造夢生物芯片,把意識釘進別人的大腦(中)| 科幻小說

今天繼續(xù)帶來中篇小說《魚缸迷宮》連載:
近未來,人們制造出“造夢生物芯片”,植入腦死亡病人顱內(nèi),激活他們的肉體,于是產(chǎn)生了機械服從指令的合法奴工“介殼人”。女孩曾小魚則是極少見的主動接受植入物的介殼人……

唐新淵 | 小說作者,現(xiàn)居西安。相信語言和故事同樣重要,在光怪陸離的創(chuàng)作光譜中追捕虛構(gòu)真實的平衡點。代表作《菌絲鹿》《閃落女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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魚缸迷宮(中)
全文約9400字,預計閱讀時間32分鐘
六
第二天。凌晨4點。居住區(qū)廢墟。
不說話的男孩蜷在我腿邊,像一團怕冷揣起爪子的小毛球。
我回憶著小時候母親如何哄自己入睡,用同樣的力道和節(jié)拍,一遍遍輕撫他毛茸茸的小腦殼。他頭枕著我的大腿,漸入夢鄉(xiāng)。好笑又氣人的是,他即使睡著了,小肚子也還在咕嚕叫。
我低下頭,評估著男孩的睡眠深淺。
居住區(qū)廢墟中傳來幾不可聞的竊竊私語聲。只有我一個人醒著,大概是黑夜和獨處讓我產(chǎn)生了自己并不孤單的幻覺。
圍繞這座小島的歷史和現(xiàn)狀,陰謀論愛好者們有太多瘋狂的理論。但我作為阿圖姆秘密計劃的親身經(jīng)歷和幸存者,無法對那些看似瘋狂的言論一笑置之。我只能說,原住民忍痛放棄世代居住的家園是有原因的。阿圖姆接管后,不讓自然人靠近這片水淹廢墟也是有原因的。鳥糞島上發(fā)生過極其邪惡的事,大部分已被重重掩埋,其余那些直到今天仍在地底發(fā)酵蔓延。
我摩挲著男孩的小毛頭,思緒飄來飄去,很快自己也睡著了。
那是一場春光明媚的清醒夢,我夢回新山,回到了出生長大的老房子。爸爸媽媽,大姐二姐和小妹都回家了。
我們收養(yǎng)了一只剛斷奶的小流浪貓,小貓的眼睛粘住了,流出黃色膿狀分泌物。我把小貓抱起來,它好開心,拿小腦門頂我蹭我,舔我的下巴,對我發(fā)出咕嚕咕嚕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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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因為聽不到咕嚕聲醒了過來,驚覺黑暗中只剩下自己,男孩不見了。
漆黑開闊的水域中,響起震得人頭皮發(fā)麻的哀號聲。我循著聲音跑過去,看到了一個將死未死的介殼人。
月光之下,男孩站在一灘漣漪如粼的血水中,咧開自己那張?zhí)壹t小嘴,對著介殼人瀕死慘白的臉,滴下一串晶瑩剔透的口水。
恍惚中,我回憶起撿到男孩的那一幕:他偷穿死人的衣服,挺著吃得圓滾滾的小肚子,從滿是介殼人尸骸的椰林中信步鉆出;他再后來餓肚子的咕嚕聲,對食物的挑剔,那哀傷甚至絕望的姿態(tài)。突然之間,一切都變得合理起來了。
我不知道自己是該逃,還是該沖上去阻止。我后悔給這小怪物起名字,把他當人對待,但我沒有選擇余地。早從一開始起,就不存在什么選擇。
“默兒!你快給我回來!”
