伯克利與流浪漢與我
從去年八月末開學到現(xiàn)在小半年過去了,我還記得剛來Berkeley的時候就有人提醒這邊流浪漢很多,一定要注意安全。但是我很勇哎?(*`へ′*) 在數(shù)次散步的途中碰巧接觸了一些流浪漢,于是有了以下五篇各自獨立的小故事。我想著,在忘記它們前記錄下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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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九月中旬的跟蹤
是一個很晴朗的周四。我下午沒課,就去學校周邊散步。太陽很好,我穿著短袖短褲走在RSF那條街上。忽然看到一位白人老爺爺,多大年紀我也認不得。他穿著很厚的棉襖,拖拉的絨褲,手上提著兩個鼓鼓的大袋子和空空的礦泉水瓶,超市里賣的1.5L的那種。感覺好熱啊,我當時想,明明那天有20幾度。我又想,流浪漢是更討厭酷暑還是嚴冬?空空的水瓶和干干嘴唇,他不說話。我猶豫了很久要不要幫他,畢竟人生地不熟。他往西走,我往東走,我往西走,我往東走。我看見一個女人湊上前去扔給他一包橡皮糖,他罵罵咧咧地拒絕了?!癘K, OK.” 我聽她說。
我想,如果他渴,那吃橡皮糖簡直是反作用,可是如果他有一杯水,他就可以吃糖。
于是我打算去給他買一杯水。我猶豫了很久走到他身邊問他,先生,您需要什么幫助嗎?口罩?水?往西走兩個路口有家超市,我可以幫您買。
可是他只是看著我笑。彼時有下午的陽光,可是他什么都沒說。我又問了一遍,可他還是靜靜地笑,帶著一種和藹。于是我只是說,很抱歉,打擾了。
他繼續(xù)往西走,我往東走。我走到一半又折回去了。我好奇他會去哪。他提著兩個大袋子往右拐,于是我踮起腳尖往右拐;他放下袋子稍做休息,于是我站在樹的影子里。但我還是被發(fā)現(xiàn)了,遠遠地。我看見他回頭往我這里看,看不清表情。我裝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樣子往宿舍的方向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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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十月雨夜的崩潰
我上學期上了一門Poetry of California,于是我也想寫詩。我常在深夜出門散步,這天也不例外。穿過迷蒙的黑夜和迷蒙的小雨,我往Sather Gate走。那晚有一輛黑車停在路邊打著雙閃,還有一個穿著棉服的男人。十月開始冷起來了,見到穿棉服的人我也不感到奇怪了。他推著一個購物車,像沃爾瑪?shù)哪欠N,也可能是Walgreens,把手是紅色的。里面裝滿了他的家當,有衣服、日用品、食物、一個小小的綠色盆栽,還有一個紅色的布偶熊。盆栽在那一大摞東西的最上面,約莫躺在30°角的平面上,隨著男人錘車的動作一抖一抖的。雨開始有點下大了,我聽到雷聲了,他看上去也更崩潰了。我站在街對面,戴著衛(wèi)衣的帽子,看他絕望地把手推車推到馬路中間。車搖搖晃晃地倒了,里面的物品也撒在浸過雨的瀝青上;小盆栽碎了,碎成一片一片的,土掉了出來,植物也掉了出來。布偶熊被甩到了好遠的地方,側(cè)躺著。男人開始哭,大哭,中間還夾著幾句咒罵。也許他嗓子原本就已經(jīng)啞了,他把雙臂張開,伸向天空。他的外套也有帽子,可他仰起頭了,于是帽子也掉下去了。
第二天天晴了,我穿過南門的丁字路口往Wheeler走。地上沒有綠芽,也沒有紅色的布偶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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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陪你吃火鍋啊
我和Larreina一起去Tasty Pot吃火鍋,等位的時候看見旁邊站著一個女人。她穿的很厚,靠坐在她的行李上,沒戴口罩。她看了我們一眼,主動打了招呼:您有多余的口罩嗎?
我沒有,Larreina也沒有,但是旁邊的超市里有。我和她說您稍等一下,我去Target買一些來。她朝我點點頭: yeah thank you. 我聽不出多少感情,但我急著跑去買了,不顧她又在身后說了些什么。我在超市里逛了一會才找到賣口罩的,沒有一次性的,只有棉的。我不知道她喜歡什么顏色,但是我覺得黑色的比較日常,于是我買了兩個,4刀。我又跑了回去。Larreina和那個女人還在之前的地方等著。
我把口罩遞給她,然后我才聽清她在我走之前說了什么。她說,您能再幫我買點零食嗎?
