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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世同堂·惶惑》(四)

2023-02-24 09:10 作者:穢貊  | 我要投稿

天極熱,而全國的人心都涼了,北平陷落! 李四爺立在槐蔭下,聲音凄慘的對大家說:“預(yù)備下一塊白布吧!萬一非掛旗不可,到時候用胭脂涂個紅球就行!庚子年,我們可是掛過!”他的身體雖還很強壯,可是今天他感到疲乏。說完話,他蹲在了地上,呆呆的看著一條綠槐蟲兒。 李四媽在這兩天里迷迷糊糊的似乎知道有點什么危險,可是始終也沒細打聽。今天,她聽明白了是日本兵進了城,她的大近視眼連連的眨巴,臉上白了一些。她不再罵她的老頭子,而走出來與他蹲在了一處。 拉車的小崔,赤著背出來進去的亂晃。今天沒法出車,而家里沒有一粒米?;瘟藥状危麥惖嚼罾戏驄D的跟前:“四奶奶!您還得行行好哇!” 李四爺沒有抬頭,還看著地上的綠蟲兒。李四媽,不像平日那么哇啦哇啦的,用低微的聲音回答:“待一會兒,我給你送二斤雜合面兒去!” “那敢情好!我這兒謝謝四奶奶啦!”小崔的聲音也不很高。 “告訴你,好小子,別再跟家里的吵!日本鬼子進了城!”李四媽沒說完,嘆了口氣。 剃頭匠孫七并不在剃頭棚子里耍手藝,而是在附近一帶的鋪戶作包月活。從老手藝的水準說,他對打眼,掏耳,捶背,和刮臉,都很出色。對新興出來花樣,像推分頭,燙發(fā)什么的,他都不會,也不屑于去學——反正他作買賣家的活是用不著這一套新手藝的。今天,鋪子都沒開市,他在家中喝了兩盅悶酒,臉紅撲撲的走出來。借著點酒力,他想發(fā)發(fā)牢騷: “四太爺!您是好意。告訴大伙兒掛白旗,誰愛掛誰掛,我孫七可就不能掛!我恨日本鬼子!我等著,他們敢進咱們的小羊圈,我教他們知道知道我孫七的厲害!” 要擱在平日,小崔一定會跟孫七因辯論而吵起來;他們倆一向在辯論天下大事的時候是死對頭?,F(xiàn)在,李四爺使了個眼神,小崔一聲沒出的躲開。孫七見小崔走開,頗覺失望,可是還希望李老者跟他閑扯幾句,李四爺一聲也沒出。孫七有點不得勁兒。待了好大半天,李四爺抬起頭來,帶著厭煩與近乎憤怒的神氣說:“孫七!回家睡覺去!”孫七,雖然有點酒意,也不敢反抗李四爺,笑了一下,走回家去。 六號沒有人出來。小文夫婦照例現(xiàn)在該吊嗓子,可是沒敢出聲。劉師傅在屋里用力的擦自己的一把單刀。 頭上已沒有了飛機,城外已沒有了炮聲,一切靜寂。只有響晴的天上似乎有一點什么波動,隨人的脈搏輕跳,跳出一些金的星,白的光。亡國的晴寂! 瑞宣,胖胖的,長得很像父親。不論他穿著什么衣服,他的樣子老是那么自然,大雅。這個文文雅雅的態(tài)度,在祁家是獨一份兒。祁老太爺和天佑是安分守己的買賣人,他們的舉止言談都毫無掩飾的露出他們的本色。瑞豐受過教育,而且有點不大看得起祖父與父親,所以他拼命往文雅,時髦里學??墒?,因為學的過火,他老顯出點買辦氣或市儈氣;沒得到文雅,反失去家傳的純樸。老三瑞全是個楞小子,毫不關(guān)心哪是文雅,哪是粗野。只有瑞宣,不知從何處學來的,或者學也不見就學得到,老是那么溫雅自然。同他的祖父,父親一樣,他作事非常的認真。但是,在認真中——這就與他的老人們不同了——他還很自然,不露出劍拔弩張的樣子。