我向著男孩和介殼人狂奔,喊出顛三倒四的警告。而男孩,第一次亮出了白森森的牙齒。他順從肉食動物的本能,撲通一聲跪在淺水中,濺得水沫四濺,隔著外衣大口撕咬起介殼人胸膛上的鮮肉來。
他的眼睛。在他低下頭專心吃肉的時候,我終于看到了他的眼睛。眼球腫大且嚴重外突,像是誕生在“橙劑”陰影下的畸形兒童。難怪他說什么也不肯掀開劉海,讓我好好看他的眼睛。
我拼命想把他從掙扎哭號的介殼人身上拉開,弄疼了他。他向我齜牙哈氣,拿小腦殼一下子把我頂了個屁股蹲兒,緊接著再扭頭連撕帶咬撕下來一塊血糊糊的肉,叼在嘴里撒腿就跑。
明月煌煌,血花噴濺,我什么都看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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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兩年前,西太平洋地區(qū)遭遇了一場史無前例的超級臺風,柔佛州癱瘓了一周之久。
我有沒有和你們說過,長這么大,我只談過一場戀愛,就是在那場持續(xù)一周的大暴雨之中?
我認識了一個文靜神秘的男孩子,他叫羅輝,和我年齡相仿。
他們家剛從東馬亞庇搬來新山,是我們家街對面的鄰居。我和他被大雨所困,無所事事。他每天下午都會泅泳過來,給我們捎帶一些他們家用不上的日常物資。
洪水退去后,我和羅輝第一次外出約會。
我們倆肩并肩、手牽手,像兩個瞞著老師野外探險的小學生,沿著沉沒在雨水中一周之久、長出青苔小草的柏油道路逃離城市,假裝是一場私奔。在我們左側(cè),是雨后霧靄沉沉的丘陵,右側(cè)是一連串東倒西歪的木頭電線桿,向著道路盡頭,可能也是半島盡頭延綿而去。
我們背靠著一根傾斜將倒的木頭電線桿,在亂如蛛網(wǎng)的電線下?lián)肀Ш徒游牵却崎_見月明。天就快黑了,冷極了。我允許他把滾燙的手指伸進我的上衣。和他在一起,做什么都可以。
天星繁密。夜、月、星和黑幕本身構(gòu)建出無窮大的神秘遼闊空間。我忘記了這個世界有多美,只要有勇氣走出去,用心去感受和接納。
“我愛你?!?/p>
“我也是?!?/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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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完全想不到,回去后他就和我分手了。
理由是在近距離接觸過我之后,他覺得不能把我介紹給他的家人和朋友。因為我偶爾反應還是不夠快,不夠聰明,左手很丑陋,不像個正常人。最后他甚至說,貼近了聞,我身上有股淡淡的奶臭味,令他想吐。
接下來發(fā)生的事,你們都知道了。
幾天之后,在任慈的牽線搭橋下,我來到阿圖姆,起初只為尋求心理安慰。但隨后發(fā)現(xiàn),那里正在上演真正意義上的奇跡。我想要獲得治愈,想要讓自己變得更好。從小到大壓抑的欲望和需求統(tǒng)統(tǒng)爆發(fā)出來,壓倒了其余一切。
我知道自己應該聽從楊陽留下的那簡短而有力的警告。以她極簡主義高傲的性格,若非事態(tài)嚴峻,絕不會和我多說半句話。我應該趁自己還有機會時抽身而退?;亟^任慈,遠離阿圖姆,丟下吃人的男孩,逃離介殼人尸橫遍野的海中孤島。
可問題在于我做不到。
父母對我從小過度保護,他們有他們的道理。羅輝是我長這么大,第一個親密接觸過的異性。
我太清楚自己在別人眼中的形象了。掀開頭發(fā),露出頭皮上的傷疤,大多數(shù)人就會對我敬而遠之。更別提我的左手,是一只僵硬扭曲的雞爪子。我一直活得小心謹慎,我很害怕,生怕給自己過高的期待??墒菓{什么,我要活得這樣卑微?眼前有一個改變命運的機會,怎么能不去拼命抓???
當然,那時候我還不知道。我和羅輝之間的那場七日戀情,連“吊橋效應”也談不上。
一年后,笑和尚有一回喝高了,得意洋洋地說他施舍街頭乞丐,隨手甩出三張大鈔,就買下了一個失業(yè)的龍?zhí)籽輪T一周的演出時間。
“感謝大蕭條!只要三張紅票子,就能安排一場浪漫邂逅,換來一員大將!”他癱在懶人椅里笑得扭來扭去。
“小魚,你最應該好好感謝的人是我。你不知道,我老早以前就相中你了。半腦女孩,真他娘的稀罕。沒有我找那小子從背后推你一把,幫你斷了不該有的念想,你怎么肯來新加坡做手術(shù),怎么能有今天的你?”
