,黃色的綠色的,到我手中就難逃被翻爛的厄運。有一陣子我看《貝多芬傳》,有些篇目讓我心潮澎湃。里面說到莫扎特因?qū)憽短畦穭诶鄱?,從此,沉在海底兩萬里的貝多芬在維也納風生水起。那段時間我同時還在看一本名叫《維也納戰(zhàn)役》的野史,雖然這兩件事在時間上相隔一個世紀,但我還是不由得有個幻覺:貝多芬站在維也納的金色音樂大廳里,指揮演奏波瀾壯闊的《命運交響曲》時,大廳外就是冷兵器時代的歐洲戰(zhàn)場。廝殺與吶喊、士兵與戰(zhàn)馬、矗立的旌旗與倒伏的尸體、刀光劍影,人仰馬翻……索別斯基大勝后和戰(zhàn)士們放下弓刀,摘下頭盔,一道天光沖破烏云照下來。他們安然地駐立在廳外,傾聽柔和的尾聲。
老左說:“你腦海中有這些場景,只能是你把兩本書看串了的緣故?!?/div>
我有點不悅,說:“老左,你為什么要那么固執(zhí)呢?”
還沒等他開口,蔣蓓蓓轉(zhuǎn)過身來接過話頭:“是啊老左,你為什么要這樣跟自己過不去?”
童謠和周心月也像兩只好奇的小貓似的跑過來。我忽然很后悔說剛才那句話。
這時李釣城走進了教室,黑框眼鏡,花白寸頭,斜挎著一個背包。有個煙斗不是在嘴上就是在手上,一身萬年不變的行頭。童謠和心月跑到各自的座位上坐好,我讓蔣蓓蓓轉(zhuǎn)過去,老師來了。李釣城敲敲琴房的門,老帝國、鴨霸王和大仙陸續(xù)從琴房里走出來坐到自己的座位上。我們都知道要干嘛了。唱視唱、聽單音、聽音程、聽和弦、聽旋律、聽宮商角徵羽,是每天上課前的必練功課。那個時候,音樂對我們來說就不是感性的消遣之物了,而是要極其理性地聽出那個音或者那段音樂處于五根橫線上的什么位置,高音還是低音,歡快還是緩慢,節(jié)奏是什么樣的,都要用符號在五線上準確地表達出來。有點像小時候的聽寫生字,但要比那個難得多。一段時間后,我感覺自己的耳朵里好像真的長出了豆大的繭子,聽到的每個音都是折磨。
李釣城那個大煙囪,只有彈琴的時候才會把雙手解放出來。我們唱音階的時候,他猛吸一口煙,然后把煙斗磕在琴案上,說:“C自然大調(diào)音階!”
一邊彈著前奏一邊數(shù):“一、二、三、唱!”
我們齊聲高唱。唱完上行唱下行,然后再唱其他調(diào)式,唱過幾遍后,李釣城又點燃煙斗吸幾口煙,說:“今天該吳凱和蔣蓓蓓唱《唐璜》里的這個選段!打起精神來,注意換氣,一、二、三、走!”
老帝國和蔣蓓蓓來不及換氣,緊接著唱完那個選段。他們唱完后,我們也跟著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李釣城說:“注意了,先聽單音,動腦子,一,定,要,動腦子!”
說完在琴鍵上按出一個音,“?!钡囊宦暎莻€音一下子撞得我心顫。我好像什么都沒聽見,只看見一些細小的灰塵在眼前的陽光里旋轉(zhuǎn)飛舞。
“童謠,你說,什么音?”
童謠站起來,脫口答道:“C自然大調(diào)sol(5)?!?/div>
“對了,不用站起來,坐著回答就行。”
童謠從小學琴,童子功不是蓋的,每次回答問題都云淡風輕,而我們每次被提問,心臟都快要跳到嗓子眼兒。
李釣城又在琴鍵上按出一個音,說:“蔣蓓蓓,這個什么音?”
蔣蓓蓓慢慢地站起來,弱弱地說:“C自然大調(diào)do(1)?!?/div>
“叫你不用站起來了,答對了,坐下?!?/div>
說完又按了一個音。
“這次我不點名了,自己搶答?!?/div>
周心月舉起手說:“C自然大調(diào)mi(3)?!?/div>
“沒錯,進步很大。男生怎么不說話,非要我點名是吧?”說完繼續(xù)在鋼琴上按鍵,并依次點了我們的名字。
老帝國、鴨霸王和大仙都不假思索,對答如流。老帝國的嗓音條件,樂感各方面都很好,是天生的男低音。鴨霸王是公認的最具音樂天分的學生。大仙是鋼琴高手,尤其擅長琶音,前八后十六分音符和三連音的節(jié)奏極其相似,很多人彈的時候聽著都一樣,需要大量的練習才能彈準,他卻不怎么練就能夠準確地表現(xiàn)。問到我的時候,我心里沒底,聽著像剛才按過的一個音,又有點不像,于是猶豫了一會兒,我說:“C大調(diào)降mi(?3)?”
李釣城說:“大點聲。”
“C大調(diào)降mi(?3)!”
“對了,要對自己有信心,就是剛剛才彈過的。”
李釣城又按響一個,點了老左的名字,老左猶豫了一下,說:“C自然大調(diào)re(2)?!?/div>
老左說完,我們所有人的目光都齊刷刷地看向他,李釣城也驚訝得從鋼琴前抬起了頭。老左答錯了,錯得很離譜,他說的那個音跟李釣城按的那個音,在琴鍵上相差了整整一個八度。
大家都低著頭,教室里彌漫著一種很不自在的安靜。過了一會兒,李釣城吸口煙,緩緩吐出,道:“楊超,我覺得你應該選選方向,你的精神很讓人敬佩,但是你這樣下去會很苦的,也不會有什么成果。我建議你從理論方面入手,多在這方面下點功夫,也算是一條出路。”
老左聽了,半晌才說:“我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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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堂課下來,所有人都累得不想說話。一天有四五節(jié)這樣的課,需要很大的毅力才能熬下來。我們都是年輕人,堅持一下是不成問題的。李釣城也喊累,還說他可能活不到退休了,都是我們這幫孫子害的。我們就開始笑,但心里挺不是滋味。下課后三個女生瞬間不見了蹤影,大部分時候偷偷躲在琴房里練琴。
老帝國、鴨霸王和大仙每晚都去網(wǎng)吧打網(wǎng)游,我跟著他們?nèi)ミ^一次,第二天感覺像少了半條命,后來就不敢去了。老帝國和大仙喜歡玩一款射擊類游戲,有一次跟網(wǎng)吧里的“有緣人”組隊,戰(zhàn)斗過程中“有緣人”罵罵咧咧,老帝國沒摟住火,翻過桌子去一拳把人家的牙給打掉了。那人說你們等著,然后罵罵咧咧地走了。后來得知那廝不是善茬,經(jīng)常在網(wǎng)吧里跟一些人做大麻交易,就連網(wǎng)吧的老板都不敢置喙。老帝國和大仙怕被人報復,從那以后就不敢再去了。鴨霸王后來也不去了,因為他被那家網(wǎng)吧拉進了黑名單。他經(jīng)常在網(wǎng)吧里看“愛情動作片”,而且不戴耳機,聲音開得很大,網(wǎng)管多次提醒也沒用。他這點倒很像是得了老左的真?zhèn)鳌?/div>
老左每天下課后都說要回寢室,他也確實回去了,回去不到兩分鐘又偷偷跑回教室暗自努力。有時獨自彈琴練聲到深夜,后來被附近的鄰居頻頻舉報。只能怪他唱得實在是太難聽了,以至于驚動了鄰居家的狗。有一天正上著課,派出所的警察叔叔來敲我們的門,李釣城拿出自己珍藏的煙葉奉上,好話說盡,我們上課的地方才沒有被查封。
老左隔三差五就要消失,剛開始沒人在意。后來時間長了,我們都覺得奇怪。他通常是下課后就不見了人影,然后黎明時分神不知鬼不覺地回來,早上又跟我們一塊起床去上課,上完課又不見人了。我們問他去哪兒瀟灑了?他一聲不響,神秘兮兮到了鬼鬼祟祟的地步。有一晚他又開始人間蒸發(fā),看著他那張空床,大家不免有些擔心,給他撥個電話也處于關(guān)機狀態(tài)。老帝國說:“他會不會又躲在琴房里練琴呢?”
我說:“不可能,你忘了上次被投訴的事了?下課就鎖門了?!?/div>
“那他會不會故意被鎖在里面?”
“那他夜里怎么回來呢?”鴨霸王說。
就在我們被這件蹊蹺而詭異的事情弄得茫無頭緒的時候,大仙回來了。他前兩天請了個假,回了趟家。剛走進寢室,第一句話就說:“咦?老左還沒回來呢?我今天坐在車上看到他了。”
老帝國從床上起身,向大仙問道:“怎么,他也家里有事?”
