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阿莉耶·德波達(dá)是出生在美國的法越混血，在法國巴黎長大，并定居至今。她的作品多數(shù)屬于自創(chuàng)的“旴涯宇宙”世界觀，講述了明朝時期中國人率先發(fā)現(xiàn)美洲大陸后，北美西海岸出現(xiàn)了由中國人建立、越南人加入的旴涯國，逐步成為太空帝國的或然歷史。她至今獲得過三次星云獎，一次軌跡獎，四次英國科幻協(xié)會獎，以及數(shù)次雨果獎提名。

本篇獲得2017年軌跡獎提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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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魂打撈

A Salvaging Of Ghosts

全文約8100字，預(yù)計閱讀時間16分鐘

作者 | 阿莉耶·德波達(dá)

譯者 | 繁星

校對 | Punch、Mahat

翠用雙手?jǐn)n住這顆寶石，霎時間，虛流包圍了她。她無法透過手套感受到寶石透出的溫暖，但她女兒的靈魂就在身邊，在船體側(cè)面的大洞里，很模糊，很微弱。她與碧藍(lán)翔龍?zhí)栂噙B的安全繩，她唯一的生命線，越拉越長，然后啪地一下斷開了。

于是，她毫無憑依，被裹挾著墮向深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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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潛之前的那晚，翠與春、梨花一起，來到甲板下。這是一種傳統(tǒng)。同樣也是傳統(tǒng)：當(dāng)她下潛歸來以后，會宣布她撈上來的寶石，于是她們會再次進(jìn)行狂歡，狂飲溶入了更多寶石的米酒并高聲吟詩，直到碧藍(lán)翔龍?zhí)柕男撵`平復(fù)他們高漲的情緒，讓別人能夠睡個好覺——但也不常這樣，畢竟紀(jì)念生命是件好事，畢竟讓人獲悉同舟之人慶祝再次下潛平安歸來，也是件幸事，就像是皮帶上的刻痕[1]，或是撥過的朱紅算盤珠。

[1] 原文notches on a belt是英語里的俗語，表示一項成就或一次成功。

再一次。永遠(yuǎn)還有一次。

直到死于最后一次下潛，遺體擱淺在那里，留在那黑暗中，就像翠的女兒金英那樣。這是每一個深潛員的宿命，完全處于預(yù)料之中。但她是翠的孩子，雖然死時已經(jīng)是一名成年人，但在翠的眼中永遠(yuǎn)是一個小女孩。一想到金英的尸體在孤獨、陌生而冰冷的深空中漂流了數(shù)月，翠眼前的世界就開始縮小并變得模糊。

不過這種感覺不會持續(xù)太久了，這次下潛將她們帶回到金英遇難的那個地方。這夜是她最后一次與朋友們開懷暢飲，然后她就要去與女兒重逢。

她的朋友們呢……春心情不太好。下潛之前是不喝寶石酒的，所以她細(xì)細(xì)啜飲著米酒，仿佛是希望酒里面摻有其他什么東西，然后嗯嗯呀呀敷衍著對話。梨花像往常一樣興高采烈，一直在喋喋不休、東拉西扯，她是在用酒菜和言語來逃避恐懼。

“緊張嗎，妹妹？”她問翠。

翠盯著杯底的深淵?！拔也恢馈！彼齽e無他求，只求抓住唯一的機會，能接近并帶回女兒的遺體。但是潛入深空，潛入那片足以殺死他們所有人的重重虛，是非常危險的事?！安恢馈Ｄ隳?？”

梨花抿了一口杯中酒，圓臉醺紅。她打了一個手勢，召喚出那艘她們即將潛入的心靈飛船殘骸的影像，一處接一處地著重顯示掃描儀探測到的一串串寶石?！熬退悴挥锰貏e去接近沉船，咱們也可以很容易拿到不少寶石。而且上面只能顯示比較大顆的那些，小的不會出現(xiàn)在傳感器上。”

這也是他們派遣深潛員的原因。不過也可能是因為派遣人類更便宜，所需投資更少。小巧靈活的心靈飛船可以輕而易舉地在深空中生存，卻需要花幾輩子的時間來建造和訓(xùn)練。

