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前寫的小說《白衣誓》連載(13-16章)
前情提要?

第十三章 空山夕照
話說朱白衣駕著靈鶴,被力牧一路吹向彼岸,楊夢寰卻失足落下深淵。朱白衣在狂飆之中騰挪不得,隨風(fēng)逐影,噙淚難言。半個時辰后,力牧聲音又響徹天際:“此去碧落,便是彼岸世里人、界中魂,此岸諸般,爾勿掛懷,惟有楊夢寰矣……哈哈哈!”說罷萬里彩云,仿佛廣袖飄飄,渾天一舞,白衣便昏睡過去……
醒來時,她發(fā)現(xiàn)自己躺在一片光禿的山崖上,似曾相識,細細思之,像是應(yīng)州戰(zhàn)役那片斷崖?但四圍景致,凋落成泥,此心如物,慘慘戚戚。白衣想喊夢寰,這兩個字卻喊不出口,她明知夢寰已下黃泉,若聲聲呼喚,卻止余空谷回音,豈非心潰如堤?然而咽喉若堰,心曲東流,堵在那里久久,半晌,鮮血一渦,噴紅了身旁芳草。
朱白衣何等心性,萬念俱灰之中,仍強挺理智,心想此地險惡,宜速作男裝。夢寰墜入深淵時,扯去了頭巾,于是她襟上輕縷,卸下一片,扎在秀發(fā)上。剛要起身,忽感腳下劇疼,才知道跌下來扭傷了。白衣無奈,轉(zhuǎn)身要尋靈鶴,靈鶴卻蜷在那里,瑟瑟發(fā)抖。白衣暗驚,以手撐地,幾步挪去,發(fā)現(xiàn)白鶴長喙,銜著一條青花死蛇,曲項流血不止。白衣便知,這毒蛇趁她不備偷襲,靈鶴死拼,卻兩敗俱傷。白衣又看了看那蛇的花環(huán),便想起在蘭花苑讀過的五毒秘譜,此蛇乃凡間奇毒,雖靈鶴玄玉,亦難克之。
朱白衣顧不得忘情針毒還未散盡,便在懷里找五色神蛛,要為玄玉驅(qū)毒。摸了幾把沒見,四下打量,才發(fā)現(xiàn)跌下來時,神蛛已蕩出二尺遠,尚在那石碓上攀爬。白衣憐惜地笑笑,伸手去拿,卻被一個毛茸茸的巨影亙在中間。她意識到了什么,凝神運氣,手作搏形,緩緩抬頭,果然是一頭老熊,站成“人”字,迎了她的冷眼,頓時舉掌狂嘯。白衣只聽得崖下松濤,沙沙澎湃,卻腳不能動,心里一沉,兇多吉少。說時遲那時快,這熊血盆垂涎,笨拙兩步,踏到白衣身側(cè),猛地坐了下去!
常言道,山林三霸,老虎、野豬、狗熊,老虎一撲一掀一剪,野豬一沖一踩一拱,雖是絕殺,卻都不比這狗熊三絕:一坐,一掌,一咬。坐如百山,掌如千閘,咬如萬鋸,曾讓多少老虎野豬聞風(fēng)喪膽。今番這一坐,朱白衣頓覺劈頭黑幕,心下咕咚,只得閉目受死。
忽聽得一聲嚎叫,眼前乍亮,見那老熊已砸出七八尺遠。白衣大惑,又聽得一聲暴喝:“爺爺在此,黑瞎子放馬過來!”見一彪悍獵戶,手無寸鐵,只攥著兩個砣兒,一步一步邁來。那老熊狂怒起來,嗷嗚一吼,站成“大”字,奔那獵戶撲去。獵戶躲也不躲,站好馬步樁,地對空就是一拳,老熊一聲悶響,又砸出三尺遠,獵戶竟只退了兩步。朱白衣不禁一贊:“好神力!”這獵戶卻充耳不聞,一聲怒喝,向那老熊撲去。老熊剛剛爬起,被那獵戶又扼在石堆上,鐵掌亂舞,走石飛沙,卻碰不到獵戶。獵戶拿出搏命的勁,一拳、兩拳、三拳……拳若電光,聲似雷霆,向那老熊頭上一股腦砸去。老熊狂吼,漸漸變成了哀號,六七十拳下去后,七竅流血,竟成一攤死熊了!
獵戶長嘆一聲,自言自語道:“又少了位英雄好漢?!北闩牧伺纳砩蠅m土,笑著走來,扶起朱白衣,“這位公子受驚了,老熊已命喪我手,待會兒熊皮剝下,送給公子壓驚御寒!”說罷也不看朱白衣,仰天哈哈大笑,手撫虬髯,甚是豪情。
朱白衣艱難站起,拱手道:“大俠手格熊羆,義薄云天,實在令朱白衣佩服至極!救命之恩,銘刻肺腑,愿來日相報!敢問大俠尊姓大名?”獵戶收起笑容,寒光逼視,見朱白衣勉強迎住,便輕輕一笑,道:“公子稱在下虬髯客便是,恩不必言!”“虬髯客?”朱白衣突然想起少時讀唐人傳奇《虬髯客傳》,莫非就是此人?此地莫非是……還沒想下去,腳下又是一疼,趔趄倒地,原來腳上扭傷,方才驚險,竟給忘了。
虬髯客見白衣有傷,話也不說,徑直上前捏住朱白衣的腳踝。白衣駭異,趕忙抵抗,卻被虬髯客連點三穴,動彈不得。白衣漲紅了臉,被虬髯客把那羅襪一扯,衿角一掀,露出新月一雙、白藕兩段。朱白衣何曾被這樣輕薄?轉(zhuǎn)羞為怒,冷冷道:“請大俠自重。”虬髯客眼里閃過一絲促狹,把玩著白衣腳踝問道:“足底生香,公子是江左世家吧?”朱白衣眸光冽冽,心想這虬髯客洞察非凡,便順著自己的公主身份,以太祖朱元璋出身答道:“濠州人士?!彬镑卓忘c點頭,寒眸一掃,似是冬風(fēng)乂過、蒿草低伏,朱白衣竟也躲了眼去,又故作抬頭,倔強地迎看。虬髯客微微一笑,五指如鉗,掐住白衣足三里,順勢向腳踝一抹,又是一拔,朱白衣頓覺脛骨欲斷,咬牙不做聲,被虬髯客這樣幾個來回,突然收手。虬髯客呵呵笑道:“公子可起身試試?!边?,朱白衣覺得絲毫不疼了,立行自如。
“大俠妙手,方才多有誤解,還請包涵?!敝彀滓?lián)u扇一禮,轉(zhuǎn)陰為晴?!肮?,朱公子客氣!公子從何來,欲往何去?在下今也有閑,做了這熊皮,便和公子同路下山!”虬髯客大笑。白衣看暮色沉沉,便道:“天色已晚,也不敢勞煩大俠護送,請大俠告知何方人士,白衣他日,必登門造訪?!薄昂伲因镑卓鸵蕴鞛楸?,以地為褥,哪里不是我家,哪里我又去不得?”虬髯客昂首答道。話雖粗狂,卻又透著幾分大氣,朱白衣頗生好感,又想知曉當(dāng)下是哪朝哪代,便試探著問:“大俠胸懷四海,敢問當(dāng)今天下,誰主沉?。俊?/p>
虬髯客聽得這話,卻面色凝重,緩緩幾步,踱至崖口,反手叉腰,望向那西山落日,半晌道:“秦失其鹿,天下共逐之,隋失其鼎,天下同問之。可憐江山數(shù)易,百姓卻流離失所,自驪山烽火、犬戎滅周以降,五百年亂,終由漢高祖撥亂反正,漢文帝海晏河清,漢武帝恢拓宇內(nèi),贏得萬世瀟灑!”說罷一唏噓,“而自永嘉南渡、五胡亂華以來,又有四百載板蕩支離,今番李代楊興,卻戰(zhàn)亂未息,內(nèi)有老弱溝壑,外有強虜壓境,魏晉之變,竟無一日蕩平!天無漢高,地?zé)o漢文,日月無漢武,我虬髯客欲奮六朝之余烈,當(dāng)今天下,誰與吾隨?”言及此,虬髯客鐵臂展翼,指天長嘯,聲聲迭起,涌向那夕下蒼鷹,又蕩回這腳下空谷,“當(dāng)今天下,誰與吾隨!當(dāng)今天下,誰與吾隨?!”
