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中映著一輪漸盈的月，西北來的風(fēng)在光禿禿的樹林中呼嘯著打著卷，干枯的樹干發(fā)出嘎嘎的響聲，間或有幾支從漆黑的樹干上一頭栽下，壓得幾叢敗葉粉身碎骨。細(xì)碎的枯葉被風(fēng)力拽向空中，用木偶戲的方式演繹著失去顏色的冒牌的秋。 “真叫人睜不開眼” 幽幽子這樣想著，努力看著路從一叢叢佇立著的樹影中穿過，腳踩在躺滿枯葉的地上發(fā)出一下又一下煩人的吱吱聲。 夜里這一帶像是有什么動靜。大約是人的歌聲混在風(fēng)聲和枯葉聲中隱隱作響。這樣曖昧的聲音實(shí)在是讓人難以分辨，因而她直到那聲音突然消失才決定過來看看。 西行妖黑乎乎張揚(yáng)的樹梢鬼魅般浮現(xiàn)在霧蒙蒙的夜中，她腳步不由得加快，風(fēng)吹得她的頭發(fā)和衣梢不聽話地肆意飄飛著。 又是一具尸體垂著頭坐在樹下。幽幽子踉踉蹌蹌越過西行妖過度生長、起起伏伏的樹根，一腳把從尸體手下掉下來的刀踹開，用一只手顫抖著把尸體的眼睛合上，勉強(qiáng)估算了一下尸體的重量，隨后決定把它從樹下背走。 是為了安息，也是為了讓那棵樹下不再聚集那么多死。 尸體的重量很輕，大約又是一個生無所望的賤民。然而這還是足夠把她的身軀壓得重重地往前傾斜。它上面殘留的那些溫度總讓她很不舒服；沒來得及—實(shí)際上也再沒有必要處理的傷口也正汩汩流出鮮血。她能感覺到血液一滴一滴浸濕衣服，隨后一滴一滴順著自己的身體流下來。 血液一滴滴流下，幽幽子不自覺走得越來越快，耳邊的風(fēng)也顯得越發(fā)肆虐。一時間她的眼睛似乎什么也看不見，兩腿也只是條件反射式地往前撥動著，在感官里似乎只剩下背上壓著的那團(tuán)正在逐漸冷掉的熱，那一滴一滴的鮮血，和那似乎是在理所當(dāng)然地響著的風(fēng)。 腳絆在不知哪棵樹的樹根上，隨后她整個人散架了一般向前栽了下去。當(dāng)她還沒反應(yīng)過來的時候，緊接著背后的尸體也重重地砸在了身上。 像是在提醒她發(fā)生了什么。 劇烈的疼痛使得她不由得握緊了拳頭，而攥起來的一大把枯枝敗葉又弄破了手掌。一股暖意從鼻子那里暈開，連帶著血腥味滲進(jìn)了咬緊的牙關(guān)。耳朵里尖銳的爆鳴把夜里的風(fēng)聲也給屏蔽了掉，只剩下心臟在咚咚地直跳，傳向自己，也傳向一動不動的大地，隨后漸漸平靜了下去。 她就這樣趴在地上，處理尸體、安葬的事也沒有在想。風(fēng)帶走了尸體身上的余溫。她只是覺得自己似乎就該像現(xiàn)在這樣。風(fēng)只管一遍一遍的吹過，連帶著意識也漸漸消散在往復(fù)的風(fēng)中。 眼簾慢慢地打開，然而映入眼中的似乎還是昨天那樣的黑夜，只是亮了幾分。攥緊的落葉不知了去向。風(fēng)已經(jīng)停了，只是耳旁還是縈繞著微微的耳鳴。她慢慢從那具尸體下抽出身，看著那具蜷縮在那里的尸體，心里想著真該給自己兩個耳光，卻似乎連這么做的力氣也沒有了。 白天像是下了大雪，現(xiàn)在卻只剩下零零散散的雪花在天空中搖搖曳曳。一片片反射著滿月的光，像是鬼火，在恍惚之間又已經(jīng)落在泥地中不見了蹤影。 她茫然往前慢慢挪動著，腳踏在雪上，潔白的雪登時混成了一攤污泥。 她一個激靈把腳收了回去，對著那一攤泥巴發(fā)了會兒呆，隨后像是想起了什么，轉(zhuǎn)了個身，試著避開沒化的雪向樹林深處的西行妖走去。 昨天那個人的尸體離樹林外邊不算遠(yuǎn)，只求有在寒冬里拾柴作薪的人能夠看到，哪怕是為了不礙眼也好，把它安葬吧。 雪光順著疲憊的雙眼照進(jìn)不堪重負(fù)的腦中，幾乎讓人什么也看不清，腳從沼澤一樣黏著的泥濘中勉強(qiáng)拔出，隨后又重重踩在泥潭中“啪啪”作響，她就這樣有節(jié)奏地一步一頓著，一步一步走向那棵妖怪櫻。 昨日那人留下的刀還在那里，幽幽子看著，又踢了它一腳，那刀發(fā)出清脆的一聲，在空中顫動了一下，閃著銀色的光，隨后碰到西行妖的樹干上，掉在了地上。 西行妖的樹杈上積著雪，在月光下閃出抹抹刺眼的白，像是白骨樣的手臂向前伸著。她喘著氣，一步步踱向那把躺在地上的刀，木然伸出一只手把它撿了起來，背靠櫻樹坐下。暗紅色的血污一塊塊糊在清冷的刀刃上。她索性用手腕在上邊蹭出了一道口子，像是在微笑著，隨后用衣衫和流出的血液把刀清理干凈。 她就這樣坐著，看著血液慢慢流出。順著，連耳鳴聲也慢慢停止下來。把刀端起，那上邊晃著自己櫻色的亂發(fā)，和過分皎潔而顯得蒼白的滿月。 她深吸了一口氣。雪慢慢又下的密了起來，藪藪落在發(fā)梢和睫毛上，和緩緩溢出又緩緩凍結(jié)的淚水連成一片。天地間連著一片輕紗，月光從雪的間隙中緩緩流下，到處都淌著輕柔的白。她坐在那里，感受著雪紗一層層飄落在自己身上，等待著背后那棵櫻花不必花開花落的春天到來；等待著潔白的積雪在身上自然融化，洗凈這具身體上的污泥和血水；等待著那個梅雨天：那時，繡球花會悄然點(diǎn)染在混混郁郁的綠意中，而蛆蟲也會在這具尸體上熙熙攘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