他很儉省,不虛花一個銅板,但是他也很大方——在適當?shù)牡胤?,他不打算盤。在他心境不好的時候,他像一片春陰,教誰也能放心不會有什么狂風暴雨。在他快活的時候,他也只有微笑,好像是笑他自己為什么要快活的樣子。 他很用功,對中國與歐西的文藝都有相當?shù)恼J識。可惜他沒機會,或財力,去到外國求深造。在學校教書,他是頂好的同事與教師,可不是頂可愛的,因為他對學生的功課一點也不馬虎,對同事們的應(yīng)酬也老是適可而止。他對任何人都保持著個相當?shù)木嚯x。他不故意的冷淡誰,也不肯繞著彎子去巴結(jié)人。他是憑本事吃飯,無須故意買好兒。 在思想上,他與老三很接近,而且或者比老三更深刻一點。所以,在全家中,他只與老三說得來??墒牵c老三不同,他不愿時常發(fā)表他的意見。這并不是因為他驕傲,不屑于對牛彈琴,而是他心中老有點自愧——他知道的是甲,而只能作到乙,或者甚至于只到丙或丁。他似乎有點女性,在行動上他總求全盤的體諒。舉個例說:在他到了該結(jié)婚的年紀,他早已知道什么戀愛神圣,結(jié)婚自由那一套??墒撬⒘烁赣H給他定下的“韻梅”。他知道不該把一輩子拴在個他所不愛的女人身上,但是他又不忍看祖父,父母的淚眼與愁容。他替他們想,也替他的未婚妻想。想過以后,他明白了大家的難處,而想得到全盤的體諒。他只好娶了她。他笑自己這樣的軟弱。同時,趕到他一看祖父與父母的臉上由憂愁改為快活,他又感到一點驕傲——自我犧牲的驕傲。 當下過雪后,他一定去上北海,爬到小白塔上,去看西山的雪峰。在那里,他能一氣立一個鐘頭。那白而遠的山峰把他的思想引到極遠極遠的地方去。他愿意擺脫開一切俗事,到深遠的山中去讀書,或是乘著大船,在海中周游世界一遭。趕到不得已的由塔上下來,他的心便由高山與野海收回來,而想到他對家庭與學校的責任。他沒法卸去自己的人世間的責任而跑到理想的世界里去。于是,他順手兒在路上給祖父與小順兒買些點心,像個賢孫慈父那樣婆婆媽媽的!好吧,既不能遠走高飛,便回家招老小一笑吧!他的無可如何的笑紋又擺在他凍紅了的臉上。 他幾乎沒有任何嗜好。黃酒,他能喝一斤??墒欠堑竭^年過節(jié)的時候,決不動酒。他不吸煙。茶和水并沒有什么分別。他的娛樂只有幫著祖父種種花,和每星期到“平安”去看一次或兩次電影。他的看電影有個實際的目的:他的英文很不錯,可是說話不甚流利,所以他愿和有聲片子去學習。每逢他到“平安”去,他總?cè)サ暮茉纾觅I到前排的座位——既省錢,又得聽。坐在那里,他連頭也不回一次,因為他知道二爺瑞豐夫婦若也在場,就必定坐頭等座兒;他不以坐前排為恥,但是倒怕老二夫婦心里不舒服。 北平陷落了,瑞宣像個熱鍋上的螞蟻,出來進去,不知道要作什么好。他失去了平日的沉靜,也不想去掩飾。出了屋門,他仰頭看看天,天是那么晴朗美麗,他知道自己還是在北平的青天底下。一低頭,仿佛是被強烈的陽光閃的,眼前黑了一小會兒——天還是那么晴藍,而北平已不是中國人的了!他趕緊走回屋里去。到屋里,他從平日積蓄下來的知識中,去推斷中日的戰(zhàn)事與世界的關(guān)系。忽然聽到太太或小順兒的聲音,他嚇了一跳似的,從世界大勢的陰云中跳回來:他知道中日的戰(zhàn)爭必定會使世界的地理與歷史改觀,可是擺在他面前的卻是這一家老少的安全與吃穿。祖父已經(jīng)七十多歲,不能再去出力掙錢。父親掙錢有限,而且也是五十好幾的人。母親有病,禁不起驚慌。