聊齋志異（二十四卷抄本）·卷十三

276，狐懲淫

疑云疑雨思不禁，隔窗未敢逗琴心。

勸君休蓄房中藥，猶恐真成蕩婦唫。

　　一書生買了一處新居，經(jīng)常遭到狐的侵擾。一切衣服器物，多被毀壞，并且經(jīng)常把塵土撤在湯餅里。一天，有朋友來拜訪，恰巧書生有事外出，很晚也沒回來。書生的妻子就做了飯菜款待客人。客人吃完以后，她才和丫鬟一起吃剩下的飯菜。

　　書生平日行為不檢點，喜歡在房里偷藏春藥。不知什么時候，狐把春藥放到了粥里。婦人吃時，聞著有一股麝香味，就問丫鬟，丫鬟說不知。婦人吃完后，覺著欲火中燒，一霎也忍耐不住。自己強行壓制，欲望更加強烈。想到家里再也沒有別的男人，只有客人留宿，就跑去敲客人的房門?？腿藛査钦l，婦人就如實告訴了他?？腿藛査墒裁矗瑡D人閉口不答?？腿送妻o說：“我和你丈夫是知己朋友，不敢有這樣的禽獸行為?！眿D人還舍不得走開?？腿司统饬R說：“我朋友的文章道德，都被你喪盡了！”隔著窗戶朝她吐唾沫。婦人非常羞愧，這才回到自己房里。于是想道，我怎能做出這樣的事來？忽然想起吃飯時碗里的麝香味，莫非是丈夫的春藥？她趕忙查看紙包里的春藥，果然亂七八糟撒了一桌，瓦盆、酒杯里都是。婦人平時知道喝涼水可以解除，于是喝了下去。一會兒便覺得心里清醒，羞愧得無地自容。她躺在床上翻來覆去過了很久，已經(jīng)更盡，更加擔(dān)心天亮后難以見人，就解下衣帶上了吊。丫鬟發(fā)覺后把她救了下來，已經(jīng)沒了氣息。到了辰時，才有了微弱的呼吸?？腿嗽缫言谝估镫x去。

　　書生直到黃昏后才回家，見妻子躺在床上，問她怎么了，她不回答，只是眼含清淚。丫鬟把她上吊的事告訴了他，書生大吃一驚，就苦苦追問原因。婦人把丫鬟遣開，才把實情告訴了丈夫。書生嘆息說：“這是對我淫欲無度的報應(yīng)，怎能責(zé)怪你？幸虧遇到了好朋友，要不的話，可怎么做人？”就從此痛改前非，狐患也就絕跡了。

　　異史氏說：“人們都相互告誡彼此不要在家里放毒藥，但是從沒有人說別在家放春藥。這就像人們害怕戰(zhàn)爭但是喜歡歡愛一樣。這是不知道春藥比毒藥更能毒害人！在家里最不能放的就是春藥！連鬼神都嫉恨這種事，還有比在家里放春藥的更淫亂無度的人么？”有個書生去趕考，回來以后天已經(jīng)很晚了，他買了一些蓮藕，回家后就放在了桌上。書生還帶回了一個假丁丁，把它用水泡在盆子里發(fā)漲。他的鄰居們見他考完試回來，便帶了酒來他家，他倉促間把東西藏床底下就出來了，讓妻子做飯，然后和鄰居們小酌了一會兒。吃完飯，他趕忙用蠟燭照著看床底下的玩意，發(fā)現(xiàn)盆空了，東西也不見了。于是趕緊問妻子給放哪兒去了，老婆說：“剛才和蓮藕一起做成菜給客人吃了，還到哪兒去找？”書生想起來剛才菜里有一些亂糟糟的黑條，在座的人都不知道那是什么，于是書生狂笑不已：“傻婆娘，你知道那是什么東西嗎？怎么能用它來給客人吃呢？”妻子困惑地說：“我還一直納悶?zāi)銥槭裁床桓嬖V我這個東西該怎么烹飪，這么丑的東西，又不知道叫什么，只能隨便切了放菜里了?！睍嬖V了妻子那東西是什么，兩個人一起大聲笑了起來。如今這個書生可以說已經(jīng)很有排面了，還有人經(jīng)常把這件事拿來說笑【所以別人是怎么知道的？】。

