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 府邸的正門像是連接人間與靈界的通道,虛子在聽凱申講故事的時候，想象的就是這樣的畫面。大門內(nèi)外是完全不一樣的兩般光景：門外沉悶無聊，枯燥乏味，只能一邊干活一邊等待時光流逝，播種撒網(wǎng)，能吃一頓是一頓；而門外絢麗奪目，五彩斑斕，翻手為云覆手為雨，一句話就能換來一生的富貴榮華。

? ? 她和燃姬沿著土墻下的陰影走著，燃姬向門口的兩個侍衛(wèi)點點頭，原本在土強王效力的老兵站直，向她行禮。他們因為報酬向堅竹效忠，但還留著原本的斗笠頭盔，漆成了新主人堂號上的綠色。虛子也不知道這事合不合法。

? ? 門內(nèi)的花園非常熱鬧，世界各地的達官貴人們來來往往，不少人直接在花邊樹下聊起了公事。一位衣著光鮮的奧瑪舒商人，正在和火烈國的大臣就卷心菜討價還價，連花瓣掉進茶杯也沒有發(fā)現(xiàn)。兩名優(yōu)雅的北水善部落貴夫人手挽著手，對著白沙迷宮開始冥想。角落里還有一位眉頭緊鎖的少年，衣冠不整，正咬著筆頭，斟酌入詩的字眼。

? ? 這里的任何一個人，都很可能是這世上最位頂尖的御者?？吹竭@么多的宗師云集于此，虛子感到非常激動。像今天一樣，很多人造訪的時候，宅子里面充滿著快活的空氣。不過，凱申興致勃勃地出現(xiàn)時，“快活的空氣”倒也不算是一個夸張的修辭。

? ? 廚房的管事嬤嬤梅伊從側(cè)門的暗道里出來，快步走來，像是晚春掉落的梅花，她舉起手不輕不重地拍了一下虛子的背，虛子叫了一下，緊緊抱著手里的壇子。

? ? “別在大人們面前干這些雜活，”梅伊嬤嬤壓低生硬說，“走這邊的暗道?！?/p>

? ? 她推著虛子向暗道走去，后者來不及閃躲，額頭撞到了門上的橫梁。暗道連接的走廊仍然散發(fā)著木屑和油漆的味道，也只有在這里，才能清楚看出這幢宅子剛建成不久的嶄新面貌，以及趕工時的潦草痕跡。

? ? 從堅竹的貴客到他的仆從們，這座宅子里的人或多或少都有些自欺欺人的幻想，而崎嶇不平的走廊就是這些戳穿他們的細節(jié)之一。神通那么晚才被發(fā)現(xiàn)并不是件好事，每個人都腳步匆匆，加快自己的速度。

? ? “你總曬太陽，是不是？”梅伊嬤嬤說，“雀斑又多了，你怎么從來不抹我給你的粉呢？里面可有真正的珍珠?！?/p>

? ? 虛子的抽了一下嘴角，“然后呢？看上去跟鬼似的”

? ? “那也比你這一臉麻子強?！?/p>

? ? 虛子不喜歡自己臉上的雀斑，但是她更討厭周圍人對于膚色的審美取向，特別是像梅伊嬤嬤這樣上了年紀的人。這種觀念的矛盾之處在于，它一邊要求你在太陽底下勤懇干活，一邊又要你白的像沒曬過太陽一樣。以小夜港的眼光來看，和其他人相比，虛子怎么也談不上是個美人。

? ? 她們轉(zhuǎn)身又上了另一架樓梯，這次虛子及時彎下了腰，然后穿過儲柴火的屋子。最后一個劈柴的人沒把斧子收起來掛在墻上，而是直接留在了木樁上，讓梅伊嬤嬤很生氣，不過，她自己沒有力氣把斧子拔出來，虛子又放不下手里拎著的東西。

? ?她們走進蒸氣彌漫的廚房，金屬的撞擊聲和熊熊火焰，把這廚房也布置成了小小的戰(zhàn)場。虛子把海帶壇子放到了旁邊的桌子上，伸了個懶腰，感受著自己終于放松的雙臂她抱了那個壇子那么久，都把它當成個纏人的嬰兒了。

? ? “別忘了，今晚你還要清點賀禮?！?/p>

? ? 虛子聽到燃姬的聲音，很是驚訝。她沒想到這位火族小姐也跟著她走到這里來了。

? ? 燃姬朝周圍掃了一眼，“別待太久，你又不是干這種活的粗使丫頭?！?/p>

? ? 她們身邊的傭人們抬起頭，盯著他們，眉頭緊皺，這其中也有幾個粗使丫頭。小夜港的村民，覺得虛子以宅子里干活而為傲；宅子里的其他傭人，則覺得她因為和神通有私交而目中無人。燃姬表現(xiàn)出來的世家小姐氣派，只會加深他們的偏見。