他搖晃著威士忌杯向我祝酒,我顫抖著用空氣和他碰杯。
就是從那天起,我和我腦袋里的野獸決定要殺了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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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第二天。早上6點。礦區(qū)。
任慈向科學家小組通報了我第二天的行程。后者對我主動申請的天坑之行原則上同意,還利用職務之便,抽調(diào)了一名持槍外勤隨我同行。名曰保護,實則當然是監(jiān)管我。
營地里那幫足不出戶的科學宅們,把天坑底部滲出的不明有機液體戲稱為“克萊因藍”。在法國藝術(shù)家伊夫·克萊因眼中,藍色是宇宙最本質(zhì)的顏色。我不是那幫科學宅的粉絲,不過他們起代號還算貼切。
最早登島的科學家小組,不厭其煩地警告后來者,不可久視那片純藍色漩渦深淵。
乘坐直升機從高空俯瞰全島的人都見識過,鳥糞島擁有一顆極具視覺沖擊力的藍色心臟,密密麻麻向外擴散開來的藍白色網(wǎng)絡可說是心臟的供血系統(tǒng)。像這種單一、純粹、深邃、暴力,充滿強烈自我主張,讓人呼吸困難的純藍色地獄之湖,不可能是自然形成的。
科學家們比一般人掌握更多內(nèi)情。他們暗示,構(gòu)成“克萊因藍”的神秘物質(zhì)來自地球之外的天體,具體來源何處則緘口不言。他們發(fā)現(xiàn),即便是身心健康、全副武裝的自然人,也不能在天坑百米范圍內(nèi)停留過久。流連忘返者會迷失在那明凈空曠的虛無之藍中,精神錯亂,乃至于自殘和傷害身邊的人。
在這之前,我沒有往深了想,科學家小組為何癡迷于讓一波波介殼人登上鳥糞島送死。阿圖姆配發(fā)給員工的操作手冊上,那一條條過于詳盡的步驟分解同樣讓人感到后背發(fā)涼。仿佛它們意在用這些真假參半的安慰劑分散你的注意力,以期掩蓋一樁規(guī)模浩大的丑聞。
最初是誰,用什么東西玷污了這座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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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和那名全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的外勤,向島嶼中部進發(fā)。他一路上不停地碎碎念,咒罵著一長串我對不上號的名字,東張西望,再不然就是用腳踢石子玩。我沒指望這能是一場單人行,但身邊有個全程聒噪的旅伴,著實也讓人心煩。
他走不了多遠,就要停下來半蹲著喘幾分鐘。那套防毒面具和連體防護衣顯然不是為徒步穿越設計的,但他也不肯像我這樣,只戴一次性口罩。他連把防毒面具摘下來,大口呼吸真正的空氣都不敢。
我被迫停在路邊,看他面具上呼出的白氣,聽他講被害妄想的垃圾話。
他說自己是被小人迫害了,這才落得陪我去天坑的下場。而我則在悄悄計算著,趁他不備從他手中奪槍的成功率。看上去不難。只是,奪槍擊斃他之后,我就得和營地里剩下的人開戰(zhàn)了。我也只是想想,沒打算真的要付諸行動。
我們站在路邊,看著一輛輛低速載貨車從我們面前穩(wěn)穩(wěn)地駛過,由面無表情的介殼人駕駛員操控方向盤駛向天坑。載貨車后面堆放著各種顏色的袋子,黑色的、白色的、黃色的、藍色的。
“那些?那都是尸體袋?!蓖馇谝皇址鲋綐?,頭也不抬道。
“誰的尸體?”
“你管是誰的尸體,反正不是我們的。對,那就只可能是你們介殼人的。”
“島上的介殼人?”
