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容秋荻篇——《三少爺?shù)膭Α?/h1>
————《握緊刀鋒話古龍》系列第7篇
我是慕容秋荻。是江湖四大世家之一江南七星塘的大小姐。
?
鄰著綿延不絕的古道，我在這等一個人。
?
我又在等人。等待是女人的宿命嗎？上一次，讓我等的人，我已經(jīng)等了七年多。
?
那年的我十六歲，就在山莊后山的杏花林中，第一次面對面地遇見了他。他是我七星塘的貴客。跟父親一同回來。
?
父親經(jīng)常外出，他從不說去哪干了些什么?？晌抑溃侨ケ任淞?。把哪些不服我江南七星塘的人，打個落花流水。我也從來不擔(dān)心，因為我父親就是名滿天下的江南大俠慕容正。父親是偉岸而無敵的。誰人可敵？不過那次父親回來，有些奇怪，連馬車也沒下，直接駛?cè)肓撕笊剑赣H說是閉關(guān)去了。他作為貴客，逗留家中。在內(nèi)院里，我偷偷地遠(yuǎn)看他。真是玉樹臨風(fēng)，英俊瀟灑。也許古代的潘安也不過如此吧。他朝我這邊撇了一眼，嚇得我趕緊避開了。不知道看見我沒。當(dāng)時婢女小翠說我臉都紅透了。
?
后來，他說我當(dāng)時的笑容，像極了江南的風(fēng)光，婉約而明媚?？粗嫘?。當(dāng)然了，出身名門的我，衣著、發(fā)髻、妝容，還有一顰一笑、蓮步哪個不講究。家里的老嬤嬤教了我多少遍。我又練習(xí)了多少遍。覺得別扭又拘束，不學(xué)還不成。母親說，這是名門閨秀的教養(yǎng)，不得不學(xué)。是呵，名門閨秀的教養(yǎng)，學(xué)得那些煩人的東西，原來就是為了給他看。一個女人天生下來就是為了要讓別人看的。只給他看。
?
他跟我一起吟詩作對。他給我誦了李清照那首《點絳唇·蹴罷秋千》：
蹴罷秋千，起來慵整纖纖手。
露濃花瘦，薄汗輕衣透。
見客入來，襪刬金釵溜。
和羞走，倚門回首，卻把青梅嗅。
?
他瞇著眼睛促狹地笑我當(dāng)日偷偷看他的模樣。原來那會他就注意到我了。
?
他還跟我一起舞劍。他是首屈一指的世家子弟，于劍術(shù)一道，可謂家學(xué)深厚。熟知多位名家劍法。他竟然會失傳已久的唐代劍術(shù)名家公孫大娘的劍法。公孫大娘當(dāng)時劍法之強，有詩圣杜甫作詩為證：
昔有佳人公孫氏， 一舞劍器動四方。
觀者如山色沮喪， 天地為之久低昂。
?
他說，這本是女人的劍法，傳給我防身。還送我了把匕首，名曰：揚文。魏文帝曹丕之物。
?
他對當(dāng)今武林各門派劍法，皆有所知?？傉f七大劍派的劍法太過于保護(hù)?？偩心鄤φ袆?，劍招運轉(zhuǎn)之間生硬刻板，全然沒有羚羊掛角般的飄逸灑脫無跡可尋。遇見高手，極易覆滅?？此麑⒏鞔髣ε少H得一無是處。好似一代劍神。我知道，現(xiàn)在他還力有不及，但未來劍神的名號終歸會落在他的頭上。后來事實，也確是如此。
?
我笑問，有沒有能夠威脅到他的劍客。他凝眉想了一會，吐出一個名字。燕十三，好奇怪的名字，好像仆人叫的名字，像我們家阿三、阿五。他說這是近幾年崛起的極具實力的一名青年劍客，前途不可限量。什么燕十三，天下的英雄有能抵過他的嗎？絕沒有。
?
微風(fēng)起，花雨落，滿是旖旎風(fēng)光。英俊瀟灑，武功高強，且文武雙全，又溫柔細(xì)膩。這樣的男子作為夫君，會是怎樣種情形？那段甜蜜的日子，我把一切都給了他。
?
后來，他走了，他要我等他七年。我等。
父親出關(guān)之后，身體大不如前。我終于知道，原來父親那次比武敗了，還受了難以康復(fù)的內(nèi)傷。誰打傷父親。問他，他從來不肯說。江南七星塘，也跟父親的身體一樣，外表無恙，但里面越發(fā)有問題了。
?
父親開始多年臥病，無復(fù)當(dāng)年江南大俠的豪情。聲名赫赫的江南七星塘，外表何其強大風(fēng)光無限，而內(nèi)里卻已危機四伏、重負(fù)難擔(dān)。世家日常支出運營，多少人吃穿用行要管，都并不是件容易的事。你能想象需要很多錢嗎。連綿的廣廈，如云的仆從，都需要供養(yǎng)。那些光鮮的外表，需要多少人耗盡心力去維系？
?
