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嵐(三、四)·寧和與竹語
作者——山桜
三、
到山麓已經是傍晚了,淺井跛腳似的一瘸一拐。阿市走在前面,時不時回望一眼,停下來等著他。她身上的浴衣已經被汗浸透了,她被傍晚的湖風吹拂著,止不住地發(fā)顫。
“馬上就到鎮(zhèn)上了,今晚去我家里吧,我背你?!?/p>
阿市的家人都出門行商了,只剩幾個下人在。淺井是個四處游學的窮學生,一場大火燒掉了他的親人和房子,沒有家可回了。
遠處的街上已經零零散散地亮起燈來了,這是山下平原上的落鵬鎮(zhèn)。鎮(zhèn)上熱鬧極了,街上都擺滿了賣食物的攤子,除了蔬菜野菜和鮮肉之類,還有剛從海邊運過來的鮮魚,以及角落里的日用品攤子。叫賣聲此起彼伏,伴著各種香辛料和食材和灶上鐵鍋的味道,夜色慢慢降臨了。
阿市家的大門上方有用金漆寫就“吉田”兩字的牌匾,朱紅色大門上嵌著純金的門環(huán),以她家的富裕程度,大概即使被偷去都不會心疼吧。鎮(zhèn)上的發(fā)展很依仗吉田家的生意,平時就有公所的線人在盯梢。曾經有個偷了三十四戶人家從沒失過手的出了名小偷,趁著夜色來行竊,可連門都沒進就被線人五花大綁交給吉田家的家主,被私刑折磨致死。
吉田家是典型的暴發(fā)戶家庭,靠投機的灰色生意賺了錢,馬上就覬覦起官僚的權力來。他們帶著財富搬到經濟不景氣的落鵬鎮(zhèn),簡直是如魚得水。
村公所得了吉田家暗地里的“上供”,第一時間就買了上好的竹子,送去討好聲名遠揚的鴟子和吉田家的這些有錢人。
“總有一天,我要這些該死的竹子全部消失!”阿市憤憤地罵起來,對竹子狠狠踢了兩腳,“走吧,家里人都做生意去了,今晚沒人。”
淺井沒聽到似的,無言地跟上她。他滿心都裝著鴟子傲慢的那副態(tài)度和自己絕望的未來,弓著背,每一步都沉重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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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鴟子那種人的話都是胡說,分明沒必要在意嘛?!卑⑹袛[弄著新衣服的一角,顯得擔心極了。她和淺井交替著沐浴更衣以后,并排坐在閨房的床上。
“不是這樣,阿市。不是這樣的?!?/p>
淺井整個人耷拉下來,顯得更沮喪了,“想寫出好作品的話,只要水平和閱歷足夠就好了??墒窍氤蔀楹米骷?,光是有實力是不行的,還得受那些‘名家’認可才行?!?/p>
“可是……名家?這些家伙,根本……”
“是??!即使我寫出好作品來,可沒人欣賞,又有什么意義?”淺井突然激動得站起來,揚起雙手,眼淚潸潸不停地流下來,“即使他們這些人對我拍手叫好,我又有什么值得高興?”
他又脫力似的攤坐下來,兩手抱著頭,無意識地揪著頭發(fā)。堅毅和脆弱,迫切和空虛,這些水火不容的氣質在他身上不停變幻著,讓他心里的那根弦一會兒繃緊,一會兒又松弛到空虛的地步,最終變回雙目無神的樣子,“我干脆放棄學問吧,去當個普通工人也好?!?/p>
阿市下意識地張了張嘴,可喉嚨就像噎住了似的,把想說的話全都咽下去了。她撇開頭,用力攥著手,緊咬著下嘴唇,滲出的血味都沒注意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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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子》有話說,“風之積也不厚,其負大翼也無力?!?/p>
不知為何,這個生活氣息濃重的小鎮(zhèn)在他們眼里顯得如此涼薄,怪不得連鵬都會墜落在這里。要是沒有可供大鵬飛行的磅礴空氣,他就是擁有再強壯的翅膀都飛不起來。
燕雀嘰嘰喳喳地群聚在一起,自顧自地鳴叫著,他們不會關心鴻鵠大鳥的志向,也從沒必要關心。
四、
淺井第二天在客房醒過來的時候,外面?zhèn)鱽戆⑹泻鸵粋€男人的爭吵聲。他趕緊穿上衣服,拿上行囊,躡手躡腳地下床來。要是被人誤會他和阿市有什么不明不白的關系,那可就不妙了。他心灰意冷的走到門邊,打算一有不妙就裝作正行竊的小偷。
他對自己的生活已經不抱期望了,至少也要裝作不相干的人,保住阿市的清白。可這些事一旦詢問了線人和守衛(wèi),不就真相大白了嗎?淺井已經被自己的詰問摧殘地沒有理智了,已經想不到這些。
“那個叫鴟子的人,根本沒有一點兒才華,你們憑什么把他捧得這么高?”
“混賬東西,我看你是讀死書,一點見地都沒有了,敢詆毀鴟子先生了?”