翠小心地在這幅沉船的全息圖上尋覓著：船體一側(cè)有一個大洞，飛船在飛行過程中發(fā)生了爆炸，船上所有人全部死亡。乘客們的尸體都變成了碎裂的血肉，當(dāng)然全然無法確定身份，骨肉分離，骨骼慢慢地被撕裂，被壓縮，直到最后，只有剩下的那串寶石證明著他們曾經(jīng)的存在。

金英也在其中。翠的早熟、莽撞的女兒，每天早上都在手忙腳亂編辮子的女兒，只剩下四散的寶石了。有人會將這些寶石收集起來，賣給外部世界，或是自己留下，然后融入酒里一飲而盡，享受短暫的欣快。

寶石并沒有什么意義，它和它所源自的尸體并沒有什么關(guān)系，只是給予人一瞬間的快感。深空會把尸體剝的赤條條的，將它們壓縮成……這些寶石，壓縮成這種沒有一點兒人味的成癮物。

不過啊，不過深潛員們依舊會把這些死者喝掉，她們知道，遲早有一天，自己也會死在那里。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碧藍(lán)翔龍?zhí)柡推渌顫摯隙际沁@樣的：這種無人明說卻無法打破的傳統(tǒng)束縛著他們。

這種事在金英去世之前并沒有怎么困擾翠。

“你知道她在哪里嗎？”春問。

“我不確定。也許是這里吧?！贝湫⌒牡刂钢w殘骸附近的一個地方，“當(dāng)時她就在這里……”

她的深潛服壞掉的時候，通訊器最終沉默的時候，她就在那里。

春倒抽了一口氣?！奥闊﹨取！辈贿^，她并不是想要阻止翠。她們都知道，接下來事情會如何發(fā)展。

梨花試圖強行改變話題。“再來兩次深潛，我和晨可能就有錢結(jié)婚了。住在真正的雙人隔間里，你們能想象嗎？”

翠強顏歡笑。她還沒喝夠，只是不想再喝了：米酒會上頭，如果她需要下到那里，就得保持清醒的頭腦，還要有足夠的先見之明……“到時候咱們聚一下，給你來一場送別會?！?/p>

她們會從儲物柜里取出所有的錦緞衣服，拿出一直藏在船上的長期儲物艙內(nèi)的米酒，喝到天昏地暗，喝到眼中的一切都在放光。還有又小又圓的寶石湯圓，不過其中并沒有真正的寶石，只是把這些湯圓刻意制做并擺放成一串寶石的樣子，以此祝愿這對新婚夫婦好運富貴，能讓他們可以離開飛船，離開深潛員的生活和慢性死亡……

金英從來沒有過這種機會。她去世時剛開始和一個年長的深潛員交往，這只是一時之歡，是碧藍(lán)翔龍?zhí)柹夏欠N不應(yīng)長久的戀情。當(dāng)然，他們的關(guān)系戛然而止，一切停留在了悲傷、悔恨和指責(zé)中。

翠很少和金英的前男友說話，不過有時候他們會一起喝酒。她的大兒子功桓被派到了其他深潛船上。他們母子倆會透過通訊器聊天，在節(jié)假日和金英的去世周年紀(jì)念日見面：他比她希望的還要去得遠(yuǎn)，但還活著。這才是最重要的。

“你又在胡思亂想了，”春說，“我能從你臉上看出來?！?/p>

翠做了個鬼臉?！拔也幌牒染啤！?/p>

“顯而易見，”樂花說道，“那咱們直接來念詩吧？”

“她還不夠醉呢?！贝溥€沒來得及開口，春就插嘴道。

翠臉紅了?！白聿蛔砭疲叶疾簧瞄L作詩。”

梨花哼了一聲?！拔抑?，關(guān)鍵并不在于你擅長不擅長。咱們都不擅長，否則就能在那些有編號的星球上做官了，身邊還能有一大幫仆人可供使喚。其意義在于遺忘?！彼D住了，轉(zhuǎn)頭看著翠?！皩Σ黄??！?/p>

