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生等你(第十五章 聲聲慢 第十六章 西江月)
第十五章 聲聲慢
???? 一九一七年? 夏
? 自打那日仲甫先生邀我獨自陪他買點心,延年一連幾天看我的眼神兒都怪怪的,我知道他心里惦記著那晚發(fā)生的事,故意對他視而不見,又對那晚的事閉口不言,看他那欲言又止,好奇又死憋著的樣子,心里又好笑又暗爽。
喬年私下也偷偷來問我:“姐,我爸跟你說什么了?”他啃著一顆紅蘋果,笑嘻嘻的湊過來,壓低了聲音,“你放心,我不告訴我哥!”
“你們怎么這么好奇啊。”我合上手中的書,轉(zhuǎn)過身看著喬年。
“當(dāng)然好奇。”喬年對著小蘋果又咬了一口,嚼了兩下,眨巴眨巴眼睛,“你不知道,我爸剛回上海的第二天,特意找我哥問過你倆的事!”
“什么事?快告訴姐姐!”我立馬警覺,瞇起眼睛審視著喬年,心想著,竟還有意外收獲。
“你倆鴛鴦蝴蝶的事!”喬年嘟囔著。
“……”
喬年爽快的說出來,卻輪到我語塞了。
“所以我哥就特別想知道,我爸跟你說什么了!”喬年伸長了脖子看向外面,確認(rèn)延年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又故作神秘的悄聲道,“姐,你別理我哥,在我哥眼里,全世界就他不世俗!可我看啊,他一天天,世俗的事兒也沒少干!”
“小心你哥聽見,教訓(xùn)你一頓!”我紅了臉,筆畫了個噓的手勢,喬年這么一說,我也算弄明白了事情的來龍去脈。
“咳……”
身后響起陳延年的清咳聲,我和喬年趕緊各自坐好,假裝看書。
“說什么悄悄話呢!”陳延年繞到我倆對面,目光掃過,一臉嚴(yán)肅。
“沒什么,喬年說蘋果好吃!”我一臉無辜。
“是挺好吃的,哥你也吃!”喬年笑嘻嘻的,恰到好處的遞過去一個蘋果!
???? 延年知道我倆在搪塞他,氣的無處發(fā)泄,只能拿起書敲了敲桌子。
???? 天氣熱的很,整個人都懶洋洋的,我實在沒有興致做飯,去街邊買了三碗餛飩,簡單炒了盤雞蛋,湊合了事。
???? “延年、喬年吃飯了!”我端過餛飩,放在小桌上,高聲招呼兄弟倆。
???? 喬年還是少年心性,我也不知道這么多年他們流落上海到底受了多少苦,把這個弟弟弄的,一說吃的就兩眼冒光,像個小狼崽兒。
???? 我話還沒說完,他就噔噔噔的跑出來,抄起筷子,準(zhǔn)備開吃。
??? “你哥呢!”我從小廚房拿了瓶米醋,遞給喬年,往屋里望去。
“吃飯啦!”我又沖著屋里嚷了一嗓子,等待片刻,還是沒有回應(yīng)。
我轉(zhuǎn)頭看看喬年,不明就里。
喬年沖我噘噘嘴,又搖了搖頭。
生氣了?我心下納悶,怎么也沒想到延年生氣的點在哪兒,誰招惹他了?想到這,氣不打一出來,我將一把圍裙解開,摔到凳子上,把喬年嚇了個激靈!