朱白衣知曉了:無疑,她身處的“碧落”,正是和楊夢寰千山永隔之地——隋末唐初。

第十四章 鯨鯢欃槍
“朱公子,”朱白衣沉思之中,不覺虬髯客已到身旁,未及回答,又聽他道,“唐主李淵,太子建成,在我虬髯客看來,皆插標(biāo)賣首爾。我所以隱忍,是聽說李唐二公子,乃獨步千古之英雄,可惜受朝中排擠,英雄無用武之地。”白衣聽后,心下微微一震,好熟悉的名字,自小趙海萍教自己熟讀史書,當(dāng)下卻想不起了,不知為何?忽地又想起力牧的話,“此岸諸般,爾勿掛懷”,莫非來了此地,剛知曉是唐朝初年,便記不得此地人事?還未細想,又聽虬髯客說:“那李唐二公子,近日開了弘文館,延攬?zhí)煜缕娌?。我看朱公子英風(fēng)過人,必有大才,以我之見,不如同去天策府一試。若那李二果真名不虛傳,則社稷幸甚,若盛名難副,我等再謀出路。公子看如何?”朱白衣想不起究竟,覺得這樣也好,便道:“愿與大俠擇日同去,只是眼下,這白鶴中了蛇毒,須細細護理?!彬镑卓鸵恍?,立刻將那大白鶴扛在肩上,闊步下山。白衣見狀,搖頭笑了笑,也一同下山。
二人到一驛店,進了房,虬髯客道:“公子睡床便是,我夢里蠻橫,就不和公子擠了?!闭f罷將那熊皮一摔,鋪在地上呼呼睡去。朱白衣忍俊不禁,覺得此人有趣,就不喚醒。自個用了晚飯,便把五色神蛛取出來,給靈鶴玄玉吮毒。白衣也靜心打坐,調(diào)理心脈。過了三個時辰,感到臉上絨絨,原是那靈鶴康復(fù)了,歡快地蹭著主人。白衣囅然,將那靈鶴摟入懷里,愛憐地撫摸著。忽聽一個欠身,連著五個噴嚏,原來虬髯客醒了?!膀镑状髠b,睡了三個時辰,飯還沒吃呢?!敝彀滓聠柕??!安怀岳玻献哟蛐苤?,剛吞了一頭野豬,現(xiàn)在肚子還脹得很?!彬镑卓驼f完又是一嗝。朱白衣哂道:“大俠性情中人,腹中又有波瀾,實乃英雄。該走了,去見見你說那英雄。”“好嘞!”虬髯客便去扛白鶴,白鶴見了撲騰起來,鉆入五宵?!斑@小東西好得真快啊,哈哈哈!”虬髯客仰天望去,又是一陣開懷,便備了兩匹馬,和朱白衣騎向天策府去,一路上暢談天文地理,互相傾慕不已。
隋唐初年,廣修驛道運河,雖多未疏浚,但自吳王夫差起,歷朝舊段,亦未中斷,馬也跑得飛快,很快到了天策府??陕飞锨Ю餆o雞鳴,萬徑人蹤滅,加之陰霾淫雨,二人頗感蒼涼?!八暮0俎瘢h道而來,杜如晦在此恭迎,二位請?!遍T前此人,干練簡潔,將虬髯、白衣迎入。又見府門兩側(cè),立著兩個門神,左邊一人,腰挎雙锏,器宇恢弘,右邊一人,手持單鞭,黑炭豪莽,同聲道:“請遞門帖?!彬镑卓筒痪o不慢,懷里掏出兩帖道:“虬髯客,朱白衣,感天策府求賢之誠,特來相會。雙锏打出唐世界,單鞭撐起李乾坤,二位必是秦叔寶、尉遲敬德了?!蹦呛谔抗笮Γ骸安诲e,我便是尉遲敬德,他便是秦叔寶,虬髯客真是好眼力!”秦叔寶锏不離手,向二人微微拱手道:“秦王求賢若渴,祝二位飛黃騰達。”二人還禮,便步入花園石亭,看座斟茶,靜候秦王。
“虬髯大俠,朱公子,二位久等了!”不待須臾,聽得清爽一聲,朱白衣回頭看去,見細雨之中,一襲青衫,軒昂而來。近了再看,面如美玉,目若東旭,笑吟吟望了望自己,又沉穩(wěn)地俯掃左右前方,眸光如貫白虹。朱白衣見了此人,不禁多看幾眼,再看虬髯客,如此豪俠,卻已怔在那里,輕聲自語道:“罷了,罷了,中土已非我土……”那青衫公子長揖而坐,神氣清揚,朗聲道:“在下李世民,志與天下英雄共創(chuàng)太平。兩位前來,世民榮幸,敢請虬髯大俠、朱公子切切教我。”邊說,邊給虬髯、白衣剝水果。“早聞秦王太原起兵,唐朝江山,大半由秦王打下。我虬髯客自謂韜略無雙,從不奉迎何人,然觀秦王用兵,水原敗薛舉,晉陽殲武周,虎牢擒兩王,河北定黑闥,每每以一破十,神鬼難測。古今用兵,能與秦王一較長短者,我看只有姜尚、孫武、韓信幾人吧?!闭f罷撫髯沉吟,細細打量秦王,也不過二十四五年紀(jì)。
秦王淡然道:“大俠過譽了。兵鋒擾攘,就算十個姜尚、孫武、韓信,于百姓何益?何能濟世安民?世民看來,些年殺伐,都稱不上功德。唯有日后北伐突厥,重光西域,雪恥酬百王,除兇報千古,才不枉大丈夫之舉?!闭f到此,李世民一改雍容,眼傳銳氣,聲如軍令。虬髯客有些激動,舉杯道:“秦王壯志凌云,可喜!虬髯客以茶代酒,敬秦王!”卻被秦王輕輕按住,粲然道:“虬髯大俠,既來此地,便是世民的老師,離了此地,也是世民的兄弟。師生兄弟之間,就不要喊什么秦王了,叫我世民便好。世民以茶代酒,敬虬髯兄、朱兄!”說罷一飲。虬髯客大笑,道:“茶不盡興,怎比杜康?大醉三百杯如何?”世民輕舉右手,示道:“明日再與兩位同醉,現(xiàn)有緊急軍情。待世民進宮面見陛下,再與二兄回敘。”虬髯客大駭,瞧這李二郎氣定神閑,絲毫看不出軍情緊急,難道一切已在他掌控之中?更覺此人襟懷宏闊,自愧不如,忙問:“是何軍情?”