翠不自覺地聳聳肩。“沒關(guān)系的?！?/p>

梨花張開嘴，又閉上。“看……”她把手伸進(jìn)長袍里，拿出了什么。還沒等她張開手掌，翠就知道了那是什么。

這顆寶石很小，還有些畸形：監(jiān)工不會讓她們把大的、漂亮的留下，那些要賣給外部世界的客戶，那種能出大價錢的有錢客戶。寶石在茶室的燈光下閃閃發(fā)光，仿佛濺出的油滴。在這光線下，桌子上的湯圓和茶似乎淡出，漸漸成為背景；似乎成無色無味的無足輕重的東西?！霸囋囘@個。”

“我……”翠搖搖頭?！斑@是你的。而且在下潛之前……”

梨花聳聳肩，“去他媽的傳統(tǒng)吧，翠。你也知道什么都不會因它改變。還有就是，其實我還存著幾塊，并不缺這一個。”

翠盯著這顆寶石，想象著把它放進(jìn)杯子，看著它溶解；想象著把酒喝下之后肚子里的那一份溫暖；想象著升起的欣快感俘獲自己的四體百骸，直到一切事物都在渴望的喜悅下顫抖；想象要如何暫時忘記，忘記明天的深潛，忘記金英的遺體。

“來吧，妹妹。”

翠搖搖頭。她拿起一杯米酒，一口氣灌下，將寶石留在了桌子上。

“作詩的時間到啦?！彼舐曊f道。碧藍(lán)翔龍?zhí)柺裁炊紱]說，它很少說話，很少對這些注定要死的深潛員說話。但是翠站起來之后，它調(diào)暗了燈光，降低了音量，等待著她心上的空洞里流出的文字。

春說的對：為了作出更好的詩，你需要再多喝一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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翠知道她的雙親喪身何處。她們當(dāng)時打撈的飛船殘骸如今就供在祖祠里，在循環(huán)播放的那部全息影片的結(jié)尾：大娘和二娘從因酒精和幸福而紅著臉的新娘，變成了把孫女抱在懷里的白發(fā)蒼蒼的老嫗。她們臉上的微笑是謹(jǐn)慎的，是試探的，仿佛已經(jīng)知道了自己終將失去她。

在碧藍(lán)翔龍?zhí)杻?nèi)部，她們是傳奇人物，只能在私下里悄悄議論。她們比任何人都潛得更深，深入虛之中。深潛員稱呼她們?yōu)?strong>深吸者，她們有自己的廟，占了三間隔艙，里面總是飄出香火味。廟壁上繪有她們身穿深潛服，在觀音菩薩指引下進(jìn)入一處空蕩蕩的船艙，在這處壁繪下，深潛員們會獻(xiàn)上貢品，祈禱好運和發(fā)財。

她們什么都沒有留下。深潛服與她們一同被碾碎了，她們的遺體在心靈飛船的殘骸深處，變成了船艙里或走廊內(nèi)的兩堆四散的寶石，永遠(yuǎn)無法回收；就算可以進(jìn)行定位，但那個地方太深了，在她們?nèi)ナ赖亩荒昀?，誰都無法活著把它們撈回來。

壇上供的人像名叫寶石：是她的丈夫，面無笑容而神情凜然不屈；他活著有多么調(diào)皮詼諧，死了就有多么莊嚴(yán)肅穆。

同樣的，他也什么都沒為她留下。

金英……金英在她父親的旁邊，因為她未婚而無后，因為沒有其他人會去哀悼她，也沒有人會去念往生咒，能讓她一路好走。翠不是船上的第一個，也不是最后一個做這種事情的人。

上面還有一個匣子，大小足以裝一塊寶石。為什么翠要去打撈女兒的遺體呢？她想要一些有形的，可以觸摸到的東西，而不僅僅依靠全息影片或是她自己模糊、干癟的回憶——她心滿意足地抱著一個滿臉皺紋的小寶寶哺乳，比任何寶石帶來的快感還要強；金英十歲的時候，想要穿上一套是她兩倍尺寸的肥大深潛服；她去世前幾天，她和翠在茶室里吃了最后一頓飯：半透明的湯圓與碧綠的茶湯，散發(fā)一種在外星剪草后的味道，在她倆永不會親睹的某個星球上。