我猶豫了,Larreina朝我搖頭,我想開口拒絕,正好有兩人桌的空位了,于是我說了句sorry,然后進店吃起了火鍋。白氣熱騰騰的,我往前看,看Larreina說笑,我往右看,看收銀臺上的外賣盒。我不敢往左看,因為會和那個女人對視。我說不清那是一種什么眼神,我也不知道我為什么會感覺愧疚。離開店后我便拉著Larreina往反方向走,我說我們繞一圈再回宿舍吧,我不想看那個人。她也許沒有注視我們。我們開始散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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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十一月?lián)u搖欲墜
那天晚上有比賽,忘記哪個隊了,9點多才打完,大批人流從體育館往外走。他也往外走,從VLSB前面的那片小樹林往外走,帽檐下是黑色的臉。我經(jīng)常去Haas Pavilion門前散步,所以我看見他了。他快走不動了,他快要倒下了。把整個背都弓起來好像才能好受一點。我一開始以為他是附近喝多了的學生,畢竟周末爛醉的人并不少,可他不是學生,也沒有喝多。我看見他扶著石墻想吐但是吐不出來,一抖一抖地,像只快干死的魚。那是一種很難描述的狀態(tài),就好像突發(fā)疾病,立馬需要心肺復蘇。我觀察了一會,他站著抖,蹲下來抖,最后趴在矮墻上像是失去了意識。于是我飛奔去Bear market買了兩瓶水,又跑回來,看見他還在趴著,我松了口氣。我說hey,我聲音不大。他花了很久才直起身,看著我,說不出話。我說我給你買了點水,你需……?
我一邊說著一邊把水遞給他,替他擰開了蓋子。我還沒說完他就開始噸噸地喝。“OK…” 我低下頭去看我的帆布鞋。他喝完一瓶水才變得像個活人。他開始大口喘氣,他語速很快,嗓音沙啞,英語西語交錯,我艱難地捕捉含義。Enfermo。我聽到了,他說enfermo??墒俏也恢浪麨槭裁床×恕K孟癫幌牒臀艺f話了。他往南門方向走了幾步,又回到矮墻旁坐下。他也有兩個袋子,但是里面什么都沒裝。
他明天會有早飯吃嗎?我想著,于是我又回去買了兩塊energy bars??墒沁@次我不再有勇氣了。我隔著紅綠燈遠遠地看著他靠著墻坐,嘴里吸著什么。
是煙嗎?還是藥?我不知道,我好像也不太想知道。
我攥著吃的過了馬路,走到他跟前,可是他這次沒抬頭,也沒看見我。于是我停在矮墻的另一側(cè),偷偷看他。
他把帽子又蓋上了,遮住了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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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報紙叔和鴿子姐
下午的陽光很好,我這次也往西走了。CVS門口的車流人流總是很大,也許他也是因為這點選擇在那個路口賣報。我注意到他手上拿著一份報紙,一份賣不出的報紙,一份過時的報紙。上面的新聞吸引了一對小情侶,他們表現(xiàn)出想讀的意思,卻在聽見需要付一塊錢的時候走遠了。任憑男人在身后呼喊。他悲傷地嚎,久久未開始尋找下一個可能的購買者。我感到難受,于是我繞開他走。往南走,往南走,走到了另一個女人的面前。她手里拿著盒飯,是人類的食物,但不完全是,因為已經(jīng)發(fā)爛發(fā)臭。她把那些“食物”攪勻,然后倒在地上。身后的鴿子瞬間都飛過來搶著吃了,其中一只的翅膀幾乎劃過我的衛(wèi)衣。它們吃得很開心。那個女人又坐回到地上,靠著墻睡去了。下午有陽光,但是晚上沒有。鴿子有羽毛,可是她沒有。
我開始往回走了。我刻意避開那個賣報的男人,可還是被他發(fā)現(xiàn)了。于是我想,小情侶會引起他的注意,應該是因為他們臉上笑容燦爛幸福吧。如果我表現(xiàn)得悲傷絕望一點,他是不是就不會問我要不要買報紙了。
可是他還是靠過來了。我蹲在地上,看著車流,然后捂住了我的眼睛,裝出不再對世界有期待的樣子??伤€是靠過來了。他把報紙伸到我面前,用眼神問我要不要買。我小聲說,我沒帶錢。我散步確實不帶錢。
他好像被打擊到了。他笑得悲哀詭譎,我看見他沒有門牙。我站了起來,他從我身邊走過,我以為這就結(jié)束了。他忽然停住了,轉(zhuǎn)過身問我?guī)讱q。我愣了一下,問,我嗎?他說對,你幾歲,18?我說我20。他又開始笑,嘶啞凄涼,20歲啊,哈哈哈,f**k,你才20。我知道他信了。
我沉默了,我開始往家的方向跑,口袋里的那串鑰匙叮當響,可是我知道它們和硬幣的聲音不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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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上就是這幾個月我遇到的流浪漢。都是真人真事,我不知道以后還會不會遇到不同的人,相似的事。我們學校附近確實太多流浪漢了,其實滿不安全的。我記得小時候媽媽告訴我,上街要記得帶零錢,因為你很可能遇見流浪者。這個習慣從我有記憶開始就在保持了,直到我15歲來到美國上學。這邊大多數(shù)時候都用信用卡,我也沒什么美元現(xiàn)金,有也不是什么零錢??赡芪夷壳澳茏龅木褪菐灼克鸵恍┯涗?,希望以后能幫更多的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