“突厥大小兩可汗,舉國披堅執(zhí)銳,入寇原州,鐵蹄逼近長安?!笔烂窳攘葞渍Z,便說盡了軍情的嚴(yán)峻,又道,“這樣還罷了,但陛下決定遷都,避其鋒芒,此舉萬萬不可,我必須去扭轉(zhuǎn)。這里我已吩咐好食宿,請二位兄長稍安勿躁,半日之后,世民再來聆教?!闭f罷起身拱手,青衫踏颯如流星,消失在雨中。朱白衣一直沒吭聲,她驚異于此人的風(fēng)采、儀容、亢爽、謀略、心機、沉勇……不僅在她蘭黛公主之時,朝野未見,就連虬髯客和他比起來,也是相形見絀,而昆侖派、天龍幫、幽靈迷宮蕓蕓,比起此人,更是尺霧障天、寸云點日了。朱白衣凝望著李世民遠去的背影,不知為何想起了楊夢寰。是啊,夢寰,你在哪里呢?
卻說楊夢寰跌落黃泉,遇著一隊辮子馬褂,被槍擊倒地,剃發(fā)易服。又見了前方剮刑,聽得幾句口號,正在琢磨,忽聞前面那兵厲聲道:“此前明余孽,竟敢身著華夏衣冠,已犯下死罪,不如剁了!”“好,老子這幾天受氣,干脆把這廝砍了!”后面那兵也粗聲叫道。于是雙刀并舉,正要砍下,聽得一聲“住手”,兩兵抬頭看去,忙丟了刀,撲通跪在地上,磕頭如搗蒜:“不知李中堂到此,恕小人罪!”
楊夢寰掙扎站起,見前方落轎,走出一位老者,前額光禿,豚尾腦后,白須過膝,蟒袍排扣,兩只三角眼吊在額頭皺紋下,像亂草里的蝮蛇,見了楊夢寰,這眼神又慈祥起來。“還不跪下,給中堂大人叩頭!”前面那兵喝道,刀把子猛擊夢寰腿窩?!澳氵@小子活得不耐煩了?這就是李鴻章李中堂大人,趕快跪下……”后面那兵悄悄說道。楊夢寰被這一擊,又單膝跪地,卻上身直立,看著李鴻章。
“年輕人,起來吧?!崩铠櫿侣砸粩[手,吩咐下人,“你們把這后生接到我書房去,好生招待,我一會兒回來?!闭f罷又上轎,顫巍巍打眼前過去。夢寰想不通,卻見那兩個兵笑得眼睛瞇成一條縫,自己打耳光道:“爺,爺恕罪,我有眼不識泰山,沖撞了爺,不知爺是中堂大人的座上賓……小人有罪,奴才該死……”“好了!”楊夢寰感到惡心,就連劉瑾手下,也不是這般模樣。他也不多看,便隨招待的人,一路去了李鴻章府邸,倒要看看這李中堂葫蘆里賣的什么藥。
李鴻章書房里,西角一座紅木書櫥,上面盡是《四書五經(jīng)》《朱子語類》《曾文正公家書》,還有雍正《大義覺迷錄》等。東角卻是一堆新鮮玩意,五花八門,像那泰西進貢之物。北懸一把寶劍,魚鞘斑駁,上刻慈禧字樣。南面一張八仙桌,三彎腿上青龍白虎朱雀玄武,氣派莊重,桌上卻只有一本小冊子,已翻得有些破爛,尚有折頁,好像剛剛讀過。夢寰走近一看,封皮上寫著幾個遒勁大字——《上李鴻章書》,落款“孫汶”,筆墨看去,這小冊子已有五六年了,可這“汶”字的三點水,又像剛加上去的。
“后生,看什么呢?”聽得爽朗長聲,夢寰趕緊回頭,見是李鴻章。夢寰俯首,拱手答道:“謝李中堂救命之恩!”李鴻章輕輕擺手,道:“紅兒,給這后生看座?!币粋€姑娘搬了兩把椅子進來。李鴻章示意夢寰坐下,自己坐在八仙桌旁,看了看那小冊子,呵呵一笑:“這書,老夫已翻了好幾年?!庇值?,“年輕人,你從哪里來,家住哪?為什么穿著前明的衣服?你不知要殺頭嗎?”說著聲漸森嚴(yán)。
夢寰想了一會兒,答道:“楊夢寰剛從山里出來,什么都不知道,也就穿著這衣服了。現(xiàn)在看來,似乎不是大明了?!薄肮竺饕淹鰢俣嗄炅?!”李鴻章?lián)犴毿Φ溃β曋袏A雜了一絲悲涼,又收起笑容,道,“難怪后生不知,是從桃源來的吧?唉,方今洋人欺我,國勢日下,哪里還有什么凈土???后生,你知道我為什么不讓他們殺你嗎?”夢寰搖頭?!耙驗椋氵@前明衣冠,讓我想起一些往事,不勝唏噓。我便不忍殺你。若過去二十年,老夫血氣方剛,你已像剛剛看到那樣,被千刀萬剮了?!崩铠櫿滦煨斓?。
夢寰正想問個究竟,便道:“敢問中堂大人,剛才那被剮的人是誰?”又想起洪門二字,心想莫非是李瑤紅當(dāng)日傳下的洪門?不待李鴻章答,便接著問:“洪門、興中會又是什么?”
“后生你也說了,那人便是洪門余孽,興中會亂黨的一份子。這洪門,鼓吹反清復(fù)明,興中會和洪門一脈相承,五年前欲在廣州發(fā)難,事泄未成,今年想卷土重來,更在香港吞并了三合會、哥老會,又叫興漢會?!崩铠櫿氯鐢?shù)家珍。
“興中會,興漢會,振興我中華,復(fù)興我大漢,這不很好嗎?為何又是死罪呢?”楊夢寰不解問道。
“呵呵,后生,你剛出桃源,慢慢便知道了。總之這興中會也好,興漢會也罷,都是亂臣賊子,老夫身為朝廷柱石,當(dāng)然要保我大清江山,與這些亂臣賊子勢不兩立。大清子民,對這亂臣賊子,也當(dāng)人人得而誅之!”李鴻章說到此,理直氣壯,“為首逆匪,你也看到了,便是這小冊子的作者——孫汶?!?/p>
“孫汶?此人如何?”夢寰有些好奇。
“孫汶此人,人如其名,乃江洋大盜,淫穢殘殺,以兩廣為據(jù),時不時鬧一些暗殺、斗毆。不過,這些都是雕蟲小技,舉國上下早將此逆匪,視為毒蛇猛獸。不過此人現(xiàn)已遠渡重洋,匪跡遍及五洲,他日也只有剿滅,否則,終為我大清心腹之患?!崩铠櫿抡f到這,三角眼又閃出一陣蛇杏子般的寒光。
“那敢問中堂,方才被剮之人,喊的四句,是為何意?”夢寰問道?!澳乃木??”李鴻章有些警覺?!膀?qū)除韃虜!恢復(fù)中華!黃帝子孫萬歲!共和革命萬歲!”夢寰念及此,不禁也激動了,又道,“我遇到一隊兵馬,見我不由分說,就剃發(fā)易服,現(xiàn)在中堂也看到了,頭上留了根辮子,身上成了件馬褂。我說這是華夏衣冠,不可褻瀆,那伙兵卻說,甲申之后,已無華夏……這,究竟如何,請中堂大人明示!”夢寰一股腦地說了出來。
半晌,不見回應(yīng),夢寰抬頭,卻見李鴻章氣的發(fā)抖:“妖言,這些都是妖言……”話音未盡,捶住胸口,一陣咳喘。夢寰忙道:“中堂大人恕罪,楊夢寰也許說錯了話?!闭シ觯t兒跑了進來,喊道:“老爺,府外有一人求見,說是興中會的陳少白?!薄昂呛?,原來是大名鼎鼎的反清四寇之一啊,天堂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你闖進來?!崩铠櫿骆?zhèn)定下來,揚手道,“請他進來,紅兒,備座看茶。”又看了看夢寰道,“后生,也坐這里吧,見識一下逆匪的真面目?!?/p>
楊夢寰此刻心情,恰如這書房四壁,嚴(yán)峻卻茫然。他不知道現(xiàn)在是什么,為什么,怎么做,想到此又不禁自言自語道:“若蘭,你到底在哪里,你如果在,就好辦了……若蘭,你會在哪里出現(xiàn)呢?”