277，山市

山市將無海市同，城垣宮闕望玲瓏。

大風(fēng)吹后危樓在，笑指煙云飄渺中。

　　奐山的山市，是淄川縣有名的八景之一，但好幾年也難得見到一次。有位名叫孫禹年的公子同幾位志同道合朋友在樓上飲酒，忽然看見山頭有一座孤零零的塔聳立起來，高高插入青天。大家面面相覷，驚疑不定，心想附近并沒有禪院。沒過多久，又出現(xiàn)了幾十座高大的宮殿，碧綠色的琉璃瓦，飛翹的殿檐，人們這才明白是出現(xiàn)了山市。不到一會兒，只見一座高高低低的城墻，連綿不斷有六七里長，竟然像一座城市。其中景物有像樓一樣的，有像廳堂一樣的，有像街巷一樣的，一個個清晰地出現(xiàn)在眼前，多得可以用億萬來計算。忽然，一陣大風(fēng)刮起，空氣中的塵土之大，城市變得隱隱約約。接著，風(fēng)停了，天空又變得晴朗起來，剛才的一切都消失了，只有一座高樓，直插云霄，這座樓每層有五間，門窗全都是大開著的；每一行有五處明亮的地方，透露出那是樓那邊的天空。一層層地指著數(shù)，樓越高亮點越小，數(shù)到第八層，亮點只有星星一般大了；又往上數(shù)，就昏暗得看不分明，沒法計算層次了。樓上的人往來匆匆，有靠著的，有站立的，形態(tài)各不一樣。過了一會，樓漸漸低矮下來，可以看見樓頂，慢慢地又像平常的高樓一樣，又漸漸地像座高房，突然間又只像拳頭那么大，像豆粒那么小，接著就什么也看不見了。 又聽說有起早趕路的人，看見山上有店鋪集市人來人往，和人世間沒有兩樣，所以又叫“鬼市”。

278，江城

好姻緣是惡姻緣，鼠子相逢宿孽纏。

一旦忽歌樛木句，始知佛力竟無邊。

【樛木：指《詩經(jīng)·周南·樛木》。指妻子對丈夫的祝福。借喻夫婦相愛。】

　　江西臨江的高蕃年少聰慧，儀表秀美。十四歲入了縣學(xué)，富豪人家爭著把女兒許配給他。高蕃挑選妻子很嚴苛，屢次違背父親的意旨。他的父親名叫高仲鴻，六十多歲，只有這一個兒子，非常寵愛他，不忍心違背一點兒子的心意。當(dāng)初，東村有個樊翁，在一家店鋪中教授兒童啟蒙，租賃高蕃家的房屋攜家居住。樊翁有個女兒，乳名叫江城，與高蕃同歲，當(dāng)時都是八九歲，兩小無猜，每天一同玩耍。以后樊翁遷走了，過了四五年，兩家沒有再通過消息。

　　一天，高丫在小巷中看見一個女郎，艷美絕倫。跟著一個小丫鬟，僅六七歲。高蕃不敢正面對視，只是斜眼偷看女郎。女郎停步凝視著他，好像有話要說。高蕃仔細一看，原來是江城，頓時非常驚喜。兩個人都沒有說話，你看我，我看你，呆呆地站著。過了會兒才走開，兩人都流露出戀戀不舍的樣子。高蕃臨走時故意把一條紅巾掉在地上，小丫鬟拾起來，歡喜地交給少女。女郎把紅巾掖入衣袖中，換成自己的手帕，假裝對丫鬟說；“高秀才不是外人，不要匿藏他丟失的東西，你快追上還給他！”小丫鬟果然追上交給了高蕃。高蕃得巾大喜，回家請求母親去求婚。高母說：“江城家無半間屋，到處流浪，怎么能和我家般配呢？”高蕃說：“我自己要娶她，絕對不后悔！”高母決定不下來，和高仲鴻商量，仲鴻執(zhí)意不同意。高蕃聽說后心里悶悶不樂，吃不下飯。高母憂慮，對高仲鴻說：“樊氏雖然貧窮，也不是那些市儈無賴可比的。我去他家拜訪，倘若他女兒般配，也沒什么不可?！敝嬴櫿f：“好?！备吣副慵偻械胶诘垤魺?，到樊家探問，見江城明眸秀齒，容貌娟麗，心里非常喜歡，于是拿很多錢和綢緞贈給樊家，把結(jié)親的想法實說了。樊母起初謙讓推辭，后來還是接受了婚約。高母回來述說詳情，高蕃才開始露出笑容。過了年，選擇良辰吉日把江城娶過來，夫妻二人相處很和美。