“不是,他沒在車上?!贝笙烧f,“我是看見他走在路上,還被雨淋濕了,差點沒認出來……后來他就進了一家酒店。”
“哪條路?什么酒店?”
“黃泉路?!贝笙烧f,“額不對,那個……龍泉路。酒店叫什么沒看見,只看見頂上有一艘很大的帆船。”
“龍泉路?”鴨霸王點顆煙,皺著眉頭說,“神了?!?/div>
我們看著鴨霸王,他悠悠地抽著煙,半天也不說話,好似李釣城上身。老帝國急了:“怎么就神了,你倒是說清楚呀,怎么話說一半!”
“龍泉路還有個別名叫‘十三街’你們知道嗎?”
他看我們一臉茫然,又說:“哎呀,就是‘天籟村’嘛!”
我們面面相覷。這回鴨霸王急了:“‘煙花巷’總該知道吧?”
這回我們知道了。雖說鴨霸王對那片很熟,但他沒干過那種事。第一,他一個學生,兜里的錢都不夠付小費的;第二,據(jù)他自己所說,雖然好那口,可沒那個膽量,不怕坐牢還怕染病呢!我們也都沒覺得這有什么“神的”,興許老左只是打那路過,進去避雨也未可知。從別處想,他一個二十多歲的青年,耍個朋友什么的不是也很正常嘛,誰沒有點私生活呢?我們對著鴨一陣數(shù)落,說他那個思想怎么老是齷齷齪齪的,然后在一陣嘻嘻哈哈中關(guān)燈睡覺了。
第二天,起床的時候沒見到老左像往常一樣在被窩里,也沒人說什么,大家慌忙洗漱后趕到教室,發(fā)現(xiàn)他早就到了。課間趁老左不在,我們又說起昨天大仙說的那件事。蔣蓓蓓突然對我們的話題很感興趣,表示上周她跟心月去那邊趕一家超市的促銷活動時,也看見了老左。他低著頭匆匆忙忙趕路,心月喊了幾聲超哥,他好像沒聽見似的,很快就在混亂的人群中消失了。
要是這樣的話,這件事確實讓人有些疑心。他為什么會在固定的時間出現(xiàn)在同一個地方呢?而且不止一次。下課后,我有意盯著老左,只見他往帆布背包里收了幾冊五線譜練習本就要走。走下樓梯后我扯扯他的衣袖,說一起吃飯去吧。他低著頭,期期艾艾地說不去了,我還有事。我問他有什么事?他左顧右盼,支支吾吾地說:“你跟我走吧,我正好有事找你幫忙?!?/div>
就這樣,他帶著我走了幾公里路,坐了一次地鐵,轉(zhuǎn)了兩趟公交,終于到了那條傳說中的龍泉路。那片城區(qū)我還是頭一回去,看著那些破爛而陌生的街道,不知道為什么,我感受到了一種極其濃烈的漂泊感,好像是個離家千里的外鄉(xiāng)人。還沒下車我就看見了那幢頂上有著帆船樣式的酒店。
我拍拍他的肩膀:“那里就是我們的目的地吧?”
他說:“差不多,就在附近了?!?/div>
剛走下公交,就聽見街邊正在賣鵝的老大爺罵人,好久沒聽過如此純正的鄉(xiāng)音了。我們躲躲閃閃地趟過馬路,向“帆船酒店”走去。那幢樓明明就在眼前,可我們在那些顏色鬼魅,高矮錯落的民房巷子里穿梭了很久才到。到達門口,發(fā)現(xiàn)那家酒店根本不叫“帆船酒店”,外觀和門梁氣派極了,名字卻土得掉渣,叫“大老王酒店”。我剛抬腿往里邁,老左拉住我,說:“還沒到呢?!?/div>
于是我跟在他身后,走進了旁邊那條陰暗的小巷。頭上是密密麻麻的電線,已經(jīng)把原本面積就不大的天空遮蔽了。地上流淌著污泥濁水,臭氣熏天,不知是什么動物的腸胃器官滿地都是,三三兩兩的流浪貓在爭奪一塊魚頭。我感到一陣惡心,摸出煙來。老左說就是這了。我抬頭一看,一道窄窄的鐵門上,掛著一塊電子顯示屏,上面閃爍著四個紅字:豪舒旅店。我不高興地說:“你帶我來這干嘛呢?”他的眉毛上下動了動:“你進來就知道了?!?/div>
那是一家旅店沒錯,可里面的走廊之狹小、之昏暗,以及撲面而來的灰塵味讓我差點窒息。走到走廊盡頭,他伸手在帆布背包里摸出鑰匙,扭開門鎖輕輕一推,“吱呀”一聲門開了。房間里沒有什么奇奇怪怪的東西,只一床一桌一凳而已,有個窗口,卻沒掛窗簾。夕陽越過那邊的樓頂照過來,把墻壁照成了橘黃色。眼前的一切,很容易令人聯(lián)想起三流電影里很黃很暴力的橋段。我說:“你叫我來這,是要殺我呢,還是要睡我呢?”
“別開玩笑了?!彼f,“你看!”然后往我身后一指。
我轉(zhuǎn)過身,怎么也沒想到,門后居然擺著一架電子琴,88顆鍵那種。這還不是最讓人驚奇的。驚得我合不攏嘴,同時又感到云山霧罩的是:琴鍵上從C大調(diào)低八度la一直到高八度mi,每顆黑鍵和白鍵上都粘著一枚大頭針,針尖朝上,針頭的粗細隨著音高逐次往上變得愈來愈尖銳。
老左說:“你幫我調(diào)調(diào)音,我老覺得這玩意兒不準?!?/div>
我俯下身去插上電源,“滋啦”一聲通電。我怕被那些針尖扎到手,于是拿出打火機,用打火機在琴鍵上按了一下標準音la(6),按的時候我明顯能感覺出這臺琴的破舊,因為琴鍵之間都是灰塵和沙粒,需要用力才能按下去。
“這是電子琴,不用調(diào)音,音高都是設(shè)定好的……你從哪兒弄到這玩意兒的?你每晚消失就是在這練琴?還有,這些大頭針是怎么回事?……”我把心里的疑惑一股腦地說出來。
“這琴是八塊一天在附近琴行租的,這個房間貴點,十五塊一晚……外面那死老頭,他要我二十塊,我跟他講了兩個小時,才給我便宜五塊……”
“這不是重點?!蔽艺f,“這些大頭針……”
他說:“大頭針?就是定制的嘛!”
我急了:“不是!我是說……”
他嘿嘿地笑起來,一邊笑一邊從帆布背包里拿出五線譜練習冊和鉛筆。
“C自然大調(diào)音階?!彼f,“隨便按,我來記。我背過身不看你?!?/div>
我用打火機依次按了幾個音,他記下來。全都記對了。
“我找到一個方法。”他說,“人的肉體是有記憶的,可以用不同的痛感記憶不同的音高,你看?!闭f著,他把中指搭在高八度do的針尖上按下去,那是一個高音,針尖自然也非常尖銳,肯定也很疼。按完后他的指尖馬上滲出血滴,他把手指含在嘴里,含含糊糊地說:“這樣我就能記住音高了……以后我還要把鍵盤上所有的音都記住……誒?你說李老師是不是也這樣聽音的,所以才這么厲害……難怪他總是戴著手套……”
我獨自走出旅店的時候,天已經(jīng)黑了。巷子里坐滿了喝酒擼串的赤膊大漢,這些人后半夜喝醉后,往往要打一兩場架,到黎明時分才會散去。我答應老左不跟同學們說這件事,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我很無奈地跟他用小指拉了勾。他說他們要是知道了,我還是考不上的話,他們會怎么笑話我?我說你這樣都考不上的話,會把我們每個人都顯得罪孽深重的。那天晚上我心里是一種恐懼和酸楚交織的情緒。我心想,太瘋狂了,這哪是學音樂呀,這分明就是自殘!一晚上練下來,手都變成馬蜂窩了!老帝國他們,把這場備戰(zhàn)當做游戲和消遣,而且輕輕松松拿出好成績……想著想著,我就想哭。
還沒到寢室我就想到了他們會問什么,我也想好了怎么回答。無非就是些你去哪兒了,老左去那干嘛之類的問題。我說人家談戀愛呢,有什么稀奇的嗎?鴨霸王說:“人家談戀愛,你去三人行必有電燈泡干嘛呀?”我說:“我去宰他一頓,騙吃騙喝不行嗎?”