第十五章 雨季鋒鏑
卻說朱白衣和虬髯客,坐在石亭等李世民,約半日,聽得一聲莽喝,轉(zhuǎn)身看,是尉遲敬德。尉遲敬德手執(zhí)鋼鞭,大腹便便,走來也不客套,嚷道:“好了,好了!”朱白衣見他且喜且憂,忙問如何了。尉遲敬德鋼鞭一扔,邁到亭外,袖子卷起,揮著那老樹根似的胳膊道:“秦王說服陛下,不遷都了!”虬髯客聽了站起來,要問究竟,尉遲敬德也不等插話,兩只煤炭似的臂膀比劃起來,模仿秦王上朝:“‘戎狄為患,自古有之。陛下以圣武龍興,光宅中夏,精兵百萬,所征無敵,奈何以胡寇擾邊,遽遷都以避之,貽四海之羞,為百世之笑乎?彼霍去病漢廷一將,猶志滅匈奴,況臣忝備籓維,愿假數(shù)年之期,請系頡利之頸,致之闕下!’秦王好生厲害!”
尉遲敬德受了感染,一邊復(fù)述,一邊兩只胳膊掄得像推磨般,逗得朱白衣妍然一笑,又意識到了嚴(yán)重性,穆然問:“尉遲將軍,陛下怎么說的?”“陛下稱善,不遷都了!”尉遲敬德兩眼一瞪,又面露難色,“只是太子問,‘昔樊噲欲以十萬眾橫行匈奴中,秦王之言得無似之?’,秦王答道,‘形勢各異,用兵不同,樊噲小豎,何足道乎!不出十年,必定漠北,非敢虛言也!’”朱白衣聽罷,便知勢態(tài)嚴(yán)重,一是太子與秦王素有嫌隙,二是秦王要出兵突厥,決非易事。“此戰(zhàn)可謂生死之戰(zhàn)。”不覺間,虬髯客已站在身邊,撫髯悠悠道。
三人默然,忽見兩隊侍衛(wèi)八字排開,為首騎下颯露紫,馬上戎衣三尺劍,玄甲披身,風(fēng)塵裹來。朱白衣凝眉看去,正是李世民,卻和半日前的青衫公子判若兩人。虬髯客肅然向前,見斜刺里牽出兩匹空馬,忙問為何。李世民道:“虬髯兄,朱兄,可與世民一道出城退敵?”兩人爽快答應(yīng),翻身上馬,隨李世民前去。
路上尉遲敬德嘀嘀咕咕想說什么,李世民笑道:“敬德有話要說吧?直說無妨,二位兄長是自己人?!蔽具t敬德道:“秦王平日,延攬英雄豪杰,每每納新,總怕他們上前線,格外愛惜。為何今日,結(jié)識朱兄虬髯兄還不到一天,就要他們上前線?難道秦王怕了那幫鳥人,生怕人手不夠?不怕,有尉遲在,秦王一張弓,尉遲一只鞭,他有百萬大軍也不怕!”李世民呵呵一笑,道:“此一時彼一時,你們都是老兄弟,我離開了,東宮也不敢輕易動你。他們不同,虬髯兄朱兄剛來,鋒芒已露,我又在前線,朝中無人保護他們,東宮乘此下手,斷我臂膀,豈非易如反掌?”尉遲聽了這話,嘆道:“秦王想得周全,我是萬萬沒想到??!”朱白衣方知,李世民是要保護他們,才帶上前線,不禁點頭嘆服,又覺宮闈險惡,微微搖頭。
一路連雨泥濘,車軸難行,士卒疲憊,兵甲潮濕不堪。到了五隴阪,暮色已深,李世民想扎營,忽見前方狼煙四起,遮映山川,旌旗火鼓,照明天地。尉遲敬德大叫:“不好,這鳥人來得這么快!”便舉起鋼鞭,要向前沖。李世民止住,道:“不可輕動,我自有安排。”勒馬凝神,少頃,朱白衣道:“秦王勿憂,敵兵長驅(qū)直入,竟無斥侯來報,說明輕騎突襲。既是輕騎,想是沒帶多少糧草輜重,欲以勢壓人。只需讓他們知道,此地不宜久留,便可退敵?!崩钍烂裥Φ溃骸罢衔乙狻4朔回蕘硪u,看似傾舉國之力,實則劫掠一番。他們的如意算盤,我要反著打。”言畢,突然拔劍喝道:“三軍聽令!”朱白衣、虬髯客、尉遲敬德聞之肅然,又聽道,“尉遲敬德,虬髯客,你二人殿后,整軍待發(fā),等我號令。朱白衣,你與我?guī)б话俦R,去突厥營帳。三軍將士,個個拔劍在手,勒馬原地長嘶,用大鼓奏《秦王破陣樂》,不得停止,不得有誤!”
“只帶一百人?”朱白衣吃驚,剛要問,又想李世民這么做定有道理,便隨之前去。突厥營帳只有一里,二人身后只一百人,故作閑庭信步走去。朱白衣深知,不是那次應(yīng)州大捷,而是面對漫山遍野的豺狼虎豹,自己縱有以一當(dāng)十之力,若是硬拼,也不堪設(shè)想。走近了些,見那突厥兵一個個啊嗚直叫,彎刀如雪,便想起史書上看到的,東極遼水、西接里海的大漠蒼狼,果真名不虛傳。朱白衣想不出李世民有什么辦法退敵,加之冷雨綿綿,不禁有些哆晾,緊了緊韁繩,忽感手上一陣溫暖,原來李世民那滿是汗水的手心握住了自己,抬眼看去,見他一雙棱眼望著自己微笑,眸光如鐵,心下便也一安,報之微笑點頭。
身后《秦王破陣樂》響徹云霄,似乎頡利、突利是聽了這軍樂受召而出,雖然高頭大馬,彎刀閃閃,卻不敢直視過來。還未走近,又聽得李世民怒斥道:“阿史那咄苾!我父皇與各路反王一樣,和你無冤無仇,相反一力結(jié)好,當(dāng)日起兵,你送我們馬,我們送你玉帛,彼此相安在先??赡銈兂鰻柗礌?,一再入我內(nèi)地,侵我州縣,擄我牛馬,掠我子民!”兩可汗聽著,不由得收刀入鞘,正要答話,卻被李世民劈頭喝道,“阿史那咄苾,你給我聽好了,我要與你單獨對抗!如果你不敢,我就用我這一百人,和你的十萬兵馬對抗!”說到這,李世民打馬上前,怒不可遏,二人領(lǐng)著一百人,已到了突厥營帳三丈處。
那小可汗突利有些按捺不住,策馬上前,離李世民只有一丈,李世民突然收起劍,哈哈大笑,上前擁抱,大喊道:“我的兄弟,久違了!頡利可汗對你好嗎?”突利可汗被搞得莫名其妙,只好跟著擁抱,又被李世民拉著馬疆,向右行了十來丈,朱白衣也不解,見李世民回頭給自己遞眼色,便不動。李世民熱情得像見了八輩子沒見到的親戚一樣,弄得突利可汗手足無措,前方頡利可汗卻暴跳如雷,叫道:“突利你給我回來!收兵,收兵!”突利便策馬回去,李世民還一路拉扯,喊道:“我這萬事俱備,只等你那邊一聲令下!兄弟啊,看你的了,哈哈哈!”