“姐……”喬年站起來,呆呆的看著我。
“本小姐,不伺候了!”我翻了個白眼,拿起隨身的布口袋,轉(zhuǎn)身離去。
??? 離開亞東圖書館,我直奔經(jīng)正女校。因為劉明瑜的事,我下定決心要將新文化在女性當(dāng)中傳播到底,憑借父親的關(guān)系,經(jīng)正女校同意讓我每個星期二和星期四的下午,以讀書會的方式,共同學(xué)習(xí)《新青年》中的文章。
兩個小時的讀書會結(jié)束,時間還尚早,我沒有急著離開,而是坐在教學(xué)樓的連廊上發(fā)呆。操場上,女孩子們結(jié)伴經(jīng)過,每個人都笑意嫣然,目光里盡是無憂的快樂,她們漂亮,青春,有修養(yǎng),她們不關(guān)心時政,聚在一起討論的是時下最潮流的衣著搭配以及社會名流們的八卦。
我有些悵然,曾幾何時,我也是她們其中的一員啊??勺詮暮退嘧R,我的人生似乎在朝著另外一個我看不清終點的方向奔走。
震旦一直停課,我的閨蜜們,有的訂婚,有的遠赴美國。不知從何時起,她們離我的生活越來越遠,甚至逐漸在我的記憶中消散。不知從何時起,他開始占滿了我所有的生活,和他一起讀書,拉下自己高傲的臉面,在馬路邊吆喝叫賣,甚至為了他嘗試下廚,熬湯,做一切我從未做過的事。而這些事都是作為曾經(jīng)的我,無法想象的。
“姐,在我哥心里全世界只有他不世俗……”我回想著喬年的那句話,心中吶喊,“陳延年啊,你這個呆瓜,你真的相信這世界上有純潔友愛的男女之情嗎?”想到這,我似乎又看到了那個一身學(xué)生裝,滿臉堅毅,清冷如月輝青年。我有些凄然,“既然你是個呆瓜,那我只好陪你一起呆下去好了!”
我不知道自己胡思亂想了多久,坐在連廊上久了,屁股被咯的有些痛。站起身,走出經(jīng)正的校門,卻看見那個熟悉的身影出現(xiàn)在我面前。
“下課了!”延年看著我,神色帶著幾分歉然。
我冷眼瞧他一眼,一句話沒說,徑直往前走。
“柳眉!”他一把拉住我的胳膊,我停下腳步,回頭看他,一臉怒氣。
“別生氣了!”還沒等我開口發(fā)作,他搶白道,滿臉祈求的看著我。
看他這樣子,我的心已軟了一多半,可嘴上卻不想這么輕松就饒了他,我板著臉冷笑:“生氣?我配嗎?我大中午的辛苦給你做飯,叫了你好幾遍,都沒反應(yīng),我招誰惹誰了?!?/p>
“可是你的確生氣了?!标愌幽曜プ∥业脑挶抗庖婚W,輕輕松開我的手腕,唇角微揚,“你摔了圍裙就走了,喬年都被你驚到了,我也在這等了你一下午,向你負(fù)荊請罪?!毖幽昕粗?,頓了頓,笑道,“該消消氣了。”
被他這一頓狡辯,我一時語塞,竟不知道該如何反駁他。
“那你以后不許不吃飯!”我繼續(xù)板著臉看著他,可語氣實在強硬不起來了,“浪費糧食不說,對身體還不好!”
“聽你的!”延年溫言答應(yīng)。
我心里生出一股暖意,只覺得夏日的夕陽都變的格外可愛,帶著股甜甜的味道。
“延年,其實那天你爸爸……”我側(cè)頭看了眼身旁的延年,輕聲開口,“仲甫先生,問了我關(guān)于對未來的打算……”
“那你怎么說?”延年收起嘴角的笑意,面色瞬間變的有些凝重,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緊張。
“可能是我爸還不死心,找仲甫先生說了關(guān)于去美國的事。我跟你爸爸說,我暫時沒有留學(xué)的打算,我自己的路,自己走!”
“就這些?”陳延年深呼了口氣,神色也輕松了許多。
“就這些!”我坦誠的看著他,表示我并未有半點欺瞞,“我說陳延年,你怎么這么在意這件事??!”