金英的情況跟翠的母親們不同：她死在另一艘心靈飛船的外部，離飛船殘骸足夠遠(yuǎn)，尋回她是可能的。但就像春說的，麻煩吶。但為了重獲女兒的一部分，有什么代價是她不愿意付出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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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體黑暗的大洞之中，翠并不是什么都看不見。她的深潛服亮起了警告燈——溫度、壓力、空間扭曲。最后一項會殺死她：重重虛完全不適合人類的存在，它將變得越來越強，因為虛流正把她帶向心靈飛船的殘骸，等到深潛服損壞，她的肺連同其他重要器官都會被擠成一團(tuán)，就像揉紙團(tuán)一樣。

正是它在上一次深潛時殺死了金英；也是它殺死了大多數(shù)深潛員。當(dāng)然，除了監(jiān)工們以外，幾乎每一個碧藍(lán)翔龍?zhí)柕娜硕寂c之共存，與這份死緩判決共生。

要是她知道自己所求何物，翠一定會向祖先祈禱，向她的深吸者母親祈禱。

翠握住寶石。她關(guān)閉了深潛服的推進(jìn)單元，端詳著漂浮在自己身旁的女兒的遺骸。

寶石，更多大大小小的寶石——小的跟她手中的那顆相仿，大的有取代了內(nèi)臟器官的球形寶石。與心靈飛船的長眠相比，這是一次近期的死亡：寶石仍然隱約保持著一個人形，要是人類可以用小小的圓形物體畫出來，大概就是這樣的吧，比如用水滴；或者是眼淚。

而且，由于虛值讀數(shù)的飆升，她身邊的靈魂正變得越來越清晰，最終，她又看到了活生生的金英。她的頭發(fā)編成了辮子，還是那么亂，絲帶綁得亂糟糟的。她們曾經(jīng)開玩笑說她不需要安全繩，因為這條絲帶會夾在氣閘門那里，又粗又結(jié)實的發(fā)帶足以拉她回來。她的眼睛閃閃發(fā)光，含著淚，或者說泛著與寶石相同的油光。

你好，母親。

“孩子?！贝涞驼Z道。但是虛流奪走了她的聲音，將它打散。靈魂點了點頭，但也可能是在對著翠看不到的東西打招呼。

好久不見。

她們正在逐漸遠(yuǎn)離：她墜入了一條幽暗寂靜的通道，直達(dá)仿佛睜開的眼睛一般的沉船內(nèi)部。不，不，不，不要在這千辛萬苦之后，不要在她確定將死于這次深潛之后——翠改變方向，讓深潛服里的推進(jìn)單元對抗虛流，想要夠到金英，想要抱住她，想要在黑暗中抓住她的什么東西……

接著，有什么東西從后面沖向她，在深潛服后頸部位，她感覺到一絲刺痛——接著一切隱入黑暗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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醒來的時候，翠感到惡心想吐，也分不清東西南北；通訊器正在呼叫她。

“翠？你在哪里？”是春的聲音，氣喘吁吁的，滿是驚恐?！叭绻銢]漂太遠(yuǎn)，我可以救你回來?！?/p>

“我在這兒。”她想說話，但聲音一直在顫抖，說了三次話音才足夠清晰可辨。對面沒有回應(yīng)。根據(jù)讀數(shù)，無論她在哪里，都處于非常深的地方——通訊器無法傳訊。

她看不到金英的遺體。她想起自己剛剛努力掙扎著想靠過去，但虛流把她們分開了，現(xiàn)在那里什么都沒有。不過靈魂還在，在同一片空間里，在重重虛中搖曳；光織就的網(wǎng)格似乎籠罩著女兒的精魄所在，清晰的幾道線條映出靈魂的輪廓。

