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燒羔節(jié)·豹

　　北都城下，鐵騎如流。

　　呂智崎·扎莫·帕蘇爾不合時宜地咳嗽了起來，喘息聲猶如破銹的風(fēng)箱，女奴忙遞過一個白玉瓷瓶，青陽部大君急迫地扯開瓶上塞的牛皮，湊近鼻孔深吸了一口氣，咳嗽才算是平息了下去，原本因喘息而憋得赤紅的面龐也漸漸恢復(fù)如常。他對一旁的蔑昆部主君歉意地笑了笑，繼續(xù)低頭看著沿著城墻緩緩行進(jìn)的騎兵和歡呼的民眾。

　　蔑昆部主君——楚庭·洛·班沙克與呂智崎年紀(jì)相若，身型卻比病弱的青陽部大君壯碩許多，他友善地點了點頭，眼神中卻暗暗藏著輕蔑，似乎是極為看不上呂智崎這弱不禁風(fēng)的做派。朔方原一役，蔑昆部的聲望日隆，這次燒羔節(jié)更是被奉作上賓，和青陽部大君一起觀禮，甚至楚氏自帶了五百騎兵來到北都城，青陽也不以為忤。

　　“這草原，也未必一直就是他青陽帕蘇爾家的?！边@想法在楚庭腦海中乍現(xiàn)的時候，既讓他害怕，更讓他驚離。

　　鐵青色的騎兵中閃起一抹橙光，楚庭笑了，他看著那橙光下披堅執(zhí)銳的青年武士，揮了揮手。那武士高高舉起了手中的橙色戰(zhàn)旗，旗上一匹頭上長有獨角的駿馬，隨著戰(zhàn)旗飄揚(yáng)，像是要跑出來一般。

?

　　城外的土丘上，呂北牧靜靜地看著這一切。

　　“蔑昆部的獨角騎在北都城下?lián)P旗示威，三十年前是要被滅族的吧？”他自言自語道。

　　“主子！”德魯急急忙忙地跑了過來，“我們的人暗中查遍了北都城，沒有發(fā)現(xiàn)姓夜的蹤影?！?/p>

　　“不用著急，傳令下去，讓鬼弓提前占位，保證整個踏火廊沒有任何死角，到時候自然有個分曉?！?/p>

　　“是！”德魯轉(zhuǎn)身跑下土丘上馬離去。

　　繞城的騎兵漸漸退進(jìn)了城門，奴隸們從城中涌出，抬著成匹的絲綢，忙碌地在城外土丘預(yù)先搭好的臺子上裝飾出祭臺的樣子。呂北牧聳了聳肩，“這么多的絲綢，真是欠下了晉北國不小的一筆，搞不好真得去瀾州吃拉面了?！?/p>

　　說罷，他嘬口打了個唿哨，白色的駿馬應(yīng)聲而至，他跳下土丘，正好坐在馬鞍上，戰(zhàn)馬一聲長嘶，一路馳進(jìn)城中。

　　入城后呂北牧打馬轉(zhuǎn)向，揚(yáng)揚(yáng)手對街上行禮的平民致意，略一遲疑，向著二王子帳的方向趕去。

　　行至最后一個拐角處時，斜刺里忽然伸出一條手臂，白馬驚得人立而起，卻被那人兜住脖頸，生生地壓了下去。

　　“大君在前，請大王子下馬。”鐵甲的武士躬身行禮，字如鐵石，擲地有聲。

　　“原來是扎杰將軍?！痹芎驮型瑸殍F氏兄弟，分兩帳統(tǒng)領(lǐng)青陽虎豹騎，扎杰為大君近衛(wèi)，而扎列在大王子帳下效力。呂北牧翻身下馬，徑自向二王子帳走去。

　　剛到帳篷口，卻見青陽蔑昆兩部大君攜手而出，楚庭身后跟著一名橙裝青年，卻正是在北都城下?lián)P旗的武士。呂北牧忙不迭下跪向父親行禮。

　　“斯堪達(dá)來得正好，剛才還跟蔑昆部的大君提起過你，”呂智崎扶起了長子，“你和戈隆可是我們蠻族這一代難尋的青年才俊啊。”

　　楚庭在一旁點頭笑而不語。呂北牧走近一步，向那橙裝武士伸手示好，“蔑昆大王子楚休·戈隆·班沙克殿下，幸會。”