待李世民回馬三軍,突厥已盡數(shù)撤去。尉遲敬德大驚,忙問怎么回事。李世民笑而不語,左手拍了拍虬髯客肩膀,右手敲了幾下尉遲敬德肚皮,又看著朱白衣,示意他說。朱白衣心領(lǐng)神會,笑道:“突厥擁兵數(shù)萬,我們硬拼,肯定不行。兵法有云,凡戰(zhàn)者,以正合,以奇勝,虛以實之,實以虛之。秦王作空城計,明擺著要突厥來攻,突厥見秦王這般,必然懷疑有埋伏。這是疑敵,此其一。”李世民笑道:“知我者朱兄也,還請詳示。”白衣又娓娓道來:“一山難容二虎,那頡利、突利大小兩可汗,貌合神離。秦王和突利套近乎,佯作私下交易,頡利必然生疑,怕突利背后插刀,不敢貿(mào)然進攻。加上大雨連綿,弧矢不利,又輕騎深入,便有了此地不可久留的念頭。這是亂敵,此其二。”“哈哈,接下來,就該此其三,退敵啦!”虬髯客聽到此,恍然大悟。尉遲敬德也開竅了,大笑嚷道:“那咱們也撤了吧!”
“不許動!動,他們就懷疑了!”李世民斬釘截鐵吼道,咄磋間,又平緩道:“尉遲,三軍弟兄們準(zhǔn)備好,這樣保持一宿,一直到明天。我估計,明天他們就派人來談判了。天亮后,尉遲、虬髯,你們帶大軍后撤一里扎營,我和白衣還要守在這兒?!彬镑卓偷溃骸拔覀儧]問題,只是朱兄單薄,怕?lián)尾黄??!卑滓抡硎荆晃具t敬德?lián)屃讼龋骸斑@算什么呀,我們打劉武周,追宋金剛的時候,三天不下馬,兩天沒吃沒睡,我看,朱兄也撐得??!”說罷嘿嘿一笑。朱白衣見狀,低眉一笑,卻感肩上一暖,抬眼見李世民卸下斗篷給自己披上了:“朱兄,他們幾個都是熊一樣的漢子,可你確實單薄,雨季寒冷,不要為我受了涼?!闭f罷微微一笑,清澈地看著朱白衣。白衣竟不好意思去迎,對這斗篷,卻也沒有拒絕。
三軍如此這般,第二天正午,滂沱漸小,果見突利可汗帶了一隊人來談判。李世民、朱白衣對視一笑,便將突利迎入。突利很好說話,三杯酒后,便同意繼續(xù)盟約,唐室供給牛馬玉帛,突厥不擾內(nèi)地,同時分批歸還擄掠的人口。突利談得高興,提出要和李世民歃血為盟,李世民呵呵一笑,兩下焚香滴血,結(jié)為異姓兄弟。一炷香后,忽然一群突厥人殺入,刷刷幾把銀針,向二人撒去!
朱白衣早有戒備,瞬間搶到李世民前,白扇輕晃,針針落地。那突利可汗卻防不勝防,被幾針打在腳上,倒地叫苦。那群突厥人卻不再打,徑直逃出,尉遲、虬髯要追,李世民擺手道:“寡不敵眾,窮寇莫追,由他們?nèi)グ?。頡利可汗對我背后下毒手,倒也罷了,竟然連突利兄弟也不放過,卑鄙!突利兄弟,你回去后,可要萬分小心吶!”說罷,竟脫掉突利鞋子,拔掉銀針,俯下身去,去吮突利的腳傷?!靶值苁共坏?,秦王使不得!”突利有些慌?!安灰獎樱 崩钍烂裢?yán)道,又埋下頭去,吮了三十多口,吐在地上,全是黑血,“這是毒針,明擺著要我們死?!狈愿滥贸霾菟?,親手給突利敷上,又囑咐道:“兄弟不宜久留,這就回去吧。你回去了,就在明處了,頡利不敢把你怎么樣。今后凡事,小心為重,防他暗害?!卑淹焕统龃鬆I,道:“我與兄弟,肝膽相照,今后兄弟的部族,有了什么麻煩,別忘了有大唐撐腰!”說罷一笑,拍了拍馬臀。突利又是愧怍,又是感激,拜了三拜,一騎離去,突厥大軍便撤回草原了。
此戰(zhàn),就是歷史上赫赫有名的五隴阪退敵,以蘭黛公主的學(xué)識,本已熟知,無奈飛到唐朝,應(yīng)了力牧那“此岸諸般,爾勿掛懷”一語,平生所學(xué),這一段竟生生地斷裂了。眼下的朱白衣,只是欽慕地望著李世民。兩駿并行,李世民坦然回視,卻聞得一陣甜香,如芝如蘭,醉人心脾。李世民大惑,如在夢里,細細地打量起朱白衣來,卻見朱白衣臉上轉(zhuǎn)冷,質(zhì)問道:“秦王為何要自己人扮作突厥人,演這么一出戲?”
李世民駭異道:“朱兄何出此言?”朱白衣輕哼道:“看來秦王待我不誠。我自小精研江湖奇術(shù),此類銀針黑血,只是針上染料,并無半點毒。再說了,若真是頡利的人,為何銀針只打腳上,從不致命?秦王想對那突利恩威并施,給突厥埋下一顆分化瓦解的棋子,此招絕妙。不過,讓手下這么做,萬一我不知情,貿(mào)然出手,他們豈不是死得不明不白?秦王心狠了點?!?/p>
朱白衣想李世民定然尷尬,卻見李世民毫無愧色,朗聲道:“朱兄只知其一,不知其二。不錯,這些都是自己兄弟,但和三軍將士有所不同。”“有何不同?”朱白衣有些惱?!斑@些兄弟,是我當(dāng)年平定竇建德,答應(yīng)繳械不殺的降卒。但回長安后,太子力主殺降,父皇一意孤行。我不得已,乞讓他們戴罪立功,死在沙場上。為君賞罰之威,令出如山,這些兄弟不可赦免,但刑外有德,便充為死士用。朱兄也看到了,我說窮寇莫追,就是放他們各自逃生,并無一人死去?!?/p>
說到這里,朱白衣轉(zhuǎn)惱為笑,幽幽望著前方,又微微蹙眉,喃喃自語道:“唉,如果他及得上你一半,我們怎會如此蹉跎……”“他?我們?”李世民不解。朱白衣見說錯了話,趕忙收口,恰在這時,一束陽光鉆過雨云,照在兩人身上,似乎上天也為人間的希望,睜開了沉睡的眼睛。當(dāng)然,朱白衣望著前方,想的誰,說的誰,李世民自是不會知曉了。
話說楊夢寰在李鴻章府邸,爭辯良久,聽得紅兒報,興中會陳少白求見李中堂。李鴻章剛剛請進,就聽見朗朗詞章,豪氣迭來:“怒發(fā)沖冠,憑欄處,瀟瀟雨歇。抬望眼,仰天長嘯,壯懷激烈。三十功名塵與土,八千里路云和月。莫等閑,白了少年頭,空悲切! ”一身洋裝,金絲眼鏡,來者正是陳少白。
“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駕長車,踏破賀蘭山缺。壯志饑餐飛食肉,笑談欲灑盈腔血……”李鴻章也受了感染,起身唱和。不料念到此,被陳少白、楊夢寰齊身打破:“中堂,此句不是‘壯志饑餐飛食肉,笑談欲灑盈腔血’,而是‘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說罷面面相覷。
“什么?”李鴻章一驚,“老夫雖然年過古稀,可這岳武穆的《滿江紅》,也念了七十來年,斷不會錯!壯志饑餐飛食肉,笑談欲灑盈腔血,這兩句斷不會錯!”說著顫抖地擺手。
“中堂大人,請恕晚輩直言,”楊夢寰一臉真誠,道,“不論是娘,還是若……從小教我,都是‘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這兩句,聲聲猶在昨日!”李鴻章顫顫回首,滿臉狐疑,逼視著楊夢寰。

第十六章 南溟曜罡
李鴻章那三角眼射出蛇杏子般的陰冷,楊夢寰趕緊避開,李鴻章又轉(zhuǎn)身道:“陳先生今天來,不會只和老夫談詩詞吧?”陳少白道:“當(dāng)然,中堂大人為國事鞠躬盡瘁,大清國卻如破壺漏舟,少白此來,想幫一幫中堂?!崩铠櫿峦{道:“陳先生以為,大清國船不堅、炮不利?”陳少白道:“洋人之強,不在船堅炮利,而在人盡其才、地盡其利、物盡其用、貨暢其流?!崩铠櫿滦Φ溃骸瓣愊壬写诵模亢?,大清的經(jīng)濟、政治、倫理,老夫都想大刀闊斧一番,請先生賜教?!辈涣详惿侔讘嵖溃骸按笕丝芍??這大清國只有奴役的經(jīng)濟,沒有博愛的民生!只有奴役的政治,沒有平等的民權(quán)!只有奴役的倫理,沒有自由的民族!”李鴻章一愣,道:“先生此言差矣,我皇皇大清,巍巍中華,怎會如此不堪?”陳少白卻道:“中堂要說大清,就不要說中華,要言中華,就不要言大清!”李鴻章臉上變色,問:“此話怎講?”