翠依舊手握寶石，將其藏在護(hù)腕底下。源自女兒的其余的寶石落進(jìn)了沉船，在里面的某個地方漂浮，遙不可及，而且……

她的視線游移，想弄清自己身在何處，她還必須忍住不大喘氣。

這是一個巨大的拱形房間，就像一座陵墓，五道肋拱[2]從中心伸展至邊緣，電子物和有機物所制的里脊梁大部分都破損了，敲落在地；脈沖電纜緊密地扭結(jié)在了一起，其融匯與分叉的形態(tài)，就像煉金術(shù)士扭曲設(shè)想下的神經(jīng)系統(tǒng)。中央有一個類似椅子或是王座的東西，上面滿是突刺和隆起，似乎是自然生長而不是制造出來的。一大群小型修復(fù)機器人一動不動。無法拯救死者，它們肯定是放棄了。

[2]此處肋拱和下文的里脊梁的原文分別是rib和rack，兩個詞都有生物領(lǐng)域和建筑領(lǐng)域的雙重含義；與下文的描述一起暗示了“心靈飛船”的有機物和無機物的構(gòu)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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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房室是整艘飛船的核心，心靈曾安放在這里——那個小小的干枯的東西就在寶座上，這是它的尸體的殘骸。當(dāng)然，心靈不是人類那種心靈，制造它們的目的是為了更好地承受深空影響。

“翠？快過來?？禳c兒……”春在懇求，她的聲音越來越微弱。翠知道原因：希望越來越小。

“翠？那是你的名字嗎？”

這聲音不是春的。它更深沉，更洪亮，聲音引起了墻壁的震動——設(shè)備在抖動，抖落了灰塵；電纜像發(fā)狂的蛇一樣扭動。

“我已經(jīng)等了太久了?！?/p>

“你……”翠舔了舔干枯的嘴唇。她的深潛服告訴她，虛已經(jīng)穩(wěn)定下來了，但她不知道這算不算安慰，因為現(xiàn)在距離深潛服的極限還剩十分鐘。她握住了女兒的寶石，死亡的時候，要女兒的靈魂在身邊才行?！澳闶钦l？”

已經(jīng)很多年了，腐蝕的虛沖刷著飛船，一浪接著一浪。沒有人能幸存下來。沒有人，甚至連深吸者也不行。

祖先們啊，請保佑我。

“貝爾派遣的船。”那個聲音說。房間的墻壁亮了起來，耀眼的紅色讓人無法忍受。字符開始在翠四周的墻壁上滾動，詩歌、小說以及語言的碎片，從油亮的金屬上流出，一切都發(fā)生得太快了，翠什么也沒看清楚，只有只言片語，讓她隱隱感覺到令人不安的熟悉感?！拔摇恰恰??！?/p>

“你還活著。”它……它應(yīng)該已經(jīng)死了啊。船是活不下來的。它們就像乘客一樣會死。它們——

“當(dāng)然。我們可以承受最深處，比深空更扭曲的地方。”

“當(dāng)然。”她從嘴里說出來這句話時，品嘗到一股塵埃的味道?！澳阋恢痹诘仁裁矗?/p>

船的回答低沉、異常簡單。“等死。”

還活著。還在等。哦，祖先啊。船是什么時候爆炸的？三十或四十年前？這顆心靈在這深淵之中呆了多長時間？——全身癱瘓，無法移動，無法呼救，不就像一個中風(fēng)之后被囚禁在身體里的人嗎？

剩余七分鐘，翠的深潛服說道。她的手已經(jīng)開始刺痛，仿佛太多的血液都涌了進(jìn)去。在她身邊，金英的靈魂沉默著，一動也不動，它的輪廓似乎過于清晰，過于真實，也過于陌生了?！暗人溃磕窃蹅z一起吧?！?/p>

“有人陪伴，我會很高興的?！?strong>貝爾派遣的船的聲音嚴(yán)肅而體貼。如果翠在這里待太久，可能會瘋掉，但也許心靈飛船對這種事的承受力更強?！暗愕耐閭冋诤魡灸隳亍！?/p>

