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子曰：“饑者甘食，渴者甘飲；是未得飲食之正也，饑渴害之也。豈惟口腹有饑渴之害，人心亦皆有害。人能無以饑渴之害為心害，則不及人不為憂矣。” 孟子曰：“柳下惠不以三公易其介?！?孟子曰：“有為者，辟若掘井。掘井九軔而不及泉，猶為棄井也。” 孟子這里說“饑者甘食，渴者甘飲”，人在肚子餓的時候，任何東西都覺得好吃；口干極了，喝什么都好喝。也就是孟子曾對公孫丑說過的“饑者易為食，渴者易為飲”，這些話已經(jīng)變成平常慣用的成語了，大家都有這個經(jīng)驗。 唐代有一個故事，當時高麗有一個高僧，到中國來學(xué)禪，乘船到中國上岸后，天黑進入山中，迷了路，就在山中隨便找一個地方坐下。半夜口渴得很，順手摸到身旁有個碗之類的東西，其中有水，就端起來一口氣喝了下去。心中想，這真是菩薩保佑，賜給我這樣好的甘露。天亮后回頭一看，原來是一個死人的天靈蓋骨，仰放在那里，不知經(jīng)過了多少時間，存積了雨水，被他喝下去了。他越想越難過，肚子越覺得不舒服，突然“哇”一聲，就嘔吐出來了?？墒钱斔麗盒膰I吐的時候，忽然大徹大悟了，悟到“一切惟心造”。昨夜喝來有如甘露的污水，經(jīng)過了幾個小時，本來無事，但一經(jīng)發(fā)覺是死人髑髏貯水，心里生起極為厭惡之心，竟然還是吐出許多苦水來。當黑夜中喝時之喜愛、滿足、贊美，與吐出時之厭惡與痛苦，兩種絕對不同之感受，都是一念唯心所造，自性本空，了不可得。 孟子在這里說，“饑者甘食，渴者甘飲”，人在極度饑渴時，吃喝什么都好，但這并不是“飲食之正”，不是飲食的正味，因為有許多心理上的反應(yīng)，是自我主觀慰藉自己的情緒加上去，才會造成味覺的不同。而所吃所喝的東西，本身的味道，并無意識，味道的好壞是個人唯心的感受，所以是饑渴妨害了“飲食之正”，造成了這個假象。 但孟子這個比喻，值得考慮了。假如說一定要怎樣的味才算是“正”的，就碰到一個問題，等于人類的善惡是非的絕對標準，下不了定論。同樣一個菜，喜歡吃咸的人覺得太淡了；喜歡吃淡的人，覺得太咸了。共同吃這個菜的人們，以誰的口味為標準算是“正”味呢？并無標準。本來飲食的感受，就沒有絕對的；氣候冷暖的感受也是如此，沒有絕對的標準。如果在醫(yī)學(xué)、哲學(xué)、自然科學(xué)來討論，孟子這個比喻，又在許多方面有值得研究的問題了。但是他的重點不在這里，不必從這上面“雞蛋里挑骨頭”地挑剔。 孟子是以“饑渴之害”為例，說到我們?nèi)说男睦?，不要像饑渴影響我們口腹那樣，妨害我們的正知?！柏M惟口腹有饑渴之害，人心亦皆有害。”他進一步說，何止口腹有饑渴的害處，人的心中也隨時都有為害的東西；“人能無以饑渴之害為心害，則不及人不為憂矣”，一個人的心性，能夠不受饑與渴的妨害，不受生理的、情緒的、主觀的影響，而對一切事情有特別的正知，那么即使生活條件不如人，也可以高枕無憂，心理既沒有煩惱，也比較平和。 孟子這段話，實際上是接著上文楊、墨兩家的思想所說的，是指出這些思想，不是絕對的不對，都有他們的偏執(zhí)與理論根據(jù)，但卻不是全面的。任何西方的、東方的，世界上任何學(xué)說，都有他主觀的道理，但只是一面的偏見，就是執(zhí)一。執(zhí)著了一面，便認為是真理，而否定了其他，這就是以偏概全。 還有，就是聽別人的學(xué)說，或聽別人的話，覺得很對，其實不一定是對的。只因為別人這個思想，剛好合于自己的需要或意見，于是就認為是對的。其實，這還是由于自己主觀的原故。 所以這里一方面指出，對于學(xué)說思想，應(yīng)該具有公正客觀的態(tài)度；另一方面也指出，當時人們接受楊、墨等的思想，猶如“饑者甘食，渴者甘飲”似的，那也是一種“心害”。 接著孟子又借古圣先賢來說明，他說柳下惠這個人，非常狷介，“不以三公易其介”。絕不因任何功名、富貴、官位、環(huán)境的影響而動搖，這就是“介”。這種人坐而論道，可以指點最高政治層面的國策問題，無論處在哪種地位與立場，他的人品，始終不變；認為對的就是對的，不對就是不對，絕不隨便有所將就。 孟子在這里，引用柳下惠以獨立不倚超然的人品處世，是說明一個人的為人處事，必須要有自己的抱負、目的、人生觀，而且堅定不移，始終不變。孟子又說：“有為者，辟若掘井。掘井九軔而不及泉，猶為棄井也?！币粋€有作為的人，一生做人處世，建立了正確的人生觀，就要堅持到底，一以貫之，不可以見異思遷。猶如挖井一般，不可以挖了九成，因為還沒有見到水，就中止不挖了，這樣就前功盡棄。所以古人有兩句詩說：“天意憐幽草，人間重晚晴。”這是說人最怕的，就是一生堅持修養(yǎng)，到晚年變節(jié)，那是非?？上У?。 前清的名臣曾國藩，引用孟子這段名言，訓(xùn)誡他的子弟說，做人做事，如同挖井，只要是挖井，就要挖到出水為止。如果這里挖一口，沒有出水，又到別處去挖，挖了一半，又不挖了，再往他處挖第三口，如此挖法，縱然挖上一百口井而挖不出水，也等于沒有挖井一樣。假如沒有鍥而不舍的精神，學(xué)問也好，修養(yǎng)也好，事業(yè)也好，沒有一樣能夠成功的。 但是要知道，成功并不是成名，成功與成名，是截然不同的兩件事。成名只是一時的浮面現(xiàn)象，成功則對后世有所貢獻，永遠存在。現(xiàn)在有一種社會現(xiàn)象，如果要找人做一件事，先問這人的知名度怎樣，名氣響不響亮。尤其找演員拍電影，要先考慮知名度高不高，可是不到幾年，知名度成了“名知度”——早成過去了。 我經(jīng)常引用莊子的觀點對人說，一個人到了中年，哀樂的情緒已經(jīng)混淆朦朧了，對事情可以看得含糊了。可是現(xiàn)在許多四十歲左右的中年人，連自己要做一個什么樣子的人都還沒有確定，這是頭腦不清，并不是莊子所說中年哀樂朦朧的境界。一個人能確定了人生觀，才能介然獨立，有為有守，有所為，有所不為。認為該做則做，不應(yīng)該則不做；可要則要，不可要則不要，這就是“有為者”?，F(xiàn)在有些人所說的立志，常引用佛學(xué)上的語言說是“發(fā)愿”，發(fā)什么愿？自己要清楚明白，不可糊里糊涂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