“死在島上的,還有凍成冰棍從島外運來的,都有?!?/p>
我提議要走得再遠些,進入天坑的百米禁區(qū)。原以為外勤會大驚失色,死命拒絕,結(jié)果他反倒表情輕松起來。
“對,他們說過你會提要求。你去吧,我就在這等你回來?!?/p>
“我要是不回來,你該怎么辦?”
“看到那個檢查站沒,我在那等你半個鐘頭。你要是不回來,我就自己一個人回去。”
“回去向他們報告說我死了?”
“那不會,我可領(lǐng)教過,你們介殼人就像蟑螂,在越臟的地方生命力越頑強,一次兩次不會有事的?!?/p>
也就是說,如果我不回去,他們會認為我逃走了,而不是發(fā)生了意外。視情況,或許會派出搜捕隊,或許干脆就放任我自生自滅。反正明天時間一到,海墻一炸,鳥糞島就會沉入海底。
不管怎樣,我很高興能甩掉尾巴。真出了事,指望這位老兄用槍來保護我,還不如我離他遠點,保護好自己來得現(xiàn)實。
我孤身踏進天坑的百米禁區(qū),近距離觀察腳下那片“克萊因藍”。
那些介殼人司機,他們把貨車停在天坑邊緣,沉默不語地抱起后面的一袋袋介殼人尸體,把尸袋從高空拋下去。
他們接到的命令,是用同類的尸骸,喂飽潛藏在那藍色不明液體之下的某種碩大無朋的存在。
好在無國籍黑客早年給我打過預防針,親眼見證老朋友所說屬實后,我感到從內(nèi)心深處升起的悲涼而不只是恐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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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新曼谷市區(qū)北部,火車呼嘯而過。
當?shù)厮^的復古集市就建在鐵道旁,以地攤為主,高架橋?qū)γ嬉灿心藓缯信坪鲩W的商鋪、酒吧和經(jīng)濟型酒店。
一群初中女生穿著校服短裙,戴著虛擬現(xiàn)實眼鏡,互相依偎著睡在路邊香樟樹的綠蔭下。青草藥膏和潮濕發(fā)霉的氣味令我打了個冷戰(zhàn)。
越來越多的人吃喝拉撒睡以外的時間,活在科技巨頭主導的元宇宙里,只為逃避陰暗發(fā)霉的現(xiàn)實。一隊步履蹣跚的介殼人建筑工從樹旁經(jīng)過,沒有人去看他們。等那群初中生從夢中醒來后,或許會驚奇,自己四周何時出現(xiàn)了一長串筆直的白色石灰大腳印。
復古集市里,貨品琳瑯滿目,基本都是些上世紀末至本世紀初的電子垃圾。
在這里,你能淘到幾乎全世界所有無數(shù)字版權(quán)保護的老游戲和老軟件的非法副本。在這里,沒有明碼標價一說,光有錢不管用。賣與不賣,全憑你有多懂行,有多能說會道,還得看老板對你的眼緣。
一如既往,我來到這里并非出于自己的意愿,而是雇主的指派。
無國籍黑客中有一支行動派,以行為高調(diào)偏激著稱,名為“沙塔”,上周六晚釋出的商業(yè)機密文件讓聯(lián)合能源公司股價暴跌,顏面掃地。可以想象,有多少大人物暴跳如雷,等著要看這幫不知道天高地厚的賽博青少年,在本周內(nèi)付出血的代價。
需要指出的是,我不是那些大人物手中的槍。那些人不會信任一把擁有自我意識的二手土槍。
也許是我自身的個人特質(zhì),游走在社會邊緣的少男少女往往很容易就和我親近。我的任務是融入環(huán)境,根據(jù)情報判斷哪些人是沙塔成員,把他們標記出來。一個潛入者、滲透者、間諜。這才是我。表面友好,和目標打成一片,贏得信任后再背叛他們。最后的臟活濕活不由我來干,但這不等于我手上沒有沾染鮮血。
有趣的是,在短暫的相處中,沙塔的黑客們表示我有潛力加入他們。他們慷慨承諾,等到時機成熟的那天,檢查我腦袋里的植入物,想辦法幫我把不請自來的“室友”驅(qū)逐出去。
他們喜歡對潛在新成員吹噓自己的理念。他們把自身的存在,視為一股有益的平衡力量。用他們的話說,當發(fā)展中國家先天軟弱的資本主義小政府治理失敗后,總得有人站出來,阻止跨國巨頭們?nèi)〈鷩覚C器攫取一切、壟斷一切的圖謀。就算他們失敗了,也是雖敗猶榮,起到了延緩牽制作用,為其他人贏得了時間。
“所以這就是大名鼎鼎的沙塔?一群無家可歸、吃了上頓沒下頓的難民孩子?”