“沒有??!”陳延年神色悠然。
“你到底緊張什么?”我不甘心,繼續(xù)追問。
“誰緊張了!”延年滿臉的不在乎,死命否認(rèn),過了半晌,見我還在笑吟吟的看著他,溫和的面容轉(zhuǎn)而平添了幾分倔強,“我只是不希望陳獨秀干涉我的事?!?/p>
“你的事?”我疑惑,心里又泛起一絲漣漪,暗自思忖,“我的事,是他的事?”
“他是你父親,他關(guān)心你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我藏下心事,順著他的話回答?/p>
“我不需要他的關(guān)心!”延年的語調(diào)低沉,面色也倏地冷峻起來。
“陳延年,不管怎么樣,他給了你生命,你們之間是無法割舍無法斬斷的血親。我不明白為什么你非要事事和他抬杠呢?”
“我沒有抬杠,陳獨秀那個人,有大義,卻虧了私德。不認(rèn)同就是不認(rèn)同,有什么好說的。”延年語調(diào)抬高,眼中也有了怒意。
“不認(rèn)同可以坐下來談,你呢!”我毫不示弱,迎上他的目光,“你對他視而不見,你太冷漠了,你知不知道這種冷漠,足以傷人!”
“柳眉,你家庭幸福,父母和睦,你不會明白我心里的感受!”陳延年的臉上已經(jīng)浮起一陣薄紅,他冷冷的看著我,眼角已有些泛紅。
我一怔,心中暗暗責(zé)備自己的莽撞與口不擇言。
我明白他心中的疙瘩:原本家境殷實,而父親卻投身革命,對家庭不管不顧,甚至還和自己妻子的妹妹私奔。家破人亡,他心里的痛,怕是沒人能夠體會。他那么倔強,寧可在外受苦,也不接受父親給的一分錢。而我這個外人,又有什么資格,站在道德的制高點上,冷眼旁觀的,打著勸說的名義指責(zé)他呢。
我望著陳延年單薄瘦削的背影,一瞬間心里涌上一股沖動,我好想抱住他,將他擁在我的懷里,去溫暖他那顆受傷的心。
可是,轉(zhuǎn)念想到他的‘六不’,又硬生生的用理智壓住了這份沖動,我只能歉然的笑笑,跟在他的身后……
第十六章 西江月
???? 一九二五年 上海
??? 雖說一月已不比三九天,可夜晚的上海還是冷的刺骨,一陣寒風(fēng)吹來,割的臉頰生疼,我下意識的將半張臉縮在了圍巾中,轉(zhuǎn)而看著陳延年。
他穿了一件灰藍色的西裝,外面套了件半舊的深灰大衣,脖子上還掛著一條圍巾,那圍巾或許因為戴的時間太久的緣故,已經(jīng)有些起球。
“你這條圍巾,只怕裝飾大于保暖吧,都磨薄了,換一條吧!”我含笑看著他,打趣道。
“不換!”陳延年拒絕的斬釘截鐵,“廣州那邊用不上,買了新的也是浪費錢?!彼nD了片刻,揚起嘴角,勾出一抹笑意,繼續(xù)道,“而且這條圍巾,還是你送的,我戴習(xí)慣了?!?/p>
“我送的?”我一臉驚詫,有些懵,過了半晌,轉(zhuǎn)頭又盯著那條圍巾仔仔細(xì)細(xì)的觀察了一番,才恍然大悟。這的確是我當(dāng)年親手織給他的,為了織這么一條圍巾,還纏著群嬸,廢了好大的勁兒。
“你可真愛惜我送你的東西!”我撇了撇嘴,揶揄道,“要不是你提醒,我都認(rèn)不出它本來的樣子了!”
“你送我不就是為了戴的嘛!我物盡其用你還不高興,難不成我還得供著?”陳延年笑著反問,一臉無辜。
我被他噎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能咬著嘴唇,干瞪眼。
“織的挺好的,所以才不舍的扔掉!”陳延年又輕聲補了一句。
???? 我心中微顫,立馬仰頭看向他,又驚又氣:“你早就知道是我織的?”
