標(biāo)題：關(guān)于《春光乍泄》的驚濤駭浪1200小時

作者：魏紹恩

從去年十二月外景隊從阿根廷回香港，到五月康城電影節(jié)，大大話話，《春光乍泄》的后期制作預(yù)算工作時間超過四個月！各路英雄原本想：這回死不掉了吧？四個月時間做后期喔！這次還不算窮奢極侈？這次還不是篤篤定？

怎么知道原來不是！怎么知道原來各英雄不記得了：《春光乍泄》的導(dǎo)演，叫王家衛(wèi)。

最初用嘴巴計算出來的進度其實很美滿：所有菲林從阿根廷運回來沖印出來后，張叔平先在Steenbeck把逐場逐場戲剪成小單元，再過進電腦；電腦上，王家衛(wèi)把這些一塊二塊的小單元左砌右砌，砌出一個他想要的敘事次序，成為一出戲；叔平再依照電腦版本在菲林做最后的完整剪接，完畢后，導(dǎo)演挾菲林做杜比環(huán)回身立體聲……VOILA，大功告成。

農(nóng)歷新年前后，進度一如預(yù)算：小單元組成的菲林一本一本開始在剪接間出現(xiàn)……

……九、十、十一、十二、十三……

平均一本片約十分鐘，十三本就是一百三十分鐘。埋到第十五本，叔平開始問家衛(wèi)：為什么剪了那么多還有那么多？你究竟用不用得完？

第一階段完工的時候，大小場景加上大量備用的空鏡，加起來約三小時！

這批大小場景，可分如下數(shù)大類：梁朝偉、張國榮的戲；梁朝偉、張震的戲；梁朝偉、關(guān)淑怡的戲；張震、關(guān)淑怡的戲；梁朝偉、張國榮、張震、關(guān)淑怡的單獨戲；外加布宜諾斯艾利斯市立醫(yī)院護士和中央飯店十七歲女少東的兩條小支線……這些戲，各自為政，一組一組地看，都好看，各自各精彩。問題是如何把這幾萬尺菲林變成一個故事。

《重慶森林》加上《墮落天使》以后，王家衛(wèi)自己也十分清楚，他下出電影要是再“episodic”下去，會好有事。大家會開始懷疑王家衛(wèi)講故事的能力。

對著電腦上面那些分門別類編了號碼一堆一堆的小單元，王家衛(wèi)張大口。

痛苦的時刻又再降臨。

ABCDE，ACDBE，CEDBA，BEDAC，……這樣也不錯，那樣也不錯。不同的砌法有不同的看法。電腦剪片的偉大功能全面呈現(xiàn)：這頭看完一個版本，十五分鐘后又到時間坐下來看另一個組合。由頭開始，每個版本兩小時多。

三個鐘頭就三個鐘頭好了，現(xiàn)在的電影又不是沒有三個鐘頭的！有一天我懶醒，然后想說：搞定康城版先！至多遲點再剪一個商業(yè)公映版。

王先生瞪眼：唔得?。ú恍校。?/p>

日復(fù)一日，大家一起繼續(xù)陪王家衛(wèi)張大口。

轉(zhuǎn)眼三月尾，如夢初醒。

三十一日，全新組合的康城優(yōu)先版面世。片長九十七分鐘。關(guān)淑怡的角色人間蒸發(fā)。

驚聞惡耗，爭相走告。

所有海報及宣傳品的設(shè)計全部作廢，因為得拿掉關(guān)淑怡的名字。前兩天才在澤東亮相的五尺高大幅日本版海報立刻晉升為絕版珍藏品。海報上，梁朝偉和張國榮在布宜諾斯艾利斯天空下那場天臺上的接吻戲成為絕唱。

一組工作人員進駐九龍?zhí)罛&O，專門負(fù)責(zé)趕制法文字幕的《春光乍泄》康城優(yōu)先版錄影帶。

關(guān)淑怡角色的戲份集中在一段：獨自從香港跑到阿根廷工作的女子，下午在火車站跟梁朝偉的黎耀輝遇上，深夜分手后又再孤身上路…… 十多分鐘的戲，要么全用，要么全不用，不可能化整為零，只用其中一兩場。

四月二日下午，我在B&O跟負(fù)責(zé)法文翻譯的JACQUES PICOUX埋頭苦戰(zhàn)整理字幕。這頭第一、二本剛妥當(dāng)，那頭又傳來王先生嘻嘻笑：我剛剛又改了第一版的VO（畫外音，獨白）。我眼前一黑。

法國佬要晚上八點鐘看片？明天早上八點就差不多！

四小時后索性停工，幾場戲?qū)а萦懈膭印?/p>

半夜兩點，我和JACQUES仍在埋頭苦戰(zhàn)，由黃昏開始努力施展解數(shù)。專職招待康城代表的曾敬超苦著臉從隔壁房間跑來說：再不讓他看戲，待會兒中途他睡著了，戲再好也沒有用。

半小時后，開秀。一個半小時后，我和JACQUES繼續(xù)埋頭苦戰(zhàn)，把崩掉牙的法文字幕補好，讓康城代表把錄影帶帶到巴黎，供遴選委員會觀看。

April is the cruellest month（四月是最殘忍的一個月）

杜篤之（音樂剪接、音效師）、曾敬超在臺北趁不同周末趕入軍營為張震錄獨白（張震那時好象在參軍）；Tony Ryans的英文字幕由香港做到漢城、東京、倫敦；直至他又要飛去臺灣，我才終于放棄把最新版本傳真給他修改；張叔平每天把場景接位修長了又改短；偉仔三頭兩日被請到錄音室。

四月十四日，傳真機出現(xiàn)康城影展的正式邀請函，《春光乍泄》成為康城影展五十周年參賽作品。

一瓶從阿根廷帶回來珍藏著的上好紅酒被報銷掉以做慶祝。

二十八日，杜篤之及先頭部隊挾菲林赴泰國，為聲帶做數(shù)碼效果。導(dǎo)演隨后壓陣。惡夢的高潮終于降臨：跟著的一個星期，原來獲分派留駐香港打點大局的彭綺華（制片、行政總監(jiān)、制作總監(jiān)、監(jiān)制等，也是朝偉的經(jīng)紀(jì)人，這次來上海一直跟著TONY的那個瘦瘦的穿牛仔褲的女的）先后赴曼谷五次，坐飛機多過坐TAXI這么的跟泰國人搏命。

獨白仍在改。

五月了。九本片菲林終于被送到宇宙沖印。我把最后修訂的對白片整理成英、法文兩套，等待臨門一腳：菲林一沖印好，我翌日就得挾三套拷貝直沖巴黎，替字幕做雷射沖印。

王家衛(wèi)開始抹汗。我不知到底是他驚呢還是我驚。

五月六日，深夜?！洞汗庹埂方^密試映。我首次在大銀幕上感受到那堂瀑布的氣勢。

八日晚，我一額汗地帶了拷貝跟JACQUES離開澤東，往機場搭班機到巴黎。

離開前，王家衛(wèi)跟我握手。巴黎見，他說。

上次跟王家衛(wèi)握手，好象是在《阿飛正傳》的首映禮后，大專會堂外。

再一次跟王家衛(wèi)握手，是一九九七年五月十八日，康城富士日本料理外邊的街道上，康城影展五十周年閉幕頒獎禮后。（注：王家衛(wèi)憑《春光乍泄》最終獲得最佳導(dǎo)演獎）

Well done，高佬。

轉(zhuǎn)載自《電影雙周刊》第473期

作者魏紹恩：擔(dān)任王家衛(wèi)電影的翻譯、中文字幕等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