阿市的父親矮小肥胖,穿著鑲金絲的豪華服飾,滿臉上帶著油光,本來不算小的眼睛被眼眶四周鼓起來的肥肉擠成了一條縫。阿市的美貌大概是遺傳自她的母親吧,兩眼瞪視著的時候都顯得明亮極了,耳根微微粉紅,一舉一動都透露著雅致和知性,即使在爭吵種也是這樣。
“死讀書,他們才是死讀書!什么都靠模仿,說不出自己的話,他們哪里算是有腦子的學者?”
“我看你是昏了頭了,在我們落鵬鎮(zhèn)沒有不認識鴟子先生的,就連隔壁鎮(zhèn)上,也時不時有學生來拜師學藝,我們所有人的眼睛還能有假不成!”
織田先生氣得頭發(fā)都豎起來了,他張大鼻孔,唾沫橫飛,都快噴到她臉上了。阿市的腦袋昨夜里被各種事情塞滿了,夜不能寐,面頰瓷白,沒有血色。
“我看他們這些不動腦子的迂腐學者,他們的品德和才學加起來都比不過淺井先生!”
她說出“淺井先生”的時候,睫毛揚了起來,連漂亮的胸脯都挺起來,那么的自豪。淺井在門邊聽到這話,臉上起了些笑意,卻又馬上耷拉下去,沮喪極了。他覺得自己實在愧對阿市的稱贊。
“哈!我不必和你多說了,你不和那些有才氣的貴人們交往,反而和淺井這種破落貧民廝混在一起,看來是我對你太縱容了,從今往后,再也不許你和下等人見面!”
父親冷笑了兩聲,扭頭就走,完全沒打算在意阿市的態(tài)度。
“從今往后?還有從今往后?”她深呼吸著,渾身都微微發(fā)抖,“我再也無法忍受和你們這些人一起生活了。”
說出最后一句話的時候,阿市看起來已經平靜下來了,可心里更加憤怒,狠狠地咬緊牙關忍耐著不大罵出來。昨日的疲勞和現在的火氣交雜在一起,頭昏腦脹地,連耳鳴都快出現了。
她一把拉起房間里的淺井,除了藏在衣袖里的打火石以外什么財物都沒帶,直直地出了織田家的大門。她狠狠地碰撞打火石,把附近的鳥都驚跑了?;鹦锹涞街窳掷锏目萑~上,馬上就要燃起來,可淺井對著阿市輕輕搖頭,把火星踩滅了。
“我們走吧?!睖\井的語氣很迷茫,輕飄飄地,但已經不帶著恐懼了。
阿市的臉上流下兩行秋水一樣清亮的眼淚,但顯得比淺井這個男人還堅強得多。她直直看著前方,走在鎮(zhèn)上小路的正中央,昂首挺胸地邁著穩(wěn)穩(wěn)的步子,散發(fā)著一種不依仗財富的高貴。
一路上的線人和守衛(wèi)沒有敢阻攔他們的,阿市的身上有某種最讓人信服的決絕的氣質,遠勝過迂腐的書生氣,也勝過庸俗的陽剛之氣。
“從今往后,我就是沒有姓氏的阿市了?!?/p>
他們頭也不回地走著,前往另一個城鎮(zhèn),從早上直到入夜。
到了深夜的時候,淺井用謹慎的盤纏租了一輛很破舊的馬車,牽著車的只有一頭很瘦弱的老馬,馬車各個木條相連的地方發(fā)出“嘎吱嘎吱”的聲音。阿市兩天沒有好好休息,很快就蜷縮在馬車的一角睡著了。淺井脫下外褂給她披上,看向木窗框的外頭。
這時候下著小雨,不是洋洋灑灑地飄下來,而是像從屋檐上落下來一樣,很踏實地落在行人的身上。馬車駛過潮濕的路,把寂寞的水聲帶向遠方。水聲潮濕卻不顯粘膩,像沙土的沙沙聲,但更加柔和。
夜色下的群山黑黝黝的,從窗框看過去有點模糊,像淺睡著的姑娘,背對著山腳下的城鎮(zhèn)。鎮(zhèn)上的燈光有寥寥幾個蔓延到山腰上,若隱若現的,很像螢火蟲。淺井好像看到離家出走的少女躺在夏日的森林里,側著身子,伴著雨聲和螢火蟲斑駁的亮光入睡,臉頰上帶著淚痕。
兩個無關緊要的人離開了,鎮(zhèn)上的夜市依舊熱鬧著。路邊四處掛著黃色的燈,架起食物和游戲之類的攤販,行人的臉上洋溢著笑容,很有夏末祭典的氛圍,不禁讓人想起來花火大會漫天的煙花。
這里是大鵬落下的城鎮(zhèn),他是被迫的還是自愿的呢?淺井的悲傷一點都沒消散,可身體卻莫名地放松多了,心里也生出一股空虛的輕盈,什么都思考不下去了。
遠處落了鵬的山和鎮(zhèn)被很模糊的山嵐包圍起來,整個世界都漸漸消弭在夜行馬車的窗外,看不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