我聽后只想搖頭。
“我們是無法無天的流浪兒童,我們驕傲!”
他們擁抱著彼此大笑。
“你們做的那些事,惹惱的那些人,難道你們就不害怕?”
“怕什么?”他們異口同聲反問我,“維系平衡者,需聚沙成塔。我們的人遍天下。再說了,你看我們還有什么可失去的?”
“還有你們自己的小命。”我沉默了。這是我說不出口的勸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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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天晚上,沙塔在曼谷的活躍即將轉(zhuǎn)入地下,我和他們在復古家具店里共聚散伙飯。菜肴頗具泰國街頭特色,有一道菜是用海蝸牛做的。他們讓我看現(xiàn)撈的活斑馬蝸牛,每一只都有成年人手掌大小。殼很硬,得用鐵錘敲碎,扯出殼里黑白條紋的肉來烹飪。
圓形餐桌上,那名挑染著紅色馬尾的酷姐姐和大家分享深網(wǎng)的最新消息。沙塔的一只匿名小鳥爆料稱,南太平洋某座小島上,正在發(fā)生駭人的慘劇。紅發(fā)姐姐問我知不知道阿圖姆,就那家臭名昭著的生物公司。我低頭看著盤中冷掉的蝸牛切片,心中一凜。
“我早說過,是外星人干的!”
一名自稱拉維的南美黑客小子跳了起來,其余人照慣例開始跟他激烈爭論。
爭到最后,黑客們環(huán)繞圓桌達成了令人戰(zhàn)栗的共識。他們一致認同,南太平洋鳥糞島上有一個天坑,正是那個天坑被阿圖姆當作巨型培養(yǎng)皿。生物巨頭用外星有機液體,在里面培育生化怪物。
“有可能就是從鯨魚座UV星e搞來的外星細菌!”
紅發(fā)姐姐猛拍大腿,如夢初醒道:“還記得十年前,歐美宇航局鼓吹人類可以利用一顆快速移動的恒星搭便車,實現(xiàn)星際旅行嗎?當鯨魚座UV星成為離地球最近的恒星后,它們發(fā)射了那么多探測器,對外宣稱全都石沉大海,我就知道它們肯定是在撒謊。想想看那之后發(fā)生的事,全球氣候異常,一波波災難來襲。大家都猜測它們成功登陸了其中一顆海洋行星——鯨魚座UV星e,并從那上面帶回來了什么有生命的東西。
“看這個!它們把介殼人的尸體倒進天坑做實驗,喂養(yǎng)人類和外星人雜交的生化怪物!”