二爺?shù)氖杖雽蛩麄兎驄D倆花的,而老三還正在讀書的時候。天下太平,他們都可以不愁吃穿,過一份無災(zāi)無難的日子。今天,北平亡了,該怎么辦?平日,他已是當家的;今天,他的責任與困難更要增加許多倍!在一方面,他是個公民,而且是個有些知識與能力的公民,理當去給國家作點什么,在這國家有了極大危難的時候。在另一方面,一家老的老,小的小,平日就依仗著他,現(xiàn)在便更需要他。他能甩手一走嗎?不能!不能!可是,不走便須在敵人腳底下作亡國奴,他不能受!不能受! 出來進去,出來進去,他想不出好主意。他的知識告訴他那最高的責任,他的體諒又逼著他去顧慮那最迫切的問題。他想起文天祥,史可法,和許多許多的民族英雄,同時也想起杜甫在流離中的詩歌。 老二還在屋中接收廣播——日本人的廣播。 老三在院中把腳跳起多高:“老二,你要不把它關(guān)上,我就用石頭砸碎了它!” 小順兒嚇楞了,忙跑到祖母屋里去。祖母微弱的聲音叫著,“老三!老三!” 瑞宣一聲沒出的把老三拉到自己的屋中來。 哥兒倆對楞了好大半天,都想說話,而不知從何處說起。老三先打破了沉寂,叫了聲:“大哥!”瑞宣沒有答應(yīng)出來,好像有個棗核堵住了他的嗓子。老三把想起來的話又忘了。 屋里,院中,到處,都沒有聲響。天是那么晴,陽光是那么亮,可是整個的大城——九門緊閉——像晴光下的古墓!忽然的,遠處有些聲音,像從山上往下轱轆石頭。 “老三,聽!”瑞宣以為是重轟炸機的聲音。 “敵人的坦克車,在街上示威!”老三的嘴角上有點為阻攔嘴唇顫動的慘笑。 老大又聽了聽。“對!坦克車!輛數(shù)很多!哼!”他咬住了嘴唇。 坦克車的聲音更大了,空中與地上都在顫抖。 最愛和平的中國的最愛和平的北平,帶著它的由歷代的智慧與心血而建成的湖山,宮殿,壇社,寺宇,宅園,樓閣與九條彩龍的影壁,帶著它的合抱的古柏,倒垂的翠柳,白玉石的橋梁,與四季的花草,帶著它的最輕脆的語言,溫美的禮貌,誠實的交易,徐緩的腳步,與唱給宮廷聽的歌劇……不為什么,不為什么,突然的被飛機與坦克強奸著它的天空與柏油路! “大哥!”老三又叫了聲。 街上的坦克,像幾座鐵礦崩炸了似的發(fā)狂的響著,瑞宣的耳與心仿佛全聾了。 “大哥!” “???”瑞宣的頭偏起一些,用耳朵來找老三的聲音?!皣I!說吧!” “我得走!大哥!不能在這里作亡國奴!” “???”瑞宣的心還跟著坦克的聲音往前走。 “我得走!”瑞全重了一句。 “走?上哪兒?”坦克的聲音稍微小了一點。 “上哪兒都好,就是不能在太陽旗下活著!” “對!”瑞宣點了點頭,胖臉上起了一層小白疙疸?!安贿^,也別太忙吧?誰知道事情準變成什么樣子呢。萬一過幾天‘和平’解決了,豈不是多此一舉?你還差一年才能畢業(yè)!” “你想,日本人能叼住北平,再撒了嘴?” “除非把華北的利益全給了他!” “沒了華北,還有北平?” 瑞宣楞了一會兒,才說:“我是說,咱們允許他用經(jīng)濟侵略,他也許收兵。武力侵略沒有經(jīng)濟侵略那么合算。” 坦克車的聲音已變成像遠處的輕雷。 瑞宣聽了聽,接著說:“我不攔你走,只是請你再稍等一等!” “要等到走不了的時候,可怎么辦?” 瑞宣嘆了口氣?!昂?!你……我永遠走不了!” “大哥,咱們一同走!” 瑞宣的淺而慘的笑又顯露在抑郁的臉上:“我怎么走?難道叫這一家老小都……” “太可惜了!你看,大哥,數(shù)一數(shù),咱們國內(nèi)像你這樣受過高等教育,又有些本事的人,可有多少?” “我沒辦法!”