　　戈隆不置可否地伸手一握便放，呂北牧怔了一下，微笑著退到父親的身后。

　　“戈隆是個沒福的孩子，帕伊琳那天女一般的妻子就被夸父殺了。”楚庭不輕不重地嘆了口氣，“剛才看二王子，幸好沒事，否則我蔑昆部實在是沒有臉面見大君了?！?/p>

　　呂智崎想說些什么，卻又開始咳嗽了起來，于是擺擺手示意楚庭不要再說下去，在侍女的攙扶下走了出去。

　　戈隆尾隨父親正要出去時，卻被呂北牧叫住。

　　“戈隆殿下，夸父行兇，我失去了最疼愛的妹妹，你也失去了未來的妻子，以后如果有困難，斯堪達(dá)不會推辭?！?/p>

　　戈隆嗤笑了一聲，“算了?！闭f罷轉(zhuǎn)身離去。

　　呂北牧愣了一下，不禁咬緊了牙關(guān)。

　　卻聽見面前“哐當(dāng)”一聲，像是銅盆落地的聲音，呂北牧抬頭看去，只見一個小女奴捂臉倒在地上，銅盆里的水撒了一地，稍稍沾濕了戈隆的牛皮戰(zhàn)靴。

　　“不長眼的東西！”戈隆握住刀柄，竟是要將女奴就地處死。

　　刀拔出了一半?yún)s被生生按住了，戈隆回過頭，正迎上了呂北牧的目光。

　　“一個下人，戈隆殿下打也打了，何必做絕呢？”

　　“斯堪達(dá)殿下，我堂堂蔑昆部大王子，連一個奴隸都不能處置了么？”戈隆怒極反笑，臉色赤紅。

　　“奴隸？當(dāng)然可以，”呂北牧湊近了一些，冷冷地盯著戈隆的雙眸，“但是……”

　　“在北都城只有兩種人，一種，是帕蘇爾家的人；另一種，是帕蘇爾家的奴隸，”他忽然咧嘴笑了，“很明顯，我是第一種人，而你和她都不是?！?/p>

　　言語中的戾氣像是鋒利的匕首戳在了戈隆的身上，他嚇得一抖，咔嚓一聲，佩刀已經(jīng)被呂北牧按回了鞘中。銳氣已失，戈隆只得跺了跺腳，轉(zhuǎn)身恨恨離去。

　　“姐姐就是要去嫁給那種人么？”一個柔軟的聲音從身后傳來，呂北牧回過頭，正好迎上了呂博罕的眼神，面色蒼白的二王子直直地盯著比自己高了一頭的哥哥，眼神里壓抑不住的怒火跟他蒼白的臉色極不相稱。

　　“別理他，”呂北牧恢復(fù)了慣常的笑臉，拍了拍弟弟的頭，“晚上就要去踏火廊了，怕嗎？”

　　呂博罕咬著嘴唇，搖了搖頭。

　　“怕也是很正常的，那火就是你心里的恐懼，你越怕，它燒得就越猛烈?！眳伪蹦列χ鴱膽牙锩鲆粋€精致的青瓷瓶，“所以我專給你拿了這個。”

　　呂博罕接過瓶子，好奇地打開了瓶塞，一般濃烈的酒氣直沖得他頭暈眼花，連忙把瓶塞塞住。

　　“整個北都城恐怕都找不到十壇這么陳的青陽魂了，這瓶子還是大合薩當(dāng)年送給我的。到時候喝一口，腦子開始發(fā)熱就往前跑，不要管你看到了什么，能跑多遠(yuǎn)跑多遠(yuǎn)，等你停下的時候，就成了青陽的男子漢了。哥哥給你準(zhǔn)備一份最好的成年禮！”

　　輕松的語氣讓呂博罕稍稍放松了些，呂北牧笑了笑，“好啦，大合薩那邊還有很多事情要我?guī)兔?，就不多陪你了。”說罷，轉(zhuǎn)身準(zhǔn)備離開。

　　“哥哥，你會去晉北嗎？”

　　“誰知道呢？”呂北牧沒有回頭，只是伸手抓了抓頭發(fā)，便大步離開了帳子。

　　呂博罕棒著手里的瓷瓶怔怔地看著哥哥離去的背影，許久，才小心翼翼地把瓶子收進(jìn)懷里。

?

　　侍衛(wèi)和女奴全都守在世子帳外。

　　“擅入者殺?！边@是世子的命令。對于性格乖張的世子，他們也已經(jīng)習(xí)以為常，這個十二歲的蠻族少年脾氣倒也跟他的身手相稱，青陽的英雄都是草原上的虎豹，就是要讓人們欺畏的。

　　“別生氣，我沒騙你，也不會跑?！币篃o傷一身蠻族打扮，盤腿坐在氈毯上，從容地啜飲著碗里的奶茶，全然不顧面前作勢拔刀的少年。

　　“我怎么相信你不是騙我？”青陽世子悶聲喝道，“能擊敗青銅之血的力量，姓夜的，你的話本身就不可信?！?/p>

　　“這一點我早就跟你說過了，”夜無傷放下茶碗，嘆了口氣，“二王子殿下十成十是個狂血，誰也沒有絕對的把握能擊殺他，如果你不是真的恨他到想要他死的地步，完全沒必要這么費事。”