“是??!”他依舊掛著笑。
“合著你一直逗我玩!”我有些氣急,想起當(dāng)年我沉浸在以為騙過他的洋洋自得中,頓時想找個地縫鉆進去!
“我記得那時候看你得意的樣子,還挺有趣的?!毖幽昴樕想y得的浮現(xiàn)出孩子氣的笑。
我剛想“反擊”,只聽路口旁似有哀嚎聲傳來。
我和他對望了一眼,尋聲趕去。
路口圍了一堆人,我們并肩走近,只看見一位衣著破爛的女人跪在那里哭泣,而在她的身旁躺著一個孩子。
“求求你,救救我的孩子,求求你!”那女人看見我,像抓住救命的稻草,一把抓住我的裙擺,身體不住地顫抖。
我目光移向那躺在地上的孩子,看模樣,大概只有十歲,面色已經(jīng)發(fā)青,嘴角、鼻孔、耳朵都已經(jīng)滲出血水。
“快叫黃包車,我們送他去醫(yī)院?!蔽肄D(zhuǎn)身準(zhǔn)備叫車,卻被圍觀的一位工人打扮的男子攔住。
我疑惑的看著他,他只沖我搖搖頭。
“柳眉,不用叫車了!”陳延年輕聲將我喚回來。
我回過神,看著陳延年。只見他蹲在那孩子身邊,輕輕掀開他的衣衫。
那一瞬間,我的腦袋嗡了一下,只覺得臉麻麻的,渾身的汗毛都立了起來。
那孩子骨瘦如柴的身上赫然有數(shù)十條淤青的傷痕,胸骨向下凹著,好像已經(jīng)斷了。
陳延年的雙手也有些顫抖,他緩緩將孩子的衣衫蓋回,輕聲嘆道:“他是被人活活打死的。”
?? ??我心下凜然,這是我第一次這么近距離的看到一個生命的死亡,而且還是一個孩子,就這樣被人用殘忍的手段活生生的打死了。
???? 那女人依然不愿相信自己兒子已經(jīng)死亡的事實,只是不停的哭泣,不斷地乞求有人能夠救她的孩子。
我俯身試圖將孩子的母親從地上扶起:“這位大嫂,到底發(fā)生什么事了,我?guī)闳ゾ炀郑蹅儓蟀?!?/p>
“沒用的,沒用的……”女人哭泣著,聲音尖利而嘶啞,“他是被日本人用鐵棍打成這個樣子的。”
“日本人?”我下意識的看向離這不遠的日本棉紗廠。
“這位小姐,你走吧,她的事你管不了!”那個之前攔住我的工人嘆道,“這孩子是內(nèi)外棉紗廠的童工,他是讓日本人活活打死在推紗間的,那些日本人打死了人,就像丟棄垃圾一樣,把尸體仍在大街上。這樣的世道,您覺得那些高高在上的官老爺們能為了我們這些窮苦人去得罪日本人嗎?”
他的話,字字扎在我的心底。是啊,那些爭權(quán)奪利的政客們,披著文明外衣做著最骯臟無恥的勾當(dāng),會為了這些如螻蟻一般的庶民,與日本人作對嗎。
柳眉,你忘了五四運動學(xué)生們流過的血了嗎?忘了仲甫先生和守常先生當(dāng)年的吶喊了嗎?在美國四年的太平歲月,竟讓你天真到如此境地嗎?
“我們幫大嫂把這孩子的后事好好料理了吧?!毖幽曛逼鹕?,走到我身邊。
我點點頭,看著孩子已經(jīng)冰冷的尸身,心中已有了主意。
我再一次扶起孩子的母親:“大嫂,您家在哪兒,我們幫你送孩子回家!”