當年我面對那番恒星陰謀論,和那張低分辨率的黑白諜照一笑了之。而現(xiàn)在,我笑不出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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愚忠的介殼人司機靜默且堅定地搬運著僵冷的尸袋,宛若上古時填海的精衛(wèi),妄圖用同類的尸骸喂飽深不可測的天坑。
我跟在介殼人司機后面,來到最邊緣處,抵御著隨之襲來的眩暈感,鼓起勇氣,向下俯瞰。
在那片明凈空曠的純藍色深淵中,我看到了尸體,成百上千的尸體。我頭皮一陣陣發(fā)麻,耳畔嗡嗡作響,腳下不穩(wěn),差點跟著墜落下去。
圍繞著令人窒息的純藍色湖泊,是一圈白骨森森的湖岸線??拥锥褲M了赤裸的尸體,但沒有一具是介殼人的。水中有一大團漩渦,迫不及待囫圇吞沒了墜落的尸袋。岸邊那堆裸尸,都有著令人熟悉的輪廓。每具尸體,從高處看上去都像極了那個不說話的男孩……
關(guān)于天坑的眾多瘋狂理論之中,沙塔的黑客們有可能最接近真相。
在那藍色有機液體里,潛藏著某種不屬于這個世界的存在。不管它是否來自鯨魚座UV星e,在吞噬了這么多介殼人尸骸后,它顯然在嘗試借鑒人類的外殼給自己賦形。阿圖姆派介殼人供應同時也作為源源不絕的耗材,幫助它從失敗中不斷學習,幫助它完善自己的作品,不斷進化。
不同時期、不同形態(tài)、不同進程的男孩尸體遺落在森然可怖的藍水邊,像一幅徐徐展開、腐爛程度不一的生物進化圖譜。
我一眼就看見了自己昨天撿到的那個男孩,他還穿著我昨晚帶給他的那身難民兒童的衣服。他頭部下方有一灘發(fā)黑的血跡,在累累白骨的襯托下異常鮮艷。
一個外表和他完全一致的男孩站在他面前,全身赤裸,手里舉起一根脛骨,以一種原始的暴力猛砸他面部,一下再一下,直到砸扁。后者跪了下去,用雙手捧起對方腦袋里的東西,饑渴地大口吞飲。
我盡自己所能拼命消化著這一幕。
這讓我想起我們引以為傲的生存本能,這種刻入基因的利己主義永遠都讓我驚懼不已。
我想起咀嚼白色黏土,一臉幸福表情的示米亞。我想起只剩下一只腳,跌坐在血色浪花中,叫我媽媽的老介殼人。我想起阿圖姆幽深曲折的綠洲迷宮,被家屬賣掉,排隊等待手術(shù)的植物人和腦死亡病人。我想起白教授、任慈和我自己。我們所謂的生存本能,最終總是以自我毀滅或毀滅他人的形式表現(xiàn)出來。
那個和死去的男孩一模一樣的男孩在用完餐后,脫下死者的衣服換上,用比死者更自信穩(wěn)健的動作從深淵中爬出來,來到我面前。
“我,默兒?!?/p>
他嘗試開口說話,這下?lián)Q我無言了。
“疼。他們,疼。我,聽到。幫他們,解脫?!?/p>
面對男孩,我必須堅定自己的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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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
白教授和楊陽消失后,研發(fā)中心完全變了個樣。
新任行政主管起用了一批新人,熟悉的面孔所剩無幾。原先靜謐沉穩(wěn)的研究氛圍蕩然無存,整個中心都轉(zhuǎn)變成了一臺高速運轉(zhuǎn)的野蠻機器。
任慈成了新主管的座上賓。他帶著禮物和小人得志的奸笑走來,一張張病人家屬簽字畫押的遺體放棄協(xié)議,讓他無論走到哪都頗受歡迎。
那段時間,我見過太多絕望的家庭,旁觀過太多場為沉睡者舉辦的活人葬禮。被笑和尚誘騙來的人,不再像之前的我那樣渴望奇跡發(fā)生。他們滿心羞愧,只想著趕緊達成交易遠遠逃開,永遠不再回頭。
約定悄然間作廢,已經(jīng)走過的流程又得從頭再來。我必須接受新的游戲規(guī)則,除非我不想變成一個正常女孩了。新主管派人重新對我進行評估,讓我復述之前講過無數(shù)遍的話,將我的耐心耗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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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后的那次談話,新主管派來了一個自稱是心理醫(yī)生的中年男人。那人穩(wěn)坐在原本屬于白教授的辦公桌后面,向前探身,雙手手指交疊成金字塔形狀,指甲剪得圓圓整整。
“跟我講講你的童年。那場大火。”沒有寒暄,他一上來就直奔主題。
“沒什么可講的,我不記得了?!?/p>
這不全然是實話。噩夢的碎片至今仍扎根在我的腦海里。我記得濃煙和熱浪,房頂轟然倒塌。有人抱著我逃生,四肢輕飄飄的,呼吸困難,萬物都在激烈的旋轉(zhuǎn)中碰撞解體。
“你能記起的最早期的記憶是什么?”
