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一只信天翁向上飛去，如同觸碰了無形的壁壘，掙扎著化為焦炭墜落。

凈火將空間點燃，在光明的太空中，飄蕩著焦黑的星辰。

九顆恒星連成一線，向我投以深淵的視線。

定律和公理都失去了約束，那些星辰變?yōu)榛钗?，對我凝視，指?zé)和否認。

有個令人膽寒宣判聲在凈火中響起，“處以斷翼之刑！”

聲音忽然變了模樣，另一個聲音在凈火中怒吼，“臭小子，沒事了就趕緊給我醒來！”

我的意識從混沌中猛然抽醒。我睜開眼，映入眼簾的是鍍金浮雕與玫瑰窗組成的天花穹頂，九輪花窗印有八十一位天使，發(fā)出琉璃般的顏色。

大長老烏列歐斯在旁邊搗藥，藍色的汁水淌入白瓷小碗。他用鑷子撐開我的嘴，還沒等我反應(yīng)過來便粗魯?shù)貙⑼胫械囊后w倒入了我的嘴中。

“好難喝！”我悲鳴著干咳，喉嚨里苦澀又滾燙。

“難喝就對咯?！贝箝L老用力地敲打著磨盅，似乎要把它敲碎，“這樣才能讓你長長記性……張嘴，喝！”

我只好唯命是從，“我這是怎么了？我在哪里？”

“你的家鄉(xiāng)，阿特拉斯，這是我的研究所。”

我扭過脖子往外看，這個高大寬敞的臥室是半露天設(shè)計，外面有一處花庭露臺，與海面平齊，可以看到海天交接處的大小島嶼，島嶼亮著燈光，幾座巨大的浮橋從中向夜色延伸，消失在阿特拉斯星環(huán)的陰影處。

大長老給自己斟了壺茶，他今天竟然少見地沒有喝酒。

“你行啊你，學(xué)了點本事就到外面亂顯擺是吧？星際安魂曲這樣的東西，就不說能不能用吧，就算是用也有你這么用的嗎？”

“大長老，你怎么知道……”

他擺擺手，“你進入傳送門前，我心里就隱隱有些不放心，好在我跟了上去，拼了老命才把在演奏的你給救回來。要不是我及時趕到，你魂都不知道飛哪里去了！”

我回想起地球上的事，只覺一陣頭疼欲裂……等等，要照大長老這么說，那他豈不是從頭到尾都知道我在地球上做了什么？

“回頭寫一封懺悔信，只字不要提星際安魂曲的事，學(xué)院那邊我來搞定?！贝箝L老朝我擠擠眼，拄起他的權(quán)杖出去了。

夜風(fēng)習(xí)習(xí)，我換上件白色的睡袍，下床走到臥室外的花庭露臺。月光百合在夜間發(fā)出熒熒微光，一旁的亭子里有三個大小不同的浴池，流水潺潺，熱氣蒸騰。亭子四周皆是大理石花池和檀木花架，無一不是精心修整，覆滿鮮花綠蘿。

沒想到大長老還有這樣的雅興……我一邊想一邊漫步，在露臺的邊緣坐下。冰冷的海水沒過膝蓋，泛著白沫的海浪一波波地沖刷著大理石地面，我的睡袍被浸濕了。

“流星……”我自言自語，無數(shù)的光雨從天頂落下，消失在阿特拉斯星環(huán)與海平面的夾角處。我們曾經(jīng)約定好了要在流星降臨的那晚重逢，我多么希望那位女孩能夠再一次看到這一幕呀。

半個月后，我離開大長老的研究所，回了趟家。在我沒蘇醒之前，父母們都多次來看望過我，只不過都被大長老勸走了。從他們口中，我才得知大長老曾帶著我四處奔波，尋找救活我的辦法，整個過程曲折復(fù)雜，絕非大長老口中說的那般輕描淡寫。

盡管我撿回一條小命，但體內(nèi)法力盡失，背后也只剩一邊斷翼。告別父母后，我無心再回艾麗西昂學(xué)院，只好從大長老那求得一個項目，借著社會學(xué)研究的名義，開始了自己的漫漫長旅。

這場長旅和我?guī)资昵暗哪谴斡螌W(xué)不同，我深入各大星系的不同地區(qū)，體會當(dāng)?shù)氐娘L(fēng)土人情，算是給自己散散心。在這次長達上百年的旅行結(jié)束后，我在金星天的一個叫做梅南希亞的城市住下。那是個四季如春的迷人地方，城里的商人，歌者，吟游詩人，作家和圣職者絡(luò)繹不絕。每年秋天，來自世界各地的著名歌劇團都會齊聚在此，在城中名為貝雅特麗切的歌劇院上演他們的節(jié)目。

我搬到城西的一處湖泊旁，為自己取了個又長又難念的晦澀筆名，開始了歌劇的創(chuàng)作生涯。我以在地球上遇到的那名女孩為女主角，花了六年的時間完成了我的處女作，名為《星際安魂曲》

這份飽含情感的歌劇劇本被當(dāng)?shù)匾粋€著名的歌劇團所注意到，他們決定要在下一年的秋天上演這個故事。歌劇一經(jīng)演出，很快就名聲大噪，廣受好評，歌劇團由此開始了他們世界巡演。他們想與我繼續(xù)合作，我委婉地表示自己對歌劇創(chuàng)作只是淺嘗輒止，難擔(dān)重望，隨后便封筆不表，帶著那個又長又難念的筆名消失在了歌劇圈。