事情也就這樣圓過去了。
后來有一陣子天氣異常悶熱,阿拉市三個月沒下雨了。往年的五六月份,氣候無常,就像娃娃的臉說變就變,被雨淋濕是常有的事。但不知怎么,那年從五月份開始滴雨未下,空氣里總有無法沉淀的揚塵。加上學習任務(wù)的日益繁重,我們積蓄已久的壓力遲遲得不到釋放。有一晚突然降下一場瓢潑大雨,我們幾個男生像瘋了似的光著膀子到球場打球。真是一場能解心頭之恨的大雨!我們就像快要渴死的魚竄進河流,瞬間就活了過來。
左哥也跑來跟我們瘋。他實在是太瘦了,平時穿著衣服看不出來。一條條肋骨清晰可見,身上也沒有什么肌肉,一副營養(yǎng)不良的樣子。
老帝國說:“老左,你還是回去吧,被雨淋死了我們可不負責!”
左哥洗臉似的抹一把臉,說:“沒事,我單挑你們四個都沒問題。”
大仙說:“別理他,黑白手分人?!?/div>
劃拳的時候左哥也加入進來,最后分成老帝國和大仙一隊,我、鴨和左哥一隊。我心想,帶著一個腎虛的人,一個體虛的人,這局怎么打?于是爭取一點主動權(quán),我說:“我們隊先來吧,左哥發(fā)球?!?/div>
說完我把球扔給他,那球好像跟他有仇,又好像會燙手,輕輕一扔就從他的臂彎里滾過,向樹林那邊滾去了??粗蟾缭谟曛袏^力奔跑的場景,我們都忍不住樂出聲來。左哥把球追回來,跑到球架下的線外站著。鴨說:“你會不會玩?半場,三分線外發(fā)球?!?/div>
他這才抱著球小跑到三分線外站著,我剛想跑上去接球,只見左哥把球放到腦后,像彈弓似的把球彈射出去。球沒朝我這邊來,也沒朝鴨霸王那邊去,而是徑直向老帝國飛去。老帝國沒防備,被球正中腦門心,捂著臉蹲了下來。
我們圍過去看,還好沒流血,不然以老帝國的性格,左哥今天怕是也要流點血了。老帝國長時間地捂著臉蹲在地上,雨水嘩嘩往下掉。我們站在雨中,好像淋浴。我看見老帝國背上布滿了密密麻麻的青春痘。等他緩過來,非得沖過去揍左哥一頓不可。我們?nèi)藝∷趺粗材馨阉献?。果不其然,老帝國起身后就想去打他,我們使勁拽住他,左哥愣愣地站在雨中?/div>
我說:“算了算了,他不是故意的?!?/div>
老帝國吼道:“不疼嗎?你過來吃我一拳疼不疼!”
我說:“左哥,你道個歉吧!”
左哥說:“對不起對不起,我是不小心。”
道歉顯然沒什么用,老帝國依然很激動。我的手臂開始發(fā)酸,就快撐不住了。
老帝國說:“說對不起就算完了嗎?”
左哥說:“那你還要怎樣?”
老帝國掙脫我們的手,指了指地面:“你給我跪下,這事兒就算完了!”
大仙看了看我,我看了看鴨,鴨又看了看大仙,我們?nèi)嗣婷嫦嘤U完了,同時看向左哥。他就這么在雨中杵著,一言不發(fā)。幾位大媽撐著傘從球場旁路過,發(fā)出哎呦哎呦這些小娃娃呀之類的怪聲。大媽們走遠了,球場旁沒人了。我本想上前勸阻,拉著左哥走開,沒料到他撲通一下跪了下來,把我嚇得往后退了幾步。
老帝國得意起來:“經(jīng)常去酒店的人就是腿軟,哈……難怪你考三年還考不上……就你這德行,這輩子都……”
左哥突然跳起來,給了老帝國結(jié)結(jié)實實的一拳。
久違的大雨讓我們興奮,但發(fā)生的事又讓我們心中酸澀。他們是多么恨對方嗎?不是的,他們恨的是這樣的生活,總覺得沒完沒了沒有盡頭,看不到希望?;氐綄嬍掖┲鴿裢傅难澴記_澡,熱水流過全身,舒服極了,能讓人靜下來想很多事情。那段日子總有殺不死的蚊蟲,無聊漫長的悶熱,做不完的試卷,以及永遠唱不完寫不盡的哆瑞咪發(fā)嗦啦西。有時候我在想,左鄰右舍肯定恨死我們了,我們不會唱的他們都聽會了。五線譜寫了一大本,將來有一天還不是要裝進麻袋當廢紙賣,賣來的錢可能連個麻袋都買不起。偶爾路過書店,心血來潮買的《音樂理論》永遠翻不完,但總?cè)滩蛔∠胱x小說,包里放著一本阿城的《棋王》,王一生在日光下呆頭行走,天上有星子,我是夜行人,有時思考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偶爾思念遠方今生不會再見的女孩,說不定她早已嫁為人婦,甜蜜幸福。
那晚之后左哥得了一場重感冒,但他還是堅持來上課。沒過幾天就好多了,只是還有點咳嗽。我去藥店買胃藥的時候,順便給他帶了一瓶甘草片。有一天他忽然跟我說:“人生就是一個接一個的玩笑,玩笑開完了也就翹辮子了?!蔽艺f:“你何出此言吶?”他說:“吸個煙上癮,喝個酒也上癮,就連生病了,吃個甘草片也上癮。我現(xiàn)在一天不吃甘草片,都覺得生活不刺激了?!?/div>
當時以為他說的就是句玩笑話,在后來的很多年中,當我成長到自以為看透了生活的本質(zhì)的時候,那句在我看來早已是真理的名言就會跳出來時時佐證:不,對于人生,你還什么都不懂,你永遠不知道下一個玩笑什么時候來。
四百多個日日夜夜倏忽而過??荚嚦煽兿聛砹?,毫無懸念地,童謠考了最高分。她原本可以報更好的志愿,但她還是選擇了阿拉音樂學院,繼續(xù)做李釣城的學生。其次是老帝國、周心月、大仙和鴨霸王,我和蔣蓓蓓有驚無險地剛過錄取線。我們都考上了,李釣城教給了我們最好的考試方法。他說:“別以為考上了就如何,你們還沒見過高山大海。以后進了學校,才是學真本事的時候。”
左哥以聲樂二十幾分,器樂四十幾分,視唱練耳剛過及格分,樂理滿分的成績落榜……
再次見到左哥,已經(jīng)是兩年零八個月之后的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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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中班主任喜歡跟學生們描述大學生活的美好,比如食堂的飯菜有多好吃、寢室有多寬敞、教學條件多么好、談戀愛,想怎么玩也沒人管之類的,還危言聳聽地說:沒上過大學的人生是不完整的。稍微有點思想深度的,他們會告訴你大學是開放的、是不拘一格的、是能夠張揚個性的地方。但他們所謂的張揚個性,在軍訓第一天就變成了笑話。其實,我們在中小學時所遭遇的分數(shù)、排名、教條、謊言等等那套規(guī)則,在大學里同樣適用,走出社會后在社會上也同樣適用。一點辦法沒有,至死方休。
入學后,我們幾個被分到了不同的班,不同的寢室,再想像以往那樣朝夕相處,已經(jīng)不現(xiàn)實了。最初的新鮮感過后,我們該上課的上課,該練琴的練琴,該考證的考證,似乎又回到了高考前的生活。大家都在努力提高自己的專業(yè)水準,為將來的就業(yè)做準備。除此之外,夏夜里的風正好的時候,我們會不定期地聚一聚,在一起吃頓飯,喝點酒,說說曾經(jīng)那些舊事。剛開始的時候,我們還會經(jīng)常提起左哥,后來漸漸地就不怎么提了。左哥的微信動態(tài)一直停留在那年高考的前一天,他發(fā)了“早安”兩個字,并配上一張照片,照片里是窗臺上的一盆綠植,陽光透過玻璃照在上面。有時我在失眠的深夜會給他發(fā)信息,但也一直沒得到回復。
那個時候,校園里攀比之風盛行,從一開始的生活用品,發(fā)展到男女朋友,再發(fā)展到樂器,后來還衍生出了幾場聲勢浩大的“斗琴”活動。我抱著學習的心態(tài)去觀摩過幾次,他們所彈的曲子我們平時都聽膩了。游戲規(guī)則也很陳舊,比的無非就是誰彈得又快又準,誰彈的曲子難度大,誰的彈奏技術(shù)比較好而已,沒多少意思。活動的組織者還設(shè)立了沒有獎金的一二三等獎,不少虛榮心強烈的同學為此苦練鍵盤,一時間學校里異軍突起了一批彈琴很快卻沒有感情的演奏家。