七星塘是有不少的產(chǎn)業(yè)。在江南，多少酒樓、當(dāng)鋪、賭坊、銀樓，乃至妓院這些最賺錢的行當(dāng)，都掛著七星塘的標(biāo)記。但主人病弱，內(nèi)無男丁繼承香火，外無強將護(hù)業(yè)。美廈和良鋪，如同兒童手中的巨款。只是這樣行走鬧市，多少歹人覬覦？無嫡系壯丁守業(yè)的世家，又如何能守住偌大的家業(yè)？男丁啊，原來如此重要。我無兄無弟。而恰時大夫為我診出喜脈。我對外聲稱鉆研家傳武功而隱于后山，近一載。出來后，慕容家有了一個男丁，雖然尚在襁褓。下人們都叫他小少爺。他也沒有姓，也沒有名。我叫他小弟。后來他會說話了，我讓他叫我姐姐。其實，他是有名字的。他叫謝小荻。哪一天等他父親回來了。我會當(dāng)面告訴他，這是他的兒子，聰明伶俐。我會告訴小弟，這是他的父親，絕世無雙。只是這一天，會是什么時候？
?
這世上最容易跟人結(jié)怨的東西，有兩樣。一樣就是錢。在多少個夜幕下，那些七星塘的產(chǎn)業(yè)，被人破門而入。多少懸著的七星塘標(biāo)記的招牌，被人踩在腳下。多少江湖人士，環(huán)伺如狼，等待分食七星塘。母親暗自抹淚，而父親動不得氣。家仆們開始放肆起來。而我雖無兄無弟，但身為七星塘的大小姐，我必須站出來。當(dāng)我斬下日漸囂張的外事主管沈海的頭顱后，一身華服，半身血跡。血腥嘔人，樣子難看又兇惡。但，所有在場的家仆都被震住了。我從他們眼中再也看不到漫不經(jīng)心，再也看不到譏謔，滿是敬畏。好像我是個殺人的瘋子。原來，刀比儀態(tài)、兇狠比素養(yǎng)更加能震服人心。這點父親和母親，都沒有教過我。
?
橫行鄱陽湖十?dāng)?shù)年的雙龍幫，手下幫眾數(shù)萬人，好勇斗狠，在江南一向與我七星塘互爭高下，搶占地盤。突一日，雙龍幫總舵被襲，幫主高墨飛一家，被人滅門。一家十五口，雞犬不留。這之后，七星塘外面的鋪子，漸漸地也沒人敢伸手霸占了。我還記得，高墨飛親自來拜訪七星塘，狂言向我提親，欲娶為第四房妾室。我還記得，他長滿虬須的肥臉，令人作嘔。一言不合，七星塘便有覆門之禍。那時，我憤怒又無助。只得忍氣吞聲以父病弱女須侍奉套湯藥為由，哭訴愿半年后父病好轉(zhuǎn)便登門自薦枕席。梨花帶雨，海帶帶淚的妝容之下，是一顆憤慨無依的心。高墨飛走后，我又去了后山，閉關(guān)。
?
再后來，夜襲雙龍幫。斷高墨飛四肢，他死前看我將他兒女一一斬殺在他面前，他眼中只有驚恐與絕望。我揭開了面巾，讓他看到了我的笑容，依然美麗高貴。不知道他心里還有沒有把我壓在身下的念頭。把高墨飛分尸與滅門，用的是他教給我的公孫大娘劍法，和他送的揚文短刃。他對我真好，我等他回來娶我。
?
七年了，可他沒來。他忘了我們的約定嗎？他不知道，紅顏易逝嗎？
?
最是人間留不住，朱顏辭鏡花辭樹。
他該知道啊。鏡子中的我，眼中說不出種說不出的悲傷。天真快樂的少時的我呢？好似春水一路東流，不復(fù)回頭。再也回不去了。他不來。而我又該何去何從？
?
七星塘的地盤不但沒有縮小，反而有擴張了許多。有些事，也不再用我親自出手了。有些見不到陽光的人，漸漸被我折服收為手下。我的組織，慢慢有了雛形。它叫天尊。漸漸地，江湖人有人稱我江湖第一美女。我不知道我算不算江湖第一美女。對鏡貼花黃的時候，也覺得長得不差?？扇绻艺媸墙谝幻琅?，為什么他還不來娶我？別人的奉承，有什么用。他贊我一句頭花好看，我便天天戴給他看。
?