???? 陳延年抱起孩子,和大嫂走在前面,我跟在后面,快到弄堂口時,我到路口的電話亭,撥下一串電話號碼……
???? 走進里弄,狹窄的過道聚滿了人,努力從擁擠的人群中穿過,來到低矮的小屋中。
???? 那孩子就這樣安靜的躺在床上,他不會再醒過來了,或許離開這艱難的世道,不再遭受冷眼,毒打,對他來說算是一種解脫。
我幽幽的開口:“只希望他來生可以無憂無慮,不再為生計奔波,可以作為一個‘人’,堂堂正正有尊嚴(yán)的活著。”
“來生?”陳延年冷笑,堅毅的面龐在昏黃燈光的映襯下愈發(fā)深邃,“若都寄托于來生,那我們的國家還有什么救,還有什么希望?”
我有些慚愧,卻也理解他。
年少起,他便立志改變國家現(xiàn)狀,自從他與無政府主義決裂,信奉馬克思主義,成為一名真真正正的革命者,對他來說,就是要打破這舊世界的鐵牢籠,建立他理想中沒有壓迫沒有疾苦的新國度。而我這種消極言論,換來的必然是他的嗤之以鼻。
我無力辯白,只有沉默。
“柳眉!”門外傳來一聲呼喊。
“崔浩,在這!”我聽的出是他的聲音,回聲應(yīng)道。
“柳眉,你一個電話,我就趕過來了!”崔浩走進小屋,他的目光掠過那躺在床上的男孩兒,轉(zhuǎn)而停留在陳延年的身上。
陳延年站起身,和崔浩點頭算是打招呼。
“按照你的吩咐,棺木以及安葬的事兒我已經(jīng)安排好了?!?/p>
“辛苦了!”我輕聲道謝,隨即吩咐道,“崔浩,如果可以的話,你去外面招呼一下,讓圍觀的人都散了吧?!?/p>
“延年,我剛剛打了電話叫我在哥倫比亞大學(xué)新聞學(xué)的同學(xué)周敬飛過來,他現(xiàn)在是《民國日報》的編輯,我想這次的事件他可以幫忙!”我平靜的看著陳延年,“我不知道你會對這次的事情有怎樣的安排與打算,可我心里的打算,要老老實實的告訴你。”我緩緩走近他,迎上他深沉如水的目光,深吸了一口氣,靠近他的耳邊輕聲道,“我要將這次的事件擴大化,曝光日本人壓榨工人的惡行,進而利用輿論,和日本人‘宣戰(zhàn)’。”
話說完,我靜靜地站在那里看著他,等待著他的回應(yīng)。
在這樣的時刻,面對一個失去孩子的母親的傷痛,我所要做的不僅僅是同情,我必須抓住這次千載難逢的機會,運用手段,打壓日本工廠,進而擴大柳氏的生意。我不知道此時陳延年的心里在想什么,會不會看不起我這滿心的商人算計。
他只是看著我,濃墨般的眉頭微微凝著,沒有做聲,在他審視的目光下,我越發(fā)的不自在,避開了他的目光,看向別處。
過的良久,他才開口:“無論你的盤算如何,短期來看,我們有著一致的目標(biāo)。既決定了,便放手做吧!”
“你去哪兒?”我見他起身離開,心有些慌亂,急忙叫住他。
“我去找顧正紅,有些事情?!?/p>
對于他要做的事情,我心下了然,沒有再說什么,就這樣目送他離去。
周敬飛到來后,我和他簡單說了情況,他明白我的意思,拍了照片后便尋找今日在工廠中的目擊者進行采訪。
待我同崔浩將這孩子的后事安排妥當(dāng),已是凌晨三點。 ????????????????????????????
“柳眉,我送你回家吧!”崔浩看了眼手表。
“不用了,我還有別的事,你先回吧!”我心里放不下陳延年,打定主意去顧正紅那你找他,便拒絕了崔浩。
崔浩別有深意的看了我一眼,微微一笑:“那你注意安全!”?????????