老大又嘆了口氣,“只好你去盡忠,我來盡孝了!” 這時候,李四爺已立起來,輕輕的和白巡長談話。白巡長已有四十多歲,臉上剃得光光的,看起來還很精神。他很會說話,遇到住戶們打架拌嘴,他能一面挖苦,一面恫嚇,而把大事化小,小事化無。因此,小羊圈一帶的人們都怕他的利口,而敬重他的好心。 今天,白巡長可不十分精神。他深知道自己的責任是怎樣的重大——沒有巡警就沒有治安可言。雖然他只是小羊圈這一帶的巡長,可是他總覺得整個的北平也多少是他的。他愛北平,更自傲能作北平城內(nèi)的警官??墒牵裉毂逼奖蝗毡救苏紦?jù)了;從此他就得給日本人維持治安了!論理說,北平既歸了外國人,就根本沒有什么治安可講。但是,他還穿著那身制服,還是巡長!他不大明白自己是干什么呢! “你看怎樣呀?巡長!”李四爺問:“他們能不能亂殺人呢?” “我簡直不敢說什么,四大爺!”白巡長的語聲很低?!拔曳路鹗墙倘思医o扣在大缸里啦,看不見天地!” “咱們的那么多的兵呢?都哪兒去啦?” “都打仗來著!打不過人家呀!這年月,打仗不能專憑膽子大,身子棒啦!人家的槍炮厲害,有飛機坦克!咱們……” “那么,北平城是丟鐵了?” “大隊坦克車剛過去,你難道沒聽見?” “鐵啦?” “鐵啦!” “怎么辦呢?”李四爺把聲音放得極低:“告訴你,巡長,我恨日本鬼子!” 巡長向四外打了一眼:“誰不恨他們!得了,說點正經(jīng)的:四大爺,你待會兒到祁家,錢家去告訴一聲,教他們把書什么的燒一燒。日本人恨念書的人!家里要是存著三民主義或是洋文書,就更了不得!我想這條胡同里也就是他們兩家有書,你去一趟吧!我不好去——”巡長看了看自己的制服。 李四爺點頭答應(yīng)。白巡長無精打彩的向葫蘆腰里走去。 四爺?shù)藉X家拍門,沒人答應(yīng)。他知道錢先生有點古怪脾氣,又加上在這兵荒馬亂的時候不便惹人注意,所以等了一會兒就上祁家來。 祁老人的誠意歡迎,使李四爺心中痛快了一點。為怕因祁老人提起陳谷子爛芝麻而忘了正事,他開門見山的說明了來意。祁老人對書籍沒有什么好感,不過書籍都是錢買來的,燒了未免可惜。他打算教孫子們挑選一下,把該燒的賣給“打鼓兒的”好了。 “那不行!”李四爺對老鄰居的安全是誠心關(guān)切著的?!斑@兩天不會有打鼓兒的;就是有,他們也不敢買書!”說完,他把剛才沒能叫開錢家的門的事也告訴了祁老者。 祁老者在院中叫瑞全:“瑞全,好孩子,把洋書什么的都燒了吧!都是好貴買來的,可是咱們能留著它們?nèi)堑渾??? 老三對老大說:“看!焚書坑儒!你怎樣?” “老三你說對了!你是得走!我既走不開,就認了命!你走!我在這兒焚書,掛白旗,當亡國奴!”老大無論如何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他落了淚。 “聽見沒有啊,小三兒?”祁老者又問了聲。 “聽見了!馬上就動手!”瑞全不耐煩的回答了祖父,而后小聲的向瑞宣:“大哥!你要是這樣,教我怎好走開呢?” 瑞宣用手背把淚抹去?!澳阕吣愕模先?!要記住,永遠記住,你家的老大并不是個沒出息的人……”他的嗓子里噎了幾下,不能說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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