除此之外,我還聽說在“地下”漸漸蔓延出另一種名叫“紙上談兵”的“斗譜”游戲。所謂“斗譜”,也是一種對弈,但不使用任何一種樂器,整個游戲過程都只使用五線譜在紙上完成,因此不會發(fā)出任何聲音。規(guī)則是,一人執(zhí)紅筆,一人執(zhí)黑筆,旁邊放一個節(jié)拍器,兩人先擲骰子獲取主動權(quán),然后依次在五線譜上作曲。作曲時一人銜接另一人的曲譜時,樂譜符號的準確使用只是最基礎(chǔ)的,曲調(diào)必須流暢且和諧。如果出現(xiàn)磕絆感,或者不和諧音,那么銜接者就是輸家。當然,如果在規(guī)定時間內(nèi)銜接不上,可以“封譜”,二十四小時后還銜接不上,或者銜接得不好,也就輸了。一首曲子完整地作下來算為一局,一局完成后由“判譜官”用鋼琴演奏而出,目的是讓不識譜的觀眾聽聽,孰優(yōu)孰劣,誰輸誰贏。“判譜官”必須由當場看著譜子就能演奏而出的鋼琴高手來擔任。最重要的一點是,作曲時嚴禁抄襲,每一段旋律都必須是原創(chuàng)。
鑒于這種游戲?qū)τ谕婕业膶I(yè)素質(zhì)要求頗高,所以參與者寥寥。因為如果不識譜,就算去到現(xiàn)場,也只能看見兩人在本子上寫寫畫畫,看不出個什么所以然來。要么憤憤離場,要么等一局下來,由“判譜官”演奏而出。識譜跟識字不同,不是知道它的模樣、發(fā)音、能指和所指就能使用的,而是你一看見它,它的音高就已經(jīng)在你的腦子里響了。當它們堆積、排列、交叉在一起的時候,也能知道它們發(fā)出的音和旋律是什么樣的。只是看著樂譜,就如同在聽一首曲子,這叫識譜。大多數(shù)音樂人,終其一生都做不到識譜,只有天賦異稟,或者大師級別的音樂人能做到。最好的例子是貝多芬,物理課本上說,貝多芬耳聾后,是用鐵棒抵齒,以骨傳導的原理繼續(xù)作曲的。其實不是,鋼琴上每個琴鍵的音高,都已經(jīng)刻在了貝多芬的腦子里,他可以隨時拿來用。他寫《命運交響曲》的時候,身邊是沒有樂器的。
這種名叫“紙上談兵”的“斗譜”游戲,引發(fā)了阿拉音樂學院學術(shù)圈的派別之爭。保守派認為,只有實踐才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沒有樂器,沒有聲響的音樂算什么音樂,更有甚者認為,這是“荒腔走板,旁門左道,既不靠譜,也不著調(diào)”;激進派認為“威嚴之力不在怒,高手從來不拔刀”,意思就是說,樂器造得多好,那也是人造的,琴彈得多好多快,那也只是最低級、最小兒科的技術(shù)表演,真正的音樂才能在于創(chuàng)造,在于生命中最原始的音樂本能(來自大腦深處),也就是返璞歸真。
保守派的代表人物我是知道的,琴彈得又好又快那幾位,只知道長相卻叫不出名字。激進派的代表人物簡直大名鼎鼎,卻很少有人見過他們的長相,就算在哪見過,也不知道是他們。在那群人中,以馬標為首的譚梁、王一弦最為強勢,被人并稱為“阿拉三魔”。據(jù)說,“三魔”都是出身于音樂世家,但三個家族間并無來往,三人在學校也無過多的交集,只是在“斗譜”比賽的時候,不得不交手。有人說,近些年在某網(wǎng)絡(luò)平臺上被人爭相競聽的幾首匿名發(fā)表的純樂曲,就是出自“三魔”中的其中一人之手,但究竟是誰的神作,也是眾說紛紜,莫衷一是。激進派會不定期舉辦“斗譜”比賽,斗來斗去都是那些人。除“三魔”外,其他人的勝負會有浮動的現(xiàn)象出現(xiàn),主要取決于選手那天的狀態(tài)??墒邱R標卻一直穩(wěn)坐“頭把交椅”,而譚梁則是“萬年老二”,他同時也是“三姐”王一弦永遠也無法泅渡的大關(guān)。
我不知道李釣城屬于哪一派,他或許根本沒聽說,或許聽說了,只是保持著他一貫的不置可否的態(tài)度。因鄙人只是個半路出家,天資愚鈍的混子,白天除了上課,別的時間都混在圖書館,所以以上所述都只是聽說,并沒有機會親見。
一個陰風陣陣的周末,我和幾位老友相約在后街吃涮羊肉。酒過三巡,原本說不赴約的鴨霸王很激動地沖進來,跟我們說他偶然見到了王一弦,并跟她約好下周來一場“斗譜”比賽。我們都知道,鴨霸王那個家伙對“斗譜”什么的并沒有興趣,也沒有那個才能,他去參賽其實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因為他用了四個字形容王一弦其人:人間美姬。
那天他從文史樓補考完英語出來,在人群中看見了相貌出眾的王一弦。當時他并不知道她就是王一弦。鴨霸王莫名其妙地尾隨著她穿過了大半個校園,一直跟到琴韻樓的大廳里,眨眼之間她就在人群中消失了。隨后鴨霸王尋遍了琴韻樓的每間空教室和琴房,都沒有再看見王一弦的身影。他悵然若失地走出琴韻樓時,無意間看見門衛(wèi)室里擠滿了人。人們圍成一圈,好像在看什么。鴨霸王踩著凳子,踮著腳尖,目光越過一個個后腦勺,看見王一弦和看守琴房的老大爺王叔正在“斗譜”。
“感覺怎樣?”大仙連忙問。
鴨霸王放下剛拿起的筷子,說:“看得我做鴨子的心都有了?!?/div>
童謠白了他一眼。
大仙說:“什么是做鴨子的心?”
鴨霸王說:“我說的是北京烤鴨,你以為呢?”
大仙說:“哦,我以為是天津烤鴨?!?/div>
老帝國說:“鴨,你憑什么覺得斗得過王一弦?”
鴨霸王說:“那可說不準,說不定我那天靈感乍現(xiàn)呢?”
老帝國說:“你乍現(xiàn)個毛,我看你褲襠炸線還差不多!”
隨后的一個星期鴨霸王過得很煎熬,他幾乎每天晚上都是在失眠中度過的。他總擔心自己會錯過周六那天的“約會”,或者害怕王一弦爽約。他在這邊死去活來的,人家在那廂一無所知。周六那天日上三竿他還在蒙頭大睡,要不是我們也想觀戰(zhàn),到他的寢室去找他,恐怕他要放“三姐”的鴿子,然后得到一個膽小如鼠的罵名了。
比賽場地就定在足球場的觀眾席上。這種游戲本來就沒有什么固定場所,只是因為那天的那個時候,王一弦正好在那跑步。鴨霸王起床后洗了澡,據(jù)他說打了兩次香皂,非常鄭重地穿上西服(我們一般在晚會和期末考試時才穿),準備好黑紅兩支筆和五線譜本才出門。
一個穿西裝打領(lǐng)帶,一個在運動場揮汗如雨,把那天的“斗譜”比賽顯得多少有些滑稽。剛開始王一弦也是挺上心的,因為沒有骰子,她還把主動權(quán)主動讓給了鴨霸王。鴨霸王把拍子定在四四拍,沒有升降符號,這樣會比較容易些。但是在第一個小節(jié)他就出現(xiàn)了難產(chǎn)的態(tài)勢,坐在那不斷地咬筆頭,遲遲無法落筆。王一弦告訴他不用急,慢慢來,然后又去跑步了。這時慕名來觀戰(zhàn)的人漸漸多起來,鴨霸王就有些慌。于是在第一小節(jié)和第二小節(jié)寫了一個二分音符和幾個四分音符,低音譜號后邊全是休止符。觀戰(zhàn)的人一看,沒見過這么低級的開局,罵罵咧咧地走掉了。王一弦跑了幾圈過來,接過本子一看,冷笑一聲,拿過紅筆在第三節(jié)寫了一個前八后十六和前十六后八,第四節(jié)寫了一個全十六分和一個三連音,低音部分寫了幾個和弦伴奏(她的指甲是很張揚的大紅色),拋下紙筆,說:“認輸吧,你不像會玩兒的人?!?/div>
看得出王一弦想盡快結(jié)束這場鬧劇,她寫下的旋律是一種很突然的節(jié)奏變化,樂曲進行時,很突兀的三連音會給人節(jié)奏錯位感,哪怕彈對了,之后的節(jié)奏不小心就會亂掉,后面確實不好接了。
鴨霸王抓耳撓腮,王一弦轉(zhuǎn)身欲走,老帝國突然說:“別走,我來接!”
旁邊有一人說:“這不算犯規(guī)嗎?”