陳少白道:“敢問中堂大人,可是軒轅黃帝的子孫?”李鴻章語塞,不及回答,陳少白又道:“我祖軒轅黃帝,一統(tǒng)華山夏水。雖歷經(jīng)犬戎滅周、五胡亂華,但漢、唐復(fù)興,炎黃子孫便以‘中華’自豪。后蒙元入寇,韓宋、明朝光復(fù),因漢疆唐土、漢人唐人之名深入人心,仍遵漢唐舊制。然今日之漢官威儀安在?唐制衣冠何存?徒留漢人、唐人二名,辨中華韃虜真假耳!華夏兒女皆為奴隸,又怎叫中華?”見李鴻章瞠目,陳少白頓了頓,接著道,“那清廷韃虜,本在俄境逐水草而居,天逢大寒便離了通古斯,一路漂泊。我大明不忍,雪中送炭,將它一眾養(yǎng)在遼東內(nèi)外,又任其往返朝、俄之境,未加殺戮,恩庇多有??赡强鐕鴼⒙又`主,恩將仇報,擄漢掠蒙,私組八旗之軍,易其軍府之名為滿洲,幾代趁我內(nèi)亂,蛇吞中華!恕我直言,中堂大人不做炎黃子孫,卻認通古斯做祖宗,往輕了說是糊涂,其八旗非族群也,乃軍團也,往重了說是認賊作父,不做漢種去做漢奸了!”
李鴻章臉紅筋漲,強作鎮(zhèn)定道:“此一時,彼一時也。老夫嘔心瀝血,師夷長技,大清百業(yè)興旺,上海成了東方明珠,這不是閣下口中‘博愛的民生’,難道是所謂‘奴役的經(jīng)濟’?”陳少白大笑道:“中堂發(fā)展洋務(wù),不錯,可結(jié)果如何?七百萬兩海軍費,給葉赫那拉蓋園子;電機鐵路大批引入,給貪污勒索打開了更多門路;到頭來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甲午一戰(zhàn)全軍覆沒!為什么?政治上沒有民權(quán),中堂大人搞經(jīng)濟就搞不出民生,只會民不聊生!”
李鴻章雙手微顫,摸起兩個鐵球,咕嚕嚕轉(zhuǎn)著問:“那公車上書,康梁維新,不就是搞民權(quán)政治么?庶務(wù)公開,精兵簡政……”還沒說完,陳少白怒道:“戊戌變法,百日而止,到頭來怎樣?菜市口六顆人頭,八國聯(lián)軍進北京,康有為也好,梁啟超也罷,竹籃打水一場空!為什么?倫理上沒有民族,政治上怎會有民權(quán)!”
李鴻章聽到這,噼啪一響,鐵球已掉了一個,定定神問道:“又該怎講?”陳少白氣沖霄漢,厲聲道:“其民生,經(jīng)濟三光,其民權(quán),政治三族,根子是一個:倫理三刀,滅我民族!”噼啪又一聲,另一個鐵球也落了,李鴻章尷尬不已,強作色道:“何為經(jīng)濟三光?”“殺光,禁光,搶光!”陳少白已怒不可遏,“揚州十日,嘉定三屠,血濺天街,螻蟻聚食,更有千百無名之揚州嘉定,明末一億五千萬人,清初只剩五千萬,這就是殺光!”言及此,少白哽咽又道,“西域蒙藏,劃為禁地,遼東柳條,嚴(yán)禁出關(guān),江南強遷,海岸荒禁,京城禁入,城城駐防!非但如此,明末火器何等發(fā)達,滿清卻堅持騎射,有議火器者殺無赦,凡此種種,難道不是禁光?”“搶光又怎講?”李鴻章問。“八旗子弟,忙時跑馬圈地,閑時提籠架鳥,這些不說了,近年簽下一千多個條約,東割地,西賠款,‘寧與外賊不與家奴’‘保大清不保中國’,把我同胞膏血,送與洋人分贓,怎么不是搶光?”
李鴻章聽罷,癱然一坐,垂頭道:“又何為政治三族?”“部族,蠻族,皇族!”陳少白激昂道,“明朝復(fù)社蓬勃,五人碑赫然在目,那韃虜卻臥碑倫堂,偶語棄世,各級督撫漢人,十無二三,凡二十人聚會皆斬,弄得我四萬萬同胞一盤散沙,好給它一個軍團千秋統(tǒng)治、萬代宰割!”“蠻族政治何解?”“唐律疏議,千載寶典,笞不過二百,流不過三千里,投不過四年,死不過絞斬,連坐亦無族誅。可清律之酷,甚于虎狼,異姓結(jié)拜者殺,喧嘩罷市者殺,擁塞官府者殺,奏事不當(dāng)者殺,連坐十六歲以上皆斬,母女妻妾為奴,子孫閹割發(fā)配,百萬人流放寧古塔,明朝朱三太子七十余歲,也被千刀萬剮,怎地不是蠻族政治?”聽到朱三太子,楊夢寰心頭一驚,又聽少白道:“黃帝顓頊,民害其貴,唐虞揖讓,湯武革命,漢得三公輔政,唐立三省制衡,明末顧亭林、黃梨洲、王船山,更稱君主為大害,甲申后四年,英國便有了共和!可清廷私設(shè)軍機處、南書房,秘折入焉,秘旨出焉,州縣之上,行省網(wǎng)羅,乾綱獨斷,奴才喳喳!怎么不是皇族政治?”