我來到顧正紅家,陳延年住的那間屋子燈還亮著。
我放輕腳步,看見屋門虛掩著,輕輕推開門走進去。陳延年坐在小凳上,伏在床邊睡著了。床上放著他尚未完成的文稿。
我不自覺的瞄了一眼,隱約看見里面的內(nèi)容是關(guān)于工人建立糾察隊等內(nèi)容,便不再多看。目光掃過,發(fā)現(xiàn)在最底下的文稿上,還有個“林木”的署名。
還記得在上海的時候,延年曾以“人”字作為筆名在《進化》雜志上發(fā)表過分析無政府主義與互助論的文章,他速寫極好,親自為設(shè)計了雜志封面,只可惜《進化》雜志只發(fā)刊了三期便被政府查封,后來又因為我們再次北上,便與黃凌霜斷了聯(lián)絡(luò)。
我起身拿起衣架上的大衣,那條已經(jīng)破舊的灰色毛線圍巾也安靜地掛在衣架上。我愣了良久,鼻子微酸,回身將大衣輕輕地披在延年的身上。
一九一七年 十二月
不到兩年的時間,《新青年》已成為了全國最有影響力的雜志之一,隨著發(fā)行量的激增,我和延年兄弟每天都忙的不亦樂乎。
這天,汪孟鄒伯伯很激動的告訴我們,吳稚暉同蔡元培先生在北京創(chuàng)辦了法文進修館,建議延年兄弟轉(zhuǎn)去北京學(xué)習(xí)。一來北京是全國思想潮流交匯之地,去那里可以增長見聞,得到歷練;二來也是仲甫先生的一番苦心。
我在一旁假裝著自己專心致志的包書皮,對汪伯伯和延年的對話漠不關(guān)心,可這心里卻早已思緒萬千。
“行,我們?nèi)?。”延年的話語一出,我有些慌神,微微側(cè)頭看向他,原本手中的動作也停滯了一下。
他要去北京了……我的心像是被抽了一下,呆愣在那里。他要去北京了……我該怎么辦?
“太好了,哥,我們可以去北京了?!?/p>
看著喬年那一臉的雀躍,我有些酸澀,悄悄轉(zhuǎn)身走進堂屋,繼續(xù)幫忙干活。
“柳眉?!倍享懫鹧幽甑暮魡?。
我的心微微一動,起身將一摞雜志抱在懷里,走出了堂屋。
“你怎么辦?”延年追問道。
他的聲音很輕,輕的像是在我耳邊細(xì)語。
我有些惆悵,我該怎么辦?就在剛剛,我在內(nèi)心已經(jīng)反反復(fù)復(fù)無數(shù)次問過自己該怎么辦?
我當(dāng)然想一直跟著他,一直在他身邊??墒牵业母改笗饝?yīng)嗎?
我并不確定。
我不敢看他的眼睛,“我當(dāng)然想跟著你們一塊兒去北京?!蔽翌D了頓,繼續(xù)向庭院走去,低聲道,“可我還要跟我家里商量一下。”
我是做了完全的準(zhǔn)備去和母親商量和延年去北京的事兒,在和她正式開口前,我心里已經(jīng)想了一萬個可以說服母親的理由。
“你是不是和陳延年談了時髦的戀愛了?”