王一弦說:“可以的,以前沒定過這種規(guī)矩,你接吧?!?/div>
老帝國接過紙筆,若有所思,過了會兒,他在之后的第五節(jié)寫了兩個相連的四分音符,之后是一個八分音符,八分后是個休止符。低音部分則是循環(huán)之前兩小節(jié)的伴奏。
我說:“這樣會不會太簡單了?”
王一弦說:“不錯,化繁為簡,以柔克剛。不過,任何一步都有代價,你這么干,等于是給我鋪路!”
之后兩人又對峙了幾個小節(jié)。王一弦反應迅速,走筆如飛,老帝國越到后越顯得吃力,最后還是敗了,主要是折在了王一弦的變調(diào)上。她在時機到來時突然變調(diào),老帝國也就無所適從了。
今天的局是很低端的。幸好觀眾不多,否則丟人丟到姥姥家。我們雖然嘴上不說,但心里肯定都那么想。老帝國跟她對峙的那幾個小節(jié),大部分旋律都是出自李釣城編寫的視唱練耳教材。王一弦肯定知道,只是沒認真罷了。她寫下的那幾個小節(jié),也是為之后的變調(diào)做鋪墊而已。那種胸中自有百萬兵的自信和篤定,真是讓人后怕。老帝國悶悶不樂,他從來沒有遭遇過這樣的挫敗。鴨霸王和老帝國輪番大戰(zhàn)王一弦結(jié)果卻是以慘敗收場,要是遇上譚梁和馬標,那就更是讓人瞠乎其后了。
我們在臺階上一直坐到天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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時間過得很快。幾個寒暑春秋就在一撥人到來,又在一撥人離去之間消散了。轉(zhuǎn)眼間我們就成為了即將畢業(yè)的另一撥人,不得不為自己的實習學分四處奔走。老帝國和鴨霸王選擇去李釣城的校外培訓班,給師弟師妹們指點指點。童謠、心月和蓓蓓去了市劇院,嘗試著給那里的話劇配音。而大仙則選擇離學校不遠的琴行,偶爾也去給酒吧的樂隊幫忙。只有我不知道選擇去哪里,感覺選什么都不對,也覺得選什么都沒意思。
原本打算稀里糊涂,把這場實習給它糊弄過去,哪承想琴韻樓的門衛(wèi)大爺王叔,見我整日晃晃悠悠,無所事事,非要給我介紹一份差事。民間音樂協(xié)會里養(yǎng)著很多素餐尸位的老爺,只要有活基本上都是新同事、臨時工和實習生在干。我作為實習生,接到的任務(wù)是尋遍阿拉市的民間藝人,把他們自覺或半自覺創(chuàng)作的音樂扒出譜來,把樂譜帶回去裝訂成冊,結(jié)集付梓。實習費不高,但是身心自由,沒有人際關(guān)系的困擾,我又無事可做,對那份工作也說不上厭惡,就應了下來。大概有大半年的時間,我在阿拉市各處見過會拉二胡的盲人、身患白血病會吹口琴的孩子、敲著沒有名字的鐵樂器走街串巷的賣糖人……他們所奏的音樂我也只能聽個大概,用意思相近的樂譜表達。
有一天我在郊區(qū),剛從一位燒制塤器的老農(nóng)家里出來,到拐角處的小賣鋪里買煙,忽然聽到身后是電子低音炮的聲音,放著近年很流行的土搖。我轉(zhuǎn)身一看,發(fā)現(xiàn)低音炮居然掛在一輛“春花牌”自行車的龍頭上。自行車的車主頭上戴著一頂大紅色的安全帽,嘴里叼著煙,穿著灰撲撲的衣褲,一只褲腿卷得老高,另一只拖在地上,龜裂的腳上沾滿泥漬,腳下踩著一雙女式的人字拖。這人好面熟。我仔細看了看,不由地驚叫起來:“左哥!”
我喊了他的名字,他才受到驚嚇般地認出了我。他比原來更精瘦了,也更強壯了,面色蒼老,笑起來像哭,但精神狀態(tài)很好。我買了三包大重九,塞給他兩包。隨后我們走進一家飯館,我點了幾個葷菜,要了兩瓶啤酒,邊吃邊聊。
我問他這兩年去哪了,怎么老不回我消息。
“唉,不想打擾你們學習,也沒什么好說的。”
他讓我說說大學生活怎么樣?其實,大學生活也沒什么好說的,每個人肯定也都是有怨無悔。一時不知如何說起,只好答他:“就那樣吧,大家也都挺好的,就是無聊?!?/div>
“李老怎么樣?”
“好著呢,那么大年紀,還兼顧校內(nèi)校外很多課。你怎么樣?”
“你看?!彼咽忠粩偅熬瓦@樣……主要是家里有事,缺錢……沒辦法?!?/div>
之后是漫長的沉默。
天已經(jīng)黑了,外邊的街燈如金子般凝固。我說起學校里“斗譜”的事情,老帝國和鴨霸王被王一弦秒殺之后,在沒征得童謠同意的情況下,他們又找到王一弦約了一場比賽。童謠連連搖頭說不想?yún)⒓?,老帝國和鴨霸王表示,愿意承包她一個月的伙食費,條件是幫他們出一口惡氣。童謠禁不住誘惑,答應了,比賽時間定在實習期后。
他聽得津津有味,兩眼放光:“有這種事?”
我說:“你不會還在用你那種‘欲練神功,必先自宮’的方法偷偷學著吧?”
“那可不!”他亮出自己的手掌,指尖上是一顆顆豆大的晶亮的繭。“我現(xiàn)在呀,不僅把所有的音都刻在了腦子里,而且還刀槍不入呢!”
我忽然覺得有些苦澀,便鼓勵他:“再考吧,別放棄。”
他低下頭:“算了,不考了?!?/div>
走出飯館,街道上漫起了一層霧氣。我們互相道別,我再次問他“斗譜”的事真的不想來試試嗎?
“再說吧!”
他跨上自行車,打開低音炮,蹬著大飛,走了。
童謠與王一弦對戰(zhàn)那天,我因為有事耽擱了,趕到的時候樂譜已進行到第八頁。聽雨樓的大教室里擠滿了人,大家靜坐著,傳閱著樂譜。沒有樂譜的同學,就看黑板上由“判譜官”寫下的實時記錄。童謠執(zhí)黑筆,王一弦執(zhí)紅筆。如果單從樂譜上看,王一弦明顯占了上風,因為第四頁和第六頁幾乎都是紅色的筆跡。
這時我的微信電話響了起來,蓓蓓把食指放在唇前,對我做了個安靜的手勢。我跑到門外接聽,是左哥打來的。他被保安攔在了門外,讓我出去接他。遠遠地我就看到他站在門外,依然是那身衣著和那輛自行車。我向保安編了個非常牽強的理由,還讓我們登記了個人信息,才答應讓他進門。
我們走進教室的時候,比賽已經(jīng)到了“判譜官”演奏的環(huán)節(jié)。只見一個斯斯文文,戴著圓形眼鏡的高個青年提起桌上的網(wǎng)罩,拿起一沓樂譜,走到鋼琴前把樂譜擺好,坐下便開始彈奏起來。那是一首舒緩的、低沉的小調(diào)式曲風,伴奏部分幾乎都由三個音以上的和弦構(gòu)成。曲子進行到四分之三部分的時候,聽上去好像是改變了一種調(diào)式。幾個小節(jié)彈過,變?yōu)樵{(diào)的時候也很順暢自然。曲子聽上去根本不像是兩個人以斗譜的方式寫出來的,倒更像是出自同一個人的手筆。一曲終了,“判譜官”說道:“第八頁高音譜號,第二段第五小節(jié),有一個升fa(?4)降sol(?5)的音跟前面的音沒有呼應。我再彈一遍,同學們仔細聽?!?/div>
于是他又彈了一遍第六頁和第八頁,彈完后,有幾個人開始竊竊私語,而我什么也沒聽出來。我看了一眼左哥,他面無表情地注視著前方。
在場的所有人都沒聽出來,大家紛紛表示沒有哪里不對,這應該是個平局。這時童謠突然想起什么似的,站起來,一言不發(fā)地走出了教室。
我們趕緊圍到鋼琴前,想仔細看看樂譜上哪里不對。這時左哥突然說:“不用看了,第八頁的升fa降sol,跟第六頁的同音沒有呼應。如果我沒猜錯,第六頁應該是多了個還原號(?),也就是不升也不降,因此,第八頁多了一個半音。”
我翻開樂譜對照,果然是這樣,跟他說得毫厘不差。
“唉……”左哥嘆口氣,說,“其實兩人實力懸殊不大,旗鼓相當,只是童謠實戰(zhàn)經(jīng)驗不足,太大意了,所以輸了這場比賽……”
我們都驚了,所有人的目光剎那間都落在左哥身上。他的衣著跟他在那個場合,那個時刻說出的話,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安全帽上的每一粒灰塵,似乎都在發(fā)光。
左哥繼續(xù)說:“如果我是童謠,第七頁絕對不用那么多琶音,那一連串的琶音太美了,但是也太簡單了,給了對方可乘之機。我來接的話,就用短快的跳音,逼著她再循環(huán)一遍,別那么快收尾,也就能及時發(fā)現(xiàn)錯誤了……”
這時,人群中有人小聲說:“這人從哪來的?”