　　但是江城善怒，經(jīng)常翻臉不認人，又好絮煩，常在耳邊吵嚷。高蕃因為愛戀她的原因，都忍住了。高蕃父母聽說后，心里不高興。一次私下里責(zé)怪兒子，被江城聽到了，大怒，更加痛罵高蕃。高蕃稍微反駁，江城更怒。把高蕃驅(qū)趕出屋，關(guān)上房門。高蕃在門外凍得索索發(fā)抖，也不敢敲門，抱住膝蓋呆在屋檐下過夜。江城從此把高蕃視為仇人。起初，高蕃長跪就可以討?zhàn)垼饾u地這一招也不靈了，遭受的痛苦逐漸加深。公婆略微說江城幾句，江城那頂撞不服的樣子，實在無法形容。公婆憤怒，把她休回娘家。樊翁心里慚愧，央求熟悉的人在高仲鴻面前求情，高仲鴻不答應(yīng)。

　　過了一年多，高蕃外出遇到岳父。岳父邀他到家中，不住地表示歉意。讓女兒妝扮好出來見丈夫，夫妻相見，內(nèi)心不覺酸楚。樊翁就買了酒款待女婿，非常殷勤地勸酒。到了傍晚，又懇切地讓高蕃住下過夜。整理另一張床，讓夫妻二人共寢。天要亮?xí)r，高蕃告辭回家，不敢把實情告訴母親，掩飾得非常嚴密。從此每隔三五天，高蕃就在岳父家住一夜，父母一直不知道。樊翁一天親自去拜訪高仲鴻，仲鴻起初不肯見面，后來迫不得已，只得出來相見。樊翁跪著上前，請求讓女兒回來，仲鴻不肯，借口兒子不愿意。樊翁說：“女婿昨晚就住在我家，沒有聽說有什么不滿意的話?！敝嬴欝@問：“何時在你那里住宿？”樊翁把詳情告訴了他。仲鴻羞慚地說：“我確實不知道。既然他愛江城，我本人何必仇視江城呢？”樊翁離開后，仲鴻叫過兒子，痛罵不絕。高蕃只是低著頭不答話。說話間，樊父已把江城送來。仲鴻說：“我不能為子女承擔(dān)過錯，不如各立門戶，就麻煩你主持簽訂分家的契約?！狈虅褡瑁嬴櫜宦?。于是讓高蕃夫婦在另一院居住，派一侍女服侍他們。過了一個多月，相安無事，高蕃的父母私下暗自快慰。

　　可是不久，江城又漸漸放肆起來，高蕃臉上時常有手指抓破的痕跡。父母明明知道，也強忍著不過問。一天，高蕃實在忍受不了毒打，奔到父親的住所躲避，驚惶得好像被撲打的鳥雀一樣。父母正要詢問，江城已操著木棒追趕進來，竟然在公婆身旁抓住丈夫痛打。公婆大喊住手，可江城一點不顧，直打了幾十下，才悻悻地離去。高父驅(qū)趕兒子說：“我是為了避開喧鬧，才和你分開過。你既然喜歡這樣，又為什么逃到我這兒呢？”高蕃被驅(qū)逐出來，徘徊在外，沒地方可去。高母怕他受挫尋死，讓他獨自居住，供給他食物；又把樊翁召來，讓他調(diào)教女兒。樊翁走進房中，萬般勸說開導(dǎo)，江城始終不聽，反而用惡言惡語挖苦父親。樊翁拂袖而去，發(fā)誓跟女兒一刀兩斷。不久，樊翁因憤恨而生病，和老妻相繼死去。江城怨恨父母，也不回娘家去吊喪，只是每天隔著墻壁謾罵，故意讓公婆聽見，高仲鴻都置之不理。

