眾生:悉達多的額頭
他不再看見自己朋友悉達多的臉,卻代之以其他的臉龐,許許多多、長長一大串的臉,像一條洶涌大河似的臉龐,成百張臉,成千張臉,一張張來了又去了,又一下子同時出現(xiàn)在眼前,所有這些臉都不停地變化著,不斷更新,然而統(tǒng)統(tǒng)都是悉達多的臉。他看見的是一條魚的臉,一條鯉魚的臉,永遠痛苦地大張著嘴,是一條死魚,眼球也已碎裂。
他看見一個新生嬰兒的臉——紅紅的,滿是皺紋,因啼哭而歪扭著。他看見一張殺人兇手的臉,看見那人將一把刀子插進另一人的身軀內(nèi)——就在這同一瞬間,他看見這個犯人被捆綁著跪在地上,一個劊子手猛然一下砍掉了他的腦袋。他看見男男女女的赤裸裸的軀體,正做著愛情的劇烈姿勢。
他看見直挺挺的尸首,它們安寧,冰冷,臉色蒼白。他看見無數(shù)動物的頭,有公豬的,有鱷魚的,有大象的,有公牛的,也有鳥類的。他看見許多神道的像,看見了克利什那神[2]和阿奢尼[3]神。
他看見所有這些軀體和臉龐以千萬種方式互相聯(lián)系在一起,每一個都聲援著另一個,他們愛著,他們恨著,他們消亡了,他們又獲得了新生,每一個都抱有死的愿望,有一種對于短暫人世的痛苦而熱烈的懺悔感,然而卻沒有一個得以死去,每一個只是自我轉(zhuǎn)化著,連續(xù)不斷地新生,又連續(xù)不斷地獲得一個新的臉龐,而在這一張臉和另一張臉之間并不存在時代的區(qū)別——所有這些軀體和臉龐都靜息著,流動著,生產(chǎn)著,漂浮著,又互相匯集在一起,而恒久地在一切之上的仍是某種薄薄的、無實質(zhì)的,但卻是實際存在的東西,好似鋪上了一層薄薄的玻璃或者冰層,好似一大片透明的皮膚,好似一個由水所形成的薄殼、模型或者面具,這個面具微微含笑,這個面具正是悉達多含笑的臉龐,這臉龐正是他,正是戈文達在同一瞬間用嘴唇輕輕接觸過的。
此刻戈文達看到,這個面具,這個和諧統(tǒng)一的面具是高高超越于一切流動的軀體之上的,這個永恒存在的面具是超越于千百萬生者和死者之上的,而悉達多臉上的笑容也完全同它一樣,同時也和加泰瑪活佛臉上的笑容完全一樣,活佛的笑容他從前曾滿懷崇敬地凝望過上百次,都是同樣的平靜,細致,不可捉摸,也許還帶點兒親切,帶點兒嘲諷和聰慧的神情,是千百種變化多端的笑容的總和。這時候戈文達才明白,這是一個完人的笑容。
戈文達不再知道有時間,不再知道這一展現(xiàn)持續(xù)了一秒鐘還是整整一百年,不再知道對面有一個悉達多還是有一個加泰瑪,不再知道自己和他人的存在,好似有一支箭穿透了他的內(nèi)心最深處,傷口的味道卻是甜蜜的,讓他內(nèi)心深處受到迷惑,獲得解脫,戈文達又站立了片刻,然后朝剛才他親吻過的悉達多的平靜臉龐躬身致意,這張臉剛才曾經(jīng)是世上一切形象、一切未來、一切現(xiàn)實活動的舞臺。這張臉毫無變化,它表面上的那種深邃的千變?nèi)f化已重新消失,它平靜地微笑著,輕輕地、溫柔地微笑著,也許是一種十分親切的微笑,也許是一種挖苦味十足的微笑,和那位活佛的笑一模一樣。
戈文達深深鞠躬行禮,淚水情不自禁地淌滿了他那衰老的臉龐,好似一把火點燃了他內(nèi)心最深處的愛和最恭順的尊敬的感情。他深深地彎下身去,幾乎要觸到了地上,向坐在面前的這個一動不動的人敬禮,這人的笑容讓他回憶起所有的一切,回憶起自己一生中當(dāng)年曾經(jīng)愛過的一切,回憶起自己一生中當(dāng)年曾經(jīng)認為有價值和神圣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