“陳延年是不談戀愛的,他是個苦行僧,他制定了一個‘六不’的原則,還貼在床頭,讓大家監(jiān)督他呢。”我滿臉歡喜的向母親介紹陳延年的事情,就像是推薦一本好書、一部精彩的電影,恨不得母親也能像我一樣欣賞他,喜歡他。
“人家男孩子床頭貼著什么,你怎么曉得?!蹦赣H皺著眉頭,一臉審視的看著我。
“我聽同學(xué)們說的呀?!蔽冶牬箅p眼,極力掩飾自己的慌張,“媽,你就讓我去吧?!蔽依L了語調(diào),使出了撒嬌的本事,自小到大,對待母親,我這一招一直是百試百靈的。
“囡囡,不是媽媽不讓你去,你說你一個女孩子,就這么不清不楚的跟著他去,這算怎么回事兒?而且,你爸爸也不會同意的?!?/p>
“我們是志同道合的同學(xué)啊,媽……”我再次開口懇求。
母親還想繼續(xù)反對,卻不料父親笑著走進客廳,表示他同意跟著陳延年一起北上。
我有些意外,而這意外隨即又化為興奮與喜悅,讓我恨不得立刻沖出家門,立馬告訴陳延年這個好消息。
“媽媽,您放心,我會好好照顧自己的,也會好好追尋我的理想的?!?/p>
“理想,我看你的理想就是陳延年吧?!蹦赣H搖搖頭,一臉無奈。
我不再理會爸媽,蹦蹦跳跳的離開家,直奔南京路。
我買了灰色毛線,哼著歌兒,滿心歡喜的回家。央求群嬸教我織圍巾。這是我心中早就醞釀好的事,當(dāng)時想著若是自己去不成北京,這條圍巾送給延年,算是留個念想。聽說那里的冬天干冷干冷的,風(fēng)也很大,這羊毛圍巾正合用。
從下午就開始坐在屋里織,一直織到了后半夜,這條圍巾才算織成。
第二天,我打著哈欠,頂著濃重的黑眼圈來到學(xué)校。
可能是昨天熬的實在太晚了,上午強撐著聽完了課,到了吃午飯時,整個人都是懵的,飯也不想吃,趴在桌子上,就想睡覺。
“柳眉,吃飯了?!毖幽暝谖疑磉?,輕喚道。
我懶洋洋的抬起頭,眼睛微閉,一臉的生無可戀:“我困著呢,你們?nèi)コ园?!?/p>
“不吃飯怎么成,想吃什么,我給你帶!”
“隨便吧!”我又趴回到了桌子上,向陳延年擺擺手。
也不知睡了多久,只覺得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睡好了沒,給你買飯回來了,趕緊吃吧!”
我坐起身,覺得中午瞇了這么一會兒,恢復(fù)了些精神,可身上還是乏的很。
我接過延年遞給我筷子,一邊哈欠,一邊打開飯盒。
“冬筍炒肉??!”我看著延年,笑容忍不住漾在臉上,心里滿是感動。
延年過的一向儉樸,平時吃飯也就是大餅、饅頭,頂多再加個炒青菜,竟然給我買了我最愛吃的菜。
??? “柳眉!”陳延年敲了敲桌子。
我嚇了一跳,回過神兒來:“干嘛呀!”
? “你聽見我說話了嗎?”陳延年一臉無奈的看著我,“你這是怎么了,一點精神都沒有?!?/p>
??? 我低著頭,心想現(xiàn)在還不能把圍巾送給他,有氣無力的往嘴里夾了口菜,低聲道:“沒什么?!?/p>
“其實……柳眉,即使你去不了北京,也別難過!”
“你什么意思?”我猛地抬起頭,看著陳延年。
他眉目低垂,雙手不停地揉搓著衣角。
“我是說,其實你留在上海也挺好的……女孩子,還是留在父母身邊好一些。”
看他那目光閃爍的樣子,我心里氣的夠嗆,想著自己好不容易說通母親讓我跟他去北京,又熬了一晚上給他織圍巾,他竟然說我留在上海也挺好的。
啪的一聲,我將筷子摔在桌子上,怒視著他。
“是啊,我留在上海也挺好的?!闭f罷,從包里將那條織好的圍巾摔到他的身上。
“我去不了北京了,這個是給你買的,你好自為之!”