　　高蕃獨自居住，雖然好像離開了湯火的煎熬，只是覺得有點凄涼孤獨。便偷偷用金錢買通媒婆李氏，托她找了個妓女收在書房中，來往都乘夜晚。時間久了，江城微微聽到風(fēng)聲，到書房中謾罵。高蕃極力表白，指天發(fā)誓，江城才回去。從此江城每天伺機尋找高蕃的把柄。有一次李氏從書房中出來，恰好和江城相遇。江城急忙喊叫她，李氏神色慌張，江城更加懷疑，對李氏說：“據(jù)實說出你的所作所為，或許可以免罪！如果還隱瞞真情，我把你的毛發(fā)揪光！”李氏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說：“半月來，只有妓院李云娘來過兩次。剛才公子說，曾在玉笥山遇見陶家媳婦，愛慕她的兩只小腳，囑咐我把她招來。她雖然不是貞潔女人，也未必就愿來過夜，能否成功不敢肯定。”江城因她說出實情，姑且饒恕。李氏要走，江城不許。等到太陽西落，江城喝斥她說：“你先去吹滅他的蠟燭，就說陶家媳婦來了。”李氏只得照江城說的那樣辦。江城跟著急忙走進房中。高蕃喜壞了，挽著江城的的手臂拉她坐下，述說了自己怎樣如饑似渴。江城默不作聲。高蕃在暗中摸到她的腳，說：“山上一見您的仙容，忘不了的就是這雙腳?！苯鞘冀K不語。高蕃說：“昔日的夙愿，今天才得以實現(xiàn)，為什么見面卻不相認呢？”自己舉燈就近一照，原來是江城！高蕃大驚失色，嚇得把蠟燭掉在地上，跪在地上渾身哆嗉，好像刀子已經(jīng)擱在脖子上。江城捏著耳朵把高蕃提回去。用針把兩條大腿都扎遍了，才讓他躺在下鋪休息，自己醒過來就大罵一頓。高蕃從此害怕妻子猶如虎狼，即使江城偶爾給他好臉色，高蕃在枕席之上也不能正常行事。江城就打他的嘴巴，把他喝斥走，更加厭棄他沒有男人樣。高蕃每天雖身在芝蘭芳香之室，卻猶如監(jiān)獄里的犯人，仰事獄吏之尊嚴。

　　江城有兩個姐姐，都嫁給了秀才。大姐心地平和善良，寡言少語，和江城相處得不融洽。二姐嫁給了一個姓葛的，她為人狡詐善辯，搔首弄姿，雖長得不如江城，但兇悍妒忌卻不相上下。兩姊妹相逢沒有其它的話，只是以在家中如何施威而自鳴得意，因此兩人關(guān)系最好。高蕃拜訪親戚朋友，江城總是嗔怒；只有到葛家，知道了也不禁止。一天，高蕃在葛家飲酒，已經(jīng)喝醉了，葛生嘲弄說：“你為什么這樣害怕內(nèi)人？”高蕃笑著說：“天下事有很多難以理解，我之所以害怕內(nèi)人，是因為內(nèi)人美貌；還有那種內(nèi)人不及我內(nèi)人美貌，但卻比我更懼怕內(nèi)人的，不是更加令人疑惑不解嗎？”葛生非常羞慚，無法回答。丫鬟聽到這話，告訴了二姊。二姊大怒，立刻操杖出來。高蕃見她氣勢洶洶，來不及提腳想要逃走，搟面杖揮起，已打在了腰脊，打了三杖，高蕃三次倒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又一杖誤打在頭上，血流如注。二姊離去，高蕃才蹣跚著回家。江城見了驚問怎么回事。起初高蕃因為觸犯了二姊，不敢實說，江城再三追問，才說出詳情。江城用絲帛包住高蕃的頭，憤然說：“人家的男人，何勞她痛打！”換上短袖衫，懷藏木棒，帶著丫鬟逕直趕去。到了葛家，二姊笑臉相迎。江城一語不發(fā)，一棒打去，二姊倒在地上，撕裂了褲子，痛苦不堪，牙齒被打落，嘴唇豁開，屎尿都流了出來。江城回去后，二姊羞憤，派丈夫趕到高家算帳。高蕃急忙趕出來，極力好言勸慰。葛生小聲說：“我這次來是身不由己。悍婦不仁不義，幸而借妹妹的手懲罰了她，我們兩人何必產(chǎn)生矛盾呢？”江城已經(jīng)聽到，急忙出來，指著葛生罵道：“齷齪賊！妻子吃了虧你反而私下和外人交好，這樣的男人，怎不該打死呢？”大聲喊人，尋找搟面杖。葛生大窘，奪門竄出。高蕃從此再也沒有一處可以來往的人家了。