王一弦坐不住了,她跳起來,指著左哥喊道:“我管你從哪來的!我要向你挑戰(zhàn)!”
這事立馬傳開了,慕名而來的人越來越多,教室里很快就沒了地方落腳,大家只得站在走廊上,透過教室的窗戶玻璃往里看。左哥表示,“剛才你已經(jīng)玩過一局,為公平起見,擇日再戰(zhàn)怎樣?”王一弦冷冷地笑道:“改天我可沒時間了,擇日不如撞日,就現(xiàn)在吧!”她左右看了看,又說:“再說了,看這陣仗,你今天走得出這個門嗎?”左哥看了看我,欲言欲止。我說:“來吧,跟她干一次!出什么事有我們在呢!”逃課過來的老帝國和鴨霸王也說:“干吧!”童謠、心月和蓓蓓也分別給了鼓勵。左哥往桌椅那邊一比劃:“既然這樣,那就請吧?!?/div>
兩人落座,擲了骰子,左哥拿到主動權(quán),點開節(jié)拍器,工工整整畫了高低音譜號,拍子設(shè)在四三拍。他拿起黑筆,低頭沉思了一會兒,刷刷刷飛快地寫完前三小節(jié)。圓形眼鏡“判譜官”連忙在黑板上畫出。他這一下,可謂技驚四座,人群立刻騷動起來。他寫的樂譜形狀像極了懸掛著的次序井然的條狀風鈴,共分兩層,上層左右張開,像鳥兒凌空時的黑色羽翼。我們都想,開那么大,結(jié)尾可怎么收啊?王一弦這下愣在那里,可是還沒完,左哥把筆頭落在第一個C自然大調(diào)sol(5)上面,飛快地往后畫出一條延音線,下方畫了一條,低音譜號后的音符也畫了一條,畫完后他又在某個特別高的音上添加了一個小型的前八后十六,以一條小得幾乎看不到的延音線相連。
老帝國湊到我耳邊悄聲說:“這下‘三姐’完蛋了,馬上要變‘四姐’了?!蔽乙荒樢苫蟆K忉尩溃骸半m然她善于作曲,但只善于作流行樂曲,這是古典音樂的開局,也是她怎么也戰(zhàn)不過譚梁的原因。她對古典音樂一知半解,屬于大眾水準,跟你我無二……”
原來如此。只見王一弦皺著眉頭坐在那里,遲遲不敢提筆,面色鐵青。反觀左哥,鎮(zhèn)定自若,不催也不趕。過了一會兒,圓形眼鏡“判譜官”不緊不慢地說道:“同學是否要‘封譜’呢?”王一弦一個眼神殺過去,便不敢再言語,靜靜垂手而立。又過了一會兒,王一弦還是沒動作,節(jié)拍器早已數(shù)不過來搖擺了多少回了,人群中就有人等得不耐煩,發(fā)出了起哄聲。又過了一會兒,起哄聲、口哨聲、笑聲說話聲此起彼伏。王一弦拍案而起,撥開人群,揚長而去了。
王一弦走后,教室里掌聲雷動。
興許是因為左哥沒見過這么大場面,或者也是因為他長久以來,在音樂上遭遇了太多挫折,榮譽來得太過突然,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左看看,右望望,渾身不自在,于是摘下安全帽,低著頭用衣袖使勁地擦著。我過去摟著他的肩膀,自豪地說:“這是我哥們兒!”我招呼朋友們出去大撮一頓,慶祝一下,他們也欣然同意。剛抬腿要走,圓形眼鏡忽然攔住我們?nèi)ヂ罚洳欢〉亟o我們鞠了一躬,看著老左說道:
“同學你好,我叫譚梁,剛才的對局我在一旁看了,甚是精彩,想跟同學學習一局,不知是否愿意?”
他就是譚梁?那個世家子弟,子子孫孫所使用的樂器歷史總計超過1100年,鋼琴由國際知名樂器制造商贊助,世界頂級樂譜出版商為他們家族無償提供樂譜支持服務(wù)的譚梁?難怪童謠和王一弦那局,他也聽出了勝負。
在我們的再次慫恿下,左哥又坐到了桌旁。原本已漸漸散去的人群,又重新涌進來,圍得水泄不通。來聽雨樓上課的同學們不知發(fā)生了什么,上政治課的教師讓他們另找教室,可誰也走不動道,最后就連政治老師也找了個位置站著看。
左哥說:“接著剛才那局,還是?”
譚梁說:“還是重開一局吧,同學。”
程序依次走過,這次由譚梁開局。我們原本以為,譚梁會效仿左哥,一上來就耍出難度更大的開頭,一擊必殺。可是他沒有,只是在高低音譜號后設(shè)置了升fa(?4)的調(diào)式,拍子是四六拍,然后在低音部分寫了多個相連的四分音符,最低音和最高音跨度超過了十度,第一個最低音用重音記號強調(diào),節(jié)奏均勻,高音部分三個小節(jié)都是休止符。
從這個開頭,可以看出譚梁是想讓左哥開高音部分。表面上看好像是譚梁在譜上讓出了主動權(quán),其實居心叵測,只是為了后邊省事,因為低音伴奏部分幾乎可以不動了,就一直循環(huán)到底,偶爾調(diào)動一兩個音符,或者加點和弦。這種伴奏看著簡單,其實需要極其嫻熟的彈奏技巧,從頭至尾就是由一只左手來完成,而且跨度特別大,彈下來整條手臂可能會累到抽筋。
左哥靜觀片刻,提筆銜接四五六小節(jié),他沒有再玩大動作,只是謹慎地在線條上放了幾顆單個的二分和四分,二分用延音線拉到大約四個節(jié)拍。兩人思路流暢,銜接緊密,看著他們熟極而流的譜曲,分明就是看著一首嶄新的從未發(fā)出過任何聲音的樂曲,從虛空中流淌而出。譚梁在之后的高音部分頻繁地使用和弦和重音符號,左哥則偏愛大段大段的全十六分音符。我集中精神,動用自己所有的識譜能力感知這首曲子,并努力將其具象化——那是在海邊,一片烏云遠遠地飄來,頃刻間就刮起狂風,下起瓢潑大雨,海浪從天際線涌來,一浪高過一浪,帆船在海浪間起舞,海浪拍打著高聳孤寂的海岸,電閃雷鳴,風雨交加……漸漸地,云銷雨霽,彩徹區(qū)明,日光朗煦,即將落海的夕照使天上的晚霞繽紛絢爛,光色莫定,一只孤獨的鶩鳥在天海之間撲扇著羽翅……這暮色、這晚空、這秋天的海,竟是一樣的色彩……
最后,左哥用幾個柔軟的琶音結(jié)束了這首曲子。就在我沉浸于樂譜中,全然忘記了這是一場比賽的時候,譚梁站起來,向左哥鞠了一躬,說:“同學,我輸了。厲害厲害!”眾人愕然,左哥也疑惑不解地看著他。譚梁說:“其實,樂譜到四分之三處我就輸了,這首曲子最主要的部分都是由你寫下的,你的創(chuàng)造力遠遠高于我,我之后寫下的不過是主旋律的點綴和陪襯而已。我當然也會別的走向,但這首曲子實在是太美了,我不想破壞原調(diào)。在我看來,把這首曲子好好完成,比輸贏重要多了!”
“同學,你贏了!”他伸出右手。
左哥打敗王一弦和譚梁的事在學校鬧得很大,“紙上談兵”斗譜游戲這項原本只在“地下”流行的玩意兒也被搞得人盡皆知,一時間跟風者眾,后來反響平平,不久就銷聲匿跡了。這東西真不是一般人能玩兒的。臨近畢業(yè),為了拿最后兩個學分,我們整天被畢業(yè)論文弄得焦頭爛額,瀕臨發(fā)瘋。一天,改完第四稿論文,我從輔導教師的辦公室里出來,準備去食堂吃飯。路上我撥弄著手機,發(fā)現(xiàn)有人加我的微信——居然是大名鼎鼎的馬標。
關(guān)于馬標,我先前對他的了解不多,只知道他是個相當厲害的人物。經(jīng)常聽說,又沒有往來交集,時間一長,就會給我一種錯覺:馬標就好像是音樂史上那些作古的神人一般,只活在傳說里。
好友通過后,我還沒來得及打招呼,馬標就給我發(fā)來了消息。意思就是說,讓我約一下左哥,想跟他一較高下。連最迂腐的客套都沒有,非常直接。不過,這倒是在我意料之中的。他遲早會來找左哥挑戰(zhàn)的,就像《格林童話》里寫的:“魔鏡魔鏡,誰是這個世界上最美麗的女人??。烤尤徊皇抢夏?!白雪公主,我要殺了你!”是同樣的心態(tài)。我表示會把他的話傳達給左哥的,是什么情況再說。并趁此機會向他請教了論文中讓我非常頭疼的“變格定弦”一類的問題,當然了,這是自取其辱的行為,他這么高傲冷漠的人,又怎么可能會回復我呢?
