纏繞(31)
43.
是的,我早該想到的,陸洺就是當(dāng)初黑龍沼路邊那個渾身沒一塊好肉的過路人,險些被師父拖回去當(dāng)了花肥,最后是我用養(yǎng)了一年的鳳凰蠱才將他救下。
師父說我不懂順應(yīng)天意,自損八百救回來的說不定還是個惡貫滿盈的魔頭。
可哪有殺人不眨眼的惡人會在彌留之際不停念著爹娘和報仇這些字眼?我想他一定是個被仇人追殺的可憐人。
他抓著我的手,嘶啞的聲音反復(fù)痛苦地低喃著:“娘親,不要離開我……是我沒用,我沒用……”
我看著他緊閉的眼角有淚不斷滑落,將鬢邊的血污都沖淡了,我不禁想,這個人身上是不是沒有血可以流了,支撐著他活到現(xiàn)在的,就是這一顆淚嗎?
師父說我是漢人,他撿到我時母親已經(jīng)餓斷了氣,是她臨死前咬破自己的手指讓我抱著吮吸,我才活了下來,而當(dāng)時我看到生人的第一個表情竟然不是害怕哭鬧,而是咯咯的笑。他覺得那樣反常的嬰兒頗有意思,所以才將我撿了回來。
眼前這個人呢?他的娘親是不是也一樣,為了他而死?既然如此,他應(yīng)該活著,我想,至少在他報完仇之前,應(yīng)該活著。
那是我第一次親眼見識到鳳凰蠱肉白骨般的功效,不到兩天,一直處于昏死狀態(tài)中的人竟睜開了眼睛,雖然仍不能動彈,但至少性命已經(jīng)保住了。
他醒來之后幾乎從不言語,自己姓甚名誰從何而來只字不提,只偶爾我轉(zhuǎn)身時能看到他迅速撇開的目光,其余時候,就像一塊安靜的石頭,我甚至懷疑自己究竟有沒有將他救活。
一直到他能下床,知道了我們不僅僅是普通的苗醫(yī),還會驅(qū)使蠱蟲,才變得話多了些起來。他似乎對蠱術(shù)頗感興趣,向我打聽了一些奇怪的癥狀,卻多半都是些尋常毒藥便能致使的癥狀,唯獨(dú)最后那樁怪事,卻實(shí)實(shí)在在地是相思蠱所致。
那之后不久,他一句話也沒有留下就消失了,仿佛從來沒有出現(xiàn)過一般。阿扎那捧著我纏著繃帶的手,氣得跳腳,說我總是能招惹到白眼狼。我雖然捏著阿扎那的臉打發(fā)了他,但說心里沒有一絲失落卻是假的,我當(dāng)然不求他如何報答我,他或許有自己的顧慮和不得已,只是相處半月,日夜照料,沒想到最后萍水相逢的路人仍是路人,不禁唏噓這江湖雖人來人往,卻是如此之寂寥。
可人間因緣際會,誰又能意料,當(dāng)初那個冷淡寡言的重傷之人,竟就是眼前這個方才共歷過一番生死之人?
陸洺啊陸洺,兜兜轉(zhuǎn)轉(zhuǎn),兩次鳳凰蠱竟都是用在了他身上,這究竟是天意還是孽緣?
“你當(dāng)初為何不辭而別?”
“因?yàn)槲遗??!标憶晨粗遥瑤撞豢陕劦貒@了一聲,眼神也變得深遠(yuǎn)起來 :“那天晚上,窗是開著的,時有流螢,你在月下吹笛,我躺在竹榻上,聽著夤夜里的蛙聲、蟲鳴聲還有你澄明的笛聲,雖難以動彈,心里卻沒有一絲惶恐。睜開眼時,透過那窗,恰能看到半輪圓月,月光照在你臉上,那么清,那么亮,我忽然就明白了,娘為什么會在那個月夜里愛上父親。也是在那一個瞬間,我忽然生出一個可怕的念頭——倘若我就此假死,倘若我能僥幸逃離唐家,今后是不是也能夜夜似今夜,清笛作伴,安穩(wěn)入眠?”
“阿寧,軟弱的種子一旦種下,很快便會生根發(fā)芽,況且我剛證實(shí)了爹娘死于非命的猜測,一身血海深仇未報,怎能被如此懦弱荒謬的想法左右,所以我必須要走?!?/p>
我理解他有自己的顧慮,但還是忍不住道:“那你總該知會我一聲,哪怕留張字條也好?!?/p>
“對不起,為了救我,一定費(fèi)了你不少心力吧?”他嘆道:“作為一個殺手,越是在意什么,便越不能留下痕跡,何況我那時候,根本沒有護(hù)得了任何人周全實(shí)力,抹除掉任何與你們相識過的蛛絲馬跡,才是對你們的保護(hù)?!?/p>
“你重傷未愈,是怎么回去的?”
“走到半路,快暈死過去的時候,被唐遠(yuǎn)救了?!?/p>
“唐遠(yuǎn)?”聽到這個在唐家大名鼎鼎又人人深惡痛絕的名字,我一時沒有反應(yīng)過來:“他為什么要救你?”