　　同學(xué)王子雅經(jīng)過這里，高蕃殷勤地挽留喝酒。飲酒間，談些閨閣的事情，互相戲謔打逗，言語頗為猥褻。江城恰好來瞅客人，把全部的話都偷聽去了，暗中把巴豆投在湯中端上去。不長時問，王子雅上吐下瀉不可忍受，只存奄奄氣息。江城派丫鬟問王子雅：“還敢無禮嗎？”王子雅這才醒悟患病的來由，呻吟著請求饒恕。這時綠豆湯早已準備好了，喝下去，吐瀉就止住了。從此，相識朋友互相暫誡，不敢再到高家喝酒。

　　王子雅有座酒館，酒館里有很多紅梅，王設(shè)宴款待同輩朋友。高蕃假托要到文社去。告訴江城后就去了。太陽西落，酒意正濃時，王子雅說：“恰好有個南昌名妓，流落在此地，可以招來共飲?！北娙硕挤浅８吲d，只有高蕃離席，極力肯辭。眾人拉住他說：“閨閣中耳目雖長，也不會聽見看見這里?！庇谑枪餐l(fā)誓不走漏風(fēng)聲，高蕃這才重新坐下。過了一會兒，妓女果然來了，年紀約十七八歲，戴的玉佩叮當(dāng)作響，如云的發(fā)鬟梳得高高的。問她的姓名，她說：“姓謝，小字芳蘭。”說話吐氣，非常高雅，舉座若狂。而芳蘭尤萁時高蕃有意，屢次以眉目傳情，被眾人發(fā)覺了，故意拉兩人并肩坐在一起。芳蘭暗自抓住高蕃的手，用手指在高蕃手掌上寫了個“宿”字。高蕃此時，要去不忍心，要留又不敢，心如亂麻，不可言喻。兩人低著頭說悄悄話，高蕃醉態(tài)更加放縱，床上的“胭脂虎”也都忘在腦后了。再喝一會兒，夜已經(jīng)很深了，酒館中客人更加稀少，只有遠座上一個美少年，對燭獨飲，有個小僮拿著餐巾侍奉在旁邊。眾人私下議淪少年氣質(zhì)高雅。不久，少年飲完走出酒館。小僮返回來，對高蕃說：“主人等待著有句話要對你說?！北娙硕济Ｈ徊唤?，只有高蕃顏色慘變，來不及和眾人告別，便匆匆而去。原來那個少年便是江城，小僮是她的丫鬟。高蕃跟隨著回到家，伏著受鞭打。從此江城禁錮得更加嚴密，喪喜事都不讓他去參加。文宗來講學(xué)，高蕃因為誤講而被降為青衣。一天，高蕃和侍女說話，江城懷疑二人私通，把酒壇罩在侍女頭上痛打。又把高蕃和丫鬟都綁莊，用繡剪剪下兩人腹部的肉皮，再交換著補上，解開繩子后令他們自已包扎。過了一個多月，補的地方竟然彌合了。江城常常光著腳把餅踩在塵土里，喝斥高蕃拿起來吃下去。像這樣的折磨，種種不一。

　　高母因為想念兒子，偶爾到他的房子去，見兒子骨瘦如柴，回家痛哭欲絕。夜晚夢見一老叟告訴她說：“不用憂煩，這是前世的因果報應(yīng)。江城原是靜業(yè)和尚所養(yǎng)的長生鼠，公子前世是學(xué)子，偶爾游覽那座寺廟，誤把長生鼠打死了?，F(xiàn)在得的惡報，人力不可挽回。你每天早起，虔誠誦讀心經(jīng)觀音咒一百遍，一定會有效。”高母醒世來把此事講給高仲鴻聽，兩人心里感到怪異，于是夫妻照著辦了。虔誠誦念了兩個多月，江城仍和從前那樣蠻橫，變得更加狂縱，聽到門外有鑼鼓聲，梳妝未完就握著頭發(fā)跑了出去，假癡不呆地遠遠觀看。上千人指著看她，她卻很坦然，不以為怪。公婆都為此感到恥辱，卻管不住她。