通訊器里只傳來噼啪聲。她的一只手套飄走了，樣子介于正常形狀和以不可能角度張開的扭曲五爪之間。并不疼，還沒到時候?！皼]錯?！贝溲柿艘豢谕倌Ｋ褜毷旁谧笫帧玫哪侵皇?，而不是那只逐漸消失的手；她的五指緊握寶石，仿佛在抱緊金英。如果可以的話，她也會去抱緊女兒的靈魂?！斑@里太深了，我回不去了。我的防護(hù)服撐不到那個時候?！?/p>

靜寂?，F(xiàn)在她的每個指關(guān)節(jié)都開始疼了，輕微到不易察覺，卻越來越顯著。她試圖彎曲手指，疼痛變成了尖銳的、難以忍受的刺痛，使她痛苦得叫出聲來。

剩余五分鐘。

船好不容易才又開口道：“深潛員，如果你愿意的話，做個交易吧?！?/p>

在死亡邊緣做交易，兩方都無法履行。要是身處其他情況，她會覺得這很滑稽。“我沒有太多時間了?！?/p>

“過來。到中央來。我可以告訴你怎么出去?！?/p>

“但這……”翠咬緊牙關(guān)，忍耐不斷增加的痛感，“沒用的。我說過了。這里太深了，太遠(yuǎn)了?！?/p>

“要是我來幫你，就不會?！贝穆曇艉芷届o，“來吧?！?/p>

不由自主地——就算是現(xiàn)在，就算在這里，她都依舊沒放棄手中的寶石——翠把自己推近中央，把她的手，她正在被碾壓、疼痛不已的右手，放在了心靈表面。

很久以前，她聽說心靈不喜歡被這樣撫摸。心房室是它們的圣殿，其表面是它們的私密領(lǐng)地，不容撫摸或是親吻，以免受到傷害。

但她感覺到的卻是……寧靜——時間不斷延長，直到變得幾乎沒有意義，她那五分鐘已拋在腦后；她一瞬的所見，不致你于死地的、不把你扭曲到超過承受極限的虛流有多么美；她一瞬的所感，永遠(yuǎn)無法與其他飛船或是空間交流，永遠(yuǎn)無法動彈，被困在了一動不動的、不死不活的軀體里，是一種多么難以忍受的孤獨。

我不知道，她想說，但話并沒從她嘴里說出來。船也當(dāng)然沒有回答。

在她身后，一群微型機器人升到空中，仿佛麇集的蝴蝶般覆蓋住了她的身體，阻擋了她的視野，其中有幾個來到了她的手上。她感覺到它們正在吸吮血肉，正在把肌肉從骨頭上分離開來。

貝爾派遣的船放開翠后，她顫抖著站了起來，試著重新開始呼吸，微型機器人從她身上脫落，仿佛脫落的皮膚，回到了心靈旁邊的一個突起處。她的深潛服得到了修復(fù)和加強，數(shù)字還在不斷閃爍，告訴她還有二十分鐘。修復(fù)好的右手上傳來一陣陣灼燒感，提醒她失敗會導(dǎo)致怎樣的結(jié)果。

墻壁上，文字被替換成了地圖，歪歪扭扭地從心房室延伸到了船體的缺口處?！笆治迨呙?，”這艘船平靜地說?！叭绻阃七M(jìn)得足夠快的話?！?/p>

“我……”她試圖說些什么?！盀槭裁?？”這是她唯一能說出口的話。

“不是禮物，孩子。是交易?！贝穆曇衾镞€是那一貫的單調(diào)、冷靜和無情，她意識到貝爾派遣的船一定已經(jīng)瘋了，雖然它的神經(jīng)創(chuàng)傷很細(xì)小，就像一盞有裂紋的瓷杯，仍然可以裝水，但卻不再完整了?！皺C器人呆的那個地方……你走的時候，把它扯掉?！?/p>

“機器人會給你修復(fù)好的?！贝湔f。

要是這艘船是人類，此時它會搖搖頭?！安?。它們可以修理小東西，但修不好……這個?！?/p>

修不好奪去的生命。甚至不能修復(fù)船體的缺口，或者讓船移動起來。她不知道為什么自己正拼命地忍住眼淚——如今任何人都能說自己認(rèn)識一個存活了幾個世紀(jì)的生命體，但她甚至不認(rèn)識這艘船。

