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伏羲、大禹到漢唐盛世,818公里的渭河不止是黃河的最大支流


-風物君語-
華夏搖籃
漢唐血脈
秦隴之心

對一條河流最高的贊譽,是“母親”。
每個地方的人都有自己心中的“母親河”。喚黃河為母親,無疑能得到中國最廣泛的認同。可對于華夏先民來說,黃河過于兇猛宏闊,無法親近,而黃河身邊大大小小的支流,是見證文明創(chuàng)生的第一雙眼睛。

與華夏文明淵源關(guān)系最緊密、影響最深遠的,是秦隴“母親河”,黃河最大的支流:
渭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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渭河在黃河流域的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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背靠秦嶺北麓,面朝黃土高原,從地圖上看,渭河像基座一樣俯在黃河流域南端。從甘肅中部發(fā)源的她一路向東,與其支流一起承載著甘肅最多的人口;出甘肅,渭河流域遠至寧夏南部,輻射整個陜北與關(guān)中。陜西超過65%的人口與生產(chǎn)總值、1400多萬畝良田,都受渭河惠澤。
渭河所經(jīng)之處,多座城市以“渭”命名。從源頭的渭源、通渭縣,再到天水渭南鎮(zhèn),進入陜西有渭濱區(qū)、渭南市……

沿著渭河從西向東,腳下的每寸土地都有一段刻在生命基因里的故事。
渭河從隴中鳥鼠山蜿蜒而出,源頭處有大禹“治水導渭”的傳說;在隴東山區(qū)深切下行,途徑天水,伏羲、女媧相傳在此繁衍生息;最遠距今8000年的大地灣遺址,埋藏著中國最古老的農(nóng)耕印記。

離開甘肅,從山間峽口蓬勃而出,渭河攜帶的泥沙沖積為肥沃的關(guān)中平原。寶雞是炎帝故里、青銅器之鄉(xiāng),也是今天的工業(yè)重地;楊凌是曾經(jīng)農(nóng)耕文明發(fā)祥地,如今的農(nóng)科城;渭河再貫穿咸陽、西安緩緩而去,這里是十三朝古都,渭河看盡千年盛世繁華;她一路與秦嶺山脈相依,收容秦嶺北麓72峪奔騰河水,最后在潼關(guān)與黃河相遇。

這就是全長818公里的渭河,神明與先民同在此留下足跡,上古傳說與考古史實重疊,一路見證數(shù)千年的盛衰榮辱。渭河是生靈之河、文明之河、豐饒之河、生態(tài)之河,沒有人比她更懂古老的中國,沒有誰比她更懂今天的秦隴。
一路東去,孕育文明
錢穆先生說:“中國文化發(fā)生,精密言之,并不籍賴黃河自身,他所憑依的是黃河的各條支流。每一支流的那一個角落里,都是古代中國文化之搖籃地。”渭河正是這樣一條河流。

《山海經(jīng)》《尚書》,是上古筆墨蘸了河水,書寫最初的淳樸生靈;陶罐麥田,是農(nóng)耕的圖騰埋在沿岸的沃土;炎黃部落、周秦先民,沿著河水東去,踏出一個個輝煌的國度。歷史縱深延展,華夏文明最初的記憶被同一條河流串起,無論是神話傳說還是考古發(fā)掘,后世的目光朝同一個地方望去,在渭河邊找到了答案。
上古傳說?|?夸父、伏羲、大禹
《山海經(jīng)》里,渭河與黃河并稱河、渭,夸父逐日,飲干了黃河與渭河的水。《山海經(jīng)》還記載了渭河的源頭是“鳥鼠同穴山”,也就是今天定西渭源縣的鳥鼠山。《尚書·禹貢》中,記載了大禹劈山導渭的傳說。大禹鑿穿山脈讓渭水東流,惠澤兩岸。至今,從源頭到下游,都能聽到渭河另一個更加親切的名字:禹河。

渭河流至今天的甘肅天水一帶,留下了璀璨的伏羲文化。上古“三皇”之一的伏羲,帶領族人在此作八卦、結(jié)網(wǎng)罟、興嫁娶、造書契……渭河畔的卦臺山,是伏羲悟道之所。另一位人類始祖女媧,則誕生在另一條渭河支流,葫蘆河旁。傳說中女媧造人,用來和泥土的水,大概就是來自渭河。