陸洺冷笑一聲:“因?yàn)槲覍λ刑齑蟮挠锰??!?/p>
他拿起酒壇灌了一口,接著道:“那女人行事專斷獨(dú)行,唐家不滿她的人不在少數(shù),不過唐遠(yuǎn)卻是藏得最深的,直到那天他跟我提出合作之前,我都以為他不過是那女人的一條狗?!?/p>
看來那場叛亂陸洺也參與其中,可事后唐沈氏又怎么會讓他活下呢?
而在此之前,我還有一處疑惑不解:“就算你父母是因?yàn)橄嗨夹M而死,你怎么斷定,就是唐乾母親下的呢?”
“想要我爹死的人確實(shí)很多,但連我娘也不放過的人卻少了,能用上這種手段殺人的,就更少了。而且,就算我沒有直接的證據(jù),那女人也從未想過要隱瞞!”陸洺直勾勾地望著那燃燒的篝火,幽深的瞳孔里倒映著跳動的火苗,恨道:“我爹還在時,她在唐家已能只手遮天,我爹死后,表面上是唐乾接管了唐家,實(shí)則暗中攪弄風(fēng)云的還是她——當(dāng)著我和唐乾的面,是她親口承認(rèn)蠱是她下的,你知道么,她說的那般隨意,好似死的不是她的丈夫,而只是腳下的一只蟲豸!阿寧,你說這般心狠手辣的蛇蝎女子,該不該死!”
我不由倒吸一口冷氣,這樣鐵石心腸的女子確實(shí)是世間罕見。唐家祠堂里,她的牌位與唐乾父親的牌位并排立在供桌最前面——沈婉儀,她明明有著那么溫婉動聽的名字,生平行徑卻是比男子更狠厲決絕,把持唐家近二十年,殺夫棄子,眉頭都可以不皺一下,固然是可畏可恨,可想起那尊薄薄的靈位便承載了這女子的一生,又讓人覺得可悲。
“后來呢?你怎么報的仇?”
“唐家內(nèi)堡戒備森嚴(yán),那女人生性多疑,身邊高手林立,想要刺殺她只有一次機(jī)會,便是在其毫無防備之時,讓一個絕對不會引起她戒心的人出刀——只有死人?!闭f到此處時,他語氣短而促,猶如一把出鞘的快刀?!疤七h(yuǎn)雖然是個不擇手段的真小人,想出的計策卻著實(shí)精妙——那天我他把我假死的尸體帶了回去,我那時雖已不再姓唐,但于人前,她這個主母還是要來看一眼的。我被唐遠(yuǎn)點(diǎn)了穴道躺在棺材里,一動也不能動,收斂氣息,就像真的死了一般。一陣若有若無的香味傳來,我知道那女人近了,我用盡了全力壓制著殺氣,但仿佛還是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近了,更近了,就在她俯身看過的那一剎,我沖開穴道,將刀插進(jìn)了她心口,那一刻,我在她眼中看到了從未有過的驚慌惶恐,心底的恨意和快意如同兩股糾纏在一起的巨大漩渦,茍且偷生這么多年,血海深仇終于得報!終于得報!心口脹痛地只想大聲喊叫,卻什么聲音都發(fā)不出,低頭一看,手已抖得不成樣子?!?/p>
這么說著,陸洺的聲音似乎也跟著微微顫抖了起來,揭開一壇酒,舉到他跟前,他笑了笑,也拿起酒壇跟我碰了,冰冷辛辣的酒水順著喉管流入腹中,躥起一道火苗,擦過嘴角殘酒,還未反應(yīng)過來,一陣天旋地轉(zhuǎn),已被陸洺攬入懷中,帶著酒氣的吻落了下來,我被困于他胸膛之間,推讓不及,又顧忌他的傷口,輕易便讓他撬開了唇齒鉆了進(jìn)來。他火熱的舌頭掃蕩過我的口腔,步步緊跟,糾纏著我,那般疾風(fēng)驟雨又毫無章法的索求,似乎要將人拆吃入腹一般。
頰邊似有什么物什在悄然變化,心中登時一驚,掙扎著道:“陸洺!放、放開我!”
直到我有余力出聲,他才喘著氣放開,抬手擦去唇間牽連的銀絲,強(qiáng)忍著讓他傷上加傷的沖動:“好端端的,你發(fā)什么瘋!”
“誰讓阿寧你突然這么溫柔勾人?!碧癫恢獝u的登徒子飛快地湊近了,唇上一熱,又被他輕浮了去,得了便宜還要賣乖:“酒還是阿寧嘴里的好喝。”
溫柔和勾人有半個銅板的關(guān)系嗎?
“我……你……”忍無可忍,我給了他腦袋一下:“先說正事,你方才說唐沈氏死于你手,可據(jù)她生平所載,當(dāng)年她只是在那場叛亂中受了驚,得了心疾,一年后才因病亡故,難道她會死而復(fù)生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