她移動到微型機器人巢聚的區(qū)域，那是一個連接著五條電纜的突起，這處突起很小，正好可以讓她把手放上去。突起處跳動著、扭動著，流出虹色的油脂涂滿她的手指。微型機器人升空了，仿佛一群蜜蜂，想要攻擊她。但是它們因為修復(fù)工作消耗了太多能量，現(xiàn)在的動作緩慢而遲鈍。她像拍蒼蠅一樣把它們拍到畫著飛船地圖輪廓的黑暗墻壁上，看著它們流出油脂、機器內(nèi)臟落在心房室里到處都是，直到所有機器人都報廢了。

當(dāng)她扯掉這一部分后，貝爾派遣的船嘆了一口氣，下一秒，就只剩下翠和靈魂了，她們穿過一層層冰冷破碎的尸體向上浮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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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在翠只剩兩分鐘時間，氣喘吁吁地爬出了沉船的很久很久之后；在她無線電聯(lián)系上春之后；在她們?yōu)樗业搅肆硪桓踩K，把她拉回船上，把她帶到那個面無表情的郎中那里之后；在接受完詢問之后——她走回自己的隔艙。金英模糊不清的靈魂和她在一起，似乎只有翠能夠看到它。

她在那小小的室內(nèi)空間里站了一會兒，臉朝著祖祠。她的兩位母親——深吸者，正無聲而遙遠(yuǎn)地佑護(hù)她，誰說她最后沒得到她們的保佑呢？

金英也在那里，在全息影像中，微笑著轉(zhuǎn)過頭來望著那些早已消失的東西。供壇上的匣子等待著即將被放進(jìn)去的寶石。正是為了這個，翠才犧牲了那么多。有人放下了一個托盤，可能是春，或者是梨花，托盤上放著一杯米酒，還有她在茶室里拒絕了的那顆畸形寶石。

“我之前不知道，”她大聲說道。碧藍(lán)翔龍?zhí)柍聊?，但她可以感覺到他在傾聽。“我之前不知道船能活下來?！?/p>

建造我們還有別的意義嗎？她的心中響起貝爾派遣的船的低語，這個問題翠無法回答。

她在袍子里摸索著，把金英的寶石放在右手掌。他們允許她將這塊寶石保留下來，作為她所經(jīng)歷的痛苦的證據(jù)。

這只手看起來很正常，但感覺……很奇怪，很疏遠(yuǎn)，仿佛不再是她的一部分了，用它觸摸寶石有一種陌生感，仿佛它是另一個宇宙中的東西。

她知道，她的故事已經(jīng)在船上傳開了，她可能會發(fā)現(xiàn)他們已經(jīng)為她建造了供壇和生祠，向她祈禱，就像向她的母親們祈禱一樣。在供桌的另一邊，靠著隔間的墻上，她女兒那半透明的、形容模糊的靈魂正在等待著她。

您好，母親。

她想到了貝爾派遣的船，在深淵里孤獨地存在著；想到了深潛服、承諾和靈魂，還有那些永不真正死亡、亟待解脫的人事物的殘骸。

“你好，孩子?！彼驼Z道。在改變主意之前，她將寶石放進(jìn)了杯子里。

靈魂，如殘盡的燭火般，溶解了；黑暗逼近，沉默、深刻而寧靜。

（完）

編者按

作者是法越混血的美籍作家，她筆下的作品往往飽含對越南文化的深厚情感。這篇小說將越南普通勞動人民的日常編織進(jìn)未來的太空人生，非?？苹玫摹靶撵`飛船”與“越南疍民”靈魂相通血肉相溶。這個群體無法從代代被壓迫的宿命中逃脫，主人公麻木的認(rèn)命式的母愛，會讓中國讀者立刻聯(lián)想到中國近現(xiàn)代文學(xué)里的諸多類似人物，讀之讓人動容。

作者同一世界觀下的譯作還有《未來人不存在》選集里的《星艦孕育者》等。

——孫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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責(zé)編 孫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