這世上最容易跟人結(jié)怨的東西，另一樣就是女人。父子之間、朋友之間、弟兄之間，江湖上多少拼殺是為了女人。一代刀神李尋歡，之所以一生不幸，不就是因為把最愛的女人林詩音讓給了自己的結(jié)義大哥龍嘯云。三個人，糾纏不清，一世悲情，無人可解。錯了嗎？都錯了，也都沒錯。
?
還好我是個女人，不用跟人爭風(fēng)吃醋，那種為了幫名媛?lián)炱鸬袈涞慕z巾而拔刀相向的廝殺，永遠(yuǎn)不會有我的份?？赏瑯右驗槲沂桥?，一個有地位有美貌的名女人。導(dǎo)致我身邊，總出現(xiàn)那么多男人，滿臉堆著假笑和諂媚的男人。偽君子，比狗多。為了家族，我避不開。崆峒門下的那個方臉弟子擊殺了五湖幫的紅衣少年，要將那條已濺上血滴的絲巾緩緩遞還給我。他臉上的的意氣風(fēng)發(fā)勁，仿佛剛才撿得不是絲巾而是在悍匪刀下救了我全家的性命，此時只待我以身相許。我真想，齒縫吐出一個字：滾。可名門的大家閨秀，怎可失儀？還得如夜鶯般脆聲地回一句：有勞少俠。再嫣然一笑，看著對方像個木頭人一樣呆在那里。真是個呆瓜。
?
也有人說我是江湖第一孝女。是嗎？我的父親江南大俠慕容正多年臥病。七年之間，我以須進(jìn)孝道為由拒絕了四十三位名門子弟的求親。我是個孝女嗎？真的是這樣嗎？我之所以這么做，最大的原因，不是因為他還沒有來向我提親嗎？我只不過是個騙子，不但騙了別人，也騙了自己。
?
不斷聽到他輝煌的戰(zhàn)績，也不斷聽到他跟各種女人纏綿的消息。那個該死的賤婦薛可人，竟然死皮賴臉地纏著他。還有其他女人也是，男人有的是，為什么跟我爭跟我搶？
終不見他回來找我，娶我。不等了，再等美女都要白發(fā)了。自古美人如名將，不許世間見白頭。
?
我要毀了他的事業(yè)，毀了他的聲名，毀了他的神劍山莊。讓他乖乖地跑來求助我，求助我七星塘真正的主人慕容秋荻的庇護(hù)。我要他再也跑不出我的視線。誰能幫我擊敗他呢？我的天尊還不夠強大。
?
他現(xiàn)在是一代劍神，他是神劍山莊三少爺謝曉峰。誰能幫我擊敗他呢？我突然回想起一個名字：燕十三。也許，他可以。
可笑最新的消息傳來，說神劍山莊三少爺已經(jīng)死了。怎么可能？他是一代劍神？誰能殺了他？沒有人見到尸體。那就說明他只是假死避世罷了。他偏不了燕十三的，這次也騙不了我。上窮碧落下黃泉，我也要找到他。他如同神一樣高高在上，他會躲到哪里去呢？一定是他活著不會去的對方，好避開我們。劍神的他一定是去了人間，也許隱匿在了市井。一定是的。我會找到的。
燕十三的馬車終于來了。我這次終于沒有白等。
?
我攔住燕十三的時候，他正在前往神劍山莊發(fā)出挑戰(zhàn)。我訴說，他傾聽，無甚表情地傾聽。心若鐵石，對女子哪懂溫柔憐惜。真是比不上他。他能贏嗎？不管了，試試吧。我說我知道謝曉峰劍法中的破綻時，燕十三分明眼睛一亮。戰(zhàn)勝劍神那一瞬間的輝煌光芒，已足以照耀他的生命。他沒法不動心。
?
我折下了一截枯枝，道：現(xiàn)在我已是謝曉峰。散溢出的殺氣，相信他能感受到。他已經(jīng)收起眼中淡淡的不屑，變得鄭重起來。我散發(fā)的是那種只有殺人無算的高手們獨具的殺氣。為了不讓七星塘沉淪，我不記得殺過多少人了，每次都蒙著面巾。不這樣怎么辦？難道要我像個妓女一樣陪那些尋釁者睡覺？這是江湖，只相信血與鐵。我厭惡血，可我也知道，只有我自己夠強夠狠，才能讓別人屈服。
?
我的天尊組織，還不夠強大，現(xiàn)在只能靠燕十三。是的，我望著燕十三遠(yuǎn)去的身影。我想，只有我足夠狠，才能讓他回到我身邊。希望燕十三能夠戰(zhàn)勝他。只要他不死，哪怕是殘廢躺在床上一輩子。我也都愿意伺候著他。我把一切都給他的時候，就想過了，永遠(yuǎn)生死與共。
?
秋風(fēng)漸冷，林鳥俱已歸巢。我只是個女人。這些年,真累。他會回來嗎？
原文載自本人微信公眾號《仙熊紀(jì)》（ 2016-12-05）