再往東走,隨著渭河水流變寬,時代也逐步拉近?!秶Z·晉語》記載“黃帝以姬水成,炎帝以姜水成”,姜水是位于今天寶雞的渭河支流清姜河,因此寶雞被廣泛認為是人文始祖炎帝的故里。再往東,周人之祖后稷在渭河畔田地教先民稼穡,種植谷物。武功縣境內(nèi)今天還留有教稼臺,被譽為中國第一所農(nóng)學研究院所。

到咸陽、西安,上古神話與傳說隱匿了,渭河的潺潺流水在《詩經(jīng)》里傳唱。“涇以渭濁,湜湜其沚”(《詩經(jīng)·邶風·谷風》),這是“涇渭分明”最早的記載。“我送舅氏,曰至渭陽”,早在周代,渭河邊就飄來了隋唐盛行的臨橋別離之風。
科學考古?|?藍田、大地灣、半坡
渭河流域位于中國中部,地扼東西,兼跨南北。萬年以前,這里氣候濕潤,四季分明,黃土高原的沃土加上豐沛的河水,使這里具備得天獨厚的生存與農(nóng)耕優(yōu)勢?,F(xiàn)代考古發(fā)掘也印證著渭河如何哺育先民。

距今約70萬年到115萬年前,藍田猿人生活在渭河支流灞河附近,他們是西安最早的居民。20萬年前,大荔人在渭北平原東部繁衍生息。距今8000年前,甘肅秦安境內(nèi)渭河二級支流清水河旁,大地灣人最早開始種植黍作為糧食,開啟在河畔農(nóng)耕定居的生活。

到了距今6000多年前,渭河南岸浐灞三角洲地區(qū)迎來另一波居民,半坡人。他們已經(jīng)形成母系氏族并且可以建造村落,擁有更為成熟的農(nóng)業(yè)和漁獵,他們種植出最早的粟和油菜。從半坡陶器上發(fā)現(xiàn)的22種符號,很可能是原始文字的雛形。

從更大范圍來看,從大地灣到半坡,仰韶文化聚落沿渭河匯聚成星群,數(shù)千處遺址表明依靠精耕細作的先民人口爆發(fā)式增長。他們依河而居,種一畝田,養(yǎng)幾只雞和豬,從事制陶與紡織,這些場景現(xiàn)代人并不陌生。經(jīng)過渭河滋潤,華夏文明已呼之欲出。
一路東去,奠定盛世
周人從隴東平?jīng)觥c陽一帶發(fā)家,為了躲避戎狄的侵略,沿著涇河遷至秦嶺下、渭水畔的周原(今岐山、扶風一帶)落腳。滅商后,遷都豐、鎬二京。從那時起,一直到唐代,渭河流域是古人眼里的“宇宙中心”。

自周人八百年后,秦人從天水、禮縣一帶,順著渭河而下進入關(guān)中。從鳳翔的“汧渭之會”,再定都咸陽,一步步崛起。在戰(zhàn)國“名嘴”蘇秦的口中,我們聽到了最早的“天府”贊譽:
“秦四塞之國,被山帶渭,東有關(guān)河,西有漢中,南有巴蜀,北有代馬,此天府也?!?/strong>——《史記·蘇秦列傳》

關(guān)中所在的渭河平原,為何能成為最早的“天府之國”?
首先是沃土?!渡袝吩u價全國各地農(nóng)田時,把關(guān)中所在的雍州定為上上,居全國之冠,渭河裹挾沖積而來的黃土松軟肥沃,最適宜農(nóng)墾種植。

其次是水利,秦人在渭河流域修建水渠灌溉農(nóng)田,以鄭國渠為代表,引涇河入北洛河,灌溉農(nóng)田115萬畝,“疲秦之計”反成“強秦之策”,為統(tǒng)一中國奠定基礎;漢武帝時期修建的龍首渠,使四萬余公頃的鹽堿地得到灌溉,年產(chǎn)量增加十倍以上。

最后,有了渭河,城市就有了充足的供水。西漢長安城首創(chuàng)古代都城供水系統(tǒng),漢武帝開鑿昆明池練習水戰(zhàn),泛舟游玩,“昆明池水漢時功,武帝旌旗在眼中”。盛唐長安,這座當時世界上唯一人口百萬的大城市,得益于渭河和它的支流,才有“八水繞長安”盛景,維持這座國際都城的正常運轉(zhuǎn)。

渭河泱泱,來往行船絡繹不絕,是當時運糧商販的交通要道。盛唐時期的渭河多的是水陸碼頭,支流灞河上的廣運潭,舉行過最早的水運博覽會。詩人們在渭河邊相聚,在橋邊別離,留下一首首動人的詩歌:
渭城朝雨浥清塵,客舍青青柳色新。
——王維《渭城曲》