這么多年來，我的法力逐漸恢復(fù)到了原先的狀態(tài)。我返回艾麗西昂學(xué)院，在位面空間學(xué)的研究上取得了不少成果，成功晉升為大長老。

一天，在我前去艾麗西昂最古老的圖書館的路上，我發(fā)現(xiàn)彌賽亞廣場上的聚集了一大群人，他們指著天空，喃喃低語，有人雙手合十，默默祈禱。

“這里發(fā)生什么事了嗎？”我問一位路人。

“艾麗西昂塔上有奇怪的光在閃爍……天啊，又出現(xiàn)了，你看到了嗎？”他緊張地低呼。

我順著眾人的目光往上看去，果然，塔尖上有異樣，但與其說那是光，不如說是黑色的閃電更為貼切。它像毒蛇一樣吐著信子，隱隱有向四面八方擴張的趨勢。

我一眼就認了出來，那是一個空間裂縫。

在我研讀的空間位面學(xué)中，有一個最為主流的假設(shè)，叫做“大宇宙與小宇宙假說”。其中提出，在一個無窮大的大宇宙中，其實還囊括了無數(shù)個像奏者文明，人類文明這樣的小宇宙，他們像一艘艘互不影響，行駛在汪洋大海上的小船，可一旦有天距離過近，便會產(chǎn)生碰撞，以此形成了空間裂縫。

這種情況雖然稱不上萬年難遇，但一般而言裂縫都比較輕微，不會對彼此的空間造成威脅。但眼下的這道裂縫，明顯就已經(jīng)超出了安全范疇。

我變得無比緊張，正想返回學(xué)院尋求幫助時，地面忽然開始猛烈震顫。大家重心不穩(wěn)，倒在地上。我看到堅硬無比的地面上，居然爬上了一絲絲難以察覺的龜裂。

人群慌亂了起來，大家尖叫著四散而逃。在強烈的震動中，街上的房舍，店鋪的玻璃都裂了開來，木桶，箱子，甕罐等全都倒在了地上，里面的食物和貨物散落得到處都是。街區(qū)外的一座圣殿起了火災(zāi)，滾滾濃煙直沖云霄。

我攙扶著一個還算結(jié)實的石墩，勉強起身?？罩械暮谏芽p已經(jīng)擴張到了一個夸張的大小，艾麗西昂的天空似乎被一分為二，一邊是白天，一邊是黑夜。高塔矗立在另一個宇宙的黑色背景下，其中星河翻涌，星云聚散，盡顯著宇宙無情與虛無的那一面。

艾麗西昂塔四個方位的分塔亮了起來，粗大的金光向著中央?yún)R聚，讓人無法直視。空間裂縫的擴張速度得到了遏制，是塔內(nèi)的大長老們發(fā)動了法陣。

大家似乎松了一口氣，但我知道事情遠沒有那么簡單。果不其然，那四道光構(gòu)成的法陣不出幾分鐘就破碎開來?？臻g裂縫失去了限制，以更快的速度瞬間擴張，不同空間中存在的壓力差形成一股無形的洪流，正在瘋狂地撕裂城市建筑。

眾人再次深陷慌亂之中，此時，忽然有金色羽毛帶著烈焰從天墜落，圣歌齊鳴，所有人都感覺如沐春光，忘了眼前的危機。一百零八位熾天使頭頂光環(huán)，扇動六翼，從至高天而降，要將這場醞釀中的浩劫扼殺于萌芽。

為首的大天使長高高舉起與艾麗西昂塔齊高的圣劍，吸收了所有熾天使的光輝。他背過身，將那把造型極盡奢華之能事的圣劍重重劈下，帶起的光輝籠罩了整個艾麗西昂。我看到，前一秒還在分崩離析的城市如同被施展了時間停滯的法術(shù)，各種碎塊，石墩，斷階靜止地懸浮空中，而我們卻依舊行動自如。

眼前的一幕已經(jīng)足夠令人驚嘆，但更令人驚嘆，或者說是恐懼才對的景象，卻在那片黑色的空間中。

我望入梭形的空間裂縫，仿佛在與一只巨型瞳孔對視。里面的星空開始模糊，好像有漣漪在星際間波動，而波紋涌過之處，那里的恒星就這么爆炸開來，發(fā)出各色強烈光芒?；癁樾庆F。

但令我不解的是，我在那片空間中感到了一絲熟悉……那個宇宙，我好像曾經(jīng)去過。

空間裂縫中的視角開始平移，整個毀滅中的宇宙如同一幅曠世畫卷平攤眼前，而此時它正在逐漸合攏。有一個銀色的圓盤忽然閃過眼前，我心中大駭，急呼出聲，“銀河系！”

周圍的人奇怪地看著我，但我已經(jīng)在意不了那么多了。這真的是那個宇宙！太陽系，地球，人類文明，還有她曾經(jīng)存在過的宇宙！

萬千星光收攏其中，宇宙畫卷全部合上，唯獨剩下一個白光小點，全無先前的氣勢磅礴。我知道，那個宇宙就此消失了。

艾麗西昂藍色的天空再次浮現(xiàn)。大天使長收回圣劍，所有建筑如時光倒流般地恢復(fù)原貌。他帶領(lǐng)著一眾熾天使在空中向我們微微欠身，化作一百零八顆光點向高空升去。

城市恢復(fù)了原貌，我扶著墻，找了張椅子坐下，全然忘了此行的目的。

一個想法在我的腦中出現(xiàn)。