李鴻章有氣無力,喘道:“好,好,你說根子是‘倫理三刀’,又怎講來?”陳少白叱道:“民族者,衣冠也,民族者,語言也,民族者,歷史也!我華夏衣冠一脈萬年,交領(lǐng)右衽,廣袖博鉤,卻被層層剝?nèi)?,留頭不留發(fā),留發(fā)不留頭。不想被殺,就留這條豬尾巴!殺夠萬人,就賞一件黃馬褂!這便是剃刀倫理,滅我衣冠!”邊說邊指,唬得李鴻章摸了摸腦后的辮子,又緊了緊身上的馬褂。陳少白又道:“康乾百年號稱盛世,卻是縣縣饑荒,更兼三百多起文字大獄。一句‘清風(fēng)不識字,何必亂翻書’,活人喪命,死人戮尸;一本私著《明史》,作者、刊者、閱者、傳者,列列斬首、杖斃、車裂、凌遲。蕓蕓眾生,能悲不能謾,寥寥英雄,敢怒不敢言。漢語何辜?受此慘毒?直弄成東亞病夫,便是砍刀倫理,滅我語言!”李鴻章聽著痙攣,剛端上桌的筆墨也散了一地,忽見陳少白步似霹靂,將西角書櫥《大義覺迷錄》取下,狠狠翻道:“你們雍正說了,‘朕非中國之人,本朝之為滿洲,猶中國之有籍貫’,欲滅人之國,必先去其史!我中華巨典,被你們毀了七十萬卷有余,燒不掉的,凡帶有“明”“華”字樣,盡皆涂改。李鴻章李大人,你方才吟誦岳武穆《滿江紅》,那‘壯志饑餐飛食肉,笑談欲灑盈腔血’,便是韃虜心虛,將那‘壯志饑餐胡虜肉,笑談渴飲匈奴血’篡改而成,這就是改刀倫理,滅我歷史!”
楊夢寰聽到這,再也按捺不住,拔地而起,將北墻上的寶劍倏地抽出,直指李鴻章:“中堂大人對我楊夢寰有救命之恩,容我以后再報。但若蘭教我……”說到此頓了一頓,改口道,“‘不以私而忘公,不以人而忘國’,我今天方知,那洪門烈士的四句口號是什么意思!”陳少白道:“楊兄弟深明大義,佩服!李大人,孫先生囑我問大人上中下三策?!崩铠櫿履樕咽撬祝枺骸澳娜??”陳少白道:“上策,你我聯(lián)手革命,驅(qū)除韃虜恢復(fù)中華!中策,八國聯(lián)軍在北,大人提兵勤王,為滿清火中取栗!下策……”“忍辱負重,北上議和,保我大清皇太后一干人等性命,是吧?”李鴻章苦笑道?!安诲e,但念在同為炎黃子孫,流的是一脈血,還望李大人回頭是岸!來吧,把這奴隸的標(biāo)志,豬尾巴給斬斷吧!”聽陳少白如此說,楊夢寰便把劍遞了過去。
李鴻章呆呆地盯著寶劍,手不住地得瑟,卻揮不下去。半晌,卻忽然鎮(zhèn)定,喊道:“宮保何在?”一人虎背熊腰,環(huán)眼如火,正步踏來,行個軍禮道:“卑職袁世凱,謹奉中堂大人命!”“宮保與我拿下此人,讓孫文親自來談,孫文不來,便將陳少白碎尸萬段!”李鴻章三角眼又一次閃出了蛇杏子的光焰?!笆?!”袁世凱持劍在手,向陳少白肋骨沖刺過去,“我倒看看孫文躲在何處!”
楊夢寰已拿定主意,出手制服袁世凱,挾持李鴻章,保護陳少白離開,卻見李鴻章一擺手,袁世凱劍鋒同時停住,而陳少白卻是捫心吶喊:“孫先生在這!孫先生有千千萬萬的化身,都藏在革命者的心里!孫先生有四萬萬顆火種,那就是炎黃子孫四萬萬顆快要覺醒的心!”
“秋風(fēng)寶劍孤臣淚,落日旌旗大將壇……”李鴻章老氣橫秋,長嘆一聲,又擺擺手,“罷了,罷了,一劍刺過去,他眼皮都不眨一下。大清保不住了,我這裱糊匠,不過做一天和尚,撞一天鐘罷了!”他以一種復(fù)雜的目光看了看楊夢寰,又轉(zhuǎn)向袁世凱道,“宮保啊,放他們走,路上不得阻攔!”“是!”袁世凱一個立正,面無表情。
“等等,”李鴻章把那本《上李鴻章書》遞給楊夢寰,“楊少俠啊,這‘孫汶’的‘汶’字,并非老夫有意涂改,實乃我大清皇太后有旨,故朝野上下,只好將孫文寫作‘孫汶’,以示其乃淫亂殘殺、目不識丁的江洋大盜。其實老夫看來,孫文決非草莽,而是雄才大略之人,甚至,遠非雄才大略四字可以形容。這書,我知道他五年前拿來試探虛實,我用不上了,你還給他吧?!闭f罷,闔目不語。楊夢寰拱手一躬,與陳少白偕去,振衣上船。
“前輩此去何方?”夢寰問。“呵呵,不要喊前輩,我長你幾歲,少白兄便是?!鄙侔仔Υ穑按巳ド虾?,半載有余,你也好開闊眼界。我奉孫先生意,去聯(lián)絡(luò)長江一帶自立軍,促成兩派聯(lián)盟。路上我再細細給你講來。”“少白兄,孫先生此人如何?”夢寰滿懷好奇。“楊兄弟,知道尼采這個人么?”少白卻不回答,反而這樣一問,夢寰只好搖頭?!澳岵桑堑乱庵疽粋€大偉人,此大偉人說過這樣一句話,‘什么是真正的幸福?同時面對至深的痛苦和最高的希望。什么是真正的自由?不再自我逃避。’”夢寰聽得似懂非懂,頓涌起一股豪情,拔劍斬斷了腦后的辮子,心想道:“莫說同胞們留了兩百多年,這豬尾巴我留了一會兒,就感到渾身不自在,剪掉了多好!”將那辮子順勢往海里一個弧拋,卻見眼前海天一碧,明明夜色,何來清輝?不禁翹首星空,只見曜逝罡飛之際,北辰熠熠,燭秉其間。
楊夢寰只覺心中一片曠達,遠看群山,山形依舊,他不知為何想起了親生父親周宮主。浮想聯(lián)翩,往事歷歷眼前,不覺伸手往襟里一探,那塊白色頭巾已沾滿了露珠。白巾的主人,你會怎樣出現(xiàn)呢?