秦地有吳舟,千檣渭曲頭。
人當及照立,水徹故鄉(xiāng)流。
——李頻《東渭橋晚眺》

秋風吹渭水,落葉滿長安。
——賈島《憶江上吳處士》
無論是政治、經(jīng)濟還是文化,古代中國最輝煌的時代,也是渭河最輝煌的時代。
一路東去,哺育秦隴
自唐以后,中國的政治、經(jīng)濟中心向東遷移,隴東關(guān)中失落,渭河像是久經(jīng)滄桑的母親,懷抱著一代又一代秦隴的孩子。?

隨著氣候、環(huán)境變化,渭河水量驟減,僅靠從數(shù)百條小支流而來的雨水支撐,真正成了“渭河之水天上來”,她卻從未向兩岸吝惜過拼命匯聚的河水。?
民國時期渭惠渠、涇惠渠在鄭國渠基礎上修建,成為抗日穩(wěn)定的大后方,其富余的糧棉有力支援了抗戰(zhàn)。隴西的渭豐渠,讓萬畝旱地變成沃土;從?“渭源第一壩”峽口水庫,到寶雞峽引渭灌溉工程,渭河支撐起沿岸農(nóng)業(yè)、生活用水的“生命線”。截至二十世紀末,關(guān)中地區(qū)的灌溉工程,萬畝以上的灌區(qū)近110個,自西向東連成一片,成就了名副其實的“關(guān)中糧倉”。

除了農(nóng)業(yè),渭河還支撐起天水、寶雞成為新興的工業(yè)城市。有了水資源保障,產(chǎn)品制造就能從滿足基本衣食住行,擴展到航空航天、鐵路設備、醫(yī)藥化工、汽車等全方位領域。如今,寶雞更是成為國際知名、國內(nèi)領先的制造業(yè)基地。?

可近年來,渭河終究是“累了”。她的孩子,忘了愛護這位哺育萬年不息的母親。上世紀以來,渭河兩岸環(huán)境一度惡化,水量驟減,污染嚴重。“上游干了,中游臭了,下游淤滿了?!?/strong>就連“涇渭分明”這個著名的成語,也隨著時代變化出現(xiàn)截然不同的解釋。?

涇河是渭河最大的支流,也是黃河流域輸沙量最大的河流,所謂“涇水一石,其泥數(shù)斗”,因此在古代,長期是渭河清,涇河濁。李白就曾寫詩說:“渭水銀河清,橫天流不息。”可是,當渭河環(huán)境惡化、河水污染,涇河反倒顯得清澈了起來,因此“涇渭分明”一度呈“濁渭清涇”。
令人欣慰的是,新世紀以來,陜甘兩省都開始治理渭河。東莊水庫的修建,攔截從支流來的泥沙;“引漢濟渭”工程,莽莽秦嶺從根部洞穿并延伸近百公里,長江第一支流漢江慷慨為渭河接濟水源。

經(jīng)過兩省共同的河道疏浚、灘面平整、污染治理,渭河得以休憩。沿岸的生態(tài)建設讓大片濕地、森林重現(xiàn),咸陽湖、西安湖水波粼粼,“渭河百里畫廊”“十里蘆葦綠色長廊”里荷葦無邊,步步是景,有如白居易夸贊的?“渭水如鏡色,中有鯉與魴”。?今天的渭河,清與濁隨著季節(jié)和水量變化,“涇渭分明”的景觀也一直上演著。
她就像老陜手里缺不了的一碗湯,時而清淡,時而濃稠,“喝上了,就啥都有了?!?/strong>在與人類共同走過的數(shù)萬年時間里,渭河的經(jīng)歷像是一個循環(huán)。如今,她正回到最初的樣子。

秦隴大地有過興盛,有過衰落,渭河都看在眼里,默然流淌孜孜不息。她哭泣,沿岸同泣;她歡歌,秦隴同歌。渭河從上古神話里走來,孕育過周秦漢唐的繁華,現(xiàn)在,她依然是秦隴人心中不可替代的生身母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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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丨李亦
圖片編輯 |?王家樂
??《中國國家地理》黃河·黃土專輯,2017
渭河是一碗湯,秦嶺,2015
甘肅江河地理名錄,楊成有、劉進琪,2013
渭河文化,劉蒙之編著,20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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