“不知道,一言難盡?!?/p>
沖擊,疼痛,口吐白沫。漆黑的電流和閃爍的紅光如巨浪般席卷而來。我從未真正感到過清醒,每一次全身抽筋過后,身心的某處都變得更僵硬麻木。
心理醫(yī)生草草翻閱著桌上的那摞文件,我猜是我的檔案和病歷。
“曾小魚,在你滿月時,家里發(fā)生了一起火災。那天你父母外出,外婆抱著你從火中逃生。老人家撞傷了你的頭部,致使你顱內(nèi)出血,造成了癲癇后遺癥?!?/p>
“既然文件上都寫了,何必還要問我?”
“我需要聽到你本人的回答?!彼冻隽钊擞憛挼摹叭琢X”假笑,“在你4歲時,頑固性癲癇危及到了生命,你父母決定讓你做大腦右半球切除手術(shù)。手術(shù)很順利,他們完全切除了你萎縮的右腦。此后,癲癇再未復發(fā)?”
我聳聳肩,表示文件上寫得沒錯。
“你算幸運的了,兒童大腦的可塑性很強,通常能夠自發(fā)性適應腦損傷。剩下的左半球,承擔了右腦的大部分功能。這里,你的主治醫(yī)生寫道,你的半個大腦一直在接受鍛煉,但長期負重,致使你精力只有常人的一半?!?/p>
“只要我還能把注意力集中在一點,我的表現(xiàn)就和正常人差不多?!?/p>
我沒說出口的是,這么做很累人,我堅持不了多久就會疲倦。一旦我累了,就跟不上了。
“你現(xiàn)在還怕火嗎?”
“不,我知道當年那只是場意外。”
火焰和閃光,都是能引誘癲癇發(fā)作的不祥之兆。我對特定規(guī)模的火焰有著永久性恐懼,尤其害怕看到無邊無際的火海,那讓我頓悟到我們每個人注定一死的宿命。
“你恨你的外婆嗎,因為她你變成現(xiàn)在這樣?”
“我感激她救了我一命?!?/p>
“你懷疑過起火原因嗎?考慮到你們家當時的經(jīng)濟情況,有那么多孩子要養(yǎng)?!?/p>
我難以置信地瞪著他,“什么意思?你想暗示什么?”
“你的父母愛你嗎?和你的姐姐妹妹相比,你覺得他們更愛誰?”
“每個人都愛我,我們一家人幸福和睦?!?/p>
媽媽躲起來哭泣,爸爸在一旁小聲安慰。他們擔心自己老了以后,我無法養(yǎng)活自己,一個人活不下去。二姐以前總喜歡追著大姐問,我是不是奶奶撿來的野孩子,和她們那么不一樣。我在家的時候,小妹從不帶朋友來家里,我是貫穿她整個童年時代的污點。他們以為我沒聽到,以為我早忘記了。大家對待我,要么滿懷愧意,要么熟視無睹。
“你在新山寬柔中學上學,那是什么,一所特殊學校?”
“沒人教我怎么修補汽車輪胎。那是所排名前列的華文獨立中學,是正兒八經(jīng)的好學校?!?/p>
“你在上學期,把一個高年級男生的手打骨折了,為此停學半月,為什么?”
心理醫(yī)生知道原因,文件上都寫了,他只是想聽我親口說出來。
“那家伙總是嘲笑我,追著我到處起哄,給我起外號,模仿我的左手?!?/p>
“因為他當著那么多人的面叫你腦殘魚?愚蠢魚?”