我把馬標的話轉(zhuǎn)給左哥,怕他不相信,又截圖給他看。他說活太多,走不開,這次就不來了。我跟馬標說:“上次左哥是來找我玩的,只是碰上了順便賽了兩局,哪想到王譚二人盛名之下其實難副。他沒時間,以后再說吧?!辈怀鏊?,他又是只字未回。就這樣,來來回回三四次,我就有些煩,對他道:“你要是誠心想約他,我給你他的聯(lián)系方式,自己去找他談?!彼兀骸皼]必要吧?!蔽艺f:“他是真沒興趣,你想想看,就算他贏了你,對他又有什么實質(zhì)性的好處呢?不過是個虛名而已。”他回:“怎么,莫非想賭錢?”我說:“你怎么還不明白?他考了四年阿拉音樂學院,最后還是落榜了,如今在社會上苦苦掙扎,每天干非常繁重的體力活,還在偷偷學音樂,為了什么?他付出常人所不能及的努力,吃那么多苦,不是為了爭這些虛名,只是想考上罷了……”
我說這些話的初衷,是想讓馬標趁早打消這個念頭,畢竟大家都這么忙,多做點實事比什么都強。但是萬萬沒想到,這個鼻孔朝天的家伙,居然是個茅房拉屎臉朝外的漢子,居然是個放屁砸坑的主,確實是個無所不逮,說到就能做到的人物。兩周后他跟我說,只要左哥愿意來跟他比賽,贏了的話不僅能得到一個破格錄取的名額,與明年的新生一同入學,而且還能收獲本年度阿拉市“十大杰出青年”的榮譽,因為到時候?qū)W校領(lǐng)導和市委領(lǐng)導都會來觀看比賽。他還把那些大大小小的紅頭文件,拍了照片發(fā)給我看。我被驚得直冒冷汗,下巴都要掉在地上了。確實啊,這個世界上的很多事真不是我們這些小老百姓能想象到的。
當然是天賜的好機會,左哥也很高興地答應了。其實我們心里都清楚,他比任何人都想讀阿拉音樂學院。比賽地點就在學校的“無極限”音樂廳,音樂廳原本是每年舉行各種盛大晚會時才開放使用的,僅憑這一點,就可以看出馬標家族有多大的本事了。時間原本定于兩個月后,馬標唯恐遲則生變,提前到了半個月后。我們知道,他這樣下血本奔走相告,并非什么江湖義氣,也是為了自己的榮譽而已。
要不是這場比賽,我都不知道學校居然有那么多人。天還沒亮就有人到大廳外排隊候著,就為了能搶到一個座。一開門,人群蜂擁而入,不少人跑得太急,一不小心摔個大跟頭,爬起來相互攙扶著又往里跑。當然座位是遠遠不夠的,座位之間的走廊也或坐或站地擠滿了人。音樂廳四面雖是特制的蜂巢消音型墻壁,但仍然感覺整個大廳里嗡嗡作響。許多人被堵在門外進不來,有人脖子伸得老長,有人腳尖踮得老高,有人干脆扒在門頭上,踩在凳子上,有人急得直罵娘……場面比那年某歌星來演出時還要火爆。舞臺上擺著兩把椅子,一張桌子,參賽者各持一臺平板電腦,寫下的樂譜會在舞臺中央的大屏幕上實時顯現(xiàn)。主持人把控著比賽流程,開場詞、領(lǐng)導講話、校長致辭等等一系列繁文縟節(jié)過后,兩位參賽者依次走上舞臺,在桌旁坐下。比賽剛要開始,門外很多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地往里涌,以至于讓前排的除了領(lǐng)導以外的人都不得不跑到舞臺的空地上坐著。舞臺上的兩位參賽者,就被觀眾團團圍住,好似一場盛大的講經(jīng)佛事。
我在人群中看著左哥,他那身行頭總算換掉了。西裝革履,頭發(fā)油光可鑒,簡直判若兩人。只見他一聲靜氣,滿目清光,看來他對這場比賽勝券在握了?!芭凶V官”做了個預備的手勢,全場即刻肅靜下來,人人屏息凝視大屏幕上的五線,就像賽跑的運動員,等待著裁判的發(fā)令槍。其實在場有百分之九十的人都不具備識譜能力,全程幾乎不明覺厲,但是這樣才有意思,就算看不懂,感受一下過程的驚心動魄也是值得的?!芭凶V官”把高高揚起的手用力一揮,比賽開始了,全場發(fā)出了一陣陣驚呼,速度太快了,兩人的筆跡在大屏幕上飛奔,下筆如有神助。我發(fā)現(xiàn)有許許多多的符號根本沒見過,也不知道它們的用法,很多認識的音符堆疊糾纏之后,我完全不認識它們了。在這樣的場景下,我很難不感到有些事情是真實存在過的——盤古開天、女媧造人、三皇治世、五帝定倫、倉頡造字……以及千秋萬載之后的此時此刻,它們都屬于一種偉大的無中生有,它們?nèi)魏尾糠侄奸W現(xiàn)著也只能閃現(xiàn)著神性的光芒!
這樣的過程,高能了大概十多分鐘,左哥突然宣布要“封譜”,“判譜官”用兩個鐵網(wǎng)罩蓋住桌上兩塊平板電腦,宣布“封譜”一小時,這段時間內(nèi)選手不可走出他的視野。他們已被觀眾團團圍住,想起身走兩步都難。人群又開始騷動起來。左哥給我發(fā)來消息:剛才的對局怎么樣?我回:眼花繚亂的,沒太看清楚。左哥說:馬標勢如破竹,劈頭蓋臉的攻勢還真帶勁兒,待會一定要反客為主,變守為攻,否則就玩完了。我說:你心里有數(shù),加油吧!一小時后,比賽繼續(xù),那紅黑兩色的樂譜,就像武俠小說中的兩大高手對決。一人發(fā)力剛爆,手眼犀利,赤拳虎虎生風打過來的同時,左腳尖提起即收,到達對方腹部時,忽地改變踢向,以虛帶實,左腳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直追太陽穴。一人見來招如此狠毒兇猛,便快速往左疾避,同時左手緊握木棍從背后往上猛頂,在耳邊的方寸之間將對方的腳背擋開……就在眾人引頸以待最震撼人心的場面時,最后一小節(jié)的雙豎線已經(jīng)畫下。
如果單從書面上看,真的看不出優(yōu)劣和勝負,大屏幕上不過是一團亂麻。在完全識譜的人眼里,那也許是一場精神上的盛宴。不過,只有等待“判譜官”把譜彈奏成樂曲才知道了,或許就算它變成有聲樂曲,也不一定就能分高下。就在“判譜官”將要演奏那首樂曲時,馬標突然說:“先定了勝負,再演奏也不遲呀?!?/div>
“判譜官”疑惑地說:“不是要演奏出來,才聽得出勝負么?”
馬標說:“勝負已分,不用奏了?!?/div>
眾人一臉茫然,“判譜官”說:“你怎么看出來的?”
馬標說:“看最后兩個小節(jié),我承認他這個尾收得恰當至極,可是你們看,有誰見過這個樣子的和弦嗎?”
人群中有一人說:“當然見過,四手聯(lián)彈里就有這樣的和弦!”
馬標說:“是!四手聯(lián)彈里有,可我們的譜從起初就不是寫給四手聯(lián)彈的,‘判譜官’是一個人,所以譜是寫給一人獨奏的,你‘判譜官’有能耐把末尾的和弦奏出,算我輸!”
“判譜官”翻看樂譜,有兩個和弦確實一個人無法彈奏,便起身準備宣布勝負。
左哥說:“慢著!我覺得今天的勝負,應該讓李釣城老師來判決。”
“判譜官”說:“天王老子來了也不管用,最后兩個和弦已成定局,難不成你想耍賴?”
左哥說:“耍賴倒沒有,就是覺得,讓李釣城老師來判決,就算輸了,那也輸?shù)霉獠剩≮A了,那榮譽的分量豈不是更重了么?你覺得呢馬標?”