　　忽然有個老僧在門外宣講佛法因果，觀看的人圍得如一堵墻。老僧吹動鼓上的皮發(fā)出牛叫聲。江城奔過去，見人多沒有縫隙，就讓婢女搬出座位，她爬上去站著看。眾人的眼光都向她看去，她如同沒有感覺。過了一會兒，老僧論說佛事將完時，索取一盂清水，拿著面對江城宣禱道：“莫要嗔，莫要嗔！前世也非假，今世也非真。咄！鼠子縮頭去，勿使貓兒尋。”宣講完，吸一口水噴射到江城臉上，粉臉濕漉漉的，一直流到襟袖上。眾人大驚，認為江城定會暴怒。江城卻一聲不吭，擦擦臉自己回去了。老僧也離開了。江城進室呆坐，茫然若失，一整天也不吃不喝，打掃床鋪逕自睡下。半夜江城忽然把高蕃喚醒，高蕃以為她要解溲，捧來尿盆。江城不接，暗自拉住高蕃手臂，拉進被中。高蕃明白，但卻渾身抖動，好像捧的是圣旨。江城感慨地說：“害得您這樣，我怎么配作人呢！”于是用手撫摸著高蕃的身體，每摸到刀杖疤痕處，就嚶嚶啜泣，用指甲掐自己，恨不得立即去死。高蕃見此情形，心里很不忍，耐心地反復(fù)勸慰安撫。江城說：“我覺得那老僧必是菩薩化身，清水一犧，好像換了我的肺腑?，F(xiàn)在回想起我從前的所作所為，都如同隔世一般。我從前莫非不是人嗎？有丈夫而不能同歡，有公婆而不能侍奉，這到底是什么心思！咱們明天可以搬回家去，仍和父母同居，以便于早晚請安?！毙跣踹哆墩f了一夜，如同敘說十年離別之情。第二天天未亮，江城就起來，整好衣服，理好家具，丫鬟帶著箱簏，江城親自抱著被褥，催促高蕃前去父母處叩門。高母出來，見此情景驚訝地詢問，高蕃把意思告訴了她。高母還在遲疑不決，江城已和丫鬟走進來。高母隨后進屋。江城伏在地上流淚哀求，只求免死。高母覺察她是出自真心實意，也流淚說：“孩兒何以一下子變成這樣了？”高蕃對母親詳細敘說夜里的情形，高母才醒悟從前的夢靈驗了。大喜，喚奴仆為他們打掃從前的房子。

　　江城從此看著公婆的臉色，順著長輩的意志行事，勝過孝子。每當(dāng)遇見生人，就靦腆得像新娘子。有人開玩笑敘說往事，她馬上就漲紅了臉。江城又勤儉，又善于積累，三年中，公婆不過問家事，但已積蓄起萬貫家財。高蕃這年鄉(xiāng)試大捷，考中舉人。江城常對高蕃說：“當(dāng)日見過芳蘭一面，現(xiàn)在還是想著她?！备咿驗椴皇芘按?，心愿已滿足，非分想法不敢再有，只是點頭而已。正巧高蕃趕到京城會考，幾個月才返回。進屋，見芳蘭正和江城下棋。高蕃驚奇地詢問這事，才知道江城用幾百兩銀子贖買芳蘭脫離妓院了。這件事情浙中王子雅說得非常詳細。

　　異史氏說：“人生行善作惡，件件都要報應(yīng)。而唯有夫妻之間的報應(yīng)，就如同骨頭上生了惡疽，會更加惡毒而殘酷。往往見到天下賢惠的妻子不過十分之一 ，而刁蠻的悍婦要占十分之九，這也可以看出人世間真正能行善的人太少了。觀世音菩薩法力無邊，為什么不將盂中的甘露灑遍整個大千世界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