我狠狠瞪著他,差一點失去自控。最終我說:“我不該動手,我向?qū)Ψ降肋^歉了,我很后悔?!?/p>
“不,”心理醫(yī)生看著我的眼睛,“你后悔的是沒有早點那樣干?!?/p>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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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明白自己是怎么通過審核的。
在最后,他們還是給我做了手術(shù),給我的左腦植入了造夢生物芯片。醒來后,我輕松抬起了左臂,靈活舒展開五根原本形同雞爪的手指,喜極而泣。
一切都很完美。長年籠罩在眼前的那層不真實的陰翳消散開,我從未感覺到自己像此刻這般清醒聰慧。我重歸于誕生之初的狀態(tài)了!白教授說得對,第二次生命!我終于又變回了一個正常完整的人。
一切都很完美,直到任慈拿著那張紙笑吟吟地找上我。
父親因公司破產(chǎn)失業(yè)了,再也付不起療養(yǎng)院的賬單。他瞞著家里所有人,在遺體放棄協(xié)議上簽了字。任慈說,他隨時都可以去新山把我的植物人媽媽接過來,在這里把她改造成一名能完美服從命令的介殼人。但他不打算這么干,為了我。
“給我跪下?!彼麚]舞著那張紙,笑吟吟地看著我,等著我理解自己此刻的處境。
我愣了十秒鐘,然后照做了。
“小魚,你乖乖聽我的話,替我做事,我就不把你媽媽變成介殼人。拉鉤上吊,一言為定?!彼媚菑堖z體放棄協(xié)議許諾道。
至少在那一刻,我看不到別的選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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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時候,愛一些人,意味著你要扮演分配給你的角色。即使那不公平,你心底里清楚那樣做是錯的,會傷害到另一些無辜的人,并且不可能長久。
任慈控制我的方法簡單有效。每當我無顏面對自己做過的壞事,每當我身心疲憊萌生退意時,他就會來到我耳畔低語:“媽媽很愛你,從小到大一直在保護你,現(xiàn)在輪到你了。你不想讓媽媽變成介殼人吧?”
有時候他會先給我點甜頭,胡蘿卜加大棒交換著來。
“別擔心療養(yǎng)院的費用。你乖乖聽話,替我辦事,自會有錢源源不斷打到你爸爸的賬戶上。你讓爸爸驕傲,不是嗎?在國際大公司找到了一份好工作,改變了自己的命運,親戚朋友都對你刮目相看。你不想讓家里人,尤其是爸爸得知你變成了骯臟的介殼人小賤貨吧?”
有時候他喝了太多酒,干脆就跟我攤牌。
“曾小魚,你是我養(yǎng)的一條狗。你欠我錢,你就得給我干活還錢。沒事別整天瞎琢磨,你哪兒也去不了,你這輩子都是我的?!?/p>
我早該明白,我們所謂的生存之道,不過是根據(jù)親疏遠近,傷害他者來保全自我。久而久之,也許你會習慣于此,內(nèi)心不再有感覺。也許你會以為這樣做才是唯一正確的選項,你會渴望占據(jù)優(yōu)勢,甚至于先下手為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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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正視現(xiàn)實了,任慈命令我來這座島,從來都是為了那個男孩。
當然,他不會直接告訴我要做什么,他從來不讓我事先知道太多。他只是說,鳥糞島上有東西是他想要的。按老規(guī)矩,不要多問,見到后自然就懂了。
我不清楚他和什么人,也許是和阿圖姆的競爭對手達成了一筆交易,他需要提供至少一個完整的活體樣本給對方。
我相信任慈買通了鳥糞島上的關(guān)鍵人物,讓其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阿圖姆圍繞天坑及男孩的研究業(yè)已結(jié)束,很明顯,從那培養(yǎng)池里會源源不斷生產(chǎn)出新的男孩,多一個少一個沒有人在乎。
任慈判斷,只要事先準備好合適的運輸工具,我們可以在最后那天,趁亂偷運出一個活的男孩。
他需要我發(fā)揮我的特長,作為朋友或者食物,誘引男孩在指定時間到達指定地點。視情況可能還要在途中安撫男孩,讓他聽話守規(guī)矩。
我試過了,真的,我別無選擇。
(未完待續(x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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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編 圈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