五隴阪外,朱白衣正和李世民、虬髯客三馬齊驅(qū)。走著走著,李世民卻道:“二位先行,世民去后面看看。”虬髯客不解,朱白衣笑道:“他是去慰勞最累的士卒了,我了解?!彬镑卓忘c頭長嘆,勒馬道:“朱兄,天下無不散的筵席,虬髯客該告辭了?!薄膀镑仔郑氵@是……”朱白衣訝異?!昂呛?,我自負經(jīng)天緯地,欲救黎民于倒懸,復(fù)興漢高、漢文、漢武之偉業(yè)。但如今,中土已非我土,我要去異域施展了?!彬镑卓陀行┍瘺??!盀楹??天下方定,正是虬髯兄大展宏圖的時候,難道非計較誰做君、誰做臣不可?李世民得兄臂膀,同創(chuàng)齊桓、管仲霸業(yè),兄一身經(jīng)緯,何愁不能?”朱白衣安慰道。
“哈哈哈,朱兄此言差矣,我虬髯客只認天地祖宗,什么皇帝老兒,什么綾羅寶座,我看不上眼!”虬髯客又恢復(fù)了豪邁,“但我虬髯客只做得創(chuàng)業(yè)之人,做不得守成之人,天生不羈,那侯門深似海,我倒無法施展了,幫得李世民,也只有添亂。何況,”虬髯客目光如炬,“我自謂漢高、漢文、漢武后繼無人,便要擔(dān)當(dāng),但今日不同?!薄安煌谀??”朱白衣心中有數(shù),口上卻問道?!按罄颂陨?,古今多少豪杰!李二此人,身兼創(chuàng)業(yè)、守成、攘夷三長,非但如漢高、漢文、漢武尚難媲美,而且我可料定:軒轅黃帝之后,皇帝王霸,無一人望其項背。”虬髯客說罷又是縱聲長笑,笑過道,“只是那梅花香自苦寒來,李二尚缺時勢。我有意助之,渭水便橋南岸,早已埋下了大宗金銀綢緞、寶貨泉貝,危急時,小妹可與李二郎取之?!?朱白衣聽得小妹二字,先是一驚,臉上澀然緋紅,難以答話,卻聽虬髯客躍馬長嘯:“際會如期,虎嘯風(fēng)生,痛快,痛快,此去千山為侶,永無再見,小妹保重了,哈哈哈哈!”言訖,頭也不回,風(fēng)馳電掣,逝在遠方。朱白衣星目微熱,如蚌含潮,向遠方拱手道:“吾兄,一路珍重。”兩滴珍珠,悄然滾落笑唇。
不覺間,李世民打馬前來,聞得虬髯客走了,心里一陣空落落,臉上卻平靜如常道:“朱兄,世民有一事相托?!卑滓碌溃骸扒赝醯v無妨?!毙闹幸巡铝似甙朔帧@钍烂裼杂种?,自語道:“我這一步步,看似天馬行空,實則如履薄冰。虬髯兄稱我兵略,勝過姜尚、孫武、韓信,卻不知我一路過來,一路走去,恰似絕壁之間,躡然鋼索,徒身走向峰頂。一不留神,就是萬丈深淵,粉身碎骨,甚至身敗名裂?!崩钍烂裾f到這,坦然望著朱白衣,似乎眼前的“兄弟”,令他毫無戒心。
“只怕現(xiàn)在已不是鋼索,而是絞索?!敝彀滓锣嵵氐馈@钍烂癯聊粫?,道:“朱兄高見。歷來儲君,傳長不傳賢,我不是想和大哥爭,只是現(xiàn)在大哥、元吉,加上朝中一干舊臣,步步緊逼,我也不敢自剪羽翼。唉,但愿父皇不要以為我是居功自傲了?!敝彀滓滦Φ溃骸胺堑荒茏约粲鹨?,還要羽翼豐滿才是。雖說樹大招風(fēng),弓打出頭鳥,但樹大根深,鳥遠身捷,卻也摧不倒、打不中?!崩钍烂窦べp一笑,道:“朱兄此話,入我肺腑。實不相瞞,我與朱兄若同路凱旋,必然遭忌,也連累朱兄成了東宮的眼中釘。我看,朱兄暫時不要在秦王府,我想安排死士,帶我一封薦函,陪朱兄暫去李靖府上,立馬動身。朱兄愿否?”
“李靖?”這名字好熟悉,白衣未及細想,世民又道:“李靖隨我平王世充,又南定蕭銑、冉肇,安撫嶺南,東滅輔公祏,父皇稱他為當(dāng)代白起、衛(wèi)青,可我看來,雖姜尚、孫武韜略,猶未過之?!薄扒赝踔苯诱f,自己不如李靖好了?!敝彀滓麓蛉さ馈@钍烂窈呛堑溃骸叭粑也蝗缋罹?,李靖就更是大唐棟梁了,我不能缺了他。朱兄明白了么?”朱白衣點頭,又問:“我去做說客,秦王可備好三駿珠寶,五車美人了?”李世民哈哈大笑:“朱兄難得開這種玩笑,李靖這人,唯有一樣寶貝可以得之,便是一個‘誠’字。內(nèi)里任職,早掃考寶等細節(jié),我已載入函中,朱兄放心去便是。我的死士,會及時和你聯(lián)絡(luò),你現(xiàn)在就去吧?!币娭彀滓虏蛔撸?,“莫非朱兄嫌我沒給你個凱旋式?不急,來日方長!或是朱兄舍不得世民須臾?”
這話一出口,李世民自己都覺得怪怪的,朱白衣卻被他說中了,趕緊幾句寒暄岔開,猛然問:“秦王遣我去,只是暗結(jié)李靖?恐怕還要看著他不亂動吧?”李世民眼中閃過一絲陰鷙,又瞬間化作一江春水,道:“朱兄一點糊涂都不裝,待我至誠,世民真是幸運。朱兄就不怕世民學(xué)那曹操,把兄當(dāng)楊修么?”白衣道:“秦王不是魏王,白衣自然也不會做那‘一人一口酥’?!闭f罷,兩人相覷咍然。見暮色已深,便辭別了。
李世民回到秦王府,交了兵符。自此,上半日忙時處理天策府大小事務(wù),閑時在弘文館與十八學(xué)士探討治國大略,下半日率親兵練陣法、習(xí)騎射,晚上單日閱史,雙日走訪,這樣日復(fù)一日,過了半載。一日,長孫無忌前來,要說耳語,李世民道:“都是自家兄弟,直說,放開說!”長孫無忌便把東宮宴請一事,細細道來。
“太子一定有詐,秦王,去不得!”房玄齡道?!笆前?,太子心懷鬼胎,去了有麻煩!”長孫無忌也附和道。“可是,太子說要和秦王以酒為介,冰釋前嫌,秦王不去,就失了主動。”杜如晦果斷地說。
“克明說得對?!崩钍烂褓澩湃缁?,“我這趟非去不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便整理衣冠,帶了一個侍衛(wèi),駕馬去東宮。房玄齡有些不放心,便和長孫、如晦遠距離尾隨其后。
東宮廊腰,美人盈野,冠蓋如云,李世民卻無心于此,腹里盤算著下一步的可能,酒到唇邊,只是假碰幾下,和對座太子、齊王寒暄幾番。忽然,聽得一聲“請東南道行臺兵部尚書暨靈州道行軍總管李靖侍下紅拂女入”,只見花叢之中,一枝獨妍,萬紫千紅間,似是白蘭一朵,搖曳生姿?!凹t拂女?”李世民乍看有些面熟,盯緊了看,竟看呆了。此女白衣飄然,輕云蔽月,袂飛柔舞,流風(fēng)回雪。遠而望之,含辭未吐,迫而察之,灼若芙蓉?!爸煨郑俊崩钍烂窕秀遍g正要開口,那女子背后倏地揚起一抹黑柄紅色拂塵,裊裊游過頭頂,柄對口指,世民意會,于是緘口。
這時,太子親自送來一個銀壺,給世民斟滿一樽,說聲大哥先敬。世民無奈,杯舉唇邊,卻見那紅拂女舞作三個連環(huán),拂塵黑柄,三指酒樽,拂塵紅纓,頭頂三旋,白衣舒展,初看行云流水,復(fù)看雌鶴翩飛。李世民何等聰穎之人,再看看酒樽,頓然領(lǐng)悟了,這套連環(huán)舞是給自己傳遞三個字:“鶴頂紅”。
(17-20章后續(xù))

連載一下從前寫的小說,一共三卷36章,結(jié)合了武俠、穿越、言情、諜戰(zhàn)、哲學(xué)、安內(nèi)攘外等元素,相信十幾年一路走來的老朋友很多看過。但很多新朋友沒看過。有些地方今天再看有很大改變,但還是原汁原味發(f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