? ? 除非燃姬回去，不然真是兩邊不討好，虛子想。

? ? 這時候，她注意到爐灶邊白褂子的廚子們中間混進了一個奇怪的人物，一位身穿橙色長袍，卷起袖子露出肩膀的氣宗，他濃密的長須上沾滿面粉，干脆直接塞進上衣里了，在廚房眾人當中，他看起來倒像是某座山上的魔怪。

? ? 凱申應(yīng)該在宴會上，或者和神通在一起，至少是和來訪的士大夫們談笑風生，最起碼不是在廚房里，給廚子們搟餃子用的面皮。

? ? 他抬頭看到了虛子，露出一個笑臉?！拔冶悔s出來了，”在虛子開始說之前就搶著說，“堅竹說，我在旁邊會讓筠被御氣分心，而他現(xiàn)在只能一次專注于一種元素，我在上面幫不了什么忙，那就下來到這里出份力。”

? ? 虛子穿過擁擠的過道走到他身邊，親了親凱申的臉頰，“我也來幫忙”她說，在旁邊的水槽洗了手，抓起一個面團站在凱申邊上干起活來。

? ? 過去的十年里，可以說是凱申把虛子帶大的，只要南氣和寺忙的過來，他都會盡量住在小夜港陪著虛子，當他不得不離開時，一定會把虛子塞給不同的村民，乞求庇護以保證虛子的吃穿，當堅竹決定在小夜港建神通殿訓練筠后，凱申也親自從老朋友手里為虛子謀了個這樣的職位。

? ? 他救下并撫養(yǎng)長大了一個完全陌生的小女孩，而這一切不求回報，也沒有理由。虛子需要有人這么做，于是他就這么做了。這里的人們常說血濃于水，可虛子最親的人卻來自異國他鄉(xiāng)。

? ? 這也是為什么，虛子一眼就看穿了凱申裝出來的好心情。

? ? 有傳言說，神通庫魯克的同伴已經(jīng)決裂，再也沒有當年傳奇般的友誼了，特別是堅竹和凱申。如果傳聞是真的，庫魯克死后的幾年，堅竹一心只撲在斂財和攀功名上，而作為圣賢，他本該專注于指導新一任神通轉(zhuǎn)世的。全世界的宗師們上門拜訪，不是向神通表示敬意，而是對他表示服從，就連土強皇帝制定的法令上都帶著堅竹的印章，凱申和他就這點產(chǎn)生了分歧，現(xiàn)在已經(jīng)快被擠出神通的導師隊伍了。

? ? 虛子不太了解政治，但是隱約也在擔心兩位宗師之間的裂痕是不是越來越大。這對神通是很不利的，筠幾乎和她一樣敬愛凱申，也最忠誠于找到自己的堅竹。

? ? 她走了神，沒注意桌子上飛來的一小團面粉，在額頭上被砸了一下，她的視線被面粉擋住，虛子瞥了一眼凱申，后者竟光明正大地把第二波襲擊的面粉放在掌心上的小旋風里。

? ? 他辯解道：“不是我干的，是別的氣宗。”

? ? 虛子笑了，從他手里取下那顆面粉球，離開旋風的面粉球，啪的一下就在她手指間散開了，“差不多得了，別等嬤嬤來趕我們出去?！?/p>

? ? “別為我感到難過，”凱申知道虛子心里在想什么，說到，“我不管神通的事情，倒也不錯，我能花更多的時間和你在一起，咱們可以一起去哪里度假，或者找氣和族的圣地?！?/p>

? ? 她會很開心的，神通和他的導師們參與的政務(wù)越來越多，凱申花給虛子上的心思也越來越少。但是，她的工作雖然微不足道，但也應(yīng)當好好完成才是。

? ? “我不行，”虛子說，“我有活要干?！币院筮€有很多時間能陪著凱申周游世界呢。

? ? 凱申翻了個白眼?！皠e介。從‘無果派’的多杰老方丈之后，我就從來沒見過你這么無趣的人?！彼窒蛱撟尤恿艘粋€面粉團，她沒有躲開。

? ? “我知道什么事有趣！”虛子憤憤地說，用手背擦了擦鼻子。

? ? 梅伊嬤嬤站在切菜的桌子邊吹了聲口哨，打斷了他們的爭論?！白髟娎?！”她叫道。

? ? 在場各位都發(fā)出抱怨的吼叫。梅伊嬤嬤一直希望培養(yǎng)傭人們的文化素養(yǎng)，或者至少有些附庸風雅的意識?！靶±樱彼钢姑沟目村伳泻⒄f，“從你開始?！?/p>