“姐姐,這是什么?”恰巧在這時,喬年走了進來,看著延年手上的圍巾,一臉好奇,“我怎么沒有啊?!?/p>
我一愣,看著喬年無辜又略微委屈的面龐,這才想起來,自己當(dāng)時就想著延年了,可把這弟弟給忘的一干二凈了。
我有些歉然:“喬年,走,姐姐帶你買更好的去?!闭f罷,站起身,一把拉住喬年走出教室。
“眉姐姐,你和我哥吵架了嗎?”喬年跟著我出門,一臉不明就里。
“誰跟他吵架了?!蔽覜]好氣的回道。
“眉姐姐,你到底跟不跟我們?nèi)ケ本┌??”喬年繼續(xù)追問。
“我去不去又能怎么樣?!蔽覛夤墓牡目粗鴨棠?,“你哥說了,我在上海挺好的?!?/p>
“你別搭理我哥。”喬年咧著嘴笑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那個脾氣,他那么說就是怕你不去呢?”
“真的?”我半信半疑。
“當(dāng)然是真的!”喬年立馬接話,“他昨天一晚上都翻來覆去的,而且我還留意到昨天在汪伯伯那,你說回家問父母的意見的時候,他看了你好久,那眼神兒,全是舍不得?!眴棠晷ξ目粗摇?/p>
我眼睛看向別處,心里卻喜滋滋的。
“姐,你今天迷迷糊糊的,我都發(fā)現(xiàn)你不對勁兒了?!眴棠耆粲兴嫉目粗?,“你昨天回家后到底干嘛了,弄得今天沒精打采的,是不是花了一晚上的功夫,才讓柳叔叔同意你去北京呀?!?/p>
我被喬年說中心事,只覺得老大的不好意思,但又不想便宜了陳延年,讓他知道我可以去北京的事兒。趕緊拉住喬年:“替姐姐保密?!?/p>
喬年眨了眨眼睛,臉上笑開了花,急忙點頭答應(yīng)。
“放心吧,姐,我每天看我哥輾轉(zhuǎn)反側(cè)的樣子,也挺有意思的?!?/p>
我?guī)е鴨棠耆ソ稚腺I了棉衣等御寒的衣物以及火車上所用必需品,興匆匆的回到宿舍。
延年并沒有在宿舍,估計是窩在圖書館看書去了。我陪著喬年整理行李,這時延年也回來了。
“去圖書館了?”我看了眼延年,將喬年的衣物疊好,逐一放到行李箱中,漫不經(jīng)心的問道。
“嗯?!毖幽曜哌M宿舍,將書放到書桌上,走到我身邊。
我不理會他,繼續(xù)幫喬年整理行李。
延年亦有些不自在,輕輕咳嗽了兩聲。我轉(zhuǎn)頭看著他那欲言又止的樣子,不禁覺得好笑,強忍住臉上的笑意,淡淡的道:“我和喬年去街上買了御寒的冬衣,這大冬天的,火車上估計也不好過,我準(zhǔn)備了手爐,你們在路上用。干糧我也備齊了,可別把我們喬年弟弟餓著?!?/p>
延年沒有說話,只是靜靜地坐在那里,聽著我的絮絮叨叨。
“柳眉!”陳延年沉默了良久,輕聲喚道。
“陳延年。你去了北京,記得幫我留意有沒有帶音樂盒的懷表,我中意很久了,今天跑了一趟南京路也沒看到。”
“好!”陳延年輕輕點頭算是答應(yīng)了我的請求。
我有些意外,之前和他提過懷表的事,總會被他訓(xùn)斥玩物喪志,今天他竟然就這樣答應(yīng)我了。
“陳延年,你到底想不想讓我跟你去北京?”我暗罵自己沉不住氣,可看他那期期艾艾、垂頭喪氣的樣子,實在是忍不住,問出了口。
延年愣了愣,目光看著遠處,過了半晌,深吸了一口氣,收回目光,望著我,認(rèn)真道:“當(dāng)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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