馬標表示同意,于是呼喊起李釣城老師的名字,喊了半天,無人應聲,看來是沒來。校長立即派人去把李釣城老師請來。不一會兒,人群中有人喊了一聲:李老來了!人群立刻閃出一條道,只見李釣城背著手從人群中慢悠悠地走來,眼睛一直盯著大屏幕上凌亂的樂譜。李釣城走上臺,“判譜官”向他鞠了一躬,伸手示意讓他坐到琴前。李釣城擺擺手,又把手背在后頭。他仍然戴著那雙黑色手套。他一言不發(fā),只是站著看。整個大廳里靜極了,無人敢說話。李釣城看了一會兒,轉(zhuǎn)身面對左哥,半晌說出三個字:“你輸了。”
左哥微微一笑:“我輸了嗎?”李釣城說:“輸了。”
人群沸騰起來。
我艱難地跋涉在洶涌的人潮中,目光竭力追隨著左哥的身影。他逆著人群一直往音樂廳外走。我奮力撿起在擁擠時掉落的手機,起身再去尋他時,已不見了蹤影。發(fā)消息彈出的是紅色感嘆號,打電話也無人接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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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以后,我們再也沒有見過左哥,再也沒有聽到關(guān)于他的任何消息。他就這樣失蹤了,人間蒸發(fā)了。老帝國通過各種渠道打探過他的消息,但終究一無所獲。
沒過多久我們就畢業(yè)了,各自拿著一紙文憑分道揚鑣,在彼此的生活中淡出。
經(jīng)過三年的痛苦努力,我終于在離家很遠的小鎮(zhèn)學校里謀得一份教職。白天教孩子們唱歌,“長亭外,古道邊,芳草碧連天……”有時候玩老鷹捉小雞。晚上,我在一盞十五瓦的燈泡下閱讀普希金、蘭波,偶爾為詩詞譜曲,自彈自唱,排遣一下內(nèi)心的孤獨與苦悶。
那個地方雖然條件艱苦,但好在四季分明,能夠獲得一些意料之外的樂趣:夏天湖面上粼粼發(fā)亮,美不勝收,湖邊的小溪搬開石頭就能撿到螃蟹。此外還有冬天的野兔、秋日的落葉和狗尾巴草、春天的時候,微風怡蕩,花樹垂絳,一直漫到院子里來。剛來的時候,我鬼纏身似的窮盡辦法想離開那里。時間一長也就習慣了,有機會也不想再離開了。
就這樣又過了一些年。
某天我在微信群里看到童謠說:李釣城死了,死于糖尿病所引發(fā)的腎臟衰竭。我們都很意外,意外他怎么不是死于肺癌。
李釣城的葬禮在他的故鄉(xiāng)舉行。我們商量了一下,打算一同驅(qū)車前往。此前誰也沒去過他的故鄉(xiāng),只知道一個地名。我們靠導航和沿途問路到了那里,發(fā)現(xiàn)那是一座藏在峽谷中的城市,一條河穿城而過,兩岸高高拔起,壁立千仞,窮地之險,極路之峻。老帝國駕著車,大仙在副駕拍照,我們并排坐著,一路無話。
在聽到他的死訊時,以及在奔喪途中,我都沒覺得悲傷。到達那后,聽人說李釣城沒有家人,他的葬禮是友人同左鄰右舍操辦的,我就禁不住悲從中來。我們沒有看到他的遺體,興許是燒掉了。當我看到一名端公領(lǐng)著幾個人點燃篝火,帶著面具,手舞足蹈,舉行著一種神秘而隆重的儀式時;當我看到那些在風中燃燒的紙馬時;當我看到知客僧引領(lǐng)著眾人完成葬禮的每一項儀式時,我忽然感受到一種毀天滅地般的虛幻和恓愴……
傍晚時分,我獨自走進李老的故居。那是一間不大不小的平房,室內(nèi)陳列的圓桌、矮凳、馬燈、油紙傘等家具一塵不染。一扇歪斜的門通往院子,院子里落英繽紛,圍墻上爬滿藤蘿,泛著嫩綠色的可愛光芒。圍墻上的木門外是一片后山,山坡上蒲公英星星點點,一條鋪滿落葉的小徑沿著石階在叢林中迤邐而下。緩步其中,真是怡然極了,仿佛整個人都被浸染得古舊而靜美。我不由地吟哦起白居易的一首詩:“綠野堂前占物華,路人指道令公家。”
這時,圍墻外有人接了下句:“令公桃李滿天下,何用堂前更種花?!?/div>
我轉(zhuǎn)過身一看,是葬禮上那名知客僧。和尚合掌鞠躬,說:“外面幾位都不是程先生,想必您就是程先生吧?”
我說是。和尚便從袖中拿出一個黑色信封,道:“這是李釣城生前囑托我交給您的信。”
和尚說完,轉(zhuǎn)身便走,我叫住他:“是什么事呢?為什么給我?”
和尚說:“這個不知,我只是行使信使的職責。”
我拆開信封,取出信箋,居然是用毛筆寫的,從右至左的豎排文字——
程曉楓:
別來無恙。
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不在人世了。既然你已經(jīng)把它打開,那么就請你把它看完。
你是否還記得多年前,在阿拉音樂學院,馬標和楊超那場‘紙上談兵’斗譜大賽,最終是我判馬標贏得了比賽,以及他一手策劃的榮譽。楊超敗績。其實那場比賽,楊超才是真正的贏家。只要我坐到鋼琴前,摘下手套,把那首樂譜演奏出來,他就贏了,不僅能獲得破格錄取的名額,還能夠收獲杰出青年的榮譽。是的,我能夠演奏,因為我有十二根手指,十二根與普通人一樣,健康且能靈活運用的手指。
但是我沒有這樣做,因為在我回國決定到阿拉音樂學院任教之時,就發(fā)誓再也不讓世人知道此事。
我少年時并未有志于音樂,而是酷愛機械。我與鋼琴最初的關(guān)系,并不是彈奏者,而是調(diào)律師。某天,我像以往一樣,到別人家里給鋼琴調(diào)律時,遇上一位貴人。那位年過半百的人,在看到我的手指后,激動得無法自控。說我是天生的鋼琴家,并愿意資助我完成學業(yè),如果我愿意選修音樂的話。對于我這樣一個出身貧寒的孩子來說,對于任何一個窮苦人家的孩子來說,這樣天大的好事擺在眼前,我想誰也不會拒絕吧。
事實上,他也的確這樣做了??梢哉f,我在音樂這條道路上暢通無比,幾乎沒有遇到過阻礙。二十多年來沒有見過高山大海,因為我就是高山大海。去了美國更是一馬平川。全世界從古至今所有的曲子,沒有我不能彈的。但是我寫的曲子,只有我自己能彈。又一個二十多年,我的音樂事業(yè)如日中天,我在美國社會的地位扶搖直上,可以說是前途不可限量。連我自己都相信,我是世界音樂史上千百年來唯一的奇才??墒俏以趺匆蚕氩坏?,盛極而衰,物極必反。從那以后,幾乎所有的媒體都開始大肆渲染我的異能,說我不是正常人,說我只不過是個會彈鋼琴的怪物,說我是個異端……我被觀眾唾罵、被社會性除名,被所有的音樂活動拒之門外、迫于輿論壓力而妻離子散……一夜之間,云泥已殊路,簡直兩世為人。很長一段時間里,我陷在這個泥沼中無法脫身,終日酗酒,頹廢度日。后來,我想通了,世界沒有錯,錯的是我自己。嚴格來說,我的確不是正常人。我利用自己超出常人的能力,無論獲得多么偉大的成就,我也只不過是那個,與魔鬼交易的浮士德博士而已。再后來,我回到阿拉音樂學院,只想做個普通的教師,度過余生,沒承想被楊超看出了破綻……
我把這些事告訴你,是希望你能夠找到楊超,把事情的原委告訴他,把真相告訴他。不是奢求他原諒我,我只是想對他說,這個世界有自己的運行法則,人活在其間,能改變的東西微乎其微,只要放下執(zhí)迷,生命就會有轉(zhuǎn)機。如果他聽不進去,只好靠他自己用短暫而珍貴的生命去領(lǐng)悟了。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李釣城
我把信疊好,裝進衣兜。出門時看見朋友們對我招手。此時太陽已落,整片灰色大地柔軟而靜謐。山下,霧氣氤氳的城間飄搖著幾粒若明若暗的燈火,有人在遠處唱歌。我說鄰縣有位詩人朋友,邀我到他家中做客,就不跟你們一起回去了。望著遠去的車燈,我突然很想喝酒,到附近的商店一問,酒被上一位客人全買走了。我買了兩瓶酸奶,坐到一棵樹下慢慢喝,看著原野上那些在晚風中漸次倒伏的荒草,心想:茫茫人海,我到哪里去找他呢?


【紅地毯佳作】杰出青年的評論 (共 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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