? ? 這位可憐的小廚子，又要記平仄又要數(shù)音節(jié)，結(jié)結(jié)巴巴地吐出了這么一首東西交差，“呃…冬陽很燦爛/天上飛過一群鳥/鳥兒在唱歌…可以嗎？”

? ? 梅伊嬤嬤臉色發(fā)青?！斑@是什么東西？你的平仄呢？對稱呢？對比呢？”

? ?利放棄了，他是被雇來燒菜的，又不是要去永固城的上環(huán)表演。

? ? “沒有人有些像樣點的東西嗎？”梅伊嬤嬤抱怨道，沒有人主動舉手。

? ? “何以致區(qū)區(qū)？”凱申忽然來了一首，“人間第一香。羞起雀躍此聲中，一片山花落我床?！?/p>

? ? 房間里大笑起來。他挑了一個在水手和苦力當中流行的曲調(diào)。這個填詞的游戲大概是這樣，在四句話里描述自己單相思的情誼，然后讓大家猜猜歌里唱的人是誰，這些簡單的節(jié)奏，是單調(diào)體力活之間的絕佳調(diào)劑。

? ? “凱申師父，”梅伊嬤嬤驚呆了，“你得樹個榜樣！”

? ? 然而他是個壞榜樣，整個廚房都笑開了懷，揉碎了歌詞，跟著哼他的音調(diào)。既然是出家人師父帶的頭，那也沒什么可怕的了。

? ? “何以遺佳人？羚角小白翰?！崩@然這比俳句更適合他，“素手皓腕約金環(huán)，半夜長嘆摧心肝?！?/p>

? ? “米萊！”洗碗的丫頭大叫，“是那個菜販家的女兒！”大家附和著利唱的歌詞，認為她猜的對。不過有時候，聽眾有沒有猜對，倒不是特別重要的事情。

? ? “下一個虛子來！”有人起哄道，“她可不是天天都在，別放過這個機會！”

? ? 虛子一下措手不及，一般來說，這種傭人之間的幾乎是沒她的份的，不過，凱申也注意著她，想看她能不能接下這個挑戰(zhàn)。不是說自己有趣嗎？那就證明給我看啊。

? ? 韻律自然而然地融進了她的詞里，連她自己都沒有察覺:

? ? “何以道殷情？滄溟似風刃。耽兮此情不相離，撲翅赴火逐麗影?！?/p>

? ? 又是一片沸騰的歡呼，梅伊嬤嬤搖頭?！霸賮硪粋€！別停下來！”利使勁起哄，很高興大家的注意力轉(zhuǎn)移到了虛子身上。

? ? 她甚至設(shè)法甩開了凱申，他正在好奇地盯著自己，好像心里明白歌里唱的人是誰。不過，虛子只不過是想到什么唱什么罷了，連自己都不知道歌里的人是誰。她向面前的桌子砸了一塊面團，當作開唱前鑼聲。

? ? “何以慰別離？眠枕綠云香。結(jié)發(fā)同心攜手去，踏夢行船星河上?！?/p>

? ? 虛子從來不覺得自己有過什么詩情，也以為自己沒什么舞文弄墨的本事，但是，這樣即興和歌卻容易得很。好像她被上身了，正在替另一個更瀟灑的人唱出不屬于自己的歌詞。令她驚訝的是，她喜歡這些詞句下的感情。真實，愚蠢，帶著不加修飾的沖動。

? ? “何以結(jié)中心？檀木小香舟。愿為棺柩抱子安，月落重生燈在樓?！?/p>

? ? 虛子都沒有注意到，自己唱出來的歌詞已經(jīng)變得有些沉重。不過在她意識到之前，手腕上的疼痛就讓她清醒過來。

? ? 凱申一把抓住了她，面色蒼白，瞪大著眼睛盯著她，他手上的力氣愈發(fā)的大，像是要把她的手折斷一樣。

? ?“疼！”她叫道。

? ? 房間里沒人說話，都在懷疑看到的景象。凱申松開手，虛子撐在桌子上，她的手臂上已經(jīng)看得見青紫的痕跡了。

? ? “虛子，”凱申說，聲音嘶啞低沉，“虛子，這首歌是誰教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