　　像是坐得累了，夜無傷伸開了盤起的腿，向后靠在帳篷的內(nèi)膽上，一副不羈的架勢。

　　“那時二王子般下就會成為整個草原的希望和救世主，人們爭先恐后地追隨在他的馬后，世子殿下也可以安安穩(wěn)穩(wěn)地做個那顏，運(yùn)氣好的話可能被封個大汗王什么的，嗯，呂謝·伊勒·帕蘇爾大汗王……”

　　“你不用激我，”呂謝一拳砸在案上，“盤韃天神沒讓那個懦夫死在夸父手里，我會親手殺了他。至于你說的是不是實話，今晚就知道了?！?/p>

　　說罷，他拽過身邊的大氅披上，提刀走出了帳外。

　　“有野心，有仇恨，還有值得驕傲的血統(tǒng)，狼主覺得怎么樣？”夜無傷在空無一人的帳篷里輕聲說道。

　　“野心和仇恨都只會讓人盲目而被別人利用，”喑啞的聲音刺穿了夜無傷身后的帳篷傳進(jìn)了他的耳朵里，“而且考究血統(tǒng)是羽人才會做的事情吧？”

　　“狼主的玩笑跟您那把冽狼一樣冷啊，隔著這么厚的帳篷還是凍得我直打哆嗦。”夜無傷挺直了腰背，“希望踏火廊的火能暖和一些?！?/p>

　　“那火只是人內(nèi)心的恐懼，除了人的靈魂，不會燒毀任何東西?！?/p>

　　“恐懼？真是不錯的成年禮啊，讓狼主想起從前了？”

　　透過帳子傳來輕蔑的冷哼聲。

　　“從我十六歲得到這把‘冽狼’之后，除了要撕開豹子的喉嚨，其他什么都懶得想。”

?

　　夜幕降臨，北都城外被火把照耀得亮如白晝。

　　隨著高臺上的大合薩唱完最后一節(jié)的祝禱文，四周的火炬臺同時發(fā)出了“轟”的聲響，騰起輝煌的火焰，預(yù)示著盤韃天神對它草原上子民的祝幅。

　　民眾們歡呼了起來，好兆頭讓他們暫時忘卻了夸父和羽人的威脅，不再去想有限的牧場和來年難以維持的生計，在樂聲中圍繞著火炬臺跳起舞來。

　　北都城墻上，青陽主君呂智崎看著城外歡呼的人群，探了揮手，侍衛(wèi)們依次燃起了火把，民眾發(fā)出了更熱烈的歡呼聲，燒羔節(jié)就要開始了，通過純潔而猛烈的火焰，盤韃天神要燒去少年們的恐懼，帶給蠻族真正的無畏勇士。

　　大合薩緩緩走下高臺，在人群的歡呼聲中騎上了一匹配著五彩絲綢的白色駿馬，馳入城中。入城后在學(xué)生的陪同下，攀上整齊的階梯，登上了一個寬闊的臺子，臺子下，蠻族的少年們恭敬地對老人行禮。

　　老人看著面前筆直的走廊一直延伸到二百步外的城墻處，盡頭是一扇門，踏火的少年們最終會穿過那扇門，帶著喜悅和淚水在城外的草原上瘋狂奔跑。

　　走廊上兩側(cè)分別豎立著五座燈臺，燈臺之間的距離是五十步，在走廊之外，四座瞭望塔如同沉默的獨眼巨人一樣俯視著這里，里面似乎有人影閃過。

　　大合薩嘆了口氣，雙手合十，面對著走廊開始默默吟唱古老的蠻語歌謠，在他腳下生起無端的風(fēng)，將寬大的袍子隨風(fēng)飛揚(yáng)，與此同時，十座燈臺發(fā)出淡藍(lán)色的光輝。學(xué)生們敬畏地退下了臺子，向臺下等候的人群宣布，從此刻開始，只有被大合薩叫到名字的少年才能登上高臺。

　　“瀾馬部，蒙塔·鄂爾奇！”

　　壯實的少年跑上臺子，對靜靜立著的大合薩虔誠地行禮，昂首踏入了走廊。

　　從走廊的地面上迸發(fā)出藍(lán)色的火焰，照亮了走廊正上方的夜空，將少年圍住，熊熊地燃燒著。過了半柱香的功夫，火焰猛地熄滅了，燈臺依然靜靜地發(fā)出淡藍(lán)色的光輝，少年從門里沖出，大笑著跑過，身影在遠(yuǎn)處的草原越變越小。

　　“令人懷念的成年禮，不是么？”呂北牧透過瞭望塔的窗口，看著草原上一個個奔跑的身影。

　　“四座瞭望塔上都有我們鬼弓的精英，踏火廊沒有死角?！贝翱诘牧硪粋?cè)，一雙銳利如鷹的眼神專注地盯著踏火廊上的一切。

　　“就算我不相信自己的服睛，也不會懷疑鬼弓的首領(lǐng)，勒孟鐸將軍的鷹眼?！?/p>

　　“大王子已經(jīng)坐擁青陽虎豹騎，還在意我們鬼弓么？”火焰乍起，照亮鷹眼武土的臉龐，冷峻得如同刀刻。瞬間卻又隱匿在黑暗之中。

　　“勒孟鐸將軍是對我臨時征用你們鬼弓作北都城警備不滿吧？”

　　“夸父雖然撤退，但是隨時都有可能再殺回來，大王子是上過戰(zhàn)場的人，應(yīng)該知道，沒有足夠的弓箭手，草原的騎兵不可能擋住八百夸父戰(zhàn)士的沖鋒！青陽覆滅甚至可能只在一夜之間，我們不應(yīng)該靠這個苦中作樂的節(jié)日來尋找希望！”

　　“對我說這些話，勒孟鐸將軍是把我當(dāng)做青陽的下一個大君了嗎？”呂北牧笑了笑，“恐怕要讓將軍失望了，下一個青陽的大君不會是我?！?/p>

　　在勒孟鐸詫異的目光下，呂北牧接著說道，“不過我敢拿命擔(dān)保，今晚，在這踏火廊上，將軍就能看見盤韃天神踢予整個草原的希望?！?/p>

　　勒孟鐸將信將疑地向窗口外看去，被燈臺照亮的踏火廊空空如也。

　　“將軍！有古怪！”一個背著長弓的武士奪門而入，看到一旁的呂北牧，忙按胸行禮，“大王子！”

　　“慌什么！”勒孟鐸呵斥道，“什么事？”

　　“剛才走過踏火廊的朔北部少年，再也沒有從城門出去！”

　　“朔北？”呂北牧搶到窗前，死死地盯著踏火廊，“下一個是誰？”

　　“是二王子殿下！”

　　“混蛋！”呂北牧一拳砸在窗臺上，“勒孟鐸將軍，傳令鬼弓，踏火廊上若有可疑者，射殺勿論！”

　　話音未落，他本人已如離弦的箭一般沖下了塔樓。

?

　　“青陽部，呂博罕·古拉爾·帕蘇爾?！?/p>

　　大合薩聽到臺下傳來學(xué)生宣布的聲音，聽到身后臺階上那謹(jǐn)慎卻堅定的步伐，聽到那個如小貓一般的男孩微微的喘息，甚至聽到他因緊張而有些狂亂的心跳聲。

　　他從未如此擔(dān)心過這個男孩，先前走過的那個朔北少年給了他太大壓力。

　　直到此刻，大合薩一生之中從未見過有走過踏火廊卻不引起一絲火焰的人。那個少年，就是這樣微笑著，緩緩地消失在了踏火廊的盡頭。

　　他想把呂博罕攔住，把他攬在懷里，就這樣度過這個夜晚，就像多年前自己舉著火把尋找他的時候。

　　這時候，他聽到了那個熟悉的，柔弱的，堅定的聲音。

　　“合薩，古拉爾去了。”

　　男孩小心翼翼地把一個青瓷瓶擺在老人的腳旁，恭敬地行了個跪拜禮。

　　大合薩認(rèn)出了那個瓷瓶，正是當(dāng)年呂北牧十六歲時自己給他的青陽魂。

　　老人打消了最后一絲阻攔的念頭。

　　然后他聽到站在踏火廊前的呂博罕輕聲地說：

　　“合薩，斯堪達(dá)哥哥，帕伊琳姐姐，古拉爾要靠自己走過去?！?/p>

　　接著少年便踏進(jìn)了長廊。

　　赤色火焰從十座燈臺里迸射而出，沖上了北都城的夜空，發(fā)出如太古巨龍咆哮般的呼嘯聲，無窮的夜幕也被這大火點燃，如同盤韃天神睜開的眼睛，俯視著整個北都城，城外的牧民和奴隸紛紛驚恐跪拜，不敢抬頭。

　　在火焰吞噬自己的剎那，呂博罕回到了秋天的朔方原，坐在有些顛簸的馬車上，在他的身旁，一身新嫁娘裝扮的帕伊琳正微微笑著，伸手捏了捏他凍了通紅的臉頰。

　　少年的眼淚奪眶而出。

?

　　“大王子有令，踏火廊上若有可疑者，射殺勿論！”鬼弓士兵終于將命令傳到最后一個瞭望塔，微微有些氣喘。

　　“知道了?！币粋€喑啞的聲音從身后傳來。

　　話音未落，一陣?yán)滹L(fēng)劃過了咽喉，接著，他看見了鮮血從自己的脖子里噴出。

　　士兵倒下之前，只看見一雙幽綠的眼睛，